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琴圣还乡 楚宫惊演水仙操 兄妹相逢 高山流水遇钟期

远山朦胧,近水澄清。大船张一片风帆,凌千层碧浪,沿长江北岸顺流而下。一路之上宛娘无心观水赏景,也早已失却寻亲之意,除了尽心侍奉老师之外,此刻唯一值得用心去做的事,就是将老师呕出的心血,用她得意的工尺记谱法,一一给整理出来!

夜阑人静,船头欸乃之声,声声入耳,清晰可闻。宛娘心底升起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老师这首呕心沥血之作,足可传之千秋万代!她是老师唯一弟子,若是任由这曲子湮没无闻,那将是她不可饶恕的罪过!功夫未负有心人,当着老师昏睡之时,宛娘不休不眠,居然仅只凭着记忆,将那曲谱默出了十之八九!

翌日清晨,阳光照进船舱。伯牙从昏睡中一觉醒来,见舱内烛火依然通明,而宛娘伏在桌上兀自睡得正香。伯牙悄然起身下床,吹灭灯烛,又取过衣裳轻轻披在宛娘身上。忽然,他发现桌上有摊开的白帛,帛上记的正是前日于女须墓前所奏的曲谱。伯牙知这是宛娘所为,不由得心头一热!……

宛娘从沉睡中蓦然惊醒,见老师正伏案为曲谱增删阙失之处,不禁失口叫道:“哎呀!宛娘睡死啦!老师醒了?您好些了么?”

“唉,老师倒是好了,可是你呀,又是一夜未眠,真是辛苦你啦!”——伯牙歉然一笑:“宛娘啊,此番出使楚国,累你担惊受怕,吃尽苦头……唉,老师亏欠你的,真是太多啦!”

宛娘娇嗔地将小嘴一撅说:“说什么亏欠呀,能够与老师休戚与共,是宛娘的福分啊!只要老师安然脱险,回转大梁,比什么都好!对了老师,你看这曲谱?……”

“不错不错,这曲谱与我所思所想,并无二致。当初电光石火,又一气呵成,全无准备,多亏你连夜将它整理出来,否则灵感稍纵即逝,连我也记不太全了!”

伯牙又想起秭归,想起姐姐坟前染红清溪的枫叶,不禁伤心感怀道:“唉,这曲子得来殊属不易,还应有个曲名才是啊!”

宛娘仰起脸来痴痴地问道:“那起个什么曲名才好呢?”

“歌以曲传,曲以名传!”——伯牙沉吟片刻,方对宛娘道:“想这曲子是为屈原大哥与女须贤姐与锦棠贤妹而作,是为故国的荆山楚水而作!流水千秋长在,高山万古永存,不如我们就叫它高山流水罢!”

宛娘欣喜地拍手叫道:“好哇、好哇!高山流水,就叫它高山流水!”

伯牙也笑道:“既如此,还不快去将琴取来?这回老师操琴,你来咏歌,我们师徒合力,将这曲高山流水,再演练它一回,如何?”

“谨遵师命!”——宛娘调皮地笑道:“不过,老师从昨夜至今,还水米未进呢!待宛娘先去给老师弄些吃的来,吃饱了才有精神啊!……”

秋高气爽,秋景宜人。大船驰出峡江,江面顿时宽广起来。端的是天高任鸟飞,水阔凭鱼跃。一路之上,伯牙与宛娘二人不是操琴弄弦,就是说笑解闷,楚王宫里留下的阴影早已一扫而空,秭归坟头留下的悲哀也逐渐平复。

不一日,大船行至汉水江口。向晚时分,却骤遇风雨。只见天上阴云四合,接着又大雨如注,倾盆而下。江上风狂浪涌,舟楫不能前行,只得泊于山崖下暂避。不多时,云散雨歇,江上风平浪静,天边又现出一轮明月。那雨后之月,如清水洗过一般愈发显得皎洁光亮。

伯牙一问,方知今日正当八月十五。伯牙原是风雅中人,虽在逃亡途中,岂肯错过中秋良宵美景?于是吩咐船头置下果蔬水酒,邀集船上水手一同临江赏月。

众人齐集船头,伯牙举酒祝道:“想我伯牙原为楚人,可怜今日却不容于故国啊!如今,有幸得蒙春申公子鼎力相助,众水手又抛家别子,甘冒风险,伯牙才得以逃离生天!今伯牙无以为报,籍此佳节之夜,聊备薄酒一杯,与诸位乡亲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众水手原是春申君之心腹部众,俱为血性男儿。三巡过后,不禁群情激愤,输肝剖胆而言道:“楚国如今奸贼当道,前日让三闾大夫流落湖湘,自沉汩罗;而今又不见容大人归国,实为可恨!我等虽为粗人,然则也分得清是非曲直!大人只管放心,不说我等身负春申公子重托,即便是路见不平,我等也是在所不辞!”

伯牙大喜:“众乡亲豪气干云,果然是楚人胸襟!待我抚琴一曲,以助诸位酒兴!”——宛娘早已在船头置好琴几,伯牙开囊取琴,调弦拨轴,随手抚出一曲楚调。

明月照清秋,江畔人生情。伯牙正自弹得兴起,哪知一曲未终,只听得指下铮的一声,琴弦忽地断了一根!琴弦无故中断,伯牙心中顿起疑云,问道:“泊船所在,尔等可知何处?”

一水手答道:“回大人!适才一阵风雨,船泊于大坟山脚下,此地还有个名字叫两江口!”

啊?又是大坟山?两江口?宛娘见老师闻言色变,不禁问道:“这地方老师来过吗?”

“唉,岂止来过啊!”——伯牙喃喃自语,眼前波平浪静,谁会想起早年那场船倾楫摧的滔天大浪?大坟山啊大坟山,莫非我大哥放逐之时,也到过此处?伯牙心中忽然浮出屈原兄所作哀郢中的两句诗: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伯牙凝望岸上莽莽苍苍,又问道:“此地不是汉水注入长江之处么?可有什么人家?”

一水手又应声答道:“四周只有些荒山草树,并无什么人家!”

伯牙心中暗想,此处荒郊野岭,哪里有偷听之人?可因何又琴弦崩摧?哦,莫非是上官靳尚那老贼亡我之心不死,故而遣来刺客?一念至此,伯牙便命随从卫士上岸去那柳荫深处或是芦苇丛中察探一番。

护卫领命,正欲搭跳上岸,忽闻崖畔之下有人高声应道:“船上大人,不必见疑!小人并非奸盗之流,乃山中樵夫也!只因打柴归晚,恰逢骤雨狂风,只得潜身崖下暂避一时。因闻大人船上操琴,便忍不住听了下去,不料却搅了大人雅兴,还望大人恕罪!”

听说是个砍柴的,伯牙将心放宽,然而却又有些好笑:“一个山中打柴的樵子,竟也敢妄称听琴二字?罢了罢了,我也不与你计较了,你且去罢!”

谁知那樵夫不仅不去,反而在崖下高声叫道:“此言差矣!岂不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大人若断言山野之中,无听琴之人,这夜静更深的,荒崖之下也不该有抚琴之客了!”

伯牙见他出言不俗,心下一动,或许真是个听琴的,亦未尝可知!于是便回嗔作喜道:“崖上那位君子,你若真是个听琴的,那我且来问你,适才我弹的,你可知曲名为何?”

那人道:“小人若不知,就不来听琴了。方才大人所弹,乃是我们江汉流传甚广的沧浪渔父曲。其词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适才大人正弹于此,弦就断了,不曾弹出第四句来。不过,小人也还记得清楚,这第四句是,可以濯吾足。”

伯牙闻言大悦:“哎呀!先生果非俗士呀!隔着崖说话太远了,难以问答,可否借一步上船说话?”——说完不待崖上回答,便命水手们道:“快搭跳板,请那先生登船!”

水手搭好跳板,那崖边说话之人登上船来。只见那人头戴箬笠,身披草衣,脚踏芒鞋,另又手持尖担,腰插板斧,果然是个樵夫模样。水手们见是一个樵夫,便满脸的不屑道:“哦,原来真是个砍柴的!喂!我说你那樵夫,赶快进舱去,见了大人可要跪下先叩头,再回话,晓得么?这位大人不仅琴弹得好,官也不小,连我们春申君都敬重他三分,可千万莫冲撞啦!”

那樵夫晓得自己斤两,不羞不恼,一笑而带过道:“休再罗唆,待我解衣相见就是了。”——于是便除下斗笠,头上是青布包巾;脱了蓑衣,身上是蓝布衫儿;然后不慌不忙将蓑衣斗笠板斧尖担俱安放在舱门之外,又脱下芒鞋,倒去泥水,复又穿好,才步入舱来。

舱内灯烛通明,伯牙坐于正座。那樵夫上前见礼,长揖而不跪,只称小人有礼了。伯牙本是那魏国上卿,来往俱是王侯大夫,眼界中哪有这短衫布衣的?若是起身还礼,又恐失了身份,便微微抬手道:“还是免礼罢!”——伯牙眉宇间满是轻慢之意,又只用嘴轻轻一努道:“你且坐了!”

那樵夫也不谦让,兀自在旁择张椅子坐下。伯牙见他竟不谢而坐,心中便有些不快,既不问他名姓,亦不让宛娘看茶!冷落了片刻,方才张嘴问道:“适才崖下听琴的,便是你么?”

樵夫搭言:“不敢,正是小人!”

一个寻常樵子,也敢妄言听他的琴,也未免太不自量了!伯牙心中暗笑,就想为难为难他,说出的话也便不太好听:“你若真是个听琴的,那好、好!我且先来问你,既是来听琴的,可知这瑶琴为何人所创?有何来历?”

正问话时,船头水手来讨示下,说风色顺了,月明如昼,是否连夜行船?伯牙眼望樵夫,却向水手吩咐道:“暂且缓上一缓,也无妨!”

那樵夫也是个有眼色的,见状起身道:“承大人下问,小人若讲得絮烦,只怕误了大人顺风行船!”

伯牙笑着用手止道:“不急不急!不怕你絮烦,只怕你说不出来;若说得有几分道理,晚上一时半刻又有何妨?”

那樵夫这才望定伯牙道:“既如此,大人适才所问,小人方敢放肆!此琴名曰七弦瑶琴,乃上古伏羲氏所创。其时有凤来仪,飞坠梧桐。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知梧乃树中良材,堪为雅乐,便命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暗合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又送长流水中浸泡七十二日,暗合七十二候之数。然后取出阴干,再选吉日良时制成弹拨之器。此为瑶池之乐,故而取名瑶琴!”

伯牙不由得暗暗点头称奇,又听樵夫侃侃而谈道:“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象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后端宽四寸,象四时;前端宽八寸,象八节;厚二寸,象天地两仪。琴上各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称谓。那金徽有十二个,象其一年十二个月;又置一中徵,象其闰月。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金木水火土五行,内按宫商角徵羽五音。相传黄帝轩辕曾用此琴定宫商、制音律,以开启民智;唐尧虞舜曾用此琴谱南风、歌击壤,以教化天下。——此乃五弦瑶琴之渊薮也!”

“唔唔,不错不错!五弦瑶琴大抵如此了!”——伯牙微微点头,又沉吟道:“再来问你,那此后又何来七弦之说呢?”

那樵子又答:“七弦之说,始自文武二圣!昔有文王拘羑里演周易,为吊其子伯邑夭折,将五弦琴添弦一根,其音清幽哀怨,后人谓之为文弦;其后因武王伐纣灭商,凯旋之日,前歌后舞,又添弦一根,使琴声激烈发扬,后人谓之为武弦。此文武二弦加上先前五弦,合称七弦之琴!”

伯牙见那樵子对答如流,将瑶琴来历说得头头是道,丝毫不差,心中犹恐是博闻强记;然而却又转念一想,即便是博闻强记,也难为他了,我且再试他一试!

此时伯牙已不似先前你我相称了:“足下既知乐理,当知孔夫子曾鼓琴于室,颜回外入,闻有幽沉之声,疑贪杀之意,遂怪而问之。夫子曰,‘吾适鼓琴,见猫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贪杀之意,俱于曲中流露出来了。’始知圣门音乐之道,已臻神奇玄妙之境!今在下抚琴,如若心中有所思念,不知足下可否闻而知之?”

那樵夫宠辱无惊,仍不卑不亢道:“古语云,他人有心,吾忖度之!大人请试着先弹奏一曲,小人用心猜度就是,若猜不着时,大人休要见怪!”

伯牙微微点头,将那断弦重新理好,又望了宛娘一眼,宛娘正静立一侧,犹自呆呆望着那樵夫出神!伯牙闭目沉思片时,然后便挥动十指,弹起了刚刚谱成的那曲高山流水!

樵夫静思默听,不由得面露景仰之色,起身双手击节,高声赞道:“巍巍乎高哉,巍巍乎高哉!大人之意,似在高山之上,所谓伊人,未知身在何方!不知是也不是?”

伯牙不置可否,仍自闭目凝神,然后转弦又抚出一节!樵夫赞道:“汤汤乎浩哉,汤汤乎浩哉!大人之意,定在江河之中,所谓伊人,宛在流水中央!不知是也不是?”

伯牙见樵夫仅只两句,便点破其所思所想,道尽其胸中情怀,不由得惊讶万分!便急忙推琴起身,朝那樵夫深施一礼,又一把拉住他手,连连大呼道:“哎呀呀!真是失敬呀失敬!不想荒山野岭果真藏有如此贤士!若似先前衣貌取人,岂非错失了天下知音啊!”

“侥幸猜中,怎可当此谬赞!”——那樵夫虽布衣青巾,然则言谈应对之间,谦恭有礼,进退有据,全然一派君子风度,使得伯牙益发爱重!伯牙未加思量,竟脱口问他道:“看来先生也算是识琴知音之人了,不知先生还可否调弦操琴?”

那樵夫只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于琴案之后从容坐定,又略作思量,便且弹且歌,落落大方地操弄起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伯牙在旁更露嗟叹惊讶之色,不禁与宛娘相视颔首而笑!一曲终了,伯牙便满心钦佩地问道:“哎呀!难怪先生气度高雅,才情不凡,先生莫非也是屈原大夫知己么?”

“非也非也!小人何德何能,焉敢僭称三闾大夫知己?”

“若非三闾大夫知己,又怎会熟知他的橘颂啊?”

“大人有所不知,这‘橘颂’早已流传于江汉之滨,不怕大人见笑,在我们此地,就连那三岁娃娃都会吟唱呢!”

“哦,那先生是否识得三闾大夫?”

那樵夫摇了摇头,现出一脸凝重:“小人无缘得识三闾大夫,只晓得三闾大夫忧国忧民,本为我们楚国中流砥柱,荆楚百姓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只是可惜呀,如今豺狼当道,奸佞临朝,硬是将三闾大夫给逼死了!三闾大夫不在了,我们楚国便要大难临头啦!”

“不瞒先生知晓,在下伯牙,亦是楚国秭归人氏,这‘橘颂’即为兄长屈原早年所赐!”

那樵夫闻言,便起身深施一礼道:“哎呀!不知大人原来竟是三闾大夫故旧知交,又是当今名闻天下的琴之圣手!小人适才班门弄斧,得罪了!”

伯牙深感惭愧,急忙还礼道:“方才在下真正有眼无珠,冒犯了先生,请先生勿以见怪!先生深藏不露,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樵夫欠身而答:“不敢!小人姓钟名期!”

“钟期?”——宛娘在旁不由得愣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自称钟期的樵夫,顿时粉脸绯红,神色大变!

“钟期?”——伯牙看了宛娘一眼,也不由得连连发问道:“你是说,你也是姓钟名期?你果真是钟期?不是钟旗?”

那樵夫正为有幸得识琴之圣手而暗自欣慰,却不知伯牙大人为何这般发问,只得又重复道:“不瞒大人知晓,小人原名钟旗,此后先祖为我将旗改期,是为钟期!”

伯牙不禁颔首又问:“是了!那我再来问你,那那那、那钟子仪又是先生何人?”

“大人说的那钟子仪,乃是小人祖父,大人莫非,与家尊……”

钟期话音未落,宛娘在一旁早已哇地哭出了声!

“奇缘巧遇啊!端的是奇缘巧遇啊!”——伯牙拉起钟期之手哈哈大笑,笑得钟期愈发莫名其妙!……

笑过之后,伯牙方正色道:“我再问你,令尊祖钟子仪钟老先生先前是否做过楚宫乐尹,其后又被秦兵掳走?”

“正是呀!”——钟期不知伯牙大人何故一再问起他那早已过世的先祖,不禁满脸疑惑,他看看伯牙,又痴痴望定那位只是哭泣不止的姑娘!

伯牙抓住钟期之手,仍不住追问道:“来来来,我还要再问问先生!先生当年全家西行赴秦途中,是否走失了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妹妹?”

钟期不禁更是大为惊讶,问道:“唉呀!这就奇了!小人如此家事,大人又何以知晓?”

“你先莫问我,我还要再问你,钟家走失的这个小妹妹是否名宛,家人俱称其为宛娘?”

还没让伯牙将话说完,钟期便不顾尊卑礼节,一把抓住伯牙问道:“哎呀!是呀、是呀!舍妹乳名就叫宛娘,就叫宛娘!我老娘为这妹妹几乎将双眼都快哭瞎了!大人快说与小人听,舍妹她她她、她如今在哪里?”

“哈哈哈哈!端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伯牙霎时两眼放光,他一把将钟期拉至宛娘面前高声大呼道:“宛娘!宛娘!快来与你兄长相见啊!”

宛娘早已哭得如泪人一般,哪还能开口说话?钟期如堕五里雾中,茫然不知所措,口中仍不住地喃喃自语:“这姑娘,莫非是宛娘?我妹妹?大人,你是说,这姑娘,端的是舍妹?”

“哎呀!哪个还哄骗你不成?我说钟期贤兄弟啊!你还愣着如何?还不赶紧认你妹妹?这就是你的妹妹宛娘啊!”

钟期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伯牙道:“大人休要着急,这妹妹岂能是说认就认的?曾听我娘说起过,我那早年失散的妹妹左耳根后有颗豆大的红痣,是与不是,大人一看便知!”

“哎呀!你何不早说?待我看来!”——伯牙这一看便兴奋得将宛娘推至钟期面前高声大呼道:“有红痣,果然有红痣!不会错了,再不会错啦!这个便是你的亲生妹妹!”

“唉呀!果真是宛娘?果真是宛娘!宛娘!我那可怜的妹妹啊!”

宛娘早已泪眼婆娑,悲不能言:“我是宛娘,我真的是宛娘啊!我的哥……哥呀,你们让宛娘找得,好苦啊!……”

兄妹相认,不禁抱头痛哭!伯牙在旁也不由得珠泪滚滚,兀自抹一回泪水,又大笑一回!船上那些水手随从也都闻讯赶了过来,围在舱门口,听说其中前因后果,不胜感慨道,乱世之中竟有如此奇缘巧遇,也算是老天爷开眼,留给人间凡尘奇事一桩!

宛娘尚自啜泣个不休,伯牙揩净泪水劝道:“好了好了,快莫哭了,莫哭了!快来与你兄长坐下叙话,我还有满肚子的话要问哩!”

伯牙少不得将前后之事,又如此这般地与钟期述说了一遍。钟期听罢,不禁口称恩公,便要跪下叩谢大恩大德:“若非遇见恩公,哪有今日兄妹相认?恩公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伯牙赶紧扶住,连称呼也改了:“贤弟休要如此,你我一见如故,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今日贤兄妹得以相认,自是天公之意,与在下何干?”

钟期起身,与伯牙大人重新见礼,分宾主落坐;宛娘也擦去泪水,整好鬓发,又喜孜孜地斟上茶来。伯牙急急问道:“不瞒贤兄弟知晓,令尊祖钟子仪钟大人亦为在下恩师,如今又安在?贤兄弟因何流落荒山之中?”

钟期心中悲凉,黯然回道:“小人尊祖钟老大人早已过世!”

听说爷爷早已不在人世,宛娘与伯牙不免又各各伤心流泪,心痛不已!钟期又缓缓讲道:“自从那年被那秦兵掳去,其中悲苦自是一言难尽!多亏有上官锦棠自愿请行秦国咸阳宫,我一家三代才得以回归故国,上官锦棠实为我钟氏世代不忘的恩人啊!”

一提上官锦棠,伯牙忍不住又伤心难过!宛娘一边劝慰老师,一边对钟期哥道:“哥哥有所不知啊,伯牙老师他、他也是上官锦棠同母异父的兄长啊!”

伯牙揩干泪水,拦住宛娘道:“先不说这些了,还是让你哥哥钟期再说说恩师钟大人!”

钟期摇头叹道:“爷爷带着我们逃离了咸阳,千辛万苦回归楚地,又借此汉水顺流而下,来到这两江口,不料爷爷在此染病不起,撒手归天!爹娘含泪于大坟山下埋葬了爷爷,就此避住下来,为爷爷守墓,不想这一住已有近二十年了!”

伯牙闻言又唏嘘感叹一回,他瞥了一眼钟期的装束,又忍不住问道:“贤兄弟学识修为如此难得,却又为何混迹于樵牧之中?”

钟期坦言相告:“不瞒大人知晓,爷爷临终之前留有遗训,凡我钟氏子孙,永世不得入郢都为官,更不得为宫廷乐师!”

伯牙流下泪来:“好个不为宫廷乐师!唉,还是恩师有远见啊!只是苦了贤弟你呀!”

“荒野之人,一箪食,一瓢饮,温饱足矣!能靠砍柴种地安生立命,苟活乱世便是万幸!两江口山高水远,我一家老小在此以耕读为乐,伴渔樵为生,日子倒也安稳无忧啊!”

宛娘早按捺不住,几番打断钟期哥哥话头,急切想知晓爹娘如今居在何处?可都安好?钟期自然晓得妹妹心意,只是嘴角含笑道:“离此不远处,有一村庄,人称钟家村的,那里便是我们的家,去了贤妹便知道了!”

宛娘一刻也坐不住了,便嚷着要去钟家村拜见自己的爹娘,还要将伯牙拉着一同前往!钟期道:“贤妹勿急,若是我们爹娘见着你,还不定是喜是悲呢!”

那船上水手早备下了灯笼火把,钟期领着伯牙宛娘一行离船登岸,径直往钟家村而去。行不多远,便远远闻见鸡鸣狗吠之声,又望见一处小村庄,那村庄依山傍水,四周一片树林,虽是竹篱茅舍,却也十分齐整幽静。

钟期寻得自家小院,叩门叫道:“爹、娘!快开门啊!看孩儿带谁回来啦?”

儿子砍柴迟迟未归,那钟氏二老正自心忧无绪之时,开门一见钟期带回这许多陌生人,烛影朦胧之中,又惊见一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恍如二十年前失散的小女儿!

宛娘还未进得屋来,便一头跪倒在爹娘面前大放悲声:“爹爹、娘啊!女儿回来了!我是宛娘、我是你们的宛娘啊!”

钟氏二老恍若隔世,一时喜极而泣!那为娘的更是将昏花老眼擦了又擦,又颤颤微微地将她女儿看了又看,浑身上下摸了又摸:“果然是吾儿宛娘,果然是宛娘回来了!不想老身这辈子还能再见吾儿呀!”——言毕,又抱住宛娘放声痛哭,满屋之人亦无不动容!……

骨肉团圆,悲欢离合,无非且惊且喜,且喜且悲!钟期又令其夫人娘子杏姑上前相见:“家里来贵客了,快带孩子上前行礼!”

杏姑领着孩子上前深深道个万福,伯牙不禁将两眼擦了又擦:“杏姑?你是杏姑妹妹?”

钟期深为惊异:“大人莫非认得娘子?”

伯牙并不答话,顾自向杏姑问道:“你你你?你果真是杏花村里的杏姑?”

“天哪!你是?你你你、你是我伯牙大哥?”

“是呀是呀!我便是伯牙、我便是伯牙啊!”

杏姑一时恍若梦中:“伯牙大哥?果真是你、果真是你么?”

“是,我是伯牙啊!十年前,伯牙曾去找过杏花村,只是再难寻觅,不知妹妹何以至此?”

杏姑不禁心酸落泪:“自哥哥走后,爷爷奶奶不久相继亡故;杏姑孤身一人离了杏花村,顺江而上,不料病倒在此两江口,幸得钟郎相救,才得以活命呀!……”

这才是有缘千里来相见,无缘相逢却不知!众人从杏姑口中这才知晓,当今琴圣在杏花村也有一番难得的际遇,于是各自感叹不已,对伯牙更加敬重!第二日,钟期夫妇先带着伯牙宛娘于上官锦棠与香草灵前上香,又到村头爷爷钟子仪坟前叩头拜祭。恩师坟前,伯牙自将寻得师叔成连前后经历,痛诉一番不表!……

不说荆楚民风淳厚,为款待送还钟小妹的恩公及一众水手,钟家村杀猪烹羊,忙得不亦乐乎!在钟家村盘桓数日,伯牙与那新识得的知音之人朝夕与共,把臂同游,却又觉得与那钟期贤弟好似前世神交已久,而今不过是阔别重逢,真个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只道是以琴相交怨天短,以曲相知情偏长。无奈思念大梁妻儿,伯牙思归甚切,钟氏全家苦留不住!这一日,伯牙告别钟氏二老及众位热心乡邻,钟期夫妇及宛娘送伯牙北返大梁!众人饶是依依难舍,送了一程又一程,将伯牙一直送到汉水渡口!

伯牙心中感慨万千,不禁叹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此地两江交会,山川锦绣,这才是真正的王道乐土啊!”

钟期道:“此地不独荆风楚韵,还有山间松涛与江上轻风,入耳为声,目遇成色;朝闻金鸡破晓,卧看红日西斜,虽身居草丛榛莽,而其乐无穷!有生如此,又夫复何求?”

伯牙沉吟半晌,不禁摇头叹息道:“穷则安心,富则淡身!当今世上,争名逐利之徒,比比皆是;唯贤弟如此安贫乐道,志在山林,倒教在下既惭愧又好生羡慕啊!”

钟期不解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声名如日月,知交满天下,而钟某本一山中樵子,譬如蜉蝣寄身于天地,朝生暮死,又何羡之有?”

“贤弟休再妄自菲薄,自轻自贱!”——伯牙沉吟道:“古往今来,凡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交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正所谓知音难寻,可遇而不可求也!在下今思之再三,欲与贤弟以知己、知心、知音者相交,结为金兰之好,以不负上天令我等相聚于此啊!”

钟期拜辞道:“不可、不可!大人贵为王公大夫、琴之圣手,钟某乃一贫贱布衣,其间何止天壤之别?请大人收回此言,钟某是万万不能攀附的!”

伯牙将钟期扶起道:“哎,休再说这攀附的话,在下碌碌半生,权当蹉跎虚度了!今日得与贤弟相遇,实乃平生之一大快事!贤弟如若以世俗贵贱论交,莫非是看不起我伯牙么?”

钟期犹自踌躇,杏姑在旁撺掇说:“哎呀钟郎呀!大哥看得起钟郎,为何还要推三阻四,婆婆妈妈的?钟郎将大哥当什么人啦,杏姑巴不得有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大哥呢!”

宛娘也道:“是呀是呀,嫂嫂说的有理呀!伯牙哥情同兄长,哥还犹豫什么?”

“哈哈哈哈!”——伯牙亦是纵声大笑:“好好!而今神灵在上,你我兄弟二人,不如便头顶这朗朗青天,面对这高山流水,就此撮土为香,指天为誓,结下这金兰之交!”

伯牙年长为兄,钟期为弟,相约今生今世以兄弟相称,生死不负!兄弟们结拜罢,一起登船进得舱来。钟期眼含热泪,将伯牙推为上座,俯身又拜,以谢兄长知遇之恩!

宛娘喜气洋洋为两位兄长奉上茶来,笑口吟吟道:“这下可好啦!一个是我恩师大哥哥,一个是我的亲生哥哥,天哪!宛娘怎修得如此之福,老天爷一下子给了我两个好哥哥啊?”

待笑够了,伯牙方对钟氏兄妹及杏姑道:“如今我与贤兄弟已成莫逆之交,从今往后,你我便是通家之好,休得再以大人相称!”

钟期恭谨而答:“是,小弟记下了!”

宛娘杏姑亦抿嘴而乐:“是,小妹也记下了!”

两江口上风头正顺,那艘大船云篷俱已张开。刚结识的倾心之交又将黯然作别,钟期不禁惆怅满怀,忧从中来,那称呼也便改了:“尊兄此番返回大梁,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伯牙道:“贤弟无忧,愚兄心意早决,昨日已死,今犹重生!此番愚兄返回大梁,定然上表辞官还乡,早早举家归楚,来此江汉之滨定居,又何愁你我兄弟再无相聚之日?”

伯牙即时便将春申君所赠黄金取出,除留下少许盘缠外,其余悉数交与钟氏兄妹道:“这些黄金贤弟妹可留做家用,此后亦不用日日砍柴如此辛苦;另外,再替愚兄择地筑茅屋庄舍一座,与贤弟妹比邻而居,以便晨昏相见,长相厮守。”——钟期不敢谦让,含泪收下了!

“愚兄我还有一事相托!”——伯牙又取出那凤凰琴道:“这凤凰琴杏姑知道,伴随愚兄已然数十载,空负一世圣手之名,累己及人。而今天下纷乱,愚兄无心将它带回魏国,不如暂留贤弟妹处,以待愚兄归来!”

钟期双手将那琴接过道:“尊兄放心,小弟定会日日期盼尊兄,举家平安归来!”

宛娘执意要随大哥哥同返大梁,伯牙劝阻道:“不可、不可!贤妹这才与爹娘兄长团聚,理应在家侍奉高堂白发,以尽孝道,共叙天伦啊!”

“这一路上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小妹我是舍不得大哥哥啊!”——宛娘兀是牵衣顿足,眼泪汪汪,缠着老师不放!

“贤妹只管放心,愚兄此去定当早去早还,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五月,定会原路返回的,届时我们又能朝夕相聚了!”——众人这才与伯牙大哥期期艾艾,洒泪依依惜别!

水手们拔起锚来,用竹篙将大船缓缓撑至江心,便扬帆溯流而上。伯牙仍伫立船头,朝那贤弟妹频频挥手,眼见得他们的身形一点点消失了,方才怅然折进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