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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九年六月二十五日


被巴朗东放血的那位年轻女病人虚弱到一个危险的地步,性命堪忧。而这并没有让我的好同侪灰心,他把这恼人的病情恶化归因于意外发作的虚弱,当然与治疗方法无关。

而这位年轻女人的家人越来越无法承受她的疯病,她丈夫为了喘口气,已经公然有了情妇,我想没有一个人会为这个可怜的灵魂消逝而真心哭泣。

巴朗东,他却不绝望。他的病人贫血,呼吸困难,他就用他认为有效的药剂帮助她呼吸顺畅:小牛肺炖的糖汁。我把糖汁的制作方式抄写如下:

把两斤小牛肺叶用冷水洗净,切成小块,和五盎司椰枣、同样多的红枣、葡萄干、疗肺草叶片、一盎司甘草,加两斤半[1] 的水,全部一起放进锅里盖上锅盖,隔水滚六个小时。然后把汤汁倒出来,让其沉淀后再过滤,加入四斤糖,用蛋白濯清,这样糖汁就做好了。

既然肺是掌控呼吸的(我认为其实是失血过多导致她呼吸困难),那么用小牛肺和带“肺”字的疗肺草,就能让病人的脸颊重新红润起来、呼吸顺畅起来。对,就是“肺”,我跟您说!

我们似乎正处在启蒙时期,可每一天我都发现,启蒙的亮光并没有照进疯人院。

如果我对伏尔泰、达朗贝尔、狄德罗、孔狄亚克[2]、孔多塞和其他巨匠的理解没有错,上述的启蒙运动至少教导了我们两个基本原则:所有人都有权利被尊重,仅因为他生之为人;知识的传播仰赖于理性严谨的运用,而理性正与宗教教条、传统或权威的论述截然相对。

可我,却在我作为心灵医生工作的地方,观察到与这些美好的原则完全相反的事:人们限制甚至虐待疯子,好像他们已然失去作为男人女人的尊严而变成了动物;给他们的治疗方式也都是从一些不清不楚甚至完全没有验证过的理论而来,没有人质疑这些理论,理由是前辈们都这样做,或因为那是我野心勃勃的同事们为了巩固自己的声誉而发明出来的。欠考虑的放血>(我并不否认放血可能对治疗某些疾病有效果,但要用方法验证);以病人因情绪过激导致太热为理由的冷水淋浴;而当医生决定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治疗时,则使用大剂量的糖汁和煎剂。这些糖汁和煎剂如同法国各地五花八门的菜色,各式各样的混合物,成分不同,根本不可能确定在罕见病例中,到底哪样是真正起作用的最主要成分,因为罕见病例的处方总会有些变更。

其实,比起比塞特(Bicêtre)或主宫医院(l’H tel-Dieu),贝洛姆疗养院算是充满温和谨慎的治疗方式的天堂!在比塞特或主宫医院,病人都是平民,他们被打、被锁上铁链,而药剂更加苦涩,根本不会像在这里,为了易于入口而加上昂贵的糖。甚至像精神失常这样最糟糕的病况,穷人承受的也总是比富人更可怕。

该停止这些让人难过的思绪,它们只会让我情绪低沉,却不会帮助我更理解病人,或让我的想法推动职业生涯。不如学学我的朋友让-安托万·沙普塔尔面对这个世界的不完美,他虽然忧伤,可他也会马上致力于找出可能的改善方式。

还是有一个高兴的理由:昨天,大部分神职人员和差不多五十位贵族代表加入了第三等级[3],现在第三等级被称为国民议会。

这预示着,法国人将不再被分成好几个等级,等级制度快要被取消了,而所谓的“国民如兄弟”终于要实现了。看到这样大的变革,让我怎能不感动?到现在,国王只同意了国民议会提出的改革建议中的一半,因为许多反对派围绕着他,对他有不好的影响,以至于他无法同意更多的改革建议。可我们的君主,人们说是个好国王,关心人民的福祉,最后一定会被这个代表全法国人民团结一致的景象说服。

菲利普放下写日记的羽毛笔,抬眼向四下望去。这个房间堆满了书,可以闻到淡淡的烟草味和旧书的味道。他在福苏瓦耶尔街(rue des Fossoyeurs)租了这套一室一厅带家具的简朴公寓,他喜欢这里,一个单身男人的避难所。房东是个很有风韵的寡妇,像母亲一样照顾着房客们。她出生在阿维尼翁,他觉得他们俩就像是奥克省流放在巴黎的大家族中的成员。这公寓离卢森堡公园只有几步路,他很喜欢在公园里散步。离公园不远就是医学院,尽管他已经是医生了,还是时不时去上知名教授的课。

他合上日记本,移开还剩了一片面包的盘子、一个红酒瓶,把满是他细长字迹、散乱的纸张整理好,然后打开一本他让人从英国寄来的皮面精装巨著——《精神病编年史》,作者是伦敦精神科医生珀费克特,命中注定的名字 [4]

几天以来,他一直在读这本书。这位英国同行描述了上百个精神病患者的病例,他们病情的演变以及相关的治疗方案。其中有很多是强迫症和忧郁症患者的病史,也有几例有趣的妄想症。有个旅店老板认为自己的脚是玻璃做的,就用秸秆做成的套子套起来,不再敢出门,怕弄碎他的玻璃脚并伤及他人……有个面包师认定自己是黄油做的而不敢再接近烤箱,担心自己因靠得太近而化掉……有个忧郁的画家,觉得自己的骨头被蜡油做的完全一样的模型替代了,从此不敢起身,生怕自己因重力作用变弯……另有一个病人,非常富有,却因为担心破产而得了忧郁症,拒绝起床,因为害怕衣服会穿坏……大量的医疗轶事,菲利普读得津津有味,迫不及待地去发掘那些与他在实践中遇到的相似的病例。只是当他读到治疗方式时,很快就失望了,仍然是淋浴、热水澡、冷水澡、放血、药水合剂,没有系统的治疗方案,尽管治疗方式温和一些,也更尊重病人一些。英国人的确一直用法律来保护人权,这种进步也表现在他们看待精神病人的方式上。

他读到累了,才起身换衣服。他的朋友让-安托万·沙普塔尔今晚被邀请参加一个沙龙,会来他家带他一起去。认识了让-安托万,就得准备好出现在最闪亮耀眼的社交圈里。


有人敲门。

“皮内尔先生?”

他听出来这是房东韦尔内太太悦耳的声音。多年来巴黎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她那普罗旺斯乡音。

“我给您拿来了汤。我想您没有吃饱。”

她很漂亮,脸部轮廓细腻,高挑,充满活力。有时他自问是否有可能……但她过于直接的方式,在他看来她甚至像母亲一样施予的照顾,让他没法想太多。他能感受到她对于去世的丈夫多么忠贞,不是他胆怯不敢去追求她而这样想,只是因为他决定维护她的贞节。

“您真好……”

“您吃完后,把汤盘放在楼下的桌子上就好。”

“真是太谢谢了……”

她转身下楼去,他听到她的声音从楼梯上传过来:

“好好吃饭,好好吃饭,光看书肚子可不会饱!”

他尝了尝汤,味道好极了!在人生旅途中有这么多人为他着想,他实在感觉受宠若惊:韦尔内太太、他的朋友让-安托万……上帝啊,话说让-安托万就要到了,他还没准备好呢。

他停在衣柜前,更确切地说,是两套有些过时的衣服前面,穿上这样的衣服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或许还凑合,可去参加巴黎的沙龙就不一定好了……

[1] 原文中用的是Livre,法国旧时的重量单位:古斤。1古斤约合489.5克。

[2] Condillac,一七一五年至一七八〇年,法国哲学家、认知学家。

[3] 法国旧制度时期,神职人员和贵族之外的人都属于第三等级。

[4] 珀费克特在英文里是“完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