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明,转眼便是桃红柳绿,万物更新。这一日,伯牙正于卧室内静思韶乐曲谱,忽闻仆者匆匆来报:“伯公子、伯公子!我们老太爷传你前去说话!”……
伯牙不敢有误,稍作安排,便即刻前往厅堂。堂上早已高朋满座,左边诸公冕服博冠,原是早已相识;而右边几位粗衣布履,却是未曾见过。伯牙上前,朝堂上奚老丈拱手执礼道:“老丈呼唤伯牙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奚老丈微微颔首道:“伯公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老夫问你,可知今日何日么?”
“今日何日?”——伯牙看了看两旁宾客,屈指算道:“今日是……”
“不用算了!老夫谷雨之约,难道也忘了么?”
“哦?哎呀!这些日子只顾习练琴曲,莫非已到了谷雨?”
“正是谷雨!公子所习琴曲,不知今日可否为我等一奏?”
“如此可堪一奏!”
“那乐班舞伎呢?”
“也已合练停当!”
“那好!老夫约来听琴的这位老冤家,今日便可让你见识见识!”
“老冤家?”
“哼哼!公子可要认仔细了,此人便是当今琴乐之首,素有南钟北连之称的齐鲁成连!”
“成连?果真是成连大师么?”——伯牙心下狂喜,眼睛不禁朝那几位陌生人望去。奚老丈将手一指道:“诺,那位居中者便是!公子可去先行见过!”
座中那位须发半白的清癯长者,手捋长髯,含笑不语,身后有一童子负琴侍立。伯牙心中忽而一阵激动,想必这便是朝思暮想的师叔成连了!伯牙不由得近前两步,倒地便拜:“成连大师在上,请受南楚晚辈伯牙一拜!”
成连早盯住这年轻人看了许久了,待伯牙叩拜下去,成连随即离席下坐,将他扶起道:“公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今日谷雨有约,成连有幸与老友新识相会于奚家庄。伯牙公子既是南楚而来,敢问公子,可否知晓一人?”
“不知大师所问何人?”
“楚国乐尹钟子仪!”
“钟子仪?”——突然听见师叔问起他恩师钟子仪,伯牙眼中顿时噙满泪水:“不瞒成连师叔知晓,乐尹钟子仪即为伯牙恩师啊!师叔之名,还是恩师那日告知弟子的!”
“哦?你说琴中圣手钟子仪,原是你恩师?”——成连眼望伯牙频频颔首道:“呵呵,这可太巧啦、太巧啦!钟子仪原本成某师兄,老师兄既是以你为徒,那成某可不就是师叔了?唔,好好好!子仪师兄有你如此年少之徒,难得、难得啊!师叔问你,你师父当年郢都临难,西赴咸阳,你这小子却为何流落邯郸哪?”
伯牙鼻子一酸,又忍住眼泪道:“师叔莫问,弟子怕是一言难尽哪!……”
成连还待再问,奚老丈于堂上早不耐烦了:“够啦够啦!成老先生!你我今日相约敝庄,不是来说闲话的!你二人只顾絮叨个没完,莫非已将谷雨正事都忘了么?”
“哦哦,还是先说正事要紧,先说正事要紧!”——成连看了伯牙一眼,一边归位落座,一边又朝奚老丈笑着拱一拱手道:“今日谷雨桃花,雅士齐集,原本是来赏琴论艺的,难得今日与各位相聚,奚大人是庄主东家,还是奚大人先讲!”
奚老丈哼了一声,阴沉着脸道:“哼哼,好个谷雨桃花,雅士齐集!记得去年先生讲过,说我王道雅乐衰落之日,便是你郑卫之声兴旺之时!成老先生此言,想必不会忘了吧?”
成连呵呵笑道:“成某那日不过一句笑谈,奚大人何必如此当真?”
“笑谈?哼哼!你我今日相约谷雨,一决高下,莫非这也是笑谈?”
“奚大人言重了,言重了!想我成连无财无势一琴人,只是行走江湖,将琴求艺而已,又非侠士剑客,如何与大人一决高下?”
“休得狡辩!在老夫眼里,你这琴人,却远比那些侠士剑客,还要可怕!”
“呵呵,比那侠士剑客,还要可怕?此话听来,倒也闻所未闻!成某不解,愿闻其详!”
奚老丈凛凛而言:“哼哼!侠士剑客,倘是以武犯禁,横行不法,自有那严刑峻法管束;而你这游方乐人,虽一人一琴,却公然以我圣贤之器,倡引郑卫之声,乱我王道雅乐,致使人心不古,只知追声逐色,不知天之将亡矣!你说,似你这般惑乱雅乐之琴人,岂不是以琴犯上?岂不是比那些侠士剑客,还要可怕?”
成连纵声大笑:“呵呵,以琴犯上,其罪当诛啊!可惜老夫担当不起呀!……”
“你笑什么?老夫说错了么?哼哼,事关周室兴衰,老夫今日便要与你讨还个公道!”
“奚大人此言更是荒谬!王道雅乐深藏王宫内廷,郑卫之声却是起于江湖民间,周室兴衰,与老夫何干?人心不古,又与老夫何干?奚大人若想为王道雅乐兴师问罪,讨还公道,呵呵,只怕也问不到成连身上吧?”
“哼!你骗得了天下之人,但却骗不了老夫!老夫最恨的,便是你这与己无关的模样!那一池春水都被你搅浑了,老夫岂能冤枉于你!想我奚某人之琴虽不如你,但自问还不糊涂,今日当着这满座宾客,你敢说鼓吹那亡国之音,你不是始作甬者么?”
“哈哈哈!始作甬者?”——成连又笑道:“大人真是太抬举我成连了!相传远古之时,葛天氏便有‘玄鸟歌’,黄帝曾有‘云门舞’,还有帝尧亦曾作‘大唐歌’,如今却只闻其名,而难觅其踪呀!莫非这些圣音天籁绝弦失传,也怪我成连为始作甬者么?哈哈哈哈!……”
“呸呸呸!休要扯得太远,老夫不与你说过去,只说当下、当下!”
“好好!就依你言,说当下就说当下!当下雅乐式微,乐风流变,皆因是那时事流转,大势所趋啊!大人读了那样多的圣贤之书,怎的就想不明白呢?圣贤雅乐,也是成某之至爱,成连也是徒唤奈何呀!”
“时事流转,大势所趋?”——奚老丈气得疾眉蹙首,击案戟指道:“狡辩、又是狡辩!若非你仗着琴乐之首推波助澜,郑卫之声那些淫词浪曲,又岂能流毒天下?”
“非也非也!”——成连正色道:“圣人有言,也说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世上之歌,皆为时事而作;世上之曲,亦皆因心动而生,心既感事而动,故形见于声也!成连以为,唯有情动于中,声形于外,方是一曲人口争唱的好歌啊!若依大人之言,郑卫之声俱是淫词浪曲,那夫子诗三百中的关雎、采薇、鹿鸣篇什,不也都成了淫词浪曲,亡国之音么?”
“休得胡说!”——奚老丈气极:“诗三百乃先贤所撰,岂能与你靡废之音,同日而语?”
成连仍据理反驳,不恼反笑:“呵呵!王道雅乐为圣贤所创,郑卫之声则来自民俗俚曲,一之在天,一之在地,然则都能明道德而感鬼神,美风俗而妙心察啊!二者虽不能同日而语,却能异曲而同工,殊途而同归呀!大人你说说,这郑卫之声又何罪之有?”
“哼哼!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老夫早已认定,乱我王道雅乐者,郑卫之声难逃罪责!”
“那是大人你抱残守缺,拘泥古法,不知变通之故!与那郑卫之声又有何干啊?……”
两位长者抱定各自主张唇枪舌剑,全不相让!堂上诸公纷纷劝道:“罢啦罢啦!你二人十七已相识,怎的七十不相知啊!都是奔大限的人啦,难道还没争够?非要到死方休么?”
“是啊是啊,今日谷雨桃花,雅士齐集,我等难得相遇奚家庄,正好品美酒,论琴艺,你二人就不要再争啦!成连大师一年方来一回,何必为此些许小事而伤了彼此和气呀?”
奚老丈仍是意气难平:“哼,一年来一回便不说了么?此时老夫不说,难消我心头之恨!前番老夫让他侥幸嬴了两回,今日便要替天行道,与他做个了断!”
成连亦是不依不饶:“好好好,做个了断也好,免得成某年年登门,年年为此争论不休!先贤有言,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你说,你我半世之争,今日又该如何了断?”
“告诉你又有何妨?雅乐之冠,尽在齐韶一曲,大礼与天地同节,大乐与日月同和!成老先生当今琴乐之首,不会连这个都不知晓吧?”
“齐韶?齐韶不是早失传了么?噢,今日邀约成某前来,不是弄个韶曲让成某听吧?”
“哈哈!是又如何?难道先生还不敢听么?”
“圣人之曲,岂敢不听?成某只是听闻,那韶曲舞乐相间,气派宏大,难道就在这里?”
“哼哼,休再多言!有胆尽管随老夫来,老夫不会吃了你的!”——奚老丈成竹在胸,起身哼哼冷笑道:“请吧!请!今日老夫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奚老丈将成连引入庄中一处空旷之地,其中乐班舞伎,早已换上鲜艳服饰,静候一侧。待各自坐定,奚老丈召唤伯牙上前:“人已到齐,公子可以开始啦!……”
适才这两位长者于厅堂唇枪舌剑,争得火花四溅,让伯牙听得是惊心动魄,浮想连翩!伯牙虽不便相劝,更不容他置喙,然而却早听明白了,这一对冤家,一为当今乐坛之革新者,一为垂死抗争之卫道士,两人相交一世,如今却为天下乐曲而分道扬镳,针锋相对!
身为乐人,伯牙自然站在成连一边,暗自为师叔喝采!成师叔说得太好了,世上之歌,皆为时事而作;世上之曲,亦皆因心动而生!虽仅寥寥数语,然而却让平日思虑多时之心结,豁然而开解!看来当年恩师钟子仪叮嘱弟子投奔于他,果然是不错啊!
奚老丈见伯牙顾自出神,又连连击案催请道:“伯公子,伯公子!为何还不开始呀?”
“哦哦,是、是!”——伯牙回过神来,从容走向成连,拱手执礼道:“适才长者之争,伯牙受益非浅,三生有幸!今日能在师叔面前弹奏齐韶乐舞,实在是自不量力,诚惶诚恐啊!还望师叔不嫌鄙陋,多多训导!”
成连安抚道:“公子不必客气,只管放心演奏便是!不瞒公子知晓,早就听说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只怪平日俗务缠身,无缘与闻;今日谷雨之约,只当以琴会友,老夫当洗耳恭听!你我有话,留待以后再说,也不迟呀!”
师叔一番话,让南楚琴师倍受鼓舞!伯牙望定成连微微颔首,心中暗自发誓道:“此曲过后,弟子定当追随师叔前去,谁也不能拦我!”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多年夙愿,在此一举!但愿一曲齐韶乐舞,能够打动师叔之心!伯牙于琴案之后坐定,先解囊取琴,焚香拜祝;又摒息静气,暗自倾祷一番,让自己的心境重新归于平静。
案上紫烟缭绕,飘然其上;众人摒息静气,注目以待。渺冥之间,凤凰神器如风吟丝,铮然有声;又似幽泉潜流,暗响无形。初始,南楚琴师拥弦而发,清音如日东升,光耀大地;继而宫商一变,那曲子又尽显舒缓沉着,肃穆大气!及至琴箫合奏,笙竽齐声,座中观者皆正襟端坐,恍如天降吉瑞,遍洒甘霖,又似一代圣人,于琴曲之上横空出世!
伯牙全神贯注,双手于弦上飞扬灵动,俯仰之间,凤凰之琴疾如繁星不乱,缓若流水不绝,那旋律时而如潺潺滴沥,风发水涌;时而又如戈矛纵横,纷披灿烂!其中更是变化万千,只能粗略言之,不可一一足具,亦不能尽善其美矣!场地中央,那班乐伎舞娘,又如风摆柳,踏歌起舞,身姿婀娜而妙曼,舞步纷繁而从容。其辞曰:
“南风起兮,天下黄兮,我有帝尧,衣食足兮!
南风起兮,谷仓满兮,我有帝尧,安且康兮!……”
琴歌之声一唱三叹,其中乐舞相间,令人耳目一时顾不暇接,不仅琴者舞者物我皆忘,面容显得极为陶醉,座中诸公亦尽痴如梦,不知此时身处何处,是天上还是人间?
一琴方动万物静,四座无言百感生!青天白日,满目清朗,凤凰之琴终一展平生之愿,尽情振翅长空,笑傲苍穹!待到曲高而极,弦尽而绝,那飞扬之琴曲,宛如无线之鸢,袅袅而将逝,但见那树上雉鸟颤栗,欲飞而未飞;洞中锦蛇难行,欲出而未出!
众皆恍若元神出窍,一耄耋长者突然连喊带叫,情不自禁冲入场中,打破了座中沉寂:“妙哉妙哉!美哉韶曲,壮哉韶曲啊!前贤之言果然不错呀,岂只是三月不知肉味,果真是难以言说、难以言说呀!老朽如今神清气爽,就要飞呀、飞呀、飞起来啦!……”
诸公这才如梦方醒,纷纷围着南楚琴师尽情呼喊:“是啊、是啊!听君一曲齐韶,我等当可再活二十年、再活二十年啊!我等恍若不知今夕何夕,还以为魂归乐土了呢!”
奚老丈更是饱含热泪,喜极而泣,顾自喃喃自语道:“好啊好啊!天上人间,唯此一曲!大音声稀,魂归乐土,这才是老夫梦寐以求的圣贤之曲、圣贤之曲啊!”
伯牙被夸得面红耳酣,不禁推琴而起,抱拳相谢道:“诸位莫再夸我了,小子班门弄斧,自不量力呀!只可惜今日未能亲见凤凰来仪,百兽率舞……”
奚老丈忽而又记起自己对手,转过脸来问道:“此一曲齐韶,成老先生还有何话可说?”
成连于座中只笑而不语,奚老丈收起笑容,又不无冷笑道:“哼哼!如此至善至美之曲,成老先生还有何可笑的?前番让你赢得侥幸,这回断不会又输与你吧?”
成连微微摇头,衷心赞道:“成某自叹不如、自叹不如!大河前浪让后浪,后生可畏呀!”
奚老丈这才难掩得意之色,哈哈大笑:“后生可畏?哈哈!琴乐之首也知晓后生可畏?”
“南楚琴艺,自当后有来者,成连是高兴、高兴啊!唉,成连老矣,自当心悦诚服啊!想那齐韶乐舞久已不传,伯公子如此年纪,竟能将此曲复活,诚为难能可贵!今日谷雨之约,能听伯牙公子一曲齐韶,成某心愿具足,输又何妨、输又何妨啊?哈哈哈哈!”
众人百赞不如成连一赞!听师叔如此倾心一赞,伯牙如六月饮冰,通身舒泰,不由得抢身上前,不管身旁是否有人,性急地问道:“既然如此,不知师叔可否收留弟子?”
不待师叔认可,伯牙又躬身恳求道:“想我恩师西行咸阳之时,万千嘱咐弟子前往齐鲁寻找师叔!这一路之上让弟子寻得好苦啊,您老人家就收下伯牙吧!”
“来来来,你我这边来说话!”——成连见奚老丈与那班同道仍是激情难抑,谈兴正浓,于是便走远几步,将伯牙引入一处树荫道:“贤侄资质不凡,若是照此不懈,苦修天人之道,日后定有所成,前程当无可限量啊!”
伯牙紧随成连身后道:“小侄自知宿习之缘,已在琴曲之中,只盼师叔早晚教诲!”
成连笑道:“呵呵,成连年虽老迈,仍不辞辛苦,遍访九州,就是寻你这般可造之才啊!好好!你我谷雨聚首,便是有缘!老夫今有一言,还望贤侄用心记取!”
“师叔请讲,小侄定当谨记!”
“今日听齐韶一曲,足见贤侄功底深厚,非一般琴师可比呀!然则师法前人,须超越前人,切记不可食古不化,一味摹仿啊!贤侄琴技非凡,当应自度新曲,为世人传唱,方为当今琴家之最高境界啊!”
“小侄记下了!小侄虽去国离楚,然则常思恩师当日教诲,不敢稍许有忘!敢问师叔,不知如何才能自度新曲,为世人传唱?如何才能养浩然之气,行天地精神?”
“养浩然之气,行天地精神?呵呵呵,此中奥妙,不在音律之中,而在宫商之外!”
“什么?不在音律之中,而在宫商之外?”——见伯牙显出不解之色,成连呵呵一笑,顾而又言其它道:“好啦好啦,这些待以后再说吧!老夫尚有一问,还盼贤侄据实以告啊!贤侄一个南楚乐人,不知如何识得这奚老丈?又如何流落到此奚家庄?”
伯牙叹了口气,便将个中来龙去脉,大致又讲一遍。伯牙见师叔也是嗟叹不已,又道:“师叔无须担忧,小侄今日便可携琴随师叔离去!”
“今日?”——成连望了望那边谈笑风生的奚老丈:“不行不行,今日怎行?”
“今日如何不行?师叔放心,伯牙日前曾与奚老丈有约在先,若寻得师叔,无论如何,奚老丈当会放伯牙离去的!”
“不行不行!奚庄主岂会轻言放你离去?”——成连沉吟道:“不如这样吧,老夫近日落脚邯郸,贤侄若是得空,可先来迎春歌舞坊一叙!”
“迎春歌舞坊?”——伯牙心中一动,急忙探问道:“那主事的莫不是一位大婶?”
“是呀,冯大婶!怎么?贤侄也认得她?”
伯牙又兴奋道:“认得认得!小侄初来邯郸之日,恰与那位大婶有过一面之缘呀!”
“哦?呵呵,这就巧了!这位冯大婶为成某一位远房表亲,为人仗义,虽是女流之辈,然则生性豪爽,交游广阔,远非寻常妇人可比。贤侄若是认得她,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好那好!师叔请稍待片刻,小侄这就辞行去!”——成连一把未能拉住,伯牙早奔至奚老丈身边,欲与之辞行;然而还未及开口,奚老丈一把将伯牙拉住道:“公子哪里去了?让老夫好找呀!来来来,老夫今日扬眉吐气,伯牙公子劳苦功高,老夫正想好好赏赐于你啊!公子想要什么,万勿客气,只管开口、只管开口!哈哈哈哈!……”
“伯牙不求赏赐,只求奚老丈答应伯牙一事!”
“好好好!公子但讲无妨,老夫答应你便是!”
“多谢老丈!伯牙在此叨扰已久,今日便想离去,还望老丈允诺!”
“啊?公子今日要走?”——奚老丈不禁大惊失色,盯住伯牙问道:“公子要去哪里?”
“伯牙寻得了师叔,今日便要与我师叔同去,特来与奚老丈辞行!”
“师叔?谁个是你师叔?”
伯牙难掩兴奋之情,脱口而出道:“成连!成连大师便是伯牙苦苦寻访三年的师叔啊!”
“成连、怎么又是那成连?呸!”——奚老丈闻言色变,顿起手中龙头拐棍,扬着脖子勃然大怒道:“好你个成连老贼,躲哪去了?老夫今朝与你不共戴天!出来、快与老夫出来!你这老贼干不了好事,青天白日,竟敢图谋拐我琴师?”
成连只得走出树荫,无奈现身道:“哎哎!成某在此,休得再嚷啦,小心失了身份哪!”
“身份?”——奚老丈抓住成连,不问青红皂白便是一顿怒骂:“你这老贼,着实可恨!前番乱我雅乐,老夫暂且忍你三分;今日又来生事,拐我琴师?老夫岂能容你!……”
不容成连辩说,奚老丈早抡起手中拐棍,打将过去!众人大惊失色,慌得抱腰的抱腰,夺棍的夺棍,拼命将其拦下道:“使不得、使不得呀!奚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大人千万不能动怒,当心自己身子、当心自己的身子呀!”
“尔等休要拦我,休要拦我!老夫宁可拼上一命,大不了与他同归于尽!”——奚老丈拐棍被众人夺下,气得跌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天哪天!这让老夫还如何活啊?是他,你们去问他!成连那老贼今日要拐走伯牙,老夫活着,还还、还不如一头撞死呀!……”
诸公有人摇头叹气,指责成连道:“唉,这就是成老先生的不是了!今日难得谷雨桃花,说好一起赏琴论道,以琴会友的,怎的听了一曲齐韶,便要拐走人家琴师嘛?”
“是啊是啊!奚老丈费尽一生心机,才觅得公子如此一个奇才,先生今日将他拐了去,难怪奚老丈会与你拼命哪!你们俩呀,真是一对冤家、生死冤家啊!”
“哎哎哎!你们这都说的是些啥话嘛?”——成连急得不知该如何自辩:“今日此事,又又又、又如何怪得了老夫嘛?何来拐去一说啊?你们让伯牙自己说、自己说嘛!”
伯牙万没料到事情会弄得如此不堪,急忙站在成连身前,拼命辩白道:“错了、都错了!各位都错怪我成连师叔了!是伯牙自己要离去的,不关师叔的事、不关师叔的事呀!”
“还在狡辩!怎的不关成连事?”——奚老丈又颤巍巍站起身来,怒向成连道:“此人不来,公子不走;此人一来,公子便要去!你们说说,这若还不关他事,又关谁之事?成连!老夫这辈子怎的会交你这般损友啊?你与我滚、你滚!老夫这辈子再、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老夫今日、便要与你这害群之马,割袍断义,永不往来!你滚、滚!”
“罢罢罢!大人既绝情断义,恶语相向,我这匹害群之马,还有何面目淹留于此啊?成连滚便是、滚便是!”——成连自我解嘲,无奈苦笑道:“各位大人,就恕成连后会无期,今日只得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啦!公子是走是留,还是自己定夺吧!……”
谷雨之约,就此不欢而散!成连带着来人一边朝大门退去,一边回身又白了老丈一眼;奚老丈似不解气,仍朝成连背影狂呼乱吼:“滚,你滚!我奚家庄从此再不准你踏入半步!”
伯牙又急又恨,紧追成连叫道:“师叔、师叔、成连师叔!等等我、等等小侄啊!……”
奚老丈命人拦下伯牙,恨恨叫道:“快关紧大门!休要放走伯牙、休要放走伯牙!”
伯牙眼看成连师叔黯然离了奚家庄,只得又回身苦苦恳求道:“大人大人、奚大人哪!求求您老人家,您就成全了伯牙,放伯牙走吧!成连他真是我师叔啊!”
“你呀、你呀!你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哇?你好好清白之身,为何甘愿受那老贼摆布啊?实话告你说吧,老夫与那成连相交数十载,深知此贼貌似纯良,实则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你可千万不能受他蛊诱哇!”
奚老丈那些同道也纷纷劝道:“是啊是啊,公子可要前思后想,悬崖勒马啊!若是留在这奚家庄,吃穿不愁,衣食无忧,何苦跟那成连一起吃苦受罪,江湖卖艺啊!”
“公子啊,不要再让奚大人生气啦,还是早早打消此念,好好留下来吧!我等都是为公子着想啊!你看,公子适才一曲齐韶多好哇!你没听人说么,宁可食无肉,不可心无琴哪!这才刚刚是个头,公子还要留下来,襄助我等尽复王道雅乐呢!”
“不不不!各位休要再说了,伯牙早已无心于此!”——伯牙气鼓鼓地将琴装入囊中,负于身后道:“纵然是跟着成连吃苦受罪,伯牙我也心甘情愿!各位大人若是真为伯牙着想,还是放伯牙与师叔一起去吧!”
“我等如此好言相劝,公子还是要随成连而去?你可要想想清楚,千万可别后悔啊!”
“伯牙我早就想清楚了,绝不会后悔的!”
奚老丈早已失去耐心,又暴跳如雷道:“那成连有何好的?三言两语,竟让你如此痴迷?老夫敬你琴技出众,这才将你奉为上宾,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伯牙亦决绝回道:“留得住伯牙之身,难留伯牙之心!伯牙去意已决,大人不要再留啦!”
“好好,我让你善恶不分,恩将仇报!老夫今日偏不放你去,看你又能如何?”——奚老丈火冒三丈,却又故作镇静道:“哼哼,来人哪!伯公子今日累啦,快带公子回房歇息!听着,要好生侍侯!少了公子一根毫毛,唯尔等是问!”
“是,老爷!”——四周家丁齐齐应了一声,不由分说拥上前来,将伯牙连人带琴推起便走;伯牙急得回身大叫道:“哎、哎!大人、奚大人啊!您不能这样,不是早就说好了么?您答应放我走的,您可不能言而无信,说话不算话呀!……”
望着家丁拥起伯牙远去了,众宾客中有人连连叹息道:“唉,奚公啊!今日赶走了成连,已是可惜;莫非还真要将伯牙公子,也、也关起来么?”
“哼哼!只怪他自己不识抬举!”——奚老丈恨恨而言道:“老夫只是想让他清醒清醒,看他还敢不敢跟成连那老贼跑!再不思改悔,老夫还要打断他的腿!……”
一曲齐韶乐舞,不想竟换来如此结果!不仅成连大师被赶出了奚家庄,就连琴师伯牙也被禁于卧室之内,如同刑囚一般。伯牙困守愁城,心忧如焚,不知如何才能逃出这奚家庄?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师叔成连?
成连师叔此刻怕是回到迎春乐舞坊了吧?伯牙知道,迎春乐坊就在邯郸,可此刻门外那些家丁往来巡行,严密监守,又如何逃得出去啊?往窗外望去,窗外也是高墙深院,层层叠叠。伯牙沮丧地想,若想离开这奚家庄,只怕比登天还难啊!
正当伯牙胡思乱想之时,门外忽然传来奚老丈的声音:“嗯?伯公子还在么?”
“回老爷!刚才还喊着嚷着,求老爷放他出去,此刻大概是喊累了,睡着啦!”
“睡着啦?快将门打开,老夫进去看看!”
伯牙赶紧躺回榻上,面朝墙壁假寐。奚老丈推门进去,轻声唤道:“伯公子,伯公子!”、
奚老丈见伯牙依然背过身不理他,便叹了一口气,又好言劝抚道:“公子这又是何苦哇?唉,休怨老夫无情,这也是迫不得已,老夫怎舍得公子与那成连老贼去啊!只要公子留在我奚家庄,金银珠宝任你选择,女婢男仆任你驱使,如何?”
伯牙忽然翻身下床,跪倒于老丈脚下,苦苦哀求道:“伯牙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啊!只求能放伯牙离去,伯牙永生永世,不忘老丈的大恩大德啊!”
奚老丈没料到伯牙竟如此冥顽不灵,不禁后退了两步道:“你?咳!你怎还不开窍啊?”
伯牙站起身来,悲愤得几乎喊道:“不自由,毋宁死!”
奚老丈气得脸上五官变了形,狰狞地笑道:“想死?休想!老夫还没死呢,你便想死啦?老夫将你找了出来,这辈子还等着让你陪葬呢!哈哈哈哈!想死?好哇!你小子好好等着吧,老夫会将你变成一只笼中鸟雀,永远不见天日!……”
奚老丈怒气冲冲摔门而出,吩咐家丁道:“好生侍侯着!跑了他,老夫饶不了你们!”
大门又喀嚓一声重新落上锁,伯牙恨恨摇了摇头,这老头真太疯狂、也太不守信用了!哼,还自诩为仁义儒者呢,以为这样便能留住我么?伯牙愤然躺回床上,重新思忖如何才能脱身,可是这间房除了门窗,再无其它通道,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插翅也难飞啊!
傍晚时分,大门忽然又被打开,有位仆者手捧食盘,轻手轻脚进来道:“公子饿了吧!”
伯牙躺在床上,烦躁地挥斥道:“不吃不吃,快些端走、端走!不让我走,就是不吃!”
仆者将食盘放于桌上,故意重重叹道:“走也要吃饭哪!这可是大事,不吃不喝哪行啊?”
“少在此罗唆,关你何事?快些拿开、拿开!休要烦我!”
那仆者嘿嘿讪笑道:“公子又说气话了!公子还是起来吃一些吧,吃了也好有力气呀!”
伯牙听出仆者似乎话中有意,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那仆者轻轻一笑,将盘中酒莱又往伯牙跟前推了推道:“不用看了,公子还是勉强用一些吧,千万别与自己过不去啊!”
仆者之言隐隐透出一丝玄机,伯牙不禁翻身坐起,一把拉住他问道:“莫非你能救我?”
那仆者以手轻嘘,又踅至窗口望了望,这才附耳低声道:“若想活命就得吃饭哪!此屋橱柜底下,有一暗道直通庄后假山!今晚三更过后,公子稍加挪动,便可趁夜逃之夭夭!”
“暗道?”——伯牙看了看那橱柜,心中不禁一阵狂喜,这可真是天不亡我呀,谁知那里有一暗道啊!继而又忧虑道:“可是、可是,就算出得了此屋,也出不了奚家庄啊!”
“公子放心,东边院墙有一架木梯,公子可逾墙而去!”
伯牙沉吟片刻,又小心地问道:“恩公究竟是谁?为何要救我?伯牙可是无以为报啊!”
那仆者无声地笑道:“公子千万别多心,小人不为别的,只是喜欢听公子弹琴呀!恐怕公子去后,小人再也听不见公子琴声啦!小人不敢久留,自当别过,公子好自为之!……”
仆者悄然退了出去,又将两扇大门掩上。天哪,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伯牙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真是饿了,他欣喜地扑向食物,将仆者送来的饭菜一扫而光!
酒足饭饱,伯牙再无忧虑,他安心地取出凤凰琴,轻轻弹奏起来。他要将这琴声献给那位为他指明生路的仆者!他不知那位仆者是谁,只知若无那位恩公仗义相助,只怕自己会一辈子陷身奚家庄内,再也出不来了!
凤凰之器铮铮而鸣,琴声起于弦上,又悠悠飘出室外,顿时充盈于奚家庄每一个角落,令闻者无不动心驻足,侧耳倾听!被困琴师将自己的感激之情,倾注于丝弦之间,庄中上下静谧无声,似乎全都为悠扬的琴声而陶醉,其中就有那位喜欢听他弹琴的无名仆者。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琴声一曲联着一曲,不知不觉中,夜幕早已悄悄笼罩四合。伯牙手挥七弦,目送窗外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忽而他又想起师叔曾说过的那些话,令他不解的是,师叔为何要告诫他,切记不可食古不化,一味摹仿?他更不明白,师叔为何要说,此中奥妙,不在音律之中,而在宫商之外?
成连师叔的话,无时无刻盘旋于脑海之中,伯牙叹了口气,手底琴声也不知何时悄然而止。窗外夜色愈加浓重,四周浑无声息。想必奚老丈,还有整个奚家庄,此刻早安歇就寝,除了更声,就连门外那些家丁行巡的脚步,似乎也停了下来。伯牙吹灭灯烛,睁大双眼和衣而卧,心情亢奋地等待那个出逃的时刻!……
翌日清晨,阳光破云而出,万道金光倾泻大地,又是一个大好晴天。昨日实在太累了,奚庄主酣梦中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杆。忽然,门外有家丁匆匆赶来禀报:“老爷、老爷!不好啦、不好啦,伯牙公子不见啦!”
奚庄主睡眼惺忪,似还没听清:“什么?什么不见啦?”
那家丁跪于地上又重报一遍:“是、是伯公子不见啦!”
“啊?伯公子不见啦?”——奚庄主这回算听明白了,却全然不肯相信:“胡说!伯牙昨夜不是弹了一夜的琴么?怎的会不见啦?”
“伯公子真的不见啦!早晨似乎还在床上睡觉;可开门进去一瞧,那床上根本没人哪!”
“床上没人?”——奚庄主这才明白了过来,惊得跌回榻上,一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你说、你说!他他他、他还能去哪?难不成那小子,还会飞天不成?”
“小的进他房中一查,那房中不知怎的有一暗道,想必伯牙就是从那暗道逃走的!”
“暗道?胡说!房中何来暗道?”
那位年岁稍长的管家从旁提醒道:“老爷怎的全都忘了?那可是一间风水房呀!有一年老爷住过那里,曾亲自让人凿了那条暗道啊!”
奚庄主这才恍然记起,二十年前,不知为何下令凿了那条暗道,时间一长,也便忘了,不想却为伯牙留下逃生之道!奚庄主无力地摆了摆手道:“不说此事啦,伯牙带走了何物?”
“老爷所赐衣衫都在,只是没有靴子!”
“没有靴子?”
“是,没有靴子!……”
“还有什么?”
“所幸还留下这一卷齐韶曲谱,老爷请过目!”
管家从家丁手上接过曲谱交与奚庄主,奚庄主接过一看,又恨恨地弃之一旁,仰天叹道:“唉!琴师弃我而去,还留这曲谱何用?还留这曲谱何用啊!”
管家奉上一盏茶劝道:“老爷先喝盏清茶消消气!郁怒伤肝,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奚庄主举盏看了看,却又将其狠狠掷之于地,勃然大怒道:“这是茶盏么?这是茶盏么?茶盏是这个样子么?一只茶盏都做得不伦不类,简直是一群废物!滚,都跟我滚!”
那管家与众位仆人吓得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一个个从老太爷屋里悄悄退了出去,他们不晓得今日老太爷这无名之火,究竟为谁而起?
奚庄主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结果却只能是独坐空室,黯自神伤:觚不觚,觚哉、觚哉?悲夫!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真是乱世、乱世当道啊!唉,这好端端的,怎么一下子全乱了套哇?天哪天,这世上法统何在、王道何存啊?
唉!本想借琴中奇才伯牙之手,恢复我王道雅乐的梦想,到底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都是成连那老贼惹的祸!奚庄主恨恨地想,成连哪成连!此贼若是不除,难消老夫心头之恨、难消老夫心头之恨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老夫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