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邯郸采风 凤凰有幸奏韶乐 他乡故知 落难公子逢宛娘

“婶娘,婶娘!快走、快走呀!”——来自楚国的小丫已经悄然长大,转眼间,小宛娘来邯郸已有三个年头了。这一日,春风和煦,艳阳高照,小宛娘黄发垂髫,随她老板娘婶婶,一起到城北太乙神庙还愿上香。太乙神庙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无不顶礼膜拜。小宛娘随婶娘进入太庙之中,虔心卜得一卦,不想那卦名却正好是‘归妹’。

六十四卦之中何以有此一卦呀?小宛娘粗识文字,兴奋得大叫起来:“天哪!这卦说的不就是我吗?婶娘啊、婶娘!我卜得了‘归妹’、我卜得了‘归妹’!”——老板娘还未及作答,小宛娘早跑去老庙祝身边,连珠炮般地发问道:“敢问老师傅,宛娘卜得了‘归妹’,何时才能回家?何时才能归妹啊?”

“归妹?”——老庙祝吃惊地望着宛娘手中的签问道:“小妹妹如此年幼,便来问归妹?”

老板娘赶紧跑过来与老庙祝解释道:“呵呵呵,老师傅休错会了、休错会了!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此归非彼归、非彼归呀!”

“哦,明白了!如若不是归嫁之归,那莫不是归还之归?”

“对对对,正是归家之归、归家之归!”

“唔,原来如此!”——老庙祝又对小姑娘笑道:“不知小妹妹欲问何事?”

宛娘正色道:“钟宛欲问家人,不知何时才能找回我的家人?”

“小妹妹家人如今何在?”

宛娘摇头不知,只知数年前,她的爹娘和爷爷被秦人抓去,再没了音讯,而唯一的哥哥也于途中走散了!老庙祝问知原委后,叹了口气,将卦签放归筒中道:“此卦虽为‘归妹’,只可惜如今那归妹之人尚在赶赴邯郸途中,待你归妹之人出现之后,姑娘便可早晚追随于他,总有一日,定会与家人重逢的!”

“正往邯郸途中?”——小宛娘性急地又问:“那谁是归妹之人呢?我又上哪找他呢?”

老庙祝沉吟片刻,又看看老板娘,这才拈须颔首而言:“此乃天机,老朽也无从得知啊!老朽只知该来则来,该去则去!小妹妹也无须去找了,唯有虔心等待便是!”

“啊?还要再等啊?”——小宛娘有些失望:“我都已经等了三年多啦!”

“不多不多!三年多啥呀,有些要等上十年八年,也说不定呢!是不是啊,老师傅?”——那乐坊的老板娘慈眉善目,曲意哄劝小宛娘道:“回去吧,宛娘!这太乙神庙里的卦呀,那是很灵很灵的!老师傅让你等,你就得等呀!是不是啊?等到哪一天,你归妹之人出现啦,婶婶自会将你交还与他,让他带你去见你的家人,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还要婶婶与宛娘一起去见我的爷爷呀!”

“好好好!到时候,婶婶就与宛娘一起去见你爷爷,去朝拜琴中圣手钟子仪!好不好?”

小宛娘这才心满意足地谢过老庙祝,与婶婶一起离开了太乙神庙,又回到迎春歌舞坊,一心等待着她那冥冥中的归妹之人!……

邯郸城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远道而来的一位青年琴师身负琴囊,仆仆风尘,终于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赵国邯郸果然是通都大邑,气象万千!站在东西长街上,伯牙忽而觉得有些头晕,如此多的高车大马,如此多的粉男绿女,还有如此多的瓦肆勾栏、茶社乐坊!呼吸着满街无孔不入的脂粉幽香,伯牙正不知去往何方,踌躇间,竟又看见了自己的脚趾头从靴子里偷偷冒了出来,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靴子呀靴子,你为何如此不争气啊?从江堡穿来的那双靴子,那还是哑姑姐姐与他做的,他实在不忍舍弃,只是从吴到赵,一路千辛万苦,辗转数千里,那靴子却早已不成其为靴了!进入赵境之后,那靴子无法再挂住脚面,这才狠心又买了这双。如今脚上这靴子又不知行了多少路,这才勉强绑在脚面上走进邯郸城。他想,无论如何,也该去找地方买双新靴子了,总不能太委曲了自己这双脚啊!

唉,一双新靴子又算得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伯牙摸了摸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毫,自嘲地笑了笑,于是趿拉着一双破靴,继续向前行去。他边行边想,此地如此多的乐坊,何愁无有自己的衣食父母啊!有乐坊必有歌舞,有歌舞必用丝弦,只须找一家好的乐坊投效,凭着自己的凤凰琴技,自信觅个落脚之处,又有何难哉?

邯郸既是赵国王城,那气派自不可与江堡同日而语,城中不仅随处可见高屋华厦,深庭大院,时而还有一些官家马车呼啸着策马而过。那车上的马夫更是衣帽光鲜,气宇轩昂,还故意大呼小叫的,将长鞭在路人头上炸雷般地打响,吓得那些呼朋结伴的俏娃娇娘,一个个花容失色,东倒西歪,避之唯恐不及!

初来乍到,伯牙小心翼翼避开那些骑马的坐轿的,还有挑担的推车的,生怕一不小心,撞坏了身后的凤凰琴。他正自瞪大眼睛左顾右盼,胡思乱想,忽听见远处传来阵阵喧嚣之声,又见许多闲人一边兴奋地呼喊着,一边慌着往前跑去!

伯牙还没弄明白,又见好些个乐人,手持各色乐器,与他急匆匆地擦肩而过。细看之下,这些乐人还一个个穿红着绿,似乎全都是神情庄严,兴奋莫名,如同去赶赴一场难得的盛宴!

今日是何日啊?为何一下子冒出如此多的乐人呀?伯牙好生奇怪,忍不住伸手拦住一位负琴而奔的年轻乐人问道:“敢问这位小哥,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怎么?你是刚来的?如此大事都不知晓?”

“大事?此地有何大事呀?”

“糊涂呀!今日午时,是赵国乐府的采风大会啊!”

伯牙依然茫然无知:“采风大会?何谓采风大会?”

“咳,枉你白负一琴,如此盛事,你果真不知?”

“在下初来邯郸,还请小哥相告一二!”

“好好好好!我跟你说、跟你说啊!每年春秋两季,赵国乐府便于东门广场设会采风,采集南乐北曲,也就是立榜招贤,广招乐伎人才,可是热闹着呢!”

“设会采风,广招乐伎人才?还有这等好事?”

“谁说不是啊!我等已在客栈眼巴巴地候了两个月啦,就盼着这一天哪!说不定这回就能跃过龙门,还能被招进赵国乐府呢!哎呀!不多说啦、不多说啦,再说可就误了时辰啦!”——伯牙还欲再问仔细,可那乐人胡乱拱了拱手,早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今日采风大会?我为何不知?”——千里而来的楚国琴师顿时思潮起伏。那赵国乐府不就是赵宫乐队么?据伯牙所知,从古至今,凡各国王宫乐队,俱是由乐坛顶尖乐人组成,只要听得首席琴师一琴先鸣,百乐随即依律奏和,无论箫管长笛,还有鼙鼓金石、铁钹铜磬,无不各依其谱,丝毫不乱,那才是真正的稀世大音,王者气象啊!

记得幼时曾听大爹讲过,王宫乐队之席向有严格定规,其中丝弦几席,笙竽几席,还有那磬鼓金石各各几席,绝不可随意增减,惑乱宫廷;若非名师举荐,民间乐伎万难入选呀!难不成这些乐人,也都是直奔赵国王宫而去么?

如此看来,琴工老伯说的话一点也不错,民间郑卫之声早已侵入了赵国王廷,莫非今日初来邯郸,竟会让我躬逢其盛?一念至此,伯牙忽而觉得热血沸腾,眼前幻化出了鹿跃鹤舞,百器和谐的壮观之景,似乎自己峨冠旒带,堂而皇之地早已占有一席之位了!

邯郸城啊,你果真是天下乐府之都,难怪这些乐人都是奔你而来!无论如何,还是先去看看再做道理!伯牙对自身凤凰之琴充满自信,他晓得,王宫乐队当以周礼为重,今日如能一试而中,何苦再为饮食衣履而愁哇?想当年,多亏大爹悉心教导,那些祭祀汤尧虞舜、还有文武二圣的殷商大诰之曲,伯牙早已滚瓜烂熟,若是今日采风大会,遇上一个识才的乐令,看了我的凤凰琴,听了我的风雅颂,说不定将我一拔而为首席琴师,也未尝可知啊!

想我伯牙自幼于秭归深山之中,随大爹苦修琴艺,盼的不就是有朝一日平步青云,进入王宫乐队,以使楚乐发扬光大么?若非那白起一夜破郢,如今自己早成琴圣钟子仪入室弟子,又何须如此饱尝艰辛,备受煎熬?幸得今日适逢赵国招贤,如能夙愿以偿,不也是东皇太一、还有幽冥中之父母先人的暗中庇护么?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若是错过今日,岂非遗憾?于是伯牙越想越得意,也兴冲冲地背好琴囊,随着那些乐人直往东门赶去!

东门广场设于邯郸王城之侧,放眼望去,王城重重飞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广场中央设一高台,此台原为斩处奸盗贼人之所,如今却成了招贤纳才之地。东西两边各立旗杆一根,招贤旗高悬其上,迎风而扬。东旗上书“诚揽四海乐人”;西旗上书“囊括天下英才”,个个字大如斗,让人一望而心生振奋!

伯牙也许并不太知晓,自周平王从镐京东迁洛邑,早已国祚日衰,礼崩乐废,诸侯之间更是互相征伐,争斗不休,兼并之势日见激荡。三家分晋之后,昔周天子祭祀宗庙社稷之典,也从王室神坛逐渐流入诸侯列国。如今赵国顺承天意,率先将郑卫之声引入宫廷雅乐,倡导士民奢华乐风,更于邯郸城中举旗一呼,天下之乐人无不奔走相告,竟至趋之若鹜!

这采风大会既是采集民间乐舞之风,自然是为名国民间舞乐人士而设,偌大的广场早已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赵国乐风之变牵动民心,除了台上专司评审的乐府官人外,还有不少缙绅百姓,工商士民,也将这甄拔乐才的采风大会,当做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就连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也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广场四周全让看热闹的人们占满了!

伯牙赶到之时,采风大会已然开始,只听高台三通锣鼓,来自各地的乐人舞伎随即依照事先录名的次序,操起各自乐器,战战兢兢地登台演奏,不敢稍有大意。不说监审乐官自是耳聪目明,公正无私,即便邯郸民众也是见多识广,听得多了,耳中自然分辩得出音律优劣。若是遇见伎艺超群的,台下民众便一起举臂欢呼,击掌与之相和;若是举止失措,稍露破绽,台下即刻嘘声四起,毫不留情地将那窘迫的乐人嘘下台去!

若想出人头地,一步登天,就得有胆将自己浸入泪中泡,再置于火上烤!早先那些滥竽充数,鱼目混珠的笑谈,再也不会在邯郸发生了,是骡子是马,总要牵出来遛遛才能知道啊!远远望去,那一个个乐人上得台来,谁个不是施展浑身解数,尽力展示各自风采?一曲过后,那有幸留在台上的自然是春风得意,而那些被嘘下台的则意气全无,只恨不能一头撞死!

伯牙在场外看得眼热心跳,恨不能一步跃上台去,使凤凰之声早些奏响,也让这些赵人见识见识他从楚国带来的琴歌!可是,高台四周警戒森严,如何才能登台一展琴技啊?伯牙正愁不知如何投名递状,忽听得身旁有人叹道:“你看看,看看!唉,这让人嘘下去的滋味真比杀了他还难受!若这样让人嘘下台去,今后还有何面目见人哪?”

“话可不能这样说!”——又有人说道:“这采风大会是干啥的?就是让我们乐府嘘的呀!你说嘘怕什么?又不问贵贱,不问出身,只要你的琴弹得好,竽吹得好,便可翻身跃过龙门,一步登天哪!别的好处不说,就说这千挑万选供奉乐府一项,还怕被人嘘么?”

说话那人瞥了一眼身旁那如同花子模样的伯牙,将同伴稍稍拉开几步又道:“你说他们?也想跃龙门?呵呵,那还不跌得粉身碎骨?你当龙门好跳啊?光有胆量不行,那是王宫乐队,百里挑一、万里挑一呀!……”

“那是自然!咱乐府设会录名,广招天下乐人,就是让这些鱼儿拼命去跳呀!跳得过去,自然成龙成凤;跳不过去,那怪得了谁,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喽!……”

“录名?”——听到这里,伯牙全然明白了:“对呀,录名!不录名,哪能登台呀?”

伯牙什么也不顾了,拔腿便去寻找录名之处!待他赶到时,那里早围满了许多想要跃过龙门的乐人,吵吵嚷嚷的。伯牙抱紧自己的琴,也跌跌撞撞挤了进去,朝那位录名的书记官喊道:“大人大人!烦请大人将在下之名录上,在下姓伯名牙,来自楚国的琴师……”

那书记官抬眼打量伯牙一番,露出满脸不屑道:“你?还楚国琴师?也要录名?”

伯牙赶紧整了整衣衫,又庄重地重复一遍道:“对呀,是我!在下姓伯名牙,楚国琴师!”

“少费话!我这里不管你是何方琴师,我只问你,可有银子么?”

“银子?要银子做甚?”——伯牙十分诧异:“啊不,在下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那书记官不耐烦了,将笔一搁道:“不管哪儿来,一律都要交钱取保!去去去,一边去!”

“哎,不是说诚揽四海乐人,囊括天下英才么?”——伯牙指着飘扬的招贤旗,焦急地恳求道:“我是琴师,真是来自楚国的琴师,可否先将在下之名录上,银子日后再补?”

那书记官闻言,将两眼一翻道:“笑话!如今这世道,没银子录什么录?滚滚滚、滚开!”

“可是、可是!”——伯牙嗫嚅着还欲再争辩什么,那两旁的兵丁却不由他分说,挺着长矛过来驱赶道:“滚开滚开!穿成这样也来录名?想来王宫混饭吃,是不是?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这是招贤取士,不是施舍,明白么?一看就知道是南土来的蛮子,还楚国琴师呢!滚滚滚、快滚、快滚!……”

名未录上,倒凭白挨了一顿羞辱,伯牙脑子里顿时天旋地转,一片混乱!那些赵国兵丁连损带骂,连推带搡,将他搡得险些跌了一跤,连身上系的包袱散落了下来,也不知道!

伯牙两颊憋得通红,心中委屈如潮翻卷,他强忍着眼泪,踉踉跄跄退了出来,满心欢喜忽而化作一场令人气结的闹剧:“天哪、天哪,不是说以诚招贤么?不是说唯才是举么?这招的是何贤,举的又是何才啊?……”

他那蓝布包袱正好落在场外一位小姑娘脚下,这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与婶婶一起赶来看热闹的宛娘!小宛娘拾起那蓝布包袱看了看,又拍了拍上面的泥土,便追着伯牙身后喊道:“哎、哎!这位大哥哥、大哥哥!包袱、你的包袱在这!……”

伯牙失魂落魄,含悲忍泪走出场外,全然听不见身后的呼唤。身后之琴尚未取出,为何将我赶出来啊?凤凰之声尚未奏响,凭啥说我是混饭吃的啊?无非是衣衫靴履不如人,无非是囊中空空不如人,可这又如何?为何单凭衣貌取人啊?旅途中的颠沛流离,未能使他辛酸,形同乞丐的饥饿冻馁,也未能使他辛酸,然而,此时此刻的几声呵斥,几声詈骂,却让伯牙眼中的辛酸之泪,夺眶而出!

大道向青天,我独不得出;世间无伯乐,良驹徒悲嘶!伯牙又羞又愧,抱紧自己的凤凰一任泪水长流:“天哪天哪!你为何如此不公、如此捉弄我伯牙啊?凤凰啊凤凰,怪我无能,不能让你展翅高飞!唉,不知何日才能一洗今日之屈辱啊?……”

一器未鸣,似已生死立判!那些个被老天爷眷顾的录取者,一个个满面春风,他们挟起自己的乐器击掌相庆,王宫乐队似乎已为这些幸运者预留了一席,通往王宫的那道神秘之门,已经徐徐开启,功名富贵已然在向他们频频招手!

然而更多的落选者却是心有不甘,他们满面凄凉,默默无言地伫立着,固执地不肯散去。伯牙悲愤地擦干泪水,忽然看见先前那位负琴的小哥,也是一脸愁苦之相,从对面踽踽而来。

伯牙羞于见人,转身抱琴欲躲,谁料那乐人偏偏眼尖嘴快,一把拉住伯牙问道:“哎哎!咋啦?不认识我啦?跑那么快干嘛呀?”

伯牙抱歉一笑道:“哦,是小哥呀!怪我眼拙,未能认出,莫怪、莫怪!小哥你这是?”

“唉,还说啥呀?又白费了一年哪!”——那乐人长叹一声,竟拉住伯牙大吐起苦水来:“你说他们这里还有天理么?咱这一曲还未弹完呢,多好的琴曲呀!哎,凭啥只弹一半就嘘?这些赵人除了会嘘,还会啥?好歹也要听完再说嘛!动不动就急着嘘,这也太性急了吧!”

“难不成,小哥是让、让人嘘下来的么?”

“咱这已是第二回、第二回了呀!唉,不瞒兄弟你说啊,只怕此刻连死的心都有了!”

“第二回?小哥难不成,让人嘘了两回?”

“咳,两回又算得了什么?喏,你再看那儿!”——那乐人指向广场边一道带檐的矮墙,那里坐着一溜无声无息的乞丐:“瞧,你瞧!他们这些人,都被嘘成啥模样啦?”

伯牙惊问道:“你说他们?他们也是被嘘下台的乐人?”

“你还真以为是乞丐呀?”——那乐人又哀叹了一声道:“唉,你说,他们那才叫惨哪!钱帛花光了,却仍苦苦守在这里!咱才被人嘘了两回,这又算个啥?”

伯牙不明白了,又傻傻地问道:“既是如此,那为何还不回家呢?”

“回家?”——那乐人又苦笑道:“唉,老弟你大概是第一天来邯郸的吧?咱这些乐人,还如何回家啊?留在邯郸城还能有一个梦想,让自己一天天地盼下去,盼着出人头地的一天;若是回家,只怕连这点梦想也没啦!”

“那就这样,要一直守下去么?”

“不守又能如何?”——那乐人茫然四顾道:“不瞒你说,咱关中那个地方……”

“关中?你说的那不是,秦国么?”

“是啊,是秦国呀!怎么啦?你不知道哇老弟,咱关中那个地方啊,都一连大旱三年啦,那是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哇,不出来只怕早就饿死啦!唉,我说老弟,只要在邯郸城拼上个三年五载,若有幸一下子跳进王宫乐队,受他乐府供奉,吃穿便再也不愁啦!”——那乐人说起王宫乐队,不由得又两眼放光:“哎,看样子,老弟也是奔赵宫乐队来的吧?”

“我?哦,不不!我不是、不是,我是路过的、我是路过的!”——伯牙羞于道出真情,红着脸又撒了个谎道:“在下来自南土楚国,准备取道赵国邯郸,转往齐鲁投亲去的。嘿嘿,对对对,就是去寻亲的,去寻亲的!”

“寻亲?”——那乐人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哎呀呀,那缘何也弄成这般模样啦?”

伯牙看看自己露趾的靴子,脸上一红,不得不又编出一个谎话:“唉,不怕你小哥笑话,来此路上,遇上个劫道的了,这这这、这才弄成这般模样呀!”

“哦,原来如此啊,可怜、可怜!”——那乐人没料到会遇上一个更加落魄之人,反倒安慰起他来:“算啦算啦!我说老弟呀,你不也背着一面琴嘛,咱又年轻,还怕没口饭吃么?你看这儿到处都是乐舞坊,一旦待挣够盘缠,再去寻亲也不迟呀!不用愁,不用愁的!”

伯牙讪讪地笑道:“是啊、是啊!背一面琴,还怕没饭吃么?在下这就去、这就去!”

那乐人显得极为热心:“沿着这条路往东拐,便有家迎春舞坊,那儿的女东家快人快语,是个好人,快找去吧!不过咱嘛,嘿嘿,咱就不陪你去了,咱还要找地方练琴去呢!”

“练琴去?”

“是呀,练琴去!总有一天,咱会带上自己的琴,跳进赵国乐府的!……”

那乐人似乎驱走了被人嘘下台的沮丧,又固执地怀着自己的理想,抱上自己的琴,志得意满地走了。伯牙望着那乐人远去的背影,将目光又投向矮墙边那些沦为乞丐的乐伎,他们虽形同花子,却仍搂紧自己的乐器,呆滞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破碗,一言不发。

伯牙忽而感到一阵羞愧,为何总有人将自己视为花子?他叹了一口气,掏光身上仅有的几个银毫,悄悄放进那些乐伎的碗里,然后背负着自己的琴,默默地走开了。

路旁小草,何其无助;石缝野树,何其艰辛!放眼天下,哪里是自己的栖身之地,哪里又是自己的容身之所啊?适才的屈辱引起伯牙无尽的乡愁,齐鲁在哪里?成连又在哪里啊?一位来自南方的断肠琴师,正苦苦跋涉在中州陌生的土地上!

忽然伯牙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他眼前站有一位大婶,还有一位小妹妹,正在前面路口默默地等着他!那小妹妹迎向伯牙,举起手中包袱问道:“这是你的包袱么,大哥哥?”

“包袱?你们这是?哦哦!”——伯牙这才想起,这包袱还是适才被人推出场外失落的,却不知如何到了小妹妹之手?

小妹妹又问了一遍:“这是你的包袱么?刚刚在那边拾到的,还给你吧,大哥哥!”

“哦哦,是我的、是我的,这只包袱是我的呀!多谢这位小妹妹,多谢大婶了!”——这小妹妹一口清脆可亲的乡音,让伯牙顿时振奋起来:“小妹妹,你是楚人吗?”

“是呀,我是楚人!哎,你也是楚人么,大哥哥?”

飘泊在外,最是难得遇见乡音,伯牙不禁喜出望外:“是呀是呀!我也是楚人、我也是楚人呀!哎,你们都是楚人么?”

那位大婶指着宛娘道:“她是我不是!我问你,你为何来邯郸?莫不是也为采风大会?”

提起采风大会,伯牙眼中的兴奋一下子暗淡了,他极力掩饰道:“不不不!我不是为它,我是寻亲的、寻亲的,我是要去齐鲁寻亲!这不,我这就出城去,嘿嘿,这就出城去!”

“别再说瞎话了!我知你连名都没录上,就被赶了出来!咳,这有什么呀?在咱邯郸城,如你这般的乐人多了去啦!”——那大婶果然快人快语,一下揭开了伯牙的伤疤:“这样吧!看你也是个没处可投的孩子,到咱迎春歌舞坊来吧!大婶管你吃,管你住,还能练你的琴呢,到秋季再去跳龙门,一准能过!如何?”

那小妹妹也极力相邀道:“来吧,到咱乐坊来吧,咱婶婶是个好人,我们还能就个伴呢!”

“是呀,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实诚的君子!来吧!看你俩都是楚人,还能就个伴不是?”

寥寥数语良言善意,竟让伯牙眼中之泪几乎又要溢出!然而谎言出口,再也难以收回,伯牙又羞又愧,只恨不能夺路而逃!他不怕流浪,也不怕吃苦,就怕别人的同情与怜悯啊!伯牙想都未想,便红着脸一口拒绝道:“不不不,谢谢大婶的好意!哦哦,我还有事呢,我真的要去寻亲,去齐鲁那边去寻亲,求求你们,让我过去、让我过去吧!”

“真是寻亲?”——那大婶与小宛娘交换了一下失望的眼神,又摇摇头道:“那好吧!既是如此,那咱也不强留啦!若以后寻不到亲人,再回咱邯郸来,大婶还是收留你,好不好?”

伯牙心存感激,郑重地长施一礼道:“那就多谢大婶、多谢小妹妹了!咱们后会有期!”

“那就一路走好,咱们后会有期!好孩子,咱俩也回吧,让你这位大哥哥好早些上路!”

“大哥哥再见!”——小宛娘满眼失望,牵起婶婶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伯牙痴痴地站立路口,目送着她俩渐渐离去,一时怅然若失;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紧追了两步高声喊道:“哎!小妹妹、小妹妹!大哥哥问你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妹妹回头灿然一笑,也挥挥手喊道:“我叫宛娘、小宛娘!大哥哥,你呢?”

“我叫伯牙,姓伯名牙!小宛娘,谢谢你!……”

“宛娘、小宛娘!”——伯牙心中一动,这小妹妹好生眼熟啊!这楚国小女孩是如何来邯郸的,伯牙虽已无从知晓,然而,自从邂逅了这位小乡亲,似乎冥冥之中,有一颗闪亮的小星星,留在了他的心空,让他的心境重新又明朗起来!

望着她俩远去的身影,伯牙竟至又生出了几分牵挂,甚至隐隐地还有几分后悔,后悔没能与她们同去!是留下,还是离去?伯牙心中怅惘无绪,此地看来并非全是追名逐利之徒,还有许多如她们一样的好人,留在邯郸,或许还有不少进身的机会呀!然而伯牙还是选择了出城之路,如其投身邯郸乐坊,让人呼来喝去,听歌赏舞,还不如早日前往齐鲁,寻得师叔成连,那才是心中期盼的正道啊!

出了邯郸城,不知不觉伯牙来至城外一处山明水秀之处,只见路旁有座馒头状的小山湾,山湾有片小池塘,塘水清浅见底,可见几许游鱼小虾,在水草间灵动地窜来窜去;还有一群可爱的小鸭崽,在鸭妈妈带领下,与几只长腿鹭鸶,在水滩互不相让地争抢觅食,它们扑楞着羽毛初生的翅子,将这方春意盎然的小小池塘,闹得好似风生水起。

仲春骄阳,万物生长。天地间那无所不在的勃勃生机,让伯牙一时有感而心动,他索性解下琴囊,又敞开衣襟,让和风吹拂入怀;他蹲下身子以手掬水喝了几口,水波轻轻地漾起,忽然从中映出那位小妹妹动人的笑脸,伯牙也笑着伸手去捉,那人影儿一动,又依稀不见了!四周空无一人,伯牙望望水,又抬头望望天,天上只有白云悠悠而过。

塘边垂柳蜿蜒吐绿,随风起舞。几只翠鸟不知何时鸣上枝头,欢快地啁啾着,伯牙正欲取出他的凤凰琴,以和天地之间这无时不在的节律。不论身处何地,不论是愁是苦,年轻的琴师总能敏锐地感知这与生俱来的自然律动!——所幸花开花落,冬去春来,唯有取之不尽的自然律动,那是不要他一文钱的。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喧闹的笑声,伯牙抬眼一看,只见几位白头老翁,还有三五黄髫稚子,正于前面林木荫处,闲适地游戏玩耍。那些林中之人显然正在模仿孔老夫子教导弟子,以长者自居的那位老丈白发苍苍,却目中无人,只是顾自悠然自得,朗声而吟哦:“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啊!……”

那白发老丈一面吟哦,一面舞臂伸腿,那声调也随之抑扬顿挫,模样显得极为陶醉;而团团围坐的几个稚子却远不如那位老丈专注,他们早望见朝这边走来一人,不禁七嘴八舌地叫嚷了起来:“太爷爷、太爷爷!您看那边走来一个人、走来一个花子、花子!”

“花子?花子有何稀奇的?你们没见过花子么?都与我坐下、坐下!”——老丈的激情突然被打断了,不由得望着伯牙皱起了眉头;一位仆者模样的赶紧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糕饼,扔到伯牙面前道:“喂!过来!给你的!快一边吃去,别搅了我们老爷的雅兴!”

伯牙微微摇了摇头,对那块糕饼不屑一顾,他宁肯饿死,也不会吃嗟来之食的。那仆者又惊又疑,他不明白,一个花子竟然也敢拒绝他的施舍:“哎?怎么啦?嫌少?”

“非也、非也!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伯牙心情很好,并不与那仆者计较,只是以孔老夫子之言轻轻回敬了一句,便不卑不亢,拱手退立一旁。

“怎么?你?”——那仆者正待发作,却被那位老丈喝住,那老丈将伯牙打量了一番道:“哼哼!一个负琴卖唱的花子,居然也敢卖弄论语?先贤之言,岂是尔等贱民乱用的?哼哼,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千古不易啊!”

听爷爷毫无顾忌地训斥那个花子,一旁的孩童全都掩口而哂;而伯牙却默无一词,只在心里轻叹一声,仍是拱手侍立。老丈见伯牙微微摇头,不禁又滔滔训戒起来:“哼哼,老夫说错了么?你既将琴卖唱,可知‘诗三百’?可知‘思无邪’?何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何谓‘贫而不谄,富而不骄’?”

“还有还有,这个这个,你小子岂又懂得‘人而不仁,何如礼乎?人而不仁,何如乐乎’?哼哼!不懂了吧?说多了,怕你更不懂得!小子!下回可要记住,论语之言,俱是我等儒生藏之高阁,奉为圭臬的,岂可出自你这卖唱的花子之口?”

伯牙早就忍不住想笑,还以为遇见隐身田亩的贤者,哪知竟是一位不甘寂寞的腐儒!唉,只怪当今世上,诸子百家,日见兴盛,孔夫子所倡导的周礼仁义之学,早已如水东流,如日将没。也许这位好为人师的失意腐儒,也如我一般,在世间不为人所重,这才跑来山林野外,当着这些孩童之面,之乎者也的叫嚣一番,发其思古之幽情,真是可怜、可怜复又可笑哇!心念至此,伯牙又是莞尔一笑。

这无心之笑让白发老丈顿时又愠怒起来:“为何发笑?不服周?哼!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这小子!说你是花子吧,你又背着个琴!你说你说,你究竟是何人?”

伯牙见老丈发怒,便不慌不忙,向前长施一礼道:“长者有问,不敢隐瞒,末学小子,只是一个行脚歌者,不是花子!”

“行脚歌者?”——那老丈一愣:“何谓行脚歌者?”

伯牙望着老丈,又是爽朗一笑:“老丈没听闻么?歌便是行,行便是歌。小子从南到北,也记不清行了多少路,弹了多少曲,只知道已经穿烂了五双靴子了!”

“哼,狂妄,简真是妄自尊大!”——不知伯牙又是哪句言词刺疼了他,那位白发老丈顿时吹胡子瞪眼,愈发生气道:“穿烂五双靴子,又有何了不起的?五双靴子、五双靴子便不知天高地下了么?哼哼!你们看看,看看!如今这世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连个弹琴卖唱的花子都如此自负,如此张狂!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那老丈一时激愤得咳个不止,早有人上来劝慰道:“罢了罢了!您老人家何等尊贵之身,何必与这小子动怒啊?如此狂妄之徒,赶走也便罢了!喂、喂!你这臭卖唱的,就是说你呢!还呆着做什么?还不快滚?滚远一些!若我们老太爷有啥事,非拿你是问不可!……”

伯牙心中半是不平,半是羞愧,自己又何曾得罪这老人家,让他如此动怒?虽有心争辩,可是看自己破靴烂衫,不禁失去了争强之气。伯牙唯唯而退,然而去之未远,耳旁忽又听见有人叫转他道:“喂、喂!那卖唱的,卖唱的!回来、回来!”

“我?你们,是在叫我么?”——伯牙惑然转身问道。

“不是你是谁?回来、回来!是我们老爷叫你回来的!”

那白发老丈刚刚止住了剧咳,又指向伯牙道:“你这小子!老夫还没发话,谁让你走啦?”

伯牙忍气吞声问道:“不知老人家还有何吩咐?”

“哼哼!你既是行脚歌者,那老夫且来问你,可敢在此演试一曲么?”

“不知老人家欲听何曲?”

那老丈又待发怒:“不是老夫欲听何曲,是问你小子又会何曲?”

“但凡世间小曲,小子无有不会的!”——伯牙似乎忘了适才教训,忍不住又狂妄起来:“今日邯郸乐府采风大会,出了不少新曲目,小子与您老人家演唱一首如何?”

岂料那老丈一听采风二字,更是有如摘他心肝,又勃然大怒道:“呸呸!休与老夫再说什么采风大会,莫玷污了老夫之耳!”——那老丈似还不解恨,竟至于深恶痛绝,破口大骂:“哼哼!采风、采风!比得上国风么?比得上诗经么?全都是些浮词浪曲,什么玩意儿啊!郑卫之声,老夫与之不共戴天!”

伯牙更是难以理喻,这位白发老丈实在是喜怒无常,不可逆鳞,莫非竟与这郑卫之声也有深仇大恨?那仆者见状,赶紧上前喝斥道:“喂!你这臭小子!你究竟是会还是不会呀?怎又口出狂言,若是气坏了我家老太爷,小心打断你的狗腿!”

伯牙忿忿然,转身便要离去:“罢了罢了!小子这双腿,还要留着行脚呢!你家老太爷欲听何曲,小子再也猜不着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且慢!回来!”——那白发老丈无端发了一通无名火,又叫住伯牙,依然不放他离去:“看你小子年少轻狂,懵懂无知,老夫且不与你计较!老夫只是问你一句,你这行脚之歌者,既然夸口无曲不知,哼哼!有一曲‘猗兰之操’,可是听说过么?”

“是‘猗兰之操’?”——伯牙脱口而问道:“可是孔丘老先生所作之‘猗兰操’么?”

“正是正是、正是孔老先生所作之‘猗兰操’!咦?怎么怎么,这个,你果真知晓?”

“夫子之曲,岂敢忘怀!”

“哦?”——白发老丈不觉惊讶莫名:“孔仲尼老夫子所作之‘猗兰琴操’,传承至今,已近两百年啦,你这歌者小小年纪,莫非还真的知乐知礼不成?”

伯牙微微一笑道:“这猗兰琴曲,本是孔丘仲尼老先生晚年之时,自悲伤不逢时而作!”

“哎呀!伤时之作?”——那老丈不由得两眼放光,又急不可待地问道:“还有说乎?”

伯牙唯唯,从容而对:“想其当初,仲尼先贤驾车以周游列国,历聘诸侯,然而,诸侯却莫之能任。夫子沮然自卫国返回鲁地,于隐谷之中却见幽兰吐香。忽而有感,喟然叹之曰:兰,当为王者香!不料今乃于此独藏,徒然与众草为伍,悲夫!于是乃止车下坐,援琴鼓之,自悲伤不逢时,托辞于深谷幽兰。自此以后,便有了这首久传于世之猗兰琴操!”

“哎呀呀!好好,说的好哇、太好啦!”——那白发老丈顿时喜形于色,如同拨云见日,发现了天大的奇迹一般,竟至于前倨后恭,兀自绕着伯牙转了两匝,又惊又喜地夸赞起来:“好哇,好小子!你这小子究竟来自何方啊?竟能将猗兰琴操说的如此清楚?”

“这有何难?一首琴曲而已!”——伯牙这回未见老丈恼怒,便长舒了口气,心中暗笑,这曲子还是年幼之时,大爹便让我烂熟于心,休想难我!

“哎!糊涂、糊涂啊!这怎么只是一首曲子?这是仲尼老夫子自度琴曲,两百年了哇!哎,对了!你还未回答老夫,你这小子究竟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又去往何处?

“哦,小子姓伯名牙,来自南土楚国,要去齐鲁、去齐鲁寻亲!”

“唔,伯牙,伯牙琴师!好好,好名字、好名字!南楚歌者,歌者伯牙!好好!”——那白发老丈捋起胡须,连连称好道:“既然如此,可否打起精神,在此清幽静雅之地,将这猗兰琴操好好演奏它一回?若是唱得好了嘛,喏,你看!这里吃的喝的,皆尽可拿去享用,老夫还要好好赏赐于你,赏你一身好衣衫!如何?”

伯牙正暗自思忖,这位老丈不知因何如此看重“猗兰操”?那一旁的仆者早吆喝起来:“哎、哎!听见没有?我们老爷让你唱,还不快唱?只要奚老爷高兴,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伯牙无奈地摇了摇头,于是朝那奚姓老丈略微躬一躬身,便脱下那双破靴子置于身后,又解下琴囊,取出他的凤凰琴,择一洁净之处赤足而坐,于膝上轻轻抚弄起来。

丝弦甫一扬起,林中诸人顿时安静下来,只听那琴声在林中飞旋。伯牙久已不弹猗兰,再弹猗兰琴曲,忽而触弦有感,心中涌来一股辛酸之情。想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历聘不任,于是唯有闻兰而悲,伤不逢时,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自己失意于采风大会,不也是怀才不遇,空怀不平之心么?时光荏苒,隐谷不再,其间虽隔了百年之久,然而楚国琴师此时幽幽此心,大可直追孔丘之心,二者又何异之有?

伯牙之琴泠泠清清,如伤如悲;抚到情深之时,更见邕邕容容,一泄动情,那林中诸人无不战战兢兢,摒息静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及至伯牙歌声起时,其怨恨凄感,怫郁慷慨,又有如直通幽冥,力抵九天诸神: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适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阍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不独伯牙于林荫之下抚琴追贤,不能自已,座中与孔夫子同病相怜者,还有一人!初始,伯牙抚琴之时,那奚姓老丈尚能正襟危坐,似有所期;继而以巾拭泪,眼中但见点点泪痕;琴曲未终,孰料老人家竟捶胸顿足,涕如雨下,顾自号啕痛哭起来!

林中诸人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老丈悲从何来?奚老丈独自抽泣良久,方才一把推开众人,颤巍巍来至伯牙之前,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陈起来:“公子真好琴、好琴啊!适才休怪老夫无礼,错怪公子了!公子今日之琴,触动老夫心弦,定是天怜老夫,定是天怜老夫矣!老夫解甲归田三十年,没想到如今垂垂老矣,今日始能得遇公子啊!……”

老丈一言未毕,又放声痛哭起来!伯牙慌了,他一手抱琴,一手扶住老丈道:“老人家休得如此,有话好说!您老这又是为何啊?”

奚老丈抚住伯牙之手,一时感慨万千:“公子有所不知啊,老夫年轻时,曾于齐国忝任稷下祭酒,每逢祭祀之日,王廷中莫不是钟鸣鼎食,闻琴起舞,人人恭之以礼,遵礼而行呀!那是一段多么好的时光啊,老夫至死也难以忘怀啊!如今礼崩乐坏,世风日下,再也听不到先贤仁德之音了,再也听不到了啊!唉,没想到哇,三十年过去了,还能听到如此清雅之声,你说你说,这不是老天怜我,又是什么?”

“老人家错爱了,那不过是一首咏兰的琴曲!”

那老丈一把又将伯牙紧紧抓住:“哎,岂止是一首琴曲?你我今日于此相逢,便是天助老夫啊,老夫又岂肯放过?来人哪!快、快!快引伯牙公子,前往庄上一聚!”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这突然变故令伯牙始料未及,慌忙推谢道:“老人家休如此抬爱!在下还要行脚、还要去、去寻师访友呢!”

“休如此说!在此之前,公子是行脚之歌者;在此之后,那便是老夫座上宾客!不不不,是长年食客、长年食客!公子就留在我奚家庄,老夫还有大事欲与公子相商,如何?”

伯牙还欲推辞,哪晓得那林中诸人闻言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拥起伯牙便走!伯牙急得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大叫:“哎、哎!慢着、慢着!靴、靴!我的鞋、我的鞋啊!……”

老丈在后,抚掌哈哈大笑道:“弃之无忧、弃之无忧!公子那破靴烂屣,早该远远弃之,换双新的啦!待到了老夫庄上,还怕没你靴子穿么?哈哈哈哈!……”

前行不远,众人前呼后拥,将伯牙拥至好大一处山庄,庄前大书奚家庄三字。庄前庄后,但见屋宇错落,门庭俨然。早有人上前,将奚庄主及一众人等迎进中堂。那奚庄主一进中堂,还未及坐定,便连连呼奴喝婢,吩咐仆人快快侍候伯牙公子香汤沭浴,梳洗更衣。

未几,伯牙沭浴已毕,换了衣衫靴袜,上下焕然一新,束发来见。仆人将伯牙引入中堂,奚老丈也换了居家常服,端坐于堂。伯牙将琴置于一侧琴案之上,上前长施一揖道:“多谢老丈!今日得蒙老丈错爱,赐浴赠衣,伯牙受宠若惊,有何吩咐,还请老丈明示!”

奚老丈见伯牙梳洗过后,更是容光焕发,举止大度,于是愈加欢喜,上前拉住伯牙之手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我林中相遇,便是有缘,伯公子今后休再如此客气!来来来,公子如今是老夫门下贵宾,老夫尚有天大之事,欲与伯公子商议,还请公子万勿推辞啊!”

“小子何德何能,岂敢与闻老丈大事?”——伯牙又是一揖:“不知老丈有何大事?”

“不忙不忙,何须在此一时?”——奚老丈呵呵一笑道:“伯公子今日初登敝庄,不妨先随老夫四处看看,如何?”

“小子但随庄主之意,老人家先请!”——伯牙欲取其凤凰琴,奚老丈看穿伯牙心思,笑道:“伯公子无须取琴,此琴置于案上,万无一失!”

伯牙依然将琴取之在手,又置入囊中,负于身后道:“伯牙知老丈诚心待我,只是歌者琴不离身,手不离琴,还望老人家见谅!”

奚老丈哈哈一笑,执起伯牙之手,引其于山庄内外四处查看,所经之处,无不赏心悦目,所见之人,亦无不毕恭毕敬。看过之后,奚老丈又将他引入一处精致房间,其中雕梁画栋,席榻俱全,铺陈用具亦无不极尽奢华。

伯牙正自疑虑,又见仆者捧进酒水佳馔,置于几上。老丈道:“伯公子初登敝庄,休怪简慢不周!此处还算整洁,若不嫌弃,公子便可长居于此啦!来来来,别再多想啦,趁饭菜尚温,还是请公子入席,先行用膳吧!”

“且慢且慢!老丈是说,让小子今后长居于此?哦不!伯牙不过是一行脚歌者,又岂能在此长居?使不得,使不得!”

“哎,伯公子休要推辞!公子既是熟知猗兰琴操,便是知礼知乐之人,又如何使不得?来来来!公子休再多心,还是先行用膳吧!”

“不行不行,猗兰不过一支曲子,如何当得起老丈如此厚待啊?”——伯牙又是一揖:“今日衣食之恩,还望老丈明示,否则小子受之有愧,食之难安啊!”

“唔,也罢!既是如此,老夫无妨与公子明说!”——老丈起身沉吟道:“公子可知否,今日林中相遇,此乃上天特意遣来公子襄赞老夫的呀!”

伯牙更是莫名其妙:“襄赞?老丈您?可有说么?”

奚老丈哈哈大笑道:“公子勿急,让老夫慢慢讲来!今日林中一曲,实让老夫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啊!唉,如今这世上,诸侯无道,久已不闻礼乐之声!礼乐不行,祭祀不享,以至天之将亡,周已不周矣!老夫不自量力,愿矢志效法先贤仲尼,以乐补天,重建我王道乐土!只是可惜呀,如今万事俱备,所以为憾者,独缺公子一琴耳!”

伯牙仍听得一头雾水:“缺我一琴?天下琴瑟多的就是,何以独缺伯牙一琴?”

“天下琴瑟虽多,然则多发郑卫之声!哼哼,就是白送,老夫还嫌其碍事呢!”

伯牙想起老丈曾于林中发誓,与郑卫之声不共戴天,于是便不再劝,只是委婉辞谢道:“伯牙之琴,也怕太过寻常,只恐难当补天大任,还望、还望老丈另请高明为是!”

“公子休要谦辞了!公子一曲猗兰,常人实难企及,就算他成连在此,公子今日之琴技,也不输他半分啊!哈哈哈哈!”

“啊?成连?”——伯牙闻言自是一惊,急忙问老丈道:“是那南钟北连之齐鲁成连么?哎呀!老丈快告我,成连他、他他他,他如今现在何处啊?”

奚老丈渐渐收起笑容,盯住伯牙看了半响才道:“公子莫非还识得成连不成?”

伯牙这才猛省自己一时失态了,急忙摇头否认道:“哦,不不不!伯牙还无缘得识成连,只是身为楚国琴人,又岂能不知南钟北连?只是晓得,晓得而已呀!”

“哼!南钟北连,说的倒也不错,只是成连那小老儿自恃为天下琴乐之首,却太过狂妄!公子既是身为楚国琴人,当知琴乃圣人之器,又岂能将琴犯上作乱?”

“啊?这琴如何还能、还能犯上作乱?”

“哼!又岂止是犯上作乱?正是那成连大逆不道,以琴推波作澜,那郑卫之声这才得以流播中原,充斥大街小巷,使当今之世,只知有国,不知有周;使当今之民,更是只知追逐声色犬马,不知世上还有我王道雅乐!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可是、可是?”——见老丈说起成连,咬牙切齿,伯牙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总算知道了师叔的下落,忧的是其师叔成连何以成了奚老丈的眼中钉、肉中刺?伯牙忍不住忿忿不平地嚷了起来:“可是成连大师他早已功成名就,如何还要犯上作乱啊?”

“老夫说他犯上作乱,他就是犯上作乱!”——见伯牙公然为成连不平,那奚老丈几乎又要勃然变色:“哼哼!若非成连犯上作乱,勾结赵国乐府,又何来这采风大会?此人明为当今琴乐之首,实为乱我雅乐之贼子也!哼,你这小子还是太过幼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不妨与公子明言,老夫与那成连早有谷雨之约,百日之内,当与他郑卫之声,一决高下!”

伯牙更是目瞪口呆:“啊、谷雨之约?老丈与他成连大师,还、还要一决高下?”

“哼哼!成连大师?欺世盗名而已!老夫尚且不怕,莫非伯公子先自胆怯了么?”

“不不不,老丈错会了!”——伯牙浑身一激,急忙分辩道:“小子并非胆怯,只是……”

“只是什么?”——奚老丈辞锋一转,又和颜悦色地说道:“公子休再多虑,不要怕他!老夫如今尚有一套齐整乐班,其中笙竽箫笛,全都不缺,所缺者,唯独公子一琴耳!伯公子若肯留下襄助老夫,又何惧他乱臣贼子?”

“哦不不不,伯牙不是怕他,不是怕他!伯牙只是担忧……”

“哎!还有何担忧的?在我奚家庄中,老夫可保你再无后顾之忧!公子只管放心住下来,好生调教老夫乐班,以待谷雨之日,再与那乱臣贼子一决高下!”

“可是伯牙何德何才?只怕愧对老丈期待啊!”——伯牙沉吟道:“小子只是担忧,此事关系重大,小子末学,又岂能与成连大师抗衡?还望老丈重新思量才是!”

奚庄主闻言,又要拂怒而起:“老夫偌大一把年纪,简直可以做你爷爷!就算老夫相求于你,还要忍心推拒么?罢罢罢,不说那害群之马也罢!老夫如今只要公子一句话,是留下襄助老夫重建王道乐土,还是去做你那什么行脚之歌者?”

“老丈言重了、言重了!并非伯牙不受抬举,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伯牙踌躇再三,方才对老丈说道:“想让伯牙留在庄内,却也不难,小子唯有一事相求,还望老丈允诺!”

“何事相求?公子但讲无妨!”

“想我伯牙不过区区一乐人,此次由郢都而来,只为寻师访友,余者一概不问!若此后访得我师友踪迹,还望老丈允诺伯牙离去!”

“哦,就为这事呀?呵呵呵,这又有何难、又有何难啊?”——奚庄主这才面容稍解,又呵呵一笑道:“公子放心!只要公子襄赞老夫赢回圣贤雅乐,想去寻访师友,又有何难哉!公子此后若想行脚天下,浪迹九州,老夫定然千金相赠,决不失言!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