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木佛
- 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小说奖获奖作品集(全3册)
- 《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原创版》编辑部
- 16596字
- 2023-12-24 20:15:23
冯骥才
先别问我叫什么,你慢慢就会知道。
也别问我身高多高,体重多少,结没结婚,会不会外语,有什么慢性病,爱吃什么,有没有房子,开什么牌子的车,干什么工作,一月拿多少钱,存款几位数……这你渐渐也全会知道。如果你问早了,到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可笑,没知识,屁也不懂。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看得见你,听得见你们说什么。什么?我是监视器?别胡猜了。我还能闻出各种气味呢,监视器能闻味儿吗?但是,我不会说话,我也不能动弹,没有任何主动权。我有点像植物人。
你一定奇怪,我既然不能说话,怎么能对你说呢?
我用文字告诉你。
你明白了——现在我对你讲的不是语言,全是文字。
你一定觉得这有点荒诞,是荒诞。岂止荒诞,应该说极其荒诞。可是你渐渐就会相信,这些荒诞的事全是真事儿。
一
我在一个床铺下边待了很久很久。多久?什么叫多久?我不懂。你问我天天吃什么?我从来不吃东西。
我一直感受着一种很浓烈的霉味。我已经很习惯这种气味了,我好像靠着这种气味活着。我还习惯阴暗,习惯了那种黏糊糊的潮湿。唯一使我觉得不舒服的是我身体里有一种肉乎乎的小虫子,在我体内使劲乱钻。虽说这小虫子很小很软,但它们的牙齿很厉害,而且一刻不停地啃啮着我的身体,弄得我周身奇痒难忍。有的小虫已经钻得很深,甚至快钻到我脑袋顶里了。如果它们咬坏了我的大脑怎么办?我不就不能思考了吗?还有一条小虫从我左耳朵后边钻了进去,一直钻向我的右耳朵。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很怕叫它们咬得千疮百孔。可是我没办法。我不会说话、讨饶、呼救;我也不知向谁呼救;不知有谁会救我。谁会救我?
终于有一天,我改天换地的日子到了!我听见一阵很大的拉动箱子和搬动东西的声音。跟着一片刺目的光照得我头昏目眩。一根竿子伸过来捅我,一个男人的声音:“没错,肯定就在这床底下,我记得没错。”然后这声音变得挺兴奋,他叫道:“我找到它了!”这竿子捅到我身上,一下子把我捅得翻了个个儿。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也没看清外边逆光中那个黑乎乎的人脑袋长的什么样,我已经被这竿子拨得翻过来掉过去,在地上打着滚儿,然后一直从床铺下边犄角旮旯儿处滚出来,跟着被一只软乎乎的大手抓在手里,拿起来“啪”的一声撂在高高一张桌上。这人朝着我说:
“好家伙,你居然还好好的,你知道你在床底下多少年了吗?打‘扫四旧’那年一直到今天!”
打“扫四旧”到今天是多少年?什么叫“扫四旧”,我不懂。
旁边还有个女人,惊中带喜地叫了一声:“哎呀,比咱儿子还大呢!”
我并不笨。从这两句话我马上判断出来,我是属于他俩的。这两人肯定是夫妇。男人黄脸,胖子,肥厚的下巴上脏兮兮龇出来好多胡楂子;女人白脸,瘦巴,头发又稀又少,左眼下边有颗黑痣。这屋子不大,东西也不多。我从他俩这几句话听得出,我在他床底下已经很久很久。究竟多久我不清楚,也不关心,关键是我是谁?为什么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现在为什么又把我想起来,弄出来?这两个主人要拿我干什么?我脑袋里一堆问号。
我看到白脸女人拿过来一块湿抹布,显然她想给我擦擦干净。我满身灰尘污垢,肯定很难看,谁料黄脸胖子伸手一把将抹布抢过去,训斥她说:
“忘了人家告诉你的,这种老东西不能动手,原来吗样就吗样,你吗也不懂,一动不就毁了?”
白脸女人说:
“我就不信这么脏头脏脸才好。你看这东西的下边全都糟了。”
“那也不能动,这东西在床底这么多年,又阴又潮,还能不糟?好东西不怕糟。你甭管,我先把它放到柜顶上去晾着,过过风。十天半个月就干了。”
他说完,把我举到一个橱柜顶上,将我平放着,再用两个装东西的纸盒子把我挡在里边。随即我便有了一连许多天的安宁。我天性习惯于安宁,喜欢总待在一个地方,我害怕人来动我,因为我没有任何防卫能力。
在柜顶上这些日子我挺享受。虽然我看不见两个主人的生活,却听得见他们说话,由他们说话知道,他们岁数都大了,没工作,吃政府给贫困户有限的一点点救济。不知道他们的孩子为什么不管他们?反正没听他们说,也没人来他们家串门。我只能闻到他们炖菜、烧煤和那个黄脸男人一天到晚不停地抽烟的气味。我凭这些气味能够知道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菜都是一个气味,好像他们只吃一种东西。可是即便再香的饭菜对我也没有诱惑——因为我没有胃,没有食欲。
此刻,我最美好的感觉还是在柜顶上待着。这儿不阴不潮,时时有小风吹着,很是惬意。我感觉下半身那种湿重的感觉一点点减轻,原先体内那些小虫子好像也都停止了钻动,长久以来无法抗拒的奇痒搔心的感觉竟然消失了!难道小虫子们全跑走了?一缕缕极其细小的风,从那些小虫洞清清爽爽地吹进我的身体。我从未有过如此美妙得近乎神奇的感觉。我从此能这么舒服地活下去吗?
一天,刚刚点灯的时候,有敲门声传来。只听我的那个男主人的声音:
“谁?”
门外回答一声。开门的声音响后,进来一人,只听我的主人称这个来客为“大来子”。过后,就听到我的男主人说:
“看吧,这几样东西怎么样?”
我在柜顶上,身子前边又有纸盒子挡着,完全看不到屋里的情景。只能听到他们说话。大来子说话的腔调似乎很油滑,他说:
“你就用这些破烂儿叫我白跑一趟?”
我的女主人说:
“你可甭这么说,我们当家的拿你的事可当回事了。为这几样宝贝他跑了多少地方搜罗,使了多少劲,花了多少钱!”
“我没说你当家的没使劲,是他不懂,敛回来的全是不值钱的破烂儿!破烂儿当宝贝,再跑也是白跑!”
女主人不高兴了,她戗了一句:“你有本事,干吗自己不下去搜罗啊。”
大来子说:“我要下去,你们就没饭吃了。”说完嘿嘿笑。
男主人说:
“甭说这些废话,我给你再看一件宝贝。”
说完,就跑到我这边来,登着凳子,扒开纸盒,那只软乎乎的大手摸到我,又一把将我抓在手里。我只觉眼前头昏目眩地一晃,跟着被“啪”的一声蹾在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老东西中间。我最高,比眼前这堆瓶子罐子高出一头,这就得以看到围着我的三个人。除去我的一男一女俩主人外,再一位年轻得多,圆脑袋,平头,疙疙瘩瘩一张脸,贼乎乎一双眼,肯定就是大来子了。我以为大来子会对我露出惊讶表情,谁料他只是不在意地扫我一眼,用一种蔑视的口气说:“一个破木头人儿啊!”便不再看我。
由此,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木头人。
随后我那黄脸的男主人便与大来子为买卖桌上这堆老东西讨价还价。在男主人肉乎乎的嘴里每一件东西全是稀世珍奇,在大来子刁钻的口舌之间样样却都是三等货色甚至是赝品。他们只对这些瓶瓶罐罐争来争去,唯独对我提也不提。最后还是黄脸男主人指着我说:
“这一桌子东西都是从外边弄来的,唯独这件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家藏,至少传了四五代,打我爹记事时就有。”
“你家祖上是什么人家?你家要是‘一门三进士’,供的一准都是金像玉佛。这是什么材料?松木桩子!家藏?没被老鼠啃烂了就算不错。拿它生炉子去吧。”
我听了吓了一跳。我身价原来这么低贱!说不定明天一早他们生炉子时就把我劈了、烧了。瞧瞧大来子的样子,说这些话时对我都不再瞅一眼,怎么办?没办法。我是不会动的。逢此劫难,无法逃脱。
最后,他们成交,大来子从衣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钱,数了七八张给了我的男主人。一边把桌上的东西一件件往一个红蓝条的编织袋里装,袋里有许多防压防硌的稻草。看他那神气不像往袋子里装古物,像是收破烂儿。最后桌上只剩下我一个。
女主人冲着大来子说:“您给这点钱,只够本钱,连辛苦费都没有。当家的——”她扭过脸对男主人说,“这种白受累的事以后真不能再干了。”
大来子眨眨眼,笑了,说:“大嫂越来越会争价钱了。这次咱不争了,再争就没交情了。”说着又掏两张钱,放在女主人手里,说:“这辛苦费可不能算少吧。”说着顺手把孤零零立在桌上的我抄在手里,边说,“这破木头人儿,饶给我了。”
男主人说:“这可不行,这是我家传了几代的家藏。”伸手要夺回去。
大来子笑道:“屁家藏!我不拿走,明天一早就点炉子了。怎么?你也想和大嫂一样再要一张票子。好,再给你一张。大嫂不是不叫你收这些破瓶烂罐了吗?打今儿起我也不再来了。我没钱干这种赔钱买卖!”说完把我塞进编织袋。
我的黄脸主人也没再和大来子争。就这样,我易了主,成了大来子的囊中之物了。
我在大来子手中的袋子里,一路上摇来晃去,看来大来子挺高兴,嘴里哼着曲儿,一阵子把袋子悠得很高很带劲,叫我害怕他一失手把我们这袋子扔了出去。但我心里更多的是庆幸!多亏这个大来子今天最后不经意地把我捎上,使我获救,死里逃生,没被那黄脸男人和白脸女人当作糟木头,塞进炉膛烧成灰。
可是,既然我在大来子眼里这么差劲,他为什么要捎上我,还多花了一张票子?
二
完全没想到,我奇妙非凡的经历就这么开始了。
这天,我在袋子里,两眼一抹黑,好像被大来子提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我只能听到他说话。他到了一个地方,对另一个什么人说了一句兴高采烈的话:
“今天我抱回来一个大金娃娃了。”
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人的声调很细,说:“叫我看看。”
“别急啊,我一样样拿给你开开眼。”大来子说着,用他那粗拉拉、热乎乎的大手伸进袋子,几次摸到我,却都没有拿起我来,而是把我扒拉开,将我身边那些滑溜溜的瓶瓶罐罐一样样掏出口袋。每拿出一样,那个细声调的人都说一句:“这还是大路货吧!”
大来子没说话。
最后袋子里只剩下我,他忽地抓住我的脖子,一下子把我提出袋子,往桌子上一放,只听那个细声调的人说:“哎呀,这东西大开门,尺寸也不小,够年份啊!我说得对吧?”
这时,我看到灯光里是两个人,四只眼都不大,却都瞪得圆圆、闪闪发光地盯着我瞧。一个就是这个圆脑袋、疙瘩脸、叫“大来子”的人。再一个猴头猴脸,脖子很细,一副穷相,就是细声调的人。大来子叫他“小来子”。不知他们是不是哥儿俩,看上去可不像是一个娘生的。
小来子问大来子:“你瞧这木佛什么年份的?”
这时我又进一步知道自己还不是叫“木头人”,而是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作——木佛。我对这个称呼似乎有点熟悉,模模糊糊好像知道自己有过这个称呼,只是记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啦。
大来子说:“你先说说这木佛是什么年份?”
小来子说:“您考我?乾隆?”
大来子说:“你鼻子两边是什么眼?肚脐眼儿?没长眼珠子?乾隆的佛吗样?能有这个成色?连东西的年份都看不出来,还干这个?”
小来子一脸谄媚的神气,细声说:“这不跟您学徒吗?您告诉我,我不就懂了!”
大来子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坏笑,他说:“先甭说这木佛。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小来子讨好地说:“您说,我爱听。”
下边就是大来子说的故事:
“从前有个老头儿和老婆儿,老两口儿有个儿子,娶了媳妇。儿子长年在外地干活。老头儿老婆儿和儿媳守在家。家里穷,只一间屋。老头儿、老婆儿、儿媳各睡一张小床上。老头子不是好东西,一家人在一个屋里睡久了,对儿媳起了邪念,但老婆子整天在家,他得不到机会下手。”
“一天儿媳着凉发烧。儿媳的床靠窗,老婆子怕儿媳受风,就和儿媳换了床,老婆子睡在儿媳床上。这天老头子早早地睡了,换床这些事全不知道。”
“半夜老头子起来解手回屋,忽起坏心,扑到儿媳床上,黑乎乎中,一通胡闹,他哪知道床上躺着的是自己的老婆子。老头子闹得兴高采烈时,把嘴对在‘儿媳’的耳朵上轻声说:‘还是年轻的好,比你婆婆强多了。’”
“忽然,在他身下发出一个苍哑并带着怒气的声音说:‘老王八蛋,你连老的新的都分不出来,还干这个?’”
“老头子一听是老婆子,吓傻了。”
大来子讲完这故事,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我听着也好笑,只不过自己无法笑出来,心笑而已。
小来子却好像忽然听明白了这故事。他对大来子说:“您哪里是讲故事,是骂我啊!”
大来子笑着,没再说别的,双手把我捧起来放进屋子迎面的玻璃柜里,然后招呼小来子锁好所有柜门和抽屉,关上灯,一同走出去再锁好门,走了。剩下我自己待在柜里,刚好把四下看个明白。原来这是个小小的古董店铺。这店铺好似坐落在一座很大的商场里。我透过玻璃门窗仔细看,原来外边一层楼全是古董店铺,一家家紧挨着。我是佛,目光如炬,不分昼夜,全能看得清楚。我还看到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店铺里,上上下下摆满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我的年岁应该很大,见识应该很多,只是曾经被扔在我原先那主人黄脸汉子的床下太久了,许多事一时想不起来。这古董店里好几件东西都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我看到下边条案上一个玻璃罩里有个浅赭色的坛子,上边画了一些潦草的图样。看上去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是干什么用的了。
过了一夜,天亮不久,大来子与小来子就来开锁开门。小来子提着热水瓶去给大来子打水,然后回来沏茶、斟茶。大来子什么也不干,只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打哈欠、抽烟;大来子抽的烟味很呛鼻子。
我发现这店铺确实不大。屋子中间横着一个摆放各种小物件的玻璃柜台。柜台里边半间屋子归大来子自己用,放一张八仙桌,上边摆满花瓶、座钟、铜人、怪石、盆景、笔墨以及烟缸茶具,这里边也是熟人来闲坐聊天的地方。柜台外边半间屋子留给客人来逛店。地上堆着一些石头或铁铸的重器。
我从大小来子两人说话中知道,这地方是天津卫有名的华萃楼古玩城。
过不久,就有人进来东看西看。大小来子很有经验,一望而知哪种人是买东西的,哪种人是无事闲逛。应该跟哪种人搭讪,对哪种人不理。我在这店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月吧,前后仅有三个人对我发生兴趣。一个矮矮的白脸瘦子问我的价钱。小来子说:“七千。”对方摇摇脑袋就走了。从此再没人来,我由此知道了自己的身价:七千元,相当高了。这店里一天最多也卖不出两三百元的东西,有的时候还不开张。看来我可能还真有点身份呢。在市场里,身价不就是身份吗?
此后一个月,没人再对我问津。可是,一天忽然一个模样富态的白白的胖子进了店,衣着干干净净挺像样。古玩行里的人一看衣着就一清二楚。邋邋遢遢的是贩子,有模有样的是老板,随随便便的反而是大老板。这胖子一进门就朝大来子说:“你这儿还真够清静啊。”看意思,他们是熟人,可是这胖子一开口就带着一点贬义,分明是说大来子的买卖不带劲。
大来子明白,褒贬向来是买主。他笑着说:“哎哟,高先生少见啊,今儿早上打北京过来的?”
高先生说:“是啊,高铁真快,半个钟头,比我们从东城到西城坐出租还快。一次我从东四到西直门,赶上堵车,磨磨蹭蹭耗了一个半钟头。”接着打趣地说,“今儿我算你头一个客人吧?”
“我可怕人多。人多是旅游团,全是来看热闹的,我这儿没热闹可看。这不是您告诉我的话嘛——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东西好,不怕放着。”大来子说,“您里边坐。”
高先生一边往里走,两只小圆眼却像一对探照灯,上上下下打量着店里的东西。
大来子说:“听说最近你们潘家园的东西不大好卖。”
高先生说:“买古玩的钱全跑到房市那边去了。肯花大价钱买东西的人少了。你们天津这边价钱也‘打滑梯’了吧!”他说着忽然眼睛落在我身上。上前走了半步,仔细又快速“盯”了我三眼,这当儿我感觉这胖子的一双眼往我的身体里边钻,好像原先我身体里那些肉虫子的那股劲儿。他随口问大来子,“你柜里这个破木佛价钱不高吧?”
大来子正要开口,嘴快的小来子已经把价钱说出来:“七千。不算高。”
大来子突然对小来子发火:“放你妈屁,谁定的价,你敢胡说!东西摆在这儿我说过价吗?七千?那都是人家的出价,这样大开门的东西七千我能卖吗?卖了你差不多!”
小来子机灵。他明白自己多了嘴,马上换一个神气,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说:“哎呀呀,瞧我这破记性!这七千元确实是前几天那个东北人给的价,您不肯卖,还说那人把您当作傻子。是我把事情记差了,把人家的买价记成咱的卖价了。”说完,还在敲自己的脑袋。
高先生当然明白这是瞎话。这世界上瞎话最多的就是古董行。
高先生笑眯眯看着大小来子演完这场戏,便说:“我也只是顺口问问,并没说要买啊!说多说少都无妨。”说着便坐下来,掏出烟,先把一根上好的金纸过滤嘴的黄鹤楼递给大来子。大来子馋烟,拿过去插在上下嘴唇中间点着就抽。我一闻这香气沁人的烟味儿,就明白高先生实力非凡。大来子叫小来子给高先生斟茶倒水。
我呢?一动不动地坐在柜里,居高临下,开始观看高先生与大来子怎么斗智斗法。我心里明白,对于我,他俩一个想买,一个想卖。却谁也不先开口,谁先开口谁就被动。于是两人扯起闲天,对我都只字不提,两人绕来绕去绕了半天,还是人家北京来的高先生沉得住气,大来子扛不住了,把我提了出来。不过他也不是等闲之辈,先不说我的价高价低,而是手一指我,对高先生说:“今儿您也别白来一趟。您眼高,帮我长长眼,说说它的年份。”
谁料高先生更老练,竟然装傻,说道:“你这柜里东西这么杂,叫我看哪件?铜器我看不好。瓷器陶器佛造像还凑合。”
大来子笑道:“您看什么拿手我还不知道?铜佛不会找您,就说您刚才瞧上的这木佛吧,您看是吗时候的?”
“你心里有数还来问我。你整天在下边收东西,见多识广,眼力比我强。”高先生不紧不慢地说。
“您不说是先拿我练?我说出来您可别见笑。依我看——跟我条案上这罐子一个时候的。”大来子停了一下说,“而且只早不晚。”
大来子说的罐子,就是条案上玻璃罩里的那个浅赭色的大陶罐,也正是自己看着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干什么用的那件东西。
“你知道这酒坛子什么年份吗?”高先生问大来子。
大来子一笑,说:“您又考我了。大开门,磁州窑的文字罐,自然是宋?”
高先生举起又白又胖的右手使劲地摇,连说:“这罐子虽然品相不好,年份却够得上宋。这木佛可就差得远了。”
大来子说:“总不能是民国吧。我这件东西,古玩城里不少人可都看过。年份要是不老,那天那个东北人也不会上来就出七千。当然他心里知道这东西什么分量,那家伙是想拿这个价投石问路,探探我的底。”大来子这几句话说得挺巧,把刚刚小来子编的瞎话也圆上了。
我在柜里,把他们一来一去一招一式全看在眼里,商人们的本事,一靠脑筋,二靠嘴巴,看谁机灵看谁鬼看谁会说。我从他们斗法之中真看出不少人间的学问。
高先生听了,随即笑道:“打岔了。我什么时候说是民国的东西。虽然够不上大宋,明明白白是一件大明的东西,只是下边须弥座有点糟了,品相差了些。”
大来子站起身从柜里把木佛拿出来,说:“您伸出手来?”
高先生说:“你拿着我看就行了。”
大来子执意叫高先生伸出手,然后把木佛往高先生手上一放,说:“我叫您掂一掂它的分量。”
高先生立即露出惊讶表情。大来子龇着牙说:“跟纸人一样轻吧。没有上千年,这么大一块木头能这么轻?这还是受了潮的呢!再晾上半年,干透了,一阵风能刮起来。”大来子咧着嘴,笑得很得意。
高先生说:“这是山西货。山西人好用松木雕像,松木木质虽然不如榆木,但不变形。可是松木本身就轻,山西天气又干,这么轻不新鲜。再说看老东西的年份不能只凭分量,还得看样式、开脸、刀口。我看这一准是大明的做法。”
大来子说:“甭跟我扯这些,您看它值多少?”这话一出口,不遮不掩就是要卖了。
高先生本来就想买,马上接过话说:“你要叫我出价,我和你说的那东北人一样,也是七千。”
“七千可不沾边。”
“多少钱卖?卖东西总得有价。”
“多少钱也不卖。”大来子的回答叫小来子也一怔。不知大来子耍什么招数,为吗不卖。
“那就不谈了?”高先生边说边问。
“别人不卖,您是老主顾,您如果非要,我也不能驳面子。”大来子把话往回又拉了拉。
“别扯别的,说要价。”高先生逼大来子一句。
“三个数,不还价。”大来子伸出右手中间的三个手指,一直伸到高先生面前,口气很坚决。古董行里,三个数就是三万。
高先生脸上的假笑立即收了回去,但还是打着趣说:“你就等着‘开张吃三年’吧。”说完他一边站起身一边说,“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开张吃三年’的。古董有价也没价。顶尖的好东西,没价;一般东西还是有价的。”然后说,“不行了,我得走了。今晚北京那边还有饭局,一个老卖主有几件正经皇家的东西托我出手,饭局早定好了。我得赶回去了。”说完告辞而去。
高先生是买家,忽然起身要走,是想给大来子压力。可是大来子并不拦他。
我在柜里看得有点奇怪,大来子不是想把我出手卖给他吗?干什么不再讨价还价就放他走了?
大来子客客气气把高先生送出门后,回来便骂小来子说:“都是你多嘴,坏了我的买卖。”
小来子说:“我嘴是快了些。可是七千这价也是您定的啊。再说人家高先生明摆着已经看上咱这木佛了,您干吗把价叫到三个数,这么高,生把人家吓跑了?”
大来子说:“你这笨蛋,还没看出来,他这是假走,还得来。”
后来我才懂得,大来子这一招儿叫“钓鱼”,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小来子在古董行还是差点火候。一个劲儿地问:“叫人家高先生看上的都是宝吧?咱这木佛能值大钱吗?”
大来子没说话,他心里似乎很有些底数了。
我却忽然想到,前些天大来子把我从原先那黄脸男主人手里弄来,只花了区区的一百元!古董行里的诈真是没边了。
过了一周,高先生没露面。店里却来了另外两个北京人,点名要看我,给的价很低,才三千元,还说最多是明末的东西。这两人走后,大来子说这两个人是高先生派来成心“砸价”的,还说很快就有人要来出高价了。不出所料,过了五天来个黑脸汉子,穿戴很怪,上边西服上衣,下边一条破牛仔裤,右手腕上还文了一只蝙蝠。进门就指着我要看,他把我抓在手里看了半天,张口竟叫出一个“惊天价”——两万元。惊得小来子冒出汗来。谁料大来子还是不点头,也不说自己要多少,只说已经有人看上我了,黑脸汉子出的价远远够不上人家的一半,硬把这黑脸汉子挡在门外。等这汉子走后,大来子说这黑脸汉子也是高先生派来的“替身”。他更得意。他看准高先生盯上我了,并从高先生这股子紧追不舍的劲头里看到我的价值。他拿准主意,一赶三不卖,南蛮子憋宝,非憋出个大价钱不可。他对小来子说:“弄好了,说不定拿木佛换来一辆原装的丰田。”
一时弄得我自觉身价百倍。
我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却看得出来,这小来子费猜了。他既不知大来子想要多少钱,也不知我到底能值多少钱。他和大来子干了好几年,没见过大来子的买卖干得这么有根,这么带劲。一天,他独自在店里,忽然两眼冒光好似如梦方醒,朝我叫道:“怪不得他那天把你背回来时,说‘抱了一个金娃娃!’原来金娃娃就是你!”
这一下我反而奇怪了。我是木头的,怎么会是金娃娃?
我一动不动立在玻璃柜里,虽然前后才一个多月,却已经将这各种各样的花花肠子都看得明明白白。人世间原来这么多弯弯绕、花招儿和骗局;假的比真的多得多。不靠真的活着,都靠假的活着,而且居然活得这么来劲。虽然我还是我,却在这骗来骗去中身价越来越高。这就是人的活法吗?更叫我不高兴的是,我既然是佛爷,怎么没人拿我当作佛爷敬着,全叫他们当成钱了?而且当作钱那样折腾起我来。
三
一天深夜,我突然发现有两个人影在店铺门口晃动,我刚才看见小来子下班离开店铺时锁了门,不知为什么这两个黑影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一拧门把就推开进来。总不会是小来子给这两人留的门吧?
虽然店内关灯,但我是佛,目光如炬,一眼就看清楚走进店内的两个人。一个五大三粗,另一个竟然是个光头。两人进来直朝我这玻璃柜走来,拉开玻璃柜,双手伸上来把我端出柜子。他们的目标就是我,动作又快又利索,绝不顺手牵羊拿点别的,只用块黑布把我一包就走。我给这块黑布一包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到这两个人跑步的声音。
从他们的跑步声判断,他们似乎上上下下穿越过一些不同空间,有一阵还在一条有回声的通道里奔跑,后来奔跑声就加入了他们急促的喘气声。他们跑到一条街上。街上有汽车声。突然,在后边不远的地方有人大喊:“抓住他俩,小偷!抓住他们!”这两人闻声就跑得更快。就在脚步声变得极其紧急与慌张时,忽地发出一声巨响,同时我好像被扔了出去——我确实被扔了出去——可能是抱着我的那人被什么绊倒了,我就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在我飞行到半空时,包着我的那块黑布脱落了。我看到自己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然后掉落在地上那非常惊险的一幕!当我撞在地面时,感到眼冒金星,头部和肩部像挨到重锤一样剧痛,不知自己是否被摔坏。
直到完全静下来之后,我发现刚才偷盗我的那两个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两个小偷逃命要紧,顾不上我,追小偷的人也没有发现我,我被遗弃在一条深更半夜空荡荡的大街上。偶尔有一辆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开始害怕起来,街上一片漆黑,这些夜行车不会看见我,如果它们从我身上一轧而过,我会立即粉身碎骨。更要命的是,我不能动,只有乖乖地等待死神的降临。可是我想,我不是佛吗?佛总不会和人的命运一样吧!
忽然,一道强烈的光直照我的双眼。我横躺在街上,看着它直朝我飞驰而来,而且强光越来越亮,一辆车!我想我完蛋了,只等着它从身上碾过,突然它竟“吱呀”一声,来个急刹车。跟着我看见车门开了,一个人从驾驶座位下来,手里拿个电筒朝我走来。走到我跟前用电筒一照,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这是什么东西?我还以为是一只死猫死狗呢,原来是一截破木头!”他抬起脚刚要把我踢到道边,忽然又说:“噢?还不是破木头,一个木头人?木佛吧?老东西吧?大半夜谁扔在这儿的呢?”他想了想接着说:“我得把它抱回去,说不定是件古董。”
只他一个人,他自言自语,然后猫下腰把我抱起来,回到车里去。一进车门,一股很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个人坐在车子后排座椅上发出声来:“什么东西?”声音咬字不清,像是醉了。
这人把我递给他,说:“您看吧,老板。兴许是个宝贝!”
原来车里的醉汉是个老板,抱我进车的是老板的司机。
跟着,我感觉自己躺在一个软软的热热的晃晃悠悠的怀抱里,倒是很舒服。我开始庆幸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只听这醉醺醺的老板对着我胡说:“你真是个宝贝,我的好宝贝吗?不、不、不,我的那些宝贝儿们全在‘夜上浓妆’呢!我怎么看不清你呢,你睁开眼叫我好好看看……”
我可真受不了他嘴里喷出的酒气。
前边开车的司机笑呵呵地说:“老板,它的眼一直睁着。您自己得睁开眼,才能把它看清楚。”
老板说:“去你妈的,多什么嘴,开你的车,天天闻你的屁味儿谁受得了?杨科长说爱放屁的司机根本不能用……”
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老板就打起很响的鼾声睡着了。只听司机自言自语地说:“我忍了半天没放,这就叫你闻个够。”
我还是没弄清楚司机这话什么意思,只听一连串“吱吜吱吜”关门似的声音,一会儿就闻到一种很臭的气味从车子前边飘到后边,渐渐与酒味混在一起。这种混合的气味叫我无法忍受。我感觉我身体里边又有点发痒,是不是残存我体内的原先那些小虫子,也受不了这气味扭动起来了?
转天,我被放在一间气派又豪华的客厅里,老板坐在这里喝茶。此时的老板和昨夜在车里完全两样了。昨天衣衫不整,红着眼珠,口角流涎,满嘴胡言,横在车里像只睡熊。今天穿戴周周正正,挺着肚子,不苟言笑,脸上还有点霸气。我有点不明白,凭老板这种实力,为什么非用那个爱放屁的司机?昨天那屁味现在都不能琢磨一下,太叫人受不了了。
将近中午时候,老板家里来了两个客人。一个像曾经到华萃楼大来子店里去过的高先生,有点身份,只是头发梳得很高,抹了许多油。另一个文绉绉,肉少骨多,衣着古板,人还文气。听他们一说话,那个像高先生、头上抹油的人,老板称他华先生。文绉绉这位是在博物馆工作的文物鉴定员,老板称他曲老师。客人进来没有落座,就叫老板引到我身前,一起把我好好端详,然后才落座,饮茶,开始对我品头论足。
两位客人先说我“这件东西”不错,是“山西货”,曾经施彩,甚至沥粉和饰金。虽然年深日久,但还留有痕迹。看来这二位说话比较公道,因为不是买卖关系的,没有故意褒贬。由他们嘴里我还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我听后不仅吃惊,还大喜过望。他们说出我正式的名称,叫作“菩萨坐像”。他们还有根有据说出了我的年代,属于宋元物件。华先生说是元初,因为我身上已经有一点辽金以来的“野气”。曲老师却一口咬定我是宋佛。曲老师说,宋代的菩萨还没有完全“女性化”,故看上去身躯有点伟岸,唇上有髭。元代就完全没有了。曲老师还说,这皮壳下边肯定有一层彩。欧洲人修这种老木器很有办法,而且是一厘米一厘米地修,能叫皮壳下边的彩绘充分显露出来,咱们的技术还不行。如果真能露出彩绘,肯定大放异彩。那就得送到欧洲去修。
二位客人中,曲老师是货真价实的专家,还常在电视台“鉴宝”节目里露面。经曲老师这么一说,那位华先生便不敢再多嘴。
老板欣喜异常,他对露不露彩绘的颜色没兴趣,只想知道值多少银子。他笑嘻嘻地用“鉴宝”节目的口气说:“您给个价吧。”
曲老师说:“在咱这真不好说,咱这藏家的收藏不是出于爱好,大半为了升值;文化不行,审美也差,根本看不出好来。这件东西要拿到香港拍卖得大几十万。在咱这最多十个八个吧。”
这句话把老板说得脑袋像一朵盛开的大牡丹。
经曲老师金口玉言地一说,我确而无疑地身价百倍了。你是否认为我心里也开花了呢?别忘了——我是佛,心无俗念,只望有个清幽静谧的地方,空气纯净,安全牢靠,不像现在活得这么揪心。想想吧,既然我这么值钱,下一步这大老板会拿我去做什么?这些有钱的人没好处的事绝不会干。
事情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这老板家有个佛堂。
老板娘信佛。可是他家有钱,去庙里烧香怕招事,就把“庙”请进家里,在家里建个佛堂。他家里的事老板娘说了算。家里豪华气派,佛堂更是豪华气派。佛龛、供桌、供案、供具,全都朱漆、鎏金、贴金、镶金。还花了不少钱请了北京一位书法名家题了两幅字。一幅是“佛缘”,另一幅是“心诚则灵”,词儿挺俗,却刻成匾挂在迎面大墙上。佛龛里的佛除去金佛就是玉佛。听这里人说,曾经也有做买卖的关系户为了讨老板娘欢喜,使大价钱从古玩行买来几尊佛,件件够得上文物。但老板娘嫌旧嫌脏,还是喜欢自家请来的锃光瓦亮的金佛玉佛。她说她自己请来的这些佛一看就有财气。
为此,我先被老板送到曲老师的博物馆,请一位修复师把我悉心清理一番。拿回来放在佛堂一角一个又明显又不明显的地方。因为老板不知老板娘对我是否喜欢。喜欢就往前摆,不喜欢往后放。看来我和这老板娘缺点缘分。她一见到我,就用鼓眼皮下边一双挑剔的小眼睛瞅我,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她不像大来子、高先生和曲老师,对我有一种欣赏的目光。她似乎讨厌我,瞥了我几眼后,只说了一句:“怎么这么破,别给我这佛堂带进虫子来。”
老板说:“这尊佛一千年,哪能囫囵个儿。我已经请曲老师用了他们博物馆从英国进口的最先进的防虫药。”事后,老板就叫人把我挪到供案左边另一尊佛弟子阿难立像的后边。我心想,不管立在哪里,安稳就好。
老板娘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这肥婆。虽说她信佛敬佛,一天早晚两次来佛堂磕头烧香之外,碰到任何大小麻烦都还要跑到佛堂来念叨一番,把头磕得山响,求我们帮助。于是我知道她家哪只股票要跌,哪个楼盘钱顶不住,哪个领导软硬不吃,哪个亲戚赖钱不还,再有就是老板近来又夜不归宿了。她把她恨谁、咒谁死也告诉我们,叫我们帮她。哪有佛爷管这件事的?我又想了:人间信佛礼佛敬佛拜佛,都是为了自己这点屁事、这点好处吗?
一天,老板把城南大佛寺的住持请来,请他指点一下我们这佛堂的摆设是否合乎规制,还缺什么。老板与这位住持闲话时说的话,我也全听到了。
老板问道:“到您庙里去的善男信女多吗?”
住持见左右无人,说出点实话:“现在哪还有几个真正的善男信女?都是烧香磕头来的。拜佛都是求佛。把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推给佛爷。”
老板说:“都是些什么人?”
住持立即回答:“六种人。”
老板说:“噢,您都归纳好了,哪六种?说说看。”
住持开口便说:“第一种是得重症的,生死未卜,来求佛爷;第二种是高考的学生,前途未卜,来求佛爷;第三种是你们做买卖的,盈亏未卜,来求佛爷。对吗?”
老板说:“没错。第四种呢?”
住持接着说:“第四种是女人没有孩子,身孕未卜,也求佛爷;第五种是每次官员换届时,前程未卜,来求佛爷,官员都是偷偷来,自己一个人,连秘书也不带,悄悄来烧香磕头,完事低着头走掉;第六种,你猜是谁——”
老板想了想,说:“我怎么知道?”
住持说:“去比赛的足球队员,赢输未卜。一群壮汉一起来磕头、求佛。”住持跟着又说一句,“你想想,这六种人加在一起,每年到庙里会有多少人,香火还能不盛?”
这话叫老板听了哈哈大笑。一时我也笑,满佛堂的佛都大笑起来。
其实我们这些佛都只是心里笑。既无声音,也无表情。对人间的各种荒唐无稽,我从来都是淡然相对,心怀悲悯,可怜世人的愚顽。
四
我终于没能在佛堂中待住。一天,老板那个爱放屁的司机把我从供案抱下来,放进一个讲究得有点奢侈的金黄色的锦缎盒中。我进了盒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感觉自己被放在汽车里,开出了老板家。听说话车里还是老板和司机两个人,装着我的盒子就放在老板身边。他们要把我送到哪儿去,拍卖吗?
虽说佛主天下,我却不能做自己的主。谁有钱谁做我的主。本来佛是人想出来,造出来,给人用的。可是人们为什么还要给佛磕头,这事是不是太过离奇?
我听见老板说话的声音:“我还是不甘心把它送给这陈主任,毕竟几十万啊!”
司机的声音:“人家批给您一个工程能赚多少钱?人家不是没给您帮过忙。当初把市里那个大活儿给您之前,甭说这一个佛,五个佛您也送了。再说这个佛是咱在大街拾的,白来的。”
老板说:“哪是拾的?是天上掉的馅儿饼。要拾,怎么不叫别人拾到?”
司机说:“您要不早早送出去,哪天叫您太太拿出去卖了,她还叫我用手机拍下来去打听价钱呢。卖了钱也到不了您手里。”
老板说:“她怎么这么不喜欢这个佛?”
司机说:“人家不喜欢旧的,喜欢新的呗!我也看着佛堂里那些金佛、玉佛漂亮。如果不是曲老师说值几十万,您会喜欢吗?谁会喜欢旧的?谁不爱值钱的?”
老板说:“那就不知道这陈主任懂不懂了。”
司机说:“您会用得着为他操心?他秘书打一通电话,能把咱们市里最懂行的专家都叫去。不管懂不懂,懂得值大钱就行。”
老板忽说:“他会不会把那个搞电视‘鉴宝’的曲老师也找去?”
“肯定会!”司机说,“曲老师懂市场行情,能定价啊。”
老板说:“那就坏了,曲老师就会知道咱把这木佛送给陈主任了。”
司机笑着。他说:“这您就不知道了,曲老师为吗懂得行情?他整天在外边也折腾古董,搞钱。现在的专家哪个不憋足劲儿搞钱?您是用能耐搞钱,人家用学问搞钱。如果这佛叫曲老师沾上,美死他了,他准会使点法子,从这佛爷身上搞出一大笔钱来呢。您怕他把您说出去?他才不会呢。闷声发大财嘛。”
“是啊!”老板说,“他可以给陈主任介绍个大买家,做中间人。”
司机说:“赚钱的法子多着呢,只有我靠卖苦力搞钱。”
他们笑起来。
我在盒子里一听,原来那个博物馆的专家和这些买卖人并无两样,甚至更厉害了:一边在电视上捞名气,一边在市场上捞钱。
两人在车里正说得热闹。老板忽说:“你怎么又放屁了?”
我听了一怔,并没有闻到那天那种奇臭。我马上想到我被严严实实地关在锦盒里边,而且锦盒里有一种樟木的香气。我为自己感到庆幸。只听司机说:
“我糖尿病吃的药拜糖平,就是屁多。十年前我刚给您开车时哪有屁?我的糖尿病就是天天晚上在酒店饭馆歌舞厅陪着您应酬吃出来的。”
老板说:“你小子天天在车里放屁熏我,居然还怨我,哪天我找个没糖尿病的司机把你换了!”
司机有点发赖地说:“老板您舍得换我吗?我管不住屁眼却管得住嘴,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您哪件事哪个人名哪句话从我嘴里漏出去过。您心里有数。哎,老板,现在马上没味了,我已经打开‘送风’了。”
老板说:“送什么风,开车门吧,咱们到了。”
当锦盒被打开,我被拿出来放在桌上,来不及弄清这是什么地方,只见眼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老板,但他靠边靠后站着。中间一人倒背着手,沉着脸看着我,那神气好像他是佛。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肯定是秘书了。中间那人一动不动站着,呆呆瞧着我,似懂似不懂,他也不表示喜欢与否,站了一会儿便转过身向右边另一间屋子走去,老板和秘书马上跟在他的后边一起走去;好像他走向哪里,别人就得跟着走向哪里。他大概就是陈主任了。
在他们走进另一间屋子之后,由于距离太远,我就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能听到的都是“喝茶、喝茶”,过一会儿还是“喝茶”。又过些时候,老板似乎告别而去,他走时没经过我这间屋子。看来我被陈主任留下了。随后那年轻的秘书走进来,重新把我放进锦盒,轻轻关好。我好像被拿到什么地方放好,跟着我听见关柜门和上锁的声音。
我以为从此要过一阵“深藏密室”的绝对平静的生活。我想得美!只过了几天时间,我就被从锦盒里拿出来放在桌上,陈主任陪着一个人对着我瞧。这人并不是曲老师,刚才秘书来向陈主任报客人姓名时,说是“北京嘉宝拍卖行的黄老”。我想,陈主任是不是行事谨慎,刻意回避了曲老师这类本地人?黄老的年纪总有六十岁开外,谢顶,衣装考究,气度不凡,陈主任一口一个“黄老”称呼他,口气似很尊敬。他对我看得十分仔细,还几次用“不错”两个字夸赞我。在陈主任到另一间屋接听电话时,他紧盯着我胸前的璎珞与飘带细看,忽然脸上露出极其惊讶的表情,好像发现了宝物。等陈主任听过电话回来,这黄老立刻把脸上惊讶的表情收了回去,对主任只淡淡说了一句:
“东西不错,您要想出手就交给我吧。”
陈主任说:“交给你我自然放心。”
黄老说:“您的东西不上拍为好,我拿到香港去找买家,肯出高价的也是人家。”
陈主任说:“东西太老不能出关吧?”
黄老笑得露出牙来,说:“您下次去香港到荷里活老街那些古玩店看看就明白了,汉俑魏碑唐三彩,全是新出土的。只要肯出钱,什么东西都能出去。不单能出去,您要是咱这的人,在那儿买了几件东西还不用自己往回带,只管回来后到北京潘家园这边来取。”
陈主任听得瞠目结舌,说:“那就交您全权去办吧。”
黄老说:“那好,别的事我就和小袁秘书说吧。”说完便告辞而去。我就被装进锦盒再装进他座驾的后备厢里。
自从离开天津,我便找不到北了。
我被转手好些地方,经手好多拨人,至少被十五六个人看过,而且是在各式各样的环境里,高贵讲究的,粗俗不堪的,一本正经的,文气十足的。我对什么样的环境毫不在意,这都是人间的各种把戏,我只求一己的清静。
我的转机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我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一个外国人拿着一大一小两个放大镜仔细打量我。外国人这么看佛吗?我第一次看到外国人,他脸上的胡子修理得很干净,根根见肉;牙齿像瓷器那么光滑透亮,金丝边的眼镜框后边一双蓝色的小圆眼珠专注地看着我。他那股认真劲儿给我一种好感。他有一个翻译,把他的话翻译成中文,说给我当时的经手人徐经理听。他说我身上刀刻的线条很深,刀法简练有力,只有宋人才有这么好的刀法。徐经理只是连说:“是、是、是。”这个外国人又说一句:“这种刀法,很像你们宋代北宗山水画使用的中锋的线条,非常有力,非常优美。”他跷起大拇指。
徐经理只是点头,赔笑,说是。看来他没太听明白。难道中国人对自己的好东西还不如外国人懂?
当这外国人看到我胸前的缨珞和衣衫,也和当时黄老一样露出惊讶的表情,他轮番用大小两个放大镜一通看,最后开始与徐经理谈价钱。那些话即便有翻译,我也听不懂了。
为了我,这个外国人至少到徐经理这儿跑了三趟。最后他们开始对我进行精细的包装,当一些有弹性的细绵纸把我小心翼翼地缠绕起来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我只能随遇而安了。
过了很长的时间,当我被从一层又一层包装中取出来后,我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脸,红的、黑的、白的、满是毛的,全是外国人对着我惊奇地张着嘴,其中一个竟然用不流畅的中国话对我说:“欢迎你来到德国德里斯顿温格艺术博物馆。”然后他们一同露出很友好的笑容。
他们不会相信我一个“木头人”能听见他们的话吧。我呢?则是惊讶自己的奇遇,我居然来到一个从来没有佛也不信佛的世界中来。这样会更糟糕吗?我还会碰到怎样更惊险和古怪的遭遇吗?
想不到吧,我现在已经是德里斯顿温格艺术博物馆的骄傲了。
这里边有一个重要原因连我也不曾料到。在我一连串匪夷所思的经历中,只有三个人曾经看到藏在我身上的奥妙。最早是那位搞“鉴宝”的曲老师,后来一个是北京嘉宝拍卖行的黄老,最后一个是把我“买”到德国来的那个外国人。他们都发现我身体一层皮壳下边,还保存着一些宋代彩绘的颜色。在我进了德里斯顿的博物馆后,他们请来一些修复古物的高手,动用了很多高科技,将我身上一些没有价值的表皮和污迹,一点点极其小心地除掉,这样前后居然干了半年。我没想到他们在我身上下了那么大功夫,却渐渐将皮壳下边一千年前的色彩,美丽的朱砂、石绿、石青、石黄五彩缤纷地显露出来,叫我古物重光,再现当年的辉煌。连我自己看了都大吃一惊。好像我穿了一件无比尊贵的华服!原来我竟是这般惊艳!哈哈哈哈,大来子、高先生、老板、陈主任要是见了,准要后悔不迭、捶胸顿足呢!我最初那个黄脸男主人说不定还要跳河呢!
我现在就在温格博物馆B区亚洲古代艺术一展厅的正中央。他们给我量身定制一个柜子。柔和的灯光十分考究又精妙地照射在我身上。最舒服的是柜子里边的空气,清爽滋润,如在深山。柜子的一角有各种仪表,可以保证这种舒适无比的温度和湿度一直不变。最神奇的是,原先我体内那些肉虫子好像全死光了,再没有任何刺痒。最美好的感觉还是站在玻璃柜前的人们都在欣赏我、赞美我,没人再想打我的主意,拿我赚钱。
我应该从此无忧无虑了吧。可是渐渐我忽然有点想家,有点彷徨和失落,有点乡愁吧。可是我的家又在哪儿呢?大来子的古玩城还是那个老板家的佛堂?我是佛,一定来自一处遥远的庙宇或寺观,那么我始祖的寺庙又在哪里?
作者简介
冯骥才,男,曾任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等职,现任中国文联荣誉委员、国务院参事、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新时期文学初曾以《雕花烟斗》《啊》《神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等小说蜚声文坛。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徜徉在文学、绘画、书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诸多领域,且皆有建树。近年来文思泉涌,新作不断,颇引文坛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