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步兵怕炮,尤其是大口径重炮。中午的时候四连的人刚从壕沟里蹦出去,没跑几步,对面的炮弹就砸了过来。都是老兵,警惕性比耗子还高,一听动静不对,立马四散了各找栖身之所。

连日的互殴,阵地上到处都是弹坑,有我方60毫米迫击炮和92式步兵炮[1]打出来的,或深或浅,能猫下一两人。其他绝大多数都是敌人的155毫米重型榴弹炮砸成的,五六米宽一两米深,足能装下辆卡车,人掉进去都不好爬上来。曾有战士戏言,要是两发炮都落一个坑里,保准能打出一眼井。不过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大炮精度低,落点差个十几米稀松平常,于是阵地上缺水成了必然。

负责给连队打水的兵名叫许春,广西贺州人,黑瘦且矮,但是劲儿大耐力足,一人一趟能拎两个25升的水桶,还不算脖子上挂着的七八个水壶,每天跑上四五个来回,去到三公里外的小河沟里打水。

这显然是一串惊人的数字,尤其是对于一个身高仅有一米六的19岁士兵来说。因此战士许春不止一次做过同样的梦,梦见自己像哪吒一样长出来三头六臂,然后就能拎六个水桶,挂二十来个水壶。然后只需去一两次,每天还能剩下大把的闲暇时光去观摩作战。然后就有望从炊事班里被提出来,当一个真正的兵,哪怕当个机枪副手也好,嗒嗒嗒……再然后梦就醒了。

梦醒之后梦却还在,他去找连长提出申诉,理由是打水任务影响身体发育。许春说:“老连,我还没二十,还没娶媳妇,还在长身体,要是天天只能打水真的很不好,你看我这两条胳膊越来越长了,就像话本里的刘玄德,快要双手过膝啦!”

连长姓连名福虎,老家在河北易县,叫“连连长”不那么顺口,干脆自称“老连”,1939年进的游击队开始打日本,打完日本打国民党,当完八路当解放军,算起来也是十年挂零儿的老枪,其实也才27岁。不过扛过枪的人都懂得这么一个道理,一场恶仗下来少说长两岁,要是这样算的话,他恐怕早过百了。

老连瞪着许春的胳膊,严肃地点点头说:“确实有点儿长了,不过也是好事你知道吗?”

许春吃惊地问:“好事?你倒是说说看!”

老连翻起白眼想了一下答:“老话不是说了嘛,一寸长来一寸强,以后等你扔手榴弹的时候,肯定全连数你扔得最远,你说对不?”

许春轻蔑地看看左右说:“我现在就能扔得最远,你信不?”

老连不敢接茬儿,转移话题说:“其实胳膊长的好处还有一个,哼,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了。”

许春根本不信面前这名老光棍的言辞,不过仍碍于情面问:“又能知道哪个?”

老连神秘地讲:“我告诉你吧,不管将来你媳妇多胖你都能抱住她!”

许春迅速在大脑里设想了一下,假如一个女人的腰有两个25升水桶那么粗,那还是女人吗……忽瞥见指导员匆匆走来,他怕耽误了这次会谈的中心思想,就急忙逼问:“那你到底哪个时候才让我去扔手榴弹?”

老连眯缝着眼说:“等你胳膊再长些,拎水的时候桶底磕着地皮了再说吧。”

许春有些恼:“老连你——”

“你什么你?”老连恶狠狠道,“赶紧给老子滚蛋!”

许春“哼”了一声拔腿就走。

指导员丁捷走近,瞅着耷拉着两条细长胳膊的落魄背影笑问:“这个小广西是不是又闹情绪了?”

老连叹息道:“人家不想打水了,想打仗!”

丁捷意味深长地咂吧着牙花子说:“唉!想打仗还不容易嘛,我估计过不了多久了。”

老连点头说:“是哎,我不就是舍不得这小子嘛,你说咱们全连上下一百来号人,除了你们仨就他还有点儿墨水了,这万一把他摆到前面去再咣叽一炮拍死在那儿,多他妈不值!”

丁捷示意老连往阵地后面去,边走边低声说:“我听团部的人念叨,一连退下来的时候就剩下不到30人了,还全带伤,连炊事班都打光了……”

老连立刻小心翼翼地问:“老蒋呢?”

丁捷不情愿道:“老蒋在,就是被崩掉了半张脸,后来卫生员用条毛巾给他塞上了,要不舌头总是出来。”

老连眉头松散开,嘿嘿笑道:“人在就好,反正他也不要脸,来,给我带烟了不?你这趟团部不会白去对吧?”

丁捷呵呵笑,从一左一右衣袋里拽出两包烟拍到对方手上说:“‘大上海’‘白锡包’都归你!政委给的。”

老连立刻发出一声欢呼,毛手毛脚地掖起一包又拆开一包,像是哺乳期的孩子抓住了奶头。

两人来到后山坡的一棵松树旁,并肩坐下。时值初冬,风从山脊往下刮,草木森然,飒飒作响。

老连眯缝着眼,细细享用着指间的香烟,他知道对方一定有特别的事情要说。

丁捷看了片刻远山,才说:“一连基本被打光了,现在是让二连往上填,三连做后备,照这个架势,依我看用不了两三天咱们就得被拉上去了,老连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老连在风中抖落烟灰,笑道:“打仗嘛,就是拿人命去填的,这还用你说?”

丁捷摇脑袋:“仗和仗可不一样,关键看你要和谁打。”

老连好奇地问:“怎么着?难不成比济南还难啃?你可别忘了两年前咱俩是怎么挺过来的!敌人不是也有飞机坦克嘛!”

丁捷点点头说:“打济南确实不易,当时咱们连干光了一半人马,我现在只要一走神儿就能想起咱们那支爆破队来呢,24个人啊!24个大小伙子不到半个钟头就全砸进去了!要不是二杠那会儿发了疯,敢扛着拉着烟的炸药包往前冲,不定还要砸进去多少人呢!”

老连嘿嘿笑道:“二杠那股子劲儿一般人还真没有!虽说咱们这帮弟兄没一个怕死的,可像他那样长了个玩命脑袋的,独一份!哎你说,二杠他算不算是个愣头青啊?”

丁捷却继续着自己的话题:“眼下咱们要碰的是比王耀武的96军[2]还难缠的对手,老连你可能不知道,一连在高地上硬扛了两天,什么枪子炮弹都尝过了,可就没尝过一样东西……”

“啥?”

“凝固汽油弹[3]!”

“凝固汽油弹?放火的玩意儿吧?”

“对!但不是一般的火。”

老连好奇地问:“难不成是太乙真人的三昧真火?”

丁捷面色凝重道:“这是美军的一样邪门炸弹,专门对付集群步兵的,尤其是阵地战,据说一颗扔下来就能把方圆几十米的地方烧焦,那种汽油汤子哪怕飞溅到身上一点儿,就会一直烧下去,直烧到骨头为止,而且根本扑不灭,你说邪门不邪门?”

老连心里暗暗吃惊,嘴上依旧不以为意道:“那就让它烧呗!烤烤火还暖和点儿,总比冻死好受对吧?”

丁捷没脾气地说:“连福虎同志!你别这么轻敌行不行啊?”

老连丢掉烟头,立正敬礼:“是!我的指导员同志!”

丁捷也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说:“得了吧你!不过老连你说得也对,这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咱们是该考虑一下战士们的冻伤问题了,我听说二排长李疯子一觉醒来发现脚指头冻掉了好几个,这怎么行啊!这还没跟敌人拼刺刀呢,就先跑不动了。”

老连却坏笑道:“老丁啊这你可就想错了,李疯子早跟我说了,少了脚指头他也照样跑,而且他还正愁怎么穿那双美式靴子呢!你说他傻不傻啊,从死人脚丫子上扒下来的时候就不看看号大号小?自己脚大穿不进去还不舍得给别人,一天到晚挂在脖子上也不嫌晦气,这回妥了,老天爷帮上大忙了,让他小子有皮鞋穿了!”

丁捷苦笑道:“老连啊老连,政委还说你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看你这不是乐观主义,你这是没心没肺!算了,我还是到前面看看大林他们去吧!”

老连追问:“你看那个王八蛋去干吗?他让我关禁闭可是罪有应得啊!”

丁捷回头道:“老连啊你说你,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在阵地上也能关禁闭的!”

老连紧抢两步叮嘱:“哎,老丁——你去前边可得留神啊!这两天对面来了个放冷枪的,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把咱们一个新兵蛋子给干了!”

丁捷一怔,问:“你说的谁?”

老连答:“就是跟许春一块儿来的那个,我也忘了大名叫啥了,瘦不拉叽老家是山东临沂的那个。”

丁捷一跺脚:“孙年顺!那小子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老连咧咧嘴:“嗯,是他,不过也赖他小子缺心眼儿,在战壕里瞎蹦跶,估计是腿冻麻了,结果才蹦了那么几下就让人给开了瓢,哎,你说那个放冷枪的也真够可以的啊,要说枪法是一等一了,怎么咱们这边就没这样的人哪?”

丁捷沉着脸,欲言又止,摆摆手走开了。

望着指导员渐渐走远的背影,老连心里盘算,这个老丁,全团唯一的大学生,据说还会外国话,好好的团部参谋不干,非要下连队,一待就是三年,还死赖着不走,不抽烟、不喝酒、不聊娘儿们,整天就乐意跟下面的唠家常,要说人是好人,打仗半点儿不孬种,可总琢磨着有哪点儿不对劲,那帮当兵的见了我都是贼眉鼠眼地胡说八道,可一瞅见他,都他妈装得跟文明人似的,说话毕恭毕敬还咬文嚼字,你说这算什么事啊!打仗拼的就是血就是命就是铁,腻腻乎乎的算什么啊?

念及此处,老连放开音量对自己说:“幸亏有我老连在,要不然战斗力全没了!幸亏啊幸亏!”

注释

[1]92式步兵炮是日本于20世纪30年代推出的一款步兵武器,因其结构简单便于运输,非常适合山地作战,尤其适合机械化极低的军队。志愿军曾大量装备使用,是营连级战斗单位为数不多的可选重火器。

[2]1948年7月解放军发动济南战役,王耀武作为国民党军山东最高指挥官坚守济南,战斗激烈。此次战役是我军转向攻取坚固设防中心城市的起点,并由此揭开了战略大决战的序幕。

[3]凝固汽油弹是美军使用的一种反人道的燃烧类武器,以胶状汽油为主要成分,具备飞溅、附着效果,极难扑灭,爆炸可产生近2000摄氏度的高温和近2000平方米的火场,对密集人群极具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