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好梦成空!昨日还是携手同行的情哥哥,如今却变成亲哥哥,锦棠欲哭无泪,脑海一片空白!她缓缓直起腰,望了望仓皇而逃的小香草,只是整了整身上衣衫,索性快步向花厅奔去!
“锦棠!你要去哪?快与我回来!”——上官靳尚急了,连忙扯住锦棠,气咻咻地吼道!
锦棠一把甩开上官靳尚道:“休得管我!我去见我娘!”
“哎、哎!回来、回来!他们正在里头说事呢!你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听见了没有?”——自己好不容易定下的取琴之计,岂能又毁在女儿手里?上官靳尚气急败坏的忙去阻拦,却被女儿一掌推开;上官靳尚立足不稳,仰面摔倒,重重跌了个仰八叉!
上官靳尚还未爬起,便急着向那些捕役们嚷道:“快拦住她、拦住她!别让她进去啦!……”
“老爷摔倒啦,司败老爷摔倒啦!”——那些捕役见状,一些慌去搀扶司败老爷,一些则分兵过来,欲拦阻小姐,上官府里一下子鸡飞狗跳,全都乱了套!
上官锦棠硬生生闯了过去,谁也拦不住她!只见锦棠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对拦阻她的那些捕役厉声喝道:“让开!都与我让开!”
几位捕役不知小姐厉害,还要伸手逼过来;只听得锦棠一声怒叱,一阵拳打脚踢,立时将那些捕役一个个打翻在地;气得上官靳尚目瞪口呆,连声哀叹道:“反了反了,这还了得?真是反了反了!……”
锦棠推开大门闯了进去,只见她娘正哭得昏天黑地!锦棠大叫一声,急忙奔去将娘扶起;锦棠与娘揩着眼泪,自己的泪水却扑簌簌地往下落:“娘啊、娘呀!您这是为何啊?快告诉孩儿,这琴师大爹到底是谁呀?您咋会认识他的呀?……”
赵氏夫人无法止住哭声,指着大爹颤巍巍地泣诉道:“孩儿呀,你来得正好!娘与你说,你这辈子还有个舅舅,这位琴师大爹,他、他他他、他便是你的亲舅父啊!……”
锦棠心中悲凉,嘴唇也禁不住哆嗦起来:“我、我还有个舅父?孩儿咋、咋会有舅父呢?娘啊!您是骗我的,是骗我的吧?他不是琴师大爹么,咋会是孩儿的舅父哇?……”
“傻孩子啊,娘咋会骗你呢!琴师大爹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亲舅父啊!……”
锦棠忽觉天旋地转,那一刻她的心就要碎了!锦棠稳住心神,起身向琴师大爹惨然一笑:“舅父?您真是我的舅父么?难怪那日锦棠一见到您,就觉得您是那样亲切,原来您是我的舅父啊!可是您告诉我,那山伢子呢,那山哥哥又是谁呢?”
老爹叹口气道:“孩子啊,大爹不光是你亲舅舅,而且也是山伢子的亲舅舅哇!山伢子原本姓伯,名牙,与你本是同一个亲娘,伯牙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哥哥呀!……”
“同一个亲娘?好好好,与锦棠同一个亲娘!原来我不止多个舅父,而且还多了个哥哥,多了个哥哥啊!呵呵!”——锦棠脸色忽然变得煞白煞白,她流着眼泪喃喃自语道:“苍天哪!你真是会戏弄人哪,我有了一个哥哥,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
“锦棠、锦棠呀!你这咋的啦?你要去哪呀?哎、哎!你这是?”——赵氏老兄妹不禁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锦棠因何神色大变,还尽说些让人不懂的昏话?
上官锦棠霎时心如死灰,她啥也不想听,啥也不想说了,只是顾自一步一步向外挪去,却又与急急赶来的爹爹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上官靳尚一瘸一拐地跨进花厅,一见到锦棠不由得举拳便打:“好哇你!反了你啦,竟敢打你的亲爹!看我不打死你,不打死你!……”
锦棠不惊不惧,不闪不避,反而迎向拳头道:“打吧打吧!你本来就不该将女儿生下来,我也不该有你这样的爹爹!打吧、你打吧,最好一拳打死我!……”
“你?你?”——上官靳尚不禁一愣,将拳头在空中无力挥了一挥,又无奈地放了下来,跺着脚恨恨地嚷道:“孽障啊孽障!要不看在你姓上官的份上,早一拳打死你这浑帐东西了!你说你说,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哟!真气死我啦,气死我啦!……”
“你打呀、打呀!怎么不打啦?怎么不打啦?”——锦棠步步紧逼,上官靳尚连连后退,一边退还一边挥拳乱嚷:“你这孽障!莫说爹爹不敢打你,再如此不知好歹,将爹爹逼急了,可休怪为父手下无情!哼!你敢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赵氏夫人见状,赶紧又哭着奔过来,一把将锦棠揽在怀里:“老爷呀!这不关女儿的事,老爷为何与自家女儿过不去呀?……”
上官靳尚将怒气全撒在赵氏身上,照脸便是一耳光:“呸!还说?都是你这没用的东西!今日好心好意让你兄妹相聚,是要你说服这位仁兄,亏我昨夜如何教你来的?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贱人!……”
“住手!你这狗贼!”——赵大爹悲愤填膺,气咻咻地上前喝止道:“打女人又有何能耐?有本事冲我来呀!来呀!打我呀、打我呀!……”
上官靳尚看了赵安一眼,却招来两位仆人将他搀到椅上坐定,又喝了口茶,稳住心神,才换了副口吻说道:“我管教自家人,又与你何干啊?让你仁兄看笑话了,是不是?”
“自家人?我呸!你霸占赵娥十多年,这笔旧账,老夫也该与你好好算一算了!”
“仁兄此话可是差矣!令妹赵娥本我三媒六证娶的夫人,我上官靳尚又何曾亏待过她?不信,你可问问令妹,偌大的上官府,我都交与赵氏夫人打理,又何来霸占一说?赵夫人!你倒是与你这兄长做个见证,是不是这样的呀?”
赵氏夫人啥也说不出,只是兀自搂着锦棠呜呜咽咽地哭!上官靳尚又逼问道:“哎哎哎!真是晦气,你倒是快说呀!尽哭个什么呀?快说、快些说呀!”
锦棠一边抚慰着她娘,一边对她爹恨恨而言道:“说说,还说什么呀?但凡有一点良心,也不会逼人太甚!……你说你说!我娘都这样了,还逼她说啥呀?……”
“呸!”——赵大爹伸出指头唾道:“当年是你这狗贼,设计拆散他人姻缘,又丧尽天良,火烧伯溟!你骗得过赵娥,却骗不过我老夫!那笔旧账,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与你算清!”
上官靳尚却唾面自干,顾自嘿嘿冷笑道:“算账?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旧账,还提它作甚?仁兄若是有心算账,还是先算算眼前这笔新账好啦!”
赵大爹一愣:“新账?何来新账?哼,还想花言巧语么?”
“呵呵,不急不急,仁兄会明白的,会明白的!今日靳尚我请仁兄过府一叙,别无他意,只是想让你兄妹二人相聚,相聚而已!”——上官靳尚颇为自负地笑道:“来呀!”
有人应声将一盘金灿灿、黄澄澄的金子,端到赵安的面前!
赵大爹一惊:“你你你、你这是何意?哼,想用金子堵住老夫的嘴么?”
“非也、非也!只是我这做妹夫的,一点小小心意,小小心意而已!”
“心意?哼!你这狗贼的心意,老夫早就领教过了!”
“呵呵呵,都快二十年了,没想到仁兄火气还那样大!你这一口一个狗贼的,靳尚暂且不与你计较,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上官靳尚站起来又大度地笑道:“何况都自家人嘛,好商量、好商量!我不是早说过么,只要那山伢子,不不不!是伯伢子,是伯伢子!只要你让伯伢子交出那天授之琴,我们之间那些说不清的是非恩怨,从此嘛,也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一笔勾销?说得轻巧!老夫亦早说过,什么天授之琴,什么伯伢子,老夫是一概不知!”
上官靳尚又阴阴笑道:“唉!偌大把年纪了,你这又何苦呢?其实你不说,我也早知道,你身旁那个叫山伢子的少年郎,他就是赵娥之子啊!不过,如今我也不在乎了!说来那小子,也算我靳尚的半个儿子呢!夫人,夫人哪!你说是也不是呀?半子、半子啊!呵哈哈哈!……”
上官靳尚得意的笑声愈发刺痛了一旁的赵氏母女,赵氏放声痛哭起来!靳尚又转向赵安道:“只要今日仁兄识得时务,交出天授之琴,靳尚不仅让你兄妹相聚,也可让他母子团圆,从今往后,你我便可共享这荣华富贵!怎么样?这笔账,仁兄还算得过来么?”
“呸!荣华富贵?收起你的如意算盘吧!”
“好好好!就算你赵安无心富贵,可是,难道你不会设身处地,替令妹想一想么?令妹他们母子失散十多年,如今令妹已得知,她那儿子尚在人间,还长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你总不能将他藏一辈子,不让他们母子相认吧?”
赵氏闻言又悲,忍不住声泪俱下:“大哥啊!妹妹自知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伯牙父子,可孩子毕竟是我亲骨肉啊!你就答应了老爷,让妹妹见见伢子,见见我那可怜的孩子吧!……”
大爹悲叹一声,也不禁潸然泪落:“唉,傻妹子呀!我看你是让他迷魂汤糊住了心吧?你晓得这狗贼为何让咱兄妹相见么?你真以为他会如此好心么?……”
“我不管,我不管!我只想见自己儿子,我只想见自己儿子呀!这又有什么错?兄长呀!你告诉我,这又有何错啊!……妹妹我今生今世,再求大哥一件事,你就让我见见我的伢子,只要能见我儿一面,妹妹就是死了也能闭眼哪!……”
“糊涂,糊涂啊!世上竟有你如此糊涂的妇人啊!”——赵大爹不禁仰天长叹:“伯牙他只晓得自己亲娘早被上官靳尚逼得悬梁自尽,若是晓得他日夜思念的母亲,竟然尚在人世,而且还成了堂堂上官夫人,你让他情何以堪?你让他何以自处?”
赵氏又羞又愧,又悔又恨,只是凄怆地哀号:“我那苦命的儿子,你在哪里、在哪里呀!……锦棠哪!你可要记住,你还有个哥哥,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他叫伯牙,他叫伯牙啊!……”
上官锦棠早已悲痛万分,与娘哭成了一团:“娘啊!孩儿知道、孩儿早就知道了啊!……”
“可怜哪可怜!”——上官靳尚冷眼旁观,故作悲悯道:“啧啧,真是人间惨剧哟!我说仁兄啊,母子连心,这又有何错?你如此不近人情,不是对令妹太残酷了么?”
“呸!你这狗贼休要装腔作势,假装善人!你今日让我兄妹相见,不就是想要那琴么?我劝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那琴早跟伯牙远走高飞,你找不到他了!哈哈哈哈!……”
“你你你?”——上官靳尚顿时恼羞成怒:“赵安!你不要油盐不进,敬酒不吃吃罚酒!”
“哼!你不晓得老夫这辈子滴酒不沾么?罢了罢了!我说赵娥呀,你也不要叫我兄长,我只当没你这妹妹的,更不想沾上官夫人的光!今后还是自求多福,好好做你上官夫人吧!哼,老夫在这里,已经无话可说,还是回我的大牢就是!”——琴师大爹说罢,脱下身上的锦衣华服,一把甩在地上,扭头就要往外走!
赵氏夫人早已哭成泪人,她疯了一般地扯住赵安道:“兄长啊!你先别走,别走啊!……容赵娥再说一句话,只说最后一句话!……”
琴师大爹收住脚步,只听妹妹在他身后悲咽道:“大哥呀!妹妹自知这辈子名节有亏,再也无颜苟活于世,再也无颜去见我的伢子!妹妹只求大哥与我儿子带去一句话,就说……就说我们母子,只有来生再见了!……”
赵氏夫人话未说完,竟自爬起来,一头飞快地撞向墙柱,直撞得血流满面,怦然倒地!
“娘呀!”——锦棠早吓得魂飞魄散,奔去抱起昏迷不醒的娘痛哭不已!赵大爹顿时也是浊泪涟涟,顿足大呼:“我的傻妹子呀!你这又是何苦,你这又是何苦啊!……”
上官靳尚见状更是又惊又骇,又急又气,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椅上,竟至一句话也说不出!风云突变,上官府里呼爹喊娘,早乱成了一锅粥!……
“娘啊娘!你不能丢下孩儿不管,你不要再睡了呀!娘!快醒来,你快醒呀!娘呀!”——锦棠伏在娘的卧榻前千呼万唤,一时悲痛欲绝;上官靳尚则不住地唉声叹气!
府中老管家引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郎中匆匆穿廊过厅,直往赵夫人房中而来:“老爷,老爷!虞神医请到啦、虞神医请到啦!……”
上官靳尚闻言,顿时喜形于色:“锦棠你听,你听,这下有救啦,有救啦!我们郢都最有名的虞神医请来了,这下你娘有救啦,有救啦!”
正说话间,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郎中出现在众人眼前,上官靳尚急忙迎上去道:“虞神医快请,快请!快来看看吾家夫人!……”
虞神医微微点头,放下药箱,为上官夫人把腕切脉!众人在旁皆屏息静气,不敢出声,孰料那虞神医诊完脉后,竟至闭上眼睛半晌无语!
锦棠忍不住揪心地问道:“虞神医,您看我娘的伤势究竟如何?”
上官靳尚也急着问道:“是啊是啊,拙荆她到底有无性命之忧?”
虞神医面色凝重,睁开双眼微微摇摇头道:“恕老夫无能,尊夫人心脉已绝,声意全无,还是准备后事罢!……”
锦棠急了:“不会的不会的!我娘还有气息,她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我娘额头上的伤,您还连看都没看呢!……”
虞神医瞥了一眼赵氏额头渗血的白纱和那张惨白的脸,摇着头决绝地说道:“看也无益,还是不用看了!”
锦棠不禁双膝跪地哀求道:“求求您了神医!您老不是我们楚国最好的神医么?您一定要救救我娘,您老人家一定要救救我娘啊!……”
上官靳尚也大言不惭道:“是啊是啊,虞神医!只要能救拙荆一命,我愿出十倍的诊金,百倍的诊金也行啊!……”
虞神医将衣袖一拂,打断上官靳尚的话道:“哎,大人休再多言!老夫行医多年,金钱与性命孰轻孰重,也分不清了么?”——老郎中俯身扶起锦棠小姐道:“唉!休怪老夫无情,这医家治得了病,可救不了命啊!实话与小姐说了吧,你娘额头之伤虽然很重,但不会致命;这致命的,乃是你娘的心啊!……”
锦棠哽咽道:“我娘的心?我娘的心咋啦?”
老郎中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只因你娘她哀伤过度,以致神智紊乱,心力衰竭,即便歧伯在世,也是无药可救了!”
“真是无药可救么?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么?”——锦棠伤心欲绝,她拉住虞神医衣袖,苦苦泣告道:“我娘不能死啊,她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要与我说,我娘不能死啊!您老是我们楚国的神医,您老人家一定会有法子,让我娘醒过来、醒过来的!……”
老郎中望着锦棠哀求的目光,不禁沉吟再三道:“罢罢!不如这样吧,老夫虽无力回天,但可给上官姑娘开个方子,替你娘再向东皇太一,讨得三日之命!”
“啊?逃得三日之命?”——上官锦棠忍不住地悲泣道:“天哪!为何只有三日?为何只有三日之命啊?……”
“唉!姑娘啊,只有三日,再多,老夫也就无能为力了!”
“三日就三日,总好过没命!”——上官靳尚抢先叫道:“神医就请开方子吧!”
“三日之命,三日之命?娘啊,您为何如此命苦啊?”——锦棠望着双目紧闭的娘亲,不禁泪流满面:“老神医,吃了您老开的药,我娘就一定能醒过来么?”
老郎中笃定回道:“那是自然,不过三日过后,你娘就再也留不住了!”
上官锦棠肝肠寸断,悲伤难忍,不禁抱着小香草,又失声痛哭起来!
上官靳尚心中烦躁,骂道:“哭哭、只晓得哭!这不还没死么?三日之命亦是你娘造化!虞神医,休管她妇道人家,还是快开方子罢!”
“那好,取笔墨来!”
“取笔墨来,快取笔墨来!”——上官靳尚扬起手臂一迭声嚷道!
老郎中取笔在手,又取一支竹简写下药方,然后交与上官靳尚道:“尊夫人这三日之命,全在此汤药之中!大人你可知道么?”
“是是!知道了,知道了!”——上官靳尚上前欲接药方,孰料虞神医又将药方收回道:“慢着!还有一事,老夫仍须嘱咐大人!”
“还有何事?神医请讲,神医请讲!”
“此药非寻常之药,三分在药,七分在诚,万万马虎不得!若能为尊夫人讨得三日之命,还须上官大人亲服其劳,亲服其劳啊!”
“亲服其劳?”——上官靳尚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瞪大眼睛问道:“何谓亲服其劳?莫非还要本官我亲自动手,去、去煎药不成?”
“非如此不可,否则三日之命难保!”——虞神医不无讥讽道:“大人莫非不愿?”
“不是不是!”——上官靳尚为难地看了看哀伤的女儿及四周众人,踌躇了半晌道:“唉!我答应你就是,答应你就是!只是……”
“只是什么?”
上官靳尚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道:“只是本官还从未干过如此差事,还须请教虞神医,不知这非常之药嘛,还要如何煎煮才是?”
“这个容易,你且听仔细了!”——老郎中微微一笑:“老夫此方,要配不多不少九颗陈年绿豆、九颗陈年黄豆、九颗陈年碗豆,须以文火细细煎煮,待三碗水煮成一碗水,两个时辰之内灌其服下!怎么?司败大人掌管荆楚刑典,不会连这点小事,也记不住吧?”
“记住了、记住了!”——上官靳尚听出虞神医语中微讽之意,便压下心中不快,连声呼唤胡二,胡二从门外应声而至:“老爷有何吩咐?”
“胡二!你快去照方抓药,快去快回,快去快回!”
“哎,好咧!”——胡二接过竹简飞奔出去;老郎中背起药箱也欲告辞,上官靳尚急忙拦住道:“神医请留步!来呀!将虞神医的诊金取来!”
老管家端出两锭黄金,虞神医却抱拳辞谢道:“惭愧、惭愧!老夫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向来有一铁规,凡未能令病家活命者,分文不取!”
“哎!神医毕竟为拙荆讨得三日之命呐!……”
虞神医呵呵一笑道:“所谓三日之命,其实并非老夫之力,全凭你这位姑娘孝心所致啊!记住老夫之言,亲服其劳、亲服其劳啊!”——老郎中坚辞不受,身背药箱,飘然而去!
老管家送虞神医走了,上官靳尚呆呆地怔了半晌,他望了望卧榻上气息全无的赵氏夫人,又看了看守候床前的锦棠,竟哼了一声道:“三日之命?虞神医这方子,未必就会灵验?”
锦棠责怪道:“既是神医,岂会不灵?所谓心诚则灵,虞神医不是嘱你亲服其劳么?”
“哎,亲服其劳?无稽之谈嘛!爹爹又怎能亲自动手去煎药呢?”
锦棠一听急了,上前揪住上官靳尚道:“爹爹若是不肯依那虞神医之言,我娘醒不过来,休怪女儿我翻脸不认人!你这没良心的爹呀!你说,你动不动手?到底动不动手?”
“哎哎!我的小祖宗,快松手,快松手!好好好!我动手我动手,我亲服其劳还不行么?唉!我这辈子怎么摊上了你这么个小冤家哟!……”
见锦棠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娘,上官靳尚便长舒了一口气道:“那待会胡二将药抓回后,让人去书房告我来煎药,爹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说完看了侍立在旁的香草翠儿一眼,便顾自哼哼哈哈地转身离去了!
小香草伸长脖子见老爷越去越远了,便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她慢慢踅到夫人床边问小姐道:“老爷他去书房了,小姐啊,夫人真的只有三日之命么?”
锦棠摇摇头,哀戚地问香草道:“外面那些人都走了么?”
“走了些了,老爷他们都去了书房,花厅里就只剩下琴师大爹,不,是你那个舅老爷,还有几个衙门里的差人,在门口守着呢!”
锦棠焦虑不安,她叹了口气,又对翠儿道:“翠儿!你先去看看胡二回来了没有?再到厨房去找九颗陈年绿豆、九颗陈年黄豆、还有九颗陈年碗豆准备着,明白了么?”
“明白了!”——翠儿应了一声也出去了,房里除了赵夫人昏睡不醒,再无旁人;香草转了两圈,又忍不住问道:“小姐啊,你说夫人要是只剩三日之命,这以后又咋办呢?”
锦棠心里仍是一团乱麻:“你说啥?”
“我是说,就那个、那个……那个山哥哥,那位伯牙公子的事情呀!”
“山哥哥?伯牙公子?谁呀?”——上官锦棠眼中一片茫然,仿佛那是一件遥远的事,她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哎?你咋,这样?”——香草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小姐呀,我看你是急糊涂了吧?怎么连山哥哥他都不记得了?就是小姐的哥哥,与小姐一个亲娘的同胞哥哥,伯牙公子啊!”
“我哥哥?一个亲娘的同胞哥哥?……”
“哎呀,小姐咋全忘啦?适才夫人与舅老爷、老爷,闹得昏天黑地的,就是这样说的嘛!说那山伢子是夫人前夫的亲生儿子,姓伯,名叫伯牙!……”
“姓伯?名叫伯牙?”——锦棠仍是恍恍惚惚的,如同梦魇一般。
“对啊,是姓伯,名叫伯牙啊!哎呀,我也险些闹糊涂了,原来那山哥哥不是无父无母,也不是无名无姓,他的父亲伯溟让你爹给害死了,他的母亲,也就是你娘后来又嫁给了你爹,这才生下了你,成了咱们上官府里的大太太赵夫人……这下小姐你明白了么?”
小香草虽将来龙去脉说得是清清楚楚,却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天底下哪有这巧的事呀?小姐啊,你说这好好的情哥哥、表哥哥,咋就一下子变成亲哥哥了呢?”
锦棠仍然无话,只是无声地淌着泪水!痛定思痛,愈觉其哀,她的心承受着无言的煎熬!小香草显得又急又忧:“哎呀!小姐,我的小姐呀,你倒是好赖说句话呀!这好端端的姻缘,只怕让一阵风给吹走啦!我这都快急死了,亏你还稳得住!……”
“三日之命,三日之命?”——上官靳尚将肥硕的身子委顿在宽大书桌的背后闭目养神,那模样,实在沮丧极了!刑尉在一旁小心翼翼问道:“司败大人,司败大人!没想到那赵安如此冥顽不灵,不识抬举,您看今日这事?如今这?……”
刑尉见司败大人闭目养神,毫无反应,便又换个话题问道:“尊夫人她,此刻见好了么?”
上官靳尚依然愁眉苦脸,沉默不语;刑尉以为他睡着了,正欲悄悄离去,哪知上官靳尚却又闭着眼睛问道:“那赵安呢?赵安他还在么?”
刑尉听司败大人问话,又急忙回身,趋前两步回道:“大人请放心!赵安在花厅锁着哩,跑不了他!请大人示下,要不要将那赵安先押回大狱?”
“押回大狱?”——上官靳尚突然睁开双眼问道:“押回大狱,那伯牙又怎地引得出?”
“可赵老头宁死也不肯让尊夫人他们母子相见,下一步卑职该如何做,还请大人明示!”
“唉,本官这不也正在伤脑筋么?”——上官靳尚起身焦虑地在书房踱了两圈,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望定刑尉问道:“哎!慢着慢着,你方才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卑职方才没说什么呀!”
“不,你说了!你说那赵老头宁死也不肯让他们母子相见,你说过这话么?”
“哦,对对对!”——刑尉以手击额道:“看我这记性!卑职方才是说过,我说那赵老头实在是可恨之极,宁死也不肯让尊夫人母子相见!嘿嘿,说过说过,这话卑职方才说过!”
“那好!本官再来问你,若是那赵安晓得他唯一的亲妹妹,只剩有三日之命了,你说说,他还是不肯让他母子相见么?”
“问我?”——刑尉顿时抓耳挠腮:“这个这个,若是那赵安晓得尊夫人只有三日之命,卑职以为,卑职以为……”
那刑尉正埋头苦思该如何回话,上官靳尚忽然灵机一动,不禁兴奋得击掌叫道:“好好!这三日之命说不定就是个机会!就赌此三日之命,就赌此三日之命!”
刑尉不解:“赌此三日之命?”
“对呀!就赌此三日之命!”——上官靳尚面逞得意之色:“哼!那伯牙不是仗着有屈辛撑腰,就躲在屈府不肯出来么?”
“可不是嘛!上一回若不是有屈辛撑腰,那伯牙早就缉拿归案啦,那琴也早就到手啦,何须如此麻烦?还让尊夫人险些枉送了性命!……”
“不冤枉不冤枉!这回不冤枉!”——上官靳尚哼哼一声冷笑:“你想啊,他妹子若是只剩下三日之命,任那赵安纵是铁石心肠,还能再阻止他们母子相见么?”
“哦,高见,大人高见!”——刑尉故作恍然大悟状,立刻趋前恭维道:“只要尊夫人还有一口气在,那我们或许还有机会……”
“不是或许,是肯定!那小子肯定会出来的,明白么?”
“对对对!还是司败大人说得对,只要尊夫人还在,伯牙那小子肯定会出来的!”
“这就对了!”——上官靳尚不禁与刑尉相视一笑;笑过之后,那刑尉又不无担心道:“不过,要是伯牙那小子依然不肯现身,不是要白白陪上尊夫人一条性命么?”
上官靳尚冷冷一笑道:“哼!那赵安不是还在这么?只要夫人还有三日之命,我就不信伯牙那小子不肯出来!”
刑尉连连点头称是,却又故作思索状道:“可伯牙那小子,若是趁乱跑了呢?”
“哼!他若是趁乱跑了,那还要你们这班废物有何用?”
“是是是,大人!”——刑尉退至一旁,再也不敢多话。上官靳尚不满地横了刑尉一眼,又朝门外大叫一声:“来人!”
门外一位家丁应声而至,上官靳尚脸上一沉问道:“胡二呢?”
“胡二?老爷不是让胡二抓药去了么?”
“怎么?这药还未抓回?快给我找去!”
“是!老爷!”——那家丁应了一声,吓得一溜烟去了!
不大一会儿,胡二急忙忙跑进来道:“老爷您找我?”
上官靳尚问道:“药都抓回来了么?”
“抓回啦、抓回啦!小姐都在那儿等着哩,就等老爷亲自去煎药啦!”
“浑帐!这无须你操心!老爷只问你,东城屈府那边,可有动静么?”
“东城屈府那边,我让人正盯着呢,此刻也还没啥动静!……”
“没啥动静?我可告诉你,要是让伯牙那小子从屈府跑了的话,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一定不会让那小子跑了!……”
“老爷,老爷!小姐请老爷快去厨房煎药呢!”——香草出现在书房门口高声唤道!
“催,催!就晓得催!没看见老爷我正忙着么?……”
“可小姐说啦,再不急就错过时辰啦!”
上官靳尚将眼一瞪,张口骂道:“小姐小姐!你这小贱人眼里就只有小姐,还有没有我这个老爷?又欠打了是不是?嗯!”
“奴婢可不敢,奴婢只不过替咱小姐传话罢了!……”
“还敢顶嘴么?去!将东西都搬到这儿来,老爷我要在这煎药!”
“啊?在这煎药?”
“怎么,不行么?”
胡二在一旁赶紧替香草打圆场道:“哎呀!老爷想在哪儿煎药,就在哪儿煎药!去去去,快别说废话啦,我去帮你将炉子一起都搬过来,不就没事啦?”
那胡二边说边将香草推着往厨房走去,小香草不由得暗暗骂道:“哎、哎!你别推我呀,我自己会走!马屁精!”
“哎,这咋是马屁精呢?我的小姑奶奶!”——那胡二也不无委屈道:“还听不出来么?老爷他又想打人啦!我们做下人的,敢与老爷顶嘴么?我这是向着你呢!……”
香草心中不快,噘着小嘴道:“我可先说好了,待会儿老爷煎药之时,你可不许插手!……”
胡二连连答应道:“好好好!你胡二哥晓得的,不插手、不插手!这药本来就是虞神医要老爷自己,亲服其劳的嘛,哪还容得咱下人插手哇?……”
香草将嘴又一撇:“哼!我倒想看看,老爷这药,到底是如何个煎法?……”
胡二与香草将煎药用的物什一股脑地全都搬到了书房门口,上官靳尚与刑尉走出书房,望着一地的劈柴、火炉及药罐,不禁发呆道:“这、这炉子难道也要老爷来生么?”
香草道:“那是自然啦!神医不是说过了么,只有老爷亲服其劳,才显得出老爷心诚呢!”
刑尉暗暗发笑,忙告辞道:“大人这里有事忙着,卑职暂且先行告退!”
“去罢去罢!”——上官靳尚将刑尉打发走,又狠狠瞪了香草一眼:“老爷生就老爷生!不就是生个炉子么?哼!……胡二!将火石替老爷点上!”
胡二刚要点着火石,香草又故意大声阻止道:“哎哎哎!不成、不成啊!小姐不是特地交待过了么,一定要让老爷您亲自动手生火煎药,不许奴婢们插一点手呢!”
上官靳尚无奈,只得从胡二手里一把将火石夺过来,笨拙可笑地趴在地上生炉子!可怜那上官靳尚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来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又何曾做过这等粗活?直弄得自己手忙脚乱的,可炉子还是没有生着,反倒让烟火熏了个乌黑大花脸!
胡二见状伸手欲去帮忙,小香草在背后忍俊不禁,两眼一瞪,吓得胡二将手又收了回去。好不容易将炉子生着了,可那药罐里还是空空的!
“水呢?这罐里没水呀?你这小贱人,难道连水,也要老爷去打么?”——上官靳尚提着空药罐子,喘着粗气嚷道!
“喏,水不是在桶里嘛,老爷要亲自将三碗水舀进这罐子里呢!”
上官靳尚不由得又发气道:“呸!你这小贱人,又想讨打了不是!为必就不能伸伸手么?”
“老爷啊,不是奴婢不肯伸手,奴婢这是替老爷积德呢!小姐说了,若是奴婢动了手,这神药的法力呀,也许就不灵验啦!……”
“好好好!少罗嗦!那快与老爷讲,这药到底该如何煎?”
香草不慌不忙回道:“奴婢都与老爷预备啦!喏,这里不多不少是九颗绿豆、九颗黄豆、九颗碗豆,还有胡二抓回的药,老爷只须将这些一起装进药罐里,再舀上三碗清水,盖上盖,放在炉子上煮,待三碗水煮成了一碗水,老爷您就算是大功告成,功德圆满啦!”
上官靳尚只得耐着性子按香草所说的一一如法泡制,然后将那药罐子在火炉上安置好,便急欲找个地方坐下歇着!
“哎哎哎!老爷老爷!您还不能歇啊!”——小香草又嚷了起来!
“你这小贱人,又来何事烦我?”
“老爷还真不能歇着啊,您看这炉子,还得添柴扇火咧!”
“什么?添柴扇火?这也要老爷来?”
“是呀!方才虞神医不是交待过么?这药呀,须以文火细细煎煮,不守在炉边添柴扇火,岂不是半途而废?那哪成呢!不信,您问问胡二,胡二哥!你说,这药,是这样煎法么?”
“是这样,是这样!”——那胡二无奈,也只得顺着香草的意思说下去:“老爷您不也想让夫人喝了药,好早点醒过来么?煎药嘛,这炉子还是要扇的,真还是要扇的!……”
“咳!这倒奇了怪了,这炉子难道也非要老爷来扇不成?”
“嘿嘿,嘿嘿!”——胡二为难地看了看香草,可小香草愣装作没听见,将面孔转过去;胡二无可奈何,只得讪讪地将一把扇子递给老爷,陪着笑脸道:“我说老爷啊,小的若是代老爷扇火,只怕、只怕东皇太一也会怪罪的!老爷您九十九拜都拜过了,就差这么一哆嗦了,还是、还是请老爷亲服其劳,亲服其劳为好呀!哦哦,小的我这给上官老爷磕头啦!……”
上官靳尚哭笑不得,从胡二手里一把夺过扇子:“去去去!都与我滚一边去!我说养了你们这班狗奴才又有何用?临了还要老爷我自己来扇炉子!……”
上官老爷于是弓腰撅腚,忍着烟熏火燎,一边添柴扇火,嘴里还一边骂骂咧咧的,不是怪手中扇子不听使唤,就是嫌烟子大了!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听见小香草耳旁说道:“好啦好啦,老爷!不用扇啦,不用扇啦,汤药已经煎好啦!”
听说汤药煎好,上官靳尚如得了特赦令一般,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仿佛骨头架子都要散掉,再也不想动了!
香草将罐中煎好的汤药倒进碗里,双手递到老爷面前道:“老爷先别慌歇着,还是赶紧端了过去,让夫人趁热喝下去呗!”
上官靳尚早已累得无力发火,蔫头耷脑的,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还是你们端去吧,老爷我可是要好好歇歇了,一点力气也没有啦!……”
“哎哟,老爷!此刻夫人正指着这碗汤药活命咧,奴婢可不敢耽搁了!老爷还是先忍忍,待夫人喝了药,再去好好歇着吧!”——香草边说边向愣在一旁的胡二使了个眼色!
胡二会意,忙上前将老爷搀扶起来道:“香草说得对哩,还是夫人的性命要紧哪!老爷您就再忍上一忍吧,还是亲手将这碗药端过去,要不然,小姐那儿也是不会依的咧!”
“你们一个个只会说小姐不依,莫非老爷也死了,她才肯依么!”——上官靳尚挣扎着站起身,恨恨长叹一声:“唉,罢了罢了!那老爷我就好人做到底吧,药呢?拿来!”
胡二小心地搀扶起老爷,上官靳尚双手捧着药碗,一步一颤地朝夫人卧房走去;小香草则蹦蹦跳跳在前开路,沿途还高声报讯道:“老爷亲自送药来罗、老爷亲自送药来罗!……”
翠儿在房里听见了,欣喜地对锦棠小姐道:“小姐你听你听,你快听!是老爷、是老爷亲自送药来了耶!”
“哦?药都煎好了么?”——锦棠正说话间,香草嚷着嚷着就跳了进来:“小姐、小姐!药来啦,药来啦!老爷在后面亲自端来啦!”
“哦!爹爹亲自端药来啦?是他自己亲手煎的药么?”——锦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不是么,这回可让我们老爷作了大难啦!小姐呀,你是没见老爷那张乌花的脸哟,真笑死人啦!……”
“住口!这有啥可笑的?配了豆子么?”——锦棠皱眉喝道!
香草哦了一声,忙收起欣喜,正色回道:“配了配了!绿豆黄豆碗豆,每样九颗,一共二十七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是我香儿亲自数了三遍,准保错不了!”
这边屋里正说着话,那边胡二已经搀扶着老爷将药颤兢兢地端了进来,还一迭声嚷道:“锦棠、棠儿!快来接住,爹快端不住啦,洒出来啦!……”
锦棠急忙上前将药碗接过来,看了爹爹一眼道:“真是难得呀,让爹亲自给我娘煎药!”
上官靳尚如释重负,舒展着一身筋骨道:“哎哟,真累死我啦!就为煎你娘的这碗药,差点没要了爹的老命啊!……”
“爹爹快去洗把脸歇着呗,这儿有我呢!”
“不碍事不碍事!还是趁热让你娘喝药吧,看灵是不灵?”
香草翠儿抢着道:“小姐呀,您歇着,还是让奴婢来喂吧!”
“不!还是我来,我自己来!”——锦棠将娘扶起来半倚在自己身上,一边用汤匙喂药,一边心里默默地祈祷:“娘啊,吃了药快点醒来,快点醒来吧!女儿心里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急着要问你啊!……”
郢都郊外,长江岸边,一艘客船正要升帆远航!
春光暖日,惠风和畅,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江边古木森森,杨柳依依。伯牙换了一副远行的装束,身背琴囊,站立船头,身旁簇拥着屈老将军亲自为他挑选的甲乙丙丁四名壮汉;屈老将军则披坚执锐,身跨战马,率一队亲兵,一路护送他们到江边!
江水浩荡,滚滚东去。女须屈原为即将远行的伯牙兄弟置酒送行,屈原还特意赠他一首刚刚谱成的楚辞新曲:十里一凉亭,折柳情殷殷;寄语远行人,莫忘故园春!
伯牙在船头双膝跪下:“多谢屈老将军!多谢大哥大姐!山高水长,我伯牙总有一天,会重返楚国,报答你们的!”
女须道:“好兄弟!自己一路多多保重,找到你师叔就捎个信来!”
屈原道:“好兄弟!别记挂着家里,我们一定会将大爹救出来的!”
屈辛老将军也少不得对甲乙丙丁那四位军中壮汉又仔细叮嘱一番!
“大恩不言谢,一切全都仰仗大哥大姐了!”——伯牙饱含热泪,深情叩别故乡,叩别郢都,也叩别这里的朋友亲人,开始了自己艰难曲折的人生!
屈氏姐弟目送客船解缆,顺流而下;江渚凉亭上,屈原一边抚琴,一边慷慨高歌: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滚滚涛声和着高吭的歌声在年轻的伯牙胸中激荡,伯牙挺立船头,向着岸上送别的人们频频挥手!……
上官府赵氏夫人卧房,锦棠替娘喂罢药后,须臾也不敢离去,只是守在娘的卧榻前闭眼假寐!忽然香草在她耳旁欣喜地喊道:“小姐小姐!你快看,快看哪!夫人醒啦!夫人眼睛动啦,会动啦!……”
锦棠一激泠,忙睁眼呼唤道:“娘,娘!您醒了么?您醒了么?”
“小姐!你看夫人的嘴巴也动了耶!……”
赵氏夫人的嘴唇真的翕动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她的眼睛睁开了,似乎看见了什么;她的手也抬了起来,似乎想抓住什么!锦棠握住娘的手,凑近娘的耳边道:“娘啊!您醒啦?您醒过来啦?您吓死孩儿了!您可不能丢下孩儿不管啊!”
“谁?谁在说话?”——赵氏气息悠悠地睁开双眼,又转动脑袋四下看了看,忽然开口问道:“哦?我这是在哪儿啊?是谁在哪儿说话啊?”
“娘啊,是我锦儿呀!娘这是在家里,是在自己家里呀!……”
不料赵氏夫人的口吻竟如生人一般:“自己家里?哪个家呀?”
锦棠睁大了眼睛道:“娘啊!您这是怎么啦?连自己的家也不认得了么?这里是上官府,是上官府啊,娘!……”
“上官府?哦!我想起来了,这里是上官府,你是我的女儿!”——赵氏夫人紧紧盯住锦棠,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枕上!锦棠攥紧娘的手,心头一酸,顿时泪如雨下:“是呀娘啊!这里是上官府,我是您的锦儿,是您的锦儿啊!……”
“可我怎么像是做梦?一会儿云中仙境,一会儿又是阴曹地府?哎呀!你听、你们听!哪里有人鼓琴?……”
“鼓琴?”——锦棠一时四顾茫然:“谁鼓琴?没人鼓琴呀!”
赵氏夫人嗔怪道:“哎,咋没有?我明明听见了琴声!”
锦棠又回头问道:“香草、翠儿!你们俩都听见了吗?”
“没有哇!”——香草翠儿互相望了一眼,也觉得十分怪异!
“别吵、别吵!你们听!”——忽然,赵氏夫人脸上充满神往之色:“这琴声如此宛转,如此悠扬,定是天籁之音、天籁之音呀!谁的琴声会如此美妙啊?……”
“天籁之音?”——锦棠顿时惊悚起来,不禁将娘的手握得更紧了:“娘啊!您都听见什么啦?肯定是听错了、听错了吧?这里没人鼓琴,没人鼓琴啊!……”
赵氏夫人似乎充耳不闻,依然沉浸在自己癔想的幻觉之中:“真是好啊妙哇!还有谁的琴声,会如此动听?莫非是那圣手钟子仪?”
“钟子仪?钟子仪不是去往秦国了么?”
“是了!钟子仪去了秦国,那不是钟子仪,不是钟子仪!”——赵氏夫人突然亢奋起来,惨白的脸上泛出一层红光,双眼也变得炯炯有神!锦棠正自疑虑时,又听得骇然一声惊叫,忽见她娘竟自挺身坐了起来,并抬手指着空空的房梁叫道:“哎呀呀!是他、是他呀!你们看哪,那不是、那不是?是伯溟在鼓琴,是我的夫君伯溟在那里鼓琴啊!……”
“哎呀我的娘啊!”——小香草看了看房梁,吓得直往翠儿身边挪:“伯溟?伯溟是谁?”
翠儿也是一脸惊惶,她望了望锦棠,才凑近香草耳旁悄声道:“你没听说么?这伯溟,伯溟就是他们方才说的那伯牙的亲爹,伯牙的亲爹啊!”
“啊?伯牙的亲爹?伯牙的亲爹不是早就死了么?……”
锦棠用目光制止住香草翠儿,又俯身抱起她娘,苦苦劝道:“娘啊,那儿真的啥都没有!只怕是您的幻觉,幻觉啊!您方才吃了药,还是好好躺下,躺下歇着吧!……”
孰料那赵氏夫人竟越说越奇:“不用!歇啥歇呀,我不歇我不歇!锦棠啊,那不是幻觉,娘真的看见啦,真的看见啦!那不是、那不是么?是伯溟,是伯溟在鼓琴啊!你听听!他这曲子娘好熟悉,好熟悉呀!锦棠!快,快呀!快将娘的那面瑟取来,为娘要与伯溟鼓琴弄瑟,再重新合奏一曲!……”
锦棠早心内发怵,小香草与翠儿更是毛骨耸然,吓得不知说啥才是;赵氏忽然变色发怒,捶着床板大叫起来:“去呀,咋还不去呀?快去将我的那面瑟取来,为娘要与伯溟鼓琴弄瑟,再合奏一曲!你们听见了没有?”
“好好好,我去我去!翠儿翠儿!快去将我娘的瑟取来!”
翠儿应了一声,便慌着去找那面久己未动的瑟;正慌乱之时,上官靳尚闻讯赶了过来,一进门便哈哈大笑道:“锦嫦,嫦儿!你娘醒过来了么?哈哈哈哈!醒了醒了,都坐起来了!我说吧,这虞神医果真是名不虚传咧!亏了你爹心诚,还是爹亲手煎出的汤药灵吧?……”
上官靳尚自说自话,孰料那赵氏见到上官靳尚,却如同见到恶鬼一般,直往锦棠身后躲!锦棠含着眼泪轻声抚慰道:“娘啊!不用怕,不用怕!孩儿在这儿呢,孩儿在这儿守着呢!……”
“有鬼有鬼!你没见么?你看!好怕啊,那恶鬼过来啦!你看你看!鬼过来啦!”——赵氏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拉过被子,惊恐万状地蒙住自己的头!
锦棠小心地替娘揭开被子道:“娘啊!别怕、别怕!您这是自己吓自己啊,青天白日的,哪来的什么鬼嘛!”
赵氏夫人仍战战兢兢地嚷道:“真的是鬼,那不是那不是!你看,他过来啦、他过来啦!”
锦棠扭头望了望,无奈地道:“唉,娘不认得了么?这是他,是我爹呀!”
上官靳尚大感意外,不由得扭曲着那张脸近前道:“怎么,夫人莫非连我也认不出了么!我是靳尚,上官靳尚啊!”
“上官靳尚?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哎!老爷怎么是鬼呢?想起来了么?老爷可是疼你宠你的夫君哪!”
赵氏夫人忽然牙关紧咬,血脉贲张,竟对那上官靳尚怒目而视:“呸!你哪里是我夫君?伯溟才是!是你、你你你吃了我夫君,抢走我儿子!你还我儿来、你还我儿来!”
上官靳尚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哎!你怎么胡说呀!谁吃了你夫君?谁抢走了你儿子?夫人哪!你怎么不记得啦?我可是一门心思想让你们母子团圆啊!不信你问问嫦儿!”
“让我们母子团圆?哼!你有那么好心么?”
“有,当然有哇!我可是诚心让你们母子团圆的嘛!”——上官靳尚摇晃着肥硕的脑袋,言之凿凿地道:“抢走你儿子的,是你兄长赵安,想起来了么?赵安!是那赵安不想让你们母子相见啊!……”
“小姐小姐!瑟取来啦,瑟取来啦!”
上官锦棠从翠儿手中接过瑟,褪去瑟衣,岂料赵氏夫人一见那熟悉的瑟,便惊恐万状地大叫了一声,顿时又昏死了过去!
“娘啊!你这又是咋啦?”——锦棠一慌,手中那瑟摔落地上,发出咣当震响!
上官靳尚见状惊骇不已,不由得倒退了几步,跌坐下来!老管家赶紧趋前,一面替老爷捶背捏颈,一面附耳进言道:“老爷,看夫人这模样,只怕是中了啥邪也说不定哩!这府里好象不太干净咧,要不要先请些巫师来驱鬼招魂?”
“驱鬼招魂?”
“是呀,驱鬼招魂!听说前几日司空府中的三夫人也病得不轻,也是如此这般一惊一乍,满嘴说胡话,吃啥药都不管用;后来,还是请来些巫师端公,做场驱鬼招魂的法事,结果呢,好啦,啥事也没啦!……”
管家这话既是说与老爷听,也是说给小姐听的;锦棠也一时没了主张,只是对他爹哭喊道:“爹呀!招不招魂,你倒是快拿个主意啊!再迟了,我娘她、她、她就没命了呀!……”
“你也说要招魂?”
“不招魂又咋办?”——锦棠哭诉道:“没听我娘刚才说的话么?说不定真的撞见啥啦!我可怜的娘啊!……”
“撞见啥啦?”——上官靳尚呆呆地望着锦棠与婢女们围着赵氏哭作一团,思忖了半响才对锦棠道:“别哭了、别哭了!爹爹知道了,你娘她这是思子心切呀,肯定是想她儿子啦,懂不懂?招魂也没用!依我看哪,还不如设法将那伯牙那小子找来……”
“还找谁呀?”——锦棠立马悲愤地嚷道:“我早晓得你那歪心思!如今我娘都这样了,你咋还惦着那琴呀?……”
被女儿兜头一语道破心机,上官靳尚急赤白脸地忙掩饰道:“哎!这与那琴又有何干?爹的意思是说,是说,只有将伯牙那小子找来,说不定才可以救你娘一命咧!……”
正说着,胡二慌慌张张从外面飞跑进来,还连声嚷嚷道:“老爷、老爷呀!大事不好啦,大事不好啦!……”
“嚷什么嚷?浑帐东西!没见老爷正说事么?”
胡二吓得不敢吱声,溜到一旁朝香草不住地使眼色!香草见状,也悄悄挪了过去问道:“胡二哥,你看夫人这又晕过去了,啥事啊?”
“可咋办哩?”——胡二凑近香草耳朵悄声道:“告你说呀,你那山哥哥可要跑哩!……”
“啊?山哥哥要跑?”——小香草不禁失口嚷道!
上官氏父女也都听见胡二的话,不约而同地抢着问道:“谁?你说谁?谁要跑?”
“回老爷小姐!是、是那山伢子、不!是那伯伢子坐船要跑!”
上官靳尚大惊,厉声盘问道:“啊?伯牙坐船要跑?什么时候?”
“就刚才、刚才……此刻恐怕、恐怕已经到了江边啦!……”
“唉呀!”——上官靳尚急得直跺脚:“浑帐东西!何不早说?”
胡二嘴中嗫嚅道:“方、方才,小的是要说来着……可老爷……”
上官靳尚不禁暴跳如雷:“还说什么说?跑了伯牙,看我不活剥了你!来人!快去传那刑尉前来见我!”
“且慢!”——锦棠高声叫道:“爹爹此刻招那刑尉作何道理?”
“招刑尉调集人马,捉拿那小子!”
“无须爹爹调兵遣将,锦棠这就单人独骑,去将伯牙追回来!”
“你?单人独骑,去将那伯牙追回来?”
锦棠声色俱厉,掷地有声道:“爹爹啊,我可有言在先!伯牙原本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我追伯牙并非为你,亦并非为琴,只是为救我娘,听见了么?爹爹若敢动我伯牙哥半根毫发,休怪孩儿我翻脸无情!”
“你、你?”——上官靳尚望着自己的女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锦棠丢下目瞪口呆的父亲,顾自对香草翠儿道:“好好在此照看我娘!锦棠我去去就来!”
上官锦棠一刻也不敢耽搁,急急回房换了一身衣衫,又从马厩牵出自己心爱的栗色儿马。只见锦棠足登云靴,束发纶巾,未及出得大门,便翻身蹬鞍,然后策马加鞭,直奔郢都南门而去!……
山中猎户茅草屋中,小钟旗已经养好伤,就要去秦都咸阳找他的亲人去了,猎户老夫妇饶是依依惜别,牵衣相送!
“多带点吃的上路,去咸阳还远着呢!”——大妈一边往小钟旗的包袱里塞满煮熟了的山药蛋和干兽肉,一边唠唠叨叨地说:“唉!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要去那么远的秦国,真让人不放心哪!”
“大妈!您老就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都这么大啦!”
“再大可也是个孩子!人家的孩子像你这般大,还啥都不懂哩!可你……唉!就要独自出远门了!”——大妈说着又撩起衣襟揩眼睛!
小钟旗摇晃着大妈问道:“大妈!您老又哭了么?”
早披挂整齐的猎户大伯在一旁连声催促道:“别管她啦,孩子!快走吧,快走吧!还是快些赶路要紧!”
“大伯啊!大妈一人在家,您老就不要送我了,行么?”
大妈赶紧道:“那咋行呢!那么远的路,没人送咋行?”
“我是担心您老一人在家……”
“咳!我一糟老婆子,老猫叼不去的!是吧,老头子?”——老猎户笑道:“你这孩子,不让大伯送,是怕成你累赘吧?别再废话了,还是快走吧,天色不早啦!”
小钟旗就要上路了,他将包袱斜系在身上,又含着眼泪跪下,朝着大伯大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大妈大伯!我钟旗这辈子记住你们的大恩大德,待我去秦国找到爹娘和爷爷,一定还会再来看你们的!”
“哎哎!快起来快起来!不要磕头啦!你这孩子啊!”——大妈一边撩起衣襟揩着眼角,一边将小钟旗扶起来,又千嘱咐万叮咛道:“孩子,千万记住啊:出门须看天,遇人勤问路,若是碰见客栈,要早些投宿啊!……都记住了么?啊?”
小钟旗用力地点点头,那喉头也不由得哽咽起来:“记住了记住了,全都记住了!钟旗我走了,大妈您可要多保重啊!”
“哎!走吧走吧!大妈不远送了!”——大妈将他们送出大门口,又忽然将钟旗唤住道:“哎!回来回来,孩子!大妈有件大事还差点忘了!”
大妈迈着碎步慌着跑回房里,打开柜子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布包里珍藏着有十几文刀钱。大妈将这些钱全都拿出来,统统塞进小钟旗的衣兜,又小心地拍了拍道:“孩子啊!俗话说,穷家富路哩,这些钱,你都带上吧,留在路上慢慢花,还不晓得够不够哩!……”
“大妈啊!”——小钟旗忍不住一声悲泣,扑进大妈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猎户大伯也埋怨道:“唉,你看看你?非要把孩子弄哭了不可!……”
大妈歉疚地笑道:“好啦好啦!快别哭啦!记住大妈的话,与你大伯早点上路吧!”
“走吧、走吧!”——猎户大伯转身扛起猎叉,大踏步出门走了,小钟旗跟在大伯身后,犹是一步三回头,难舍难分!
“去吧,去吧!孩子,一路小心啊!……”大妈倚在茅屋小院门口,挥手送别了爷儿俩,又撩起衣襟揩了揩眼角。北风呼啸,黄沙漫天,那一老一少沿着崎岖小道向山外走去,已经渐行渐远,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