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大道上,率众傩舞的正是屈氏姐弟,他们见上官锦棠下车而来,渐行渐近,便一声唿哨,只听那鼓点愈来愈急,舞步亦愈来愈密,有如飘风急雨,从天骤然而至!他们这是以楚人最高的礼节,来送亲人上路,以示心中祟敬之情!
上官锦棠早已心旌摇动,不能自持,她感动得闭上那美丽的双眼,任凭胸中潮水在脸上汹涌纵横!正当锦棠情不能禁,耳旁又听得一声长啸,那急如风暴的鼓点,突然一收而凝止,傩舞之人全都肃立无声,有如万马驰过之后,大地只留下一片静穆!
上官锦嫦睁开模糊泪眼,只见女须大姐已跪倒在她面前,口中称道:“今日送公主远行,请受女须一拜!”
锦棠更是大为感动,她不由得快步上前,伸手扶起女须大姐道:“不可不可呀!大姐啊,真愧煞小妹我了!小妹我何德何能,岂敢受大姐如此大礼?”
“要拜,要拜!公主为我楚国忍辱负重,慷慨赴秦,当受我万民景仰!”——女须说完,又俯身拜了下去!
“大姐请起、快快请起!锦棠实在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女须顺势而起,将锦棠紧紧拥入怀中,对锦棠耳语道:“公主你听大姐说啊,这儿都是女须的好姐妹、好兄弟,如若公主此刻改变主意,他们便会立时将你抢下来!知道么,就等公主发话了!”
屈原及众多傩舞之人都将目光投向上官锦棠,他们早已严阵以待,只要锦棠她此时轻轻点一下头,他们便会拔剑而起,杀将过去!可锦棠环顾四周,却黯然摇了摇头,向女须大姐谢道:“谢大姐怜爱不舍之意,锦棠此心已定,不再回头了!”
“此心已定,不再回头了?”——女须闻言,顿时泪如雨下:“好好!好一个此心已定,不再回头呀!大姐知你早已拿定主意,要去完成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罢罢!大姐我不拦你,再不拦你!我的好妹妹呀,大姐为你高兴、高兴啊!……可、可我实在不忍见你含悲负重,永别故国呀!”
锦棠眼中虽是泪光盈盈,却依然面含笑意道:“大姐休为锦棠难过!我等虽是女流之辈,不能出将为相,为国栋梁,请大姐但知我心,锦棠此行,对得起昊天后土,对得起天下苍生,相信锦棠妹妹,是不会为我楚人丢脸的!”
女须迅速抹了抹眼泪,又大声叫道:“好好!果然是楚人女杰!来呀,拿酒来!”——女须双手执杯,高举齐眉,然后庄严地双膝跪地,高声祝道:“楚天在上,日月昭昭!这杯上路酒,是女须代家乡父老敬正阳公主的,只愿东皇太一护佑我楚国公主一路平安啊!”
屈原与傩舞众人也随之伏地,齐声颂祝:“愿东皇太一护佑我楚国公主一路平安!”
锦棠感动异常:“大姐快快请起,众乡亲快快请起!大姐是锦棠我平生最为景仰的亲人,今日临别西去之际,能饮大姐这一杯上路酒,锦棠心结已了,此行再无遗憾!”
锦棠豪气冲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谢大姐大哥!谢众位乡亲!我上官锦棠今日一别,定然不负诸位相送之意!”
“妹妹且看!”——女须含泪又用手往身后指道:“你看那山岗之上,今日为公主壮行的,那儿还大有人在啊!”
锦棠回身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岗上,亦有数十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面朝大道长跪不起!锦棠惊问道:“啊?他们是谁?”
“是伯父大人啊!”
“啊?是义父大人?”——锦棠一声惊呼,便欲朝山岗奔去!女须忙阻拦道:“哎且慢!伯父大人自知那日错怪了锦棠,心中为此日夜愧疚难安呀!他老人家说,他这辈子为认了你这样一个好闺女,而骄傲啊!”
锦棠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挺身伏地,遥向屈辛老将军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义父大人,多多保重啊!小女在此与您老人家永别了、永别了啊!”……
上官锦棠依依泣别屈氏俩姐弟,泣别众位乡亲,义无返顾,与香草旗儿登车继续前行。屈氏姐弟与傩舞楚人让开桃林大道,跪送公主和亲鸾驾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剑胆如虹情切切,琴心似水意悠悠,长风浩浩为我歌,楚女一去不回头!
高山有棱千秋恨,流水无形万古愁,英烈忠魂几时归?高山流水几时休?”
绿草如茵,芳菲依旧,公主鸾驾逶逦穿过桃林,林中依稀似有埙声呜咽;车骑绕经后山,又见母亲坟头黄土如新,耳旁似闻琴歌讴吟!鸾车中锦棠一时恍然如昨,不禁泪眼朦胧问道:“香草呀,你听见琴声了么?”
香草诧异道:“琴声?哪有琴声?不信你问问旗儿!旗儿,你听见琴声了么?”
小钟旗茫然四顾,也摇头道:“没有哇!”
锦棠自是缄默无语,半晌又幽幽地问道:“香草,你说我伯牙哥已经走了么?”
“是呀!这还是小姐自己说的,说伯牙哥早已远走高飞,到齐鲁求师去了呀!怎么啦?”
“我怎么觉得这一路之上,耳旁都是伯牙哥的琴歌相伴啊?”
“琴歌相伴?小姐怕是思念心切了吧?”……
茫茫江面上,一艘小船沿着长江北岸顺流而下,身边失去锦棠妹妹,离别愁绪无以遣怀,伯牙一路之上都是长吁短叹,郁郁寡欢!
老艄公看伯牙心神不宁,殷殷劝道:“看江上风大,公子还是回舱歇息一下吧!”
护卫甲也道:“是啊,你都在此站了整整一天啦,还是歇息一下去吧!”
伯牙怅然若失,他久久凝望着郢都方向,喃喃自语道:“唉,悲欢又离合,聚散苦匆匆!上天刚给了伯牙这么一个亲妹妹,为何这么快就要收回去啊?”
“公子休再为小姐担忧啦,若非上官小姐今日挺身而出,公子又哪能平安离开楚国啊?”
“唉,上官小姐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啊,连我等须眉男儿也都钦佩万分呢!”
“是啊是啊,公子实在好福气啊,有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好妹妹!”
众护卫七嘴八舌夸赞不已,伯牙仍忧心忡忡,摇头叹道:“唉,话虽如此,只怕这一去,伯牙我这辈子再也见不着她了!”
“哎,休说如此泄气之话!伯牙公子兄妹情深,待公子三年五载从齐鲁学成归来,还怕你兄妹不能聚首重见么?”
“唉,尔等有所不知啊!”——伯牙咬牙切齿道:“上官靳尚那个狗贼,此番千方百计抓我妹妹回去,就是要逼迫她远嫁秦王,去和亲啊!”
“啊?去和亲?”——众护卫听了,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哼,天下竟有这等禽兽不如的父亲,夫人刚过世,便逼迫自己女儿去秦国和亲,真是无耻之极!公子休要难过,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公子学成归来,再来报这国仇家恨,也不迟啊!”
“哼!若非身负师父钟大人重托,我又岂肯与那狗贼善罢甘休?”
护卫甲劝慰道:“公子休如此烦恼,小姐她文武双全,又如此聪明,上天定会眷顾她的!公子莫再担心了,上官锦棠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众护卫也都纷纷劝道:“对对对,还是大哥说得对,锦棠小姐福大命大,放心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好人自有好报,令妹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伯牙心中稍感宽慰,不禁拱手相谢道:“但愿锦棠妹妹诚如各位吉言,就此平安无事!”
“一定的,一定的!公子放心吧,令妹定然平安无事的!”
护卫甲又道:“罢罢罢,还是不想这些啦,公子你看,这沿途景色多好,不如再为我们抚上一曲楚歌,以解心中烦忧,如何?”
公子摇头喟叹道:“唉,此时抚琴,只怕歌不成歌,曲不成调啊!”
“不要紧,不要紧!公子只管鼓琴就是,自有我等兄弟与公子相和,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对!只要公子不嫌弃,我等雷公嗓子就与公子相和,就与公子相和!”
伯牙顿感快慰,于是援琴以操,琴声立时在江上回荡,众护卫果然击刀叩舷,嘶吼而歌:
“楚天高,楚地阔,天高地阔是楚国;
汉水清,江水浊,江汉之滨是楚国!……”
激昂的楚歌声中,老艄公张起风帆,那小船御风顺水,凌波鼓浪,直往东方而去!……
咸阳城楼巍峨壮观,楼前秦兵禁卫森严!忽然,随着急促的蹄声,一骑快马飞奔来报:“张相爷、白将军迎亲鸾驾已经到达,快大开城门,迎接鸾驾入城!”
这边禁卫奋力打开城门,那边已闻金鼓齐鸣,唢呐高奏,只见张仪、白起身跨高头大马,率迎亲鸾驾迤逦而来!与锦棠姐姐同坐一车的小钟旗还未入城门,便好奇地东张西望;香草也打量着车外市井人群,兴奋地道:“小姐,你看呀!这咸阳城比咱郢都可差远啦,还有呀,你看这些秦人的脸,也比咱楚人黑多啦,为啥呀?”
锦棠道:“这有何稀奇!秦国风沙大,在这儿住久了,久而久之,自然脸就黑了嘛!”
小香草吐了吐舌头,故作夸张地对小钟旗道:“哎呀我的妈呀,那我可不愿在这儿久住!咱楚国多好呀,山青水秀的!是不是旗儿?你愿意在秦国久住么?”
“我也不愿住在这里!还要与我爷爷、还有我爹我娘回楚国去找我妹妹呢!”
小香草还想再说些什么,锦棠忙扯了扯香草衣袖,阻止道:“好啦、好啦,快要进城了,都别说啦!记住我在路上与你们说的话了么?”
小钟旗赶紧坐直了身子:“哦,记住了,到了秦国不许乱跑,也不许多说,全听姐姐的!”
小香草纠正道:“又错了吧?不是听姐姐的,是全听咱楚国公主的!”……
车骑开道,仪仗摇摇,喜庆欢快的迎亲乐曲声中,张仪与白起率公主鸾驾一行穿过城楼,出现在咸阳的通衢大街上!楚国正阳公主上官锦嫦不苟言笑,端坐于鸾车中央,街道两旁的秦国百姓蜂涌而出,争相目睹入秦为妃的楚国娇娃!
“快看快看哪,那就是我们大王新娶的楚国王妃吧?啧啧,真漂亮,简直像天仙一样!”
“我们大王的嫔妃数都数不清,为啥还要从楚国娶新娘子呀?”
“哎呀,这便是和亲,两国和亲,懂不懂?”
“傻不傻呀?和亲都不懂?和亲就是我们秦国大王娶了楚国公主以后,秦楚两国就如同儿女亲家一般,以后呀,就再也不用打仗啦!”……
秦王后宫,张仪白起双双前来复命:“启禀大王!臣等二人奉大王之意,前往郢都和亲,幸不辱使命,今日已将上官靳尚之女上官锦棠、楚国正阳公主一行迎来咸阳!”
秦王大喜过望:“哦,果真迎来了?上官之女在哪儿?在哪儿?没与你们一起进宫么?”
张仪从地上爬起来,往身后一指道:“大王勿急,正阳公主此刻正于宫外候着呢!”
“哦!”——秦王伸长脖子望道:“宫外候着?咦,咋还不进来呀?”
“大王未召,岂敢擅自入宫?”
“那就快宣,快宣,快宣进来,让寡人瞧瞧!”
内侍出外宣道:“宣上官大夫靳尚之女上官锦棠、楚国正阳公主入宫觐见哪!……”
前有内侍引领,后有宫女随驾,卫士持戟,宫门中开!楚国公主雾鬓云鬟,红裙曳地,在香草姑娘的搀扶下,出现在秦王面前!望着神仙般的美女款款而来,那秦王早已迫不及待迎了上去,只恨不能一把将其揽入怀中!
自打进入秦王后宫,上官锦棠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此刻,她便是入秦和亲的楚国公主,一个自信会以闭花羞月之貌,去获取秦王宠幸的绝色女子!上官锦棠娉娉婷婷,如风摆柳般的走近秦王,又适时送去一个诱人的微笑,这才千娇百媚,俯身拜了下去:“楚国正阳公主上官锦棠,奉命入秦,叩见大王!”
秦王目不转睛,半晌未能说话,一时竟看得呆了;上官锦棠抬起头来,又是嫣然一笑,轻启朱唇道:“大王啊,上官锦棠奉命入秦,叩见大王!”
“哦哦,美人快起,美人快快请起!”——秦王擦了擦眼睛,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上前将那楚国公主扶起,又情不自禁执其纤纤玉手细细打量一番,连连称好道:“嗯,好好好好!好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啊,叫个什么呀?哦,上官锦棠?对对对!是上官大夫靳尚之女嘛,上官锦棠,上官锦棠!好美的名字、好美的名字呀!哈哈哈哈!”
张仪在旁奏道:“启奏大王!临来之时,楚怀王已加封上官锦棠为正阳公主!”
“哦,加封为正阳公主?封的好、封的好哇!如此佳丽,寡人还须另行再造一座正阳宫,才能与这绝色美人相配啊!小美人儿,你说如何呀?”
上官锦棠故作羞涩,屈身谢恩道:“大王啊,小女子何才何德,竟蒙大王如此错爱!”
“哈哈哈!你们看,你们看哪!这楚国公主不但貌美无比,说话也十分温柔,锦心绣口,如同小鸟唱歌一般啊!好好,寡人爱听,寡人爱听!”——秦王爱不释手,不仅让上官锦棠与自己同榻而坐,又向张仪等人郑重宣布道:“自即日起,寡人册封上官锦棠为正阳楚妃,入主正阳宫!”
上官锦棠随即又离座叩谢天恩:“臣妾谢大王恩典!”
“呵呵,好好!爱妃请起,快快请起!”
张仪、白起及在场众人俱都匍伏在地,三呼千岁:“楚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平身!张相国还有白将军奉迎楚妃入秦,寡人全都重赏,全都重赏!哈哈哈哈!”
秦王高兴得开怀大笑,上官锦棠却愁容满面,眼中还似见点点泪痕,更加显得梨花带雨,人见人怜!秦王将新册封的楚妃拥入怀中,心疼地问道:“寡人今日与上官爱妃初次相会,爱妃却因何不快呀?”
锦棠故作不胜娇羞,从秦王怀中挣脱了出来,又俯身跪启道:“大王啊,臣妾并非不快,大王天恩浩荡,令锦棠我如沐春风!只因上官锦棠新近丧母失怙,许身大王之前,臣妾还有小小心愿未了,还望大王成全!”
“爱妃有何心愿,只管讲来!寡人富有四海,爱妃纵有天大的心愿,寡人也会成全你的!美人有何心愿,快快讲来,快快讲来!”
“臣妾先行谢过大王!其实,上官锦棠只想为亡母戒斋守节七日,以尽孝道,七日过后,再来一心一意侍奉大王,万望大王恩准!”
秦王不觉愣了一愣,半响沉吟难决:“嗯,爱妃是说,欲与亡亲戒斋守节?七日?”
见那秦王笑容凝固,锦棠便又半是娇嗔半是恳求道:“大王啊!上官锦棠今日千里迢迢入秦为妃,此后朝朝暮暮、一生一世那便是大王的人啦,还在乎这短短的七日么?大王啊,这俗礼不可废,孝亲未敢忘啊!大王您说好不好、到底好不好嘛?”
顾盼之间,锦棠眼底流波,眉目传情,秦王虽心旌摇动,却也不忍拒绝,只得应允道:“那好,那好!那就依了爱妃之意,准其另僻清静雅室,为亡亲戒斋守节,七日过后,寡人再与爱妃行合卺交杯之礼!……”
直到此时,秦王才望见随上官锦棠一同入宫的,除了有位贴身婢女外,还有一个小娃娃,便好奇地问道:“咦,这小娃儿是谁?也是与爱妃同行而来的么?”
张仪正要回奏,只见上官锦棠起身,将小钟旗引至秦王面前俯身奏道:“大王啊,说起这个孩子,臣妾还有一件不情之请,也望大王一并应允!”
“哦,不情之请?爱妃还有何事?起来说,起来说!这小娃儿又是谁呀?”
“大王容禀,这孩子姓钟名旗,是我楚国乐尹钟子仪之孙儿;上次随白大将军入秦途中,与其妹妹一同走失,幸得张大人白将军此番又找回这孩子!还望大王看在这孩子与上官锦棠同乡共祖的份上,赦免了钟子仪大不敬之罪,赐使他们合家团圆,回归故里!”
秦王闻言,不禁聚拢两道浓眉微微颔首,又转向张、白二人问道:“嗯,爱妃所奏之事,寡人也曾听闻,这小娃儿是白将军丢失的,又是张卿相寻回来的,你们说,该如何处置呀?”
张仪奏道:“据微臣所见,正阳公主,不,是楚妃娘娘,楚妃娘娘!楚妃娘娘贤良淑德,悲天悯人,此番又不顾旅途艰辛,千里奔波入秦为妃,使秦楚之间得以顺利和亲结盟,自是我秦国之幸,大王之福啊!楚妃娘娘适才所奏,还望大王恩准才是!”
白起也奏道:“还望我大王恩准楚妃娘娘所奏,赦免了那钟子仪!”
“嗬嗬,赦免了钟子仪?你们都说要赦免那钟子仪?”——秦王眯缝起双眼,反问道:“怎么,如今楚妃娘娘刚一入秦,你们便一个个都做起好人来了么?嗯?”
张仪白起不知大王此言何意,不禁面面相觑,莫敢回应;秦王沉着脸,走近张仪问道:“张卿相,不是你与寡人说的,说那楚国钟子仪为琴中圣手,天子之音,能使神鬼用命么?”
张仪唯唯诺诺而无一言;秦王呵呵一声冷笑,转向白起道:“还有你,大良造!钟子仪不是你白大将军请来咸阳的么?那面古琴呢?那天纵神器呢?在哪?都在哪里?”
白起吓得匍伏在地:“白某该死,罪该万死!”
秦王勃然作色道:“百日之内,将军两番赴楚,寡人只问你,那古琴如今究竟何处?嗯?”
“大王息、息怒!”——白起顿时张口结舌起来:“据楚国上官大夫靳尚告知,一位名叫伯牙的少年琴师,已携古琴逃往他乡,下落未明!”
“携古琴逃往他乡,下落未明?”
白起嗫嚅而回道:“是,那伯牙已携古琴逃往他乡,下落未明!”
“你们说,那古琴神器既是下落未明,让寡人还留那钟子仪在秦国又有何用?”
秦宫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张仪、白起吓得跪倒在地,莫敢仰视;侍立一侧的小香草一时花容失色,小钟旗更是扑进锦棠怀里,连大气也不敢出!上官锦棠虽也脸色惨白,却仍镇定地抚住小钟旗安慰道:“姐姐在这里,姐姐在这里!旗儿莫怕、莫怕!”
“哈哈哈哈!”——秦王眼见众人全都畏畏缩缩,胆战心惊,突然又爆出一阵莫名狂笑,笑过之后,喜怒无常的秦王又道:“爱妃休怕!寡人发怒,原本与爱妃无关,与爱妃无关啊!”
“大王之怒,令人肝胆俱裂!臣妾还以为是自己一时妄言,冒犯了大王虎威呢!”
“非也、非也!不是爱妃,不是爱妃!是张仪、白起,是他们二位啊!爱妃可知否,正是他们,险些坏了我秦楚之盟,让寡人背负这嫉杀贤才之恶名啊!哼!”
上官锦棠面露欣喜之色:“哎呀!如此说来,大王莫不是要赦免那钟子仪么?”
“哎,此事又有何难?寡人今日新纳如你这般贤德楚妃,原本是要大赦天下!”
锦棠轻舒口气,赶紧屈身致谢道:“大王恩德无量,臣妾代钟子仪全家,谢大王成全!”
“你我早晚便成夫妇,些许小事,不必多礼!”——秦王又对仍匍伏在地的张仪、白起道:“张卿相、白将军,今日若是赦免了钟子仪,你二人可是知罪么?”
“微臣知罪!”
“末将也知罪!”
秦王道:“若非看你二人今日为寡人远道迎来正阳楚妃,寡人非要重重责罚不可!哼,还不谢过楚妃娘娘!”
张仪白起又朝上官锦棠俯身下拜:“谢楚妃娘娘!楚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张相国请起,白将军请起!二位大人一路辛苦,为小女鞍前马后,上官锦棠还须谢过二位大人才是!”
宫中众人这才如释重负,上官锦棠又不失时机指点小钟旗道:“旗儿呀,姐姐我在路上,与你说什么来着?姐姐这一宝还是押对了吧?你看,我们大王宽容仁厚,已经赦免了你爷爷,还不跪下叩谢大王?”
小钟旗赶紧跪下磕头:“谢秦国大王赦免了我爷爷,让旗儿一家团圆,重返楚国!”
秦王道:“好啦、好啦!如今既是秦楚和亲结盟,那就放那钟子仪一家归楚去吧!张卿,白将军,这事既因你二人而起,也由你二人去了结吧!”
“微臣遵命!”
“白某遵命!”……
秦国关押朝廷重犯的天牢,狱卒打开牢门,兴冲冲地朝钟子仪拱手报喜道:“钟老头,钟老先生啊,哎呀,大喜呀,大喜呀!”
一身囚衣的钟子仪莫名其妙:“大喜?老朽一将死之人,喜又从何而来?”
“哎,喜从天降呀!我说,你们一家收拾收拾,赶紧出去吧!”
“出去?”——钟子仪与儿子汉臣不禁面面相觑,问道:“你说让我们出去?放了我们?”
“对呀!我们大王有旨,放你们回去呀!”
“放我们回去?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你们楚国去呀!”
“回我们楚国?”——钟汉臣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赶紧搀扶爹爹挣扎着站起,钟子仪仍犹疑地问狱卒道:“这位小哥,你说秦王有旨,放我们回楚国去?可秦王他为何要放我们回楚国去啊?”
“实话与你们说吧,是我们大王从你们楚国新纳了一位楚妃娘娘,这才下令大赦天下的!你说这是不是喜从天降呀?我说你们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快回楚国去吧!”
钟汉臣问道:“那,还有那芈氏呢?芈氏是不是也与我们一起放啊?”
“放放放,都放,都放!上头说了,你们全家一起放,统统放回去!”
“哎呀,太好啦!”——钟汉臣不禁喜出望外道:“爹呀,我们总算可以回楚国去了!”
钟子仪仍是一头雾水:“这位小哥,适才你说,你们秦王新纳了一位楚妃?”
“对呀对呀,就是从你们楚国新纳了一位王妃,还是我们张仪张相爷,还有白起白将军亲自去楚国迎回来的呢!听说那新王妃名叫上官锦棠,刚从你们郢都来到我们咸阳!哎呀呀,你们南方的水土就是好哇,这楚妃呀,就别提长得有多水灵啦,简直就如同天仙一般呀!”
“上官锦棠?你说的那楚妃是上官氏?莫非是那上官靳尚之女?哼,和亲,和亲!……”
钟汉臣收拾好包袱、琴匣,搀扶着爹爹跨出牢门,迎头与女牢中被放出来的芈氏相遇!全家死里逃生,重新相聚,不禁喜极而泣!
天牢门外,迎接钟子仪一家出狱的,除了张仪白起之外,还有上官锦棠、香草与小钟旗!
“爷爷!爹!娘!”——小钟旗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不禁高声喊着扑了上去!
钟子仪恍然如在梦中,他定了定神,旋即张开双臂,将飞奔而来的小孙儿紧紧搂在怀里,又揉揉眼睛,惊奇地问道:“旗儿?怎会是旗儿?哎呀,是旗儿,果真是我旗儿呀!快告诉爷爷,你如何会与他们在这里呀?”
钟汉臣夫妇亦激动万分地围住自己儿子,又举目张皇四顾,迫不及待地问道:“旗儿、旗儿呀!你如何在这里啊?你妹妹呢?小宛娘呢?你快说、快说呀!”
钟子仪也问道:“是呀,旗儿!你来啦,你快说,还有你妹妹呢?小宛娘呢?”
一听问起妹妹宛娘来,小钟旗顿时扑进芈氏怀里嚎啕大哭,一边哭还一边捶打着他娘道:“娘啊!都怨你,都怨你!为何娘要写下血书,丢下咱两个呀?宛娘她、她……”
“宛娘她怎样了?她到底咋了嘛?旗儿你先别哭,别哭!你快说宛娘她到底咋了啦?”
小钟旗双膝跪倒在地,又放声痛哭起来:“娘呀!都怪旗儿不好,怪旗儿无能,旗儿将宛娘妹妹弄丢啦!……呜呜……宛娘半路上走、走失了呀!……”
“啊?宛娘弄丢啦?”——汉臣夫妇大惊失色,芈氏顿感头晕目眩,几乎栽倒在地!
听说走失了自已最疼爱的孙女宛娘,钟子仪顿如被人摘去心肝一般,他悲愤地仰天大叫:“宛娘啊宛娘!是爷爷不好,是爷爷害了你呀!天哪天!还不如让老朽死了的好啊!”——钟子仪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痛苦地跌坐在地,雪白的胡子在胸前抖动起来!
“钟大人,钟大人!”——上官锦棠赶紧上前与香草一同俯身扶起钟子仪,极力劝慰道:“钟大人休要难过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丢失了小宛娘,还须从长计议啊,钟大人今日有幸脱身牢笼,还是与家人早些回楚国去吧!”
钟子仪从巨大的悲痛中逐渐清醒,睁眼看见一位年轻貌美、服饰华丽的女子正与他说话,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便一把推开上官锦棠,轻蔑地问道:“你?你又是何人?”
小钟旗擦擦眼泪,抢先回答道:“爷爷,爷爷,我告诉爷爷!她是上官锦棠姐姐,就是这位锦棠姐姐,带旗儿来这里找爷爷的呀!”
哪知钟子仪听了竟勃然大怒,骂道:“快与我闭嘴!丢掉了妹妹宛娘,还姐姐、姐姐的,你这孩子,实在不懂事,该打!爷爷要你记住,你只有个妹妹,叫宛娘,哪来的什么姐姐?”
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见到自己的亲人,不料竟招至爷爷劈头盖脑一顿怒喝,小钟旗顿时怔住了,委屈的泪水又要夺眶而出!锦棠急忙将小钟旗拉过一旁劝解道:“钟大人息怒,赴秦途中走失了宛娘妹妹,并非旗儿之过啊!旗儿他还这么小,为了找自己的亲人,走遍了山山水水,可没少吃苦啊!”
“哼,这个老夫知晓,无须让外人操心!”——钟子仪打断锦棠之言,又对小钟旗道:“旗儿,快过来,到爷爷这里来!孩子啊,爷爷并非怨你丢失了妹妹,爷爷只是让你记住,爷爷这一生清清白白,从不受人恩惠,更不受不明不白的恩惠!你明白么?”
在场众人谁都听出了钟子仪的弦外之音,小钟旗不知爷爷因何如此,他抬头望望爷爷,爷爷冷若冰霜;他又望望锦棠姐姐,锦棠姐姐脸上分明写着让人误解的悲苦!
一旁的小香草早沉不住气了,她一把拉过锦棠,抢上前去责问道:“哎,我说钟大人!您老是旗儿爷爷,我们也将您老当爷爷敬重,可您老也不能如此说话呀?要不是我家小姐、我们楚妃娘娘一到咸阳,便向秦王求情,您老这一家人,今日能出得来么?”
“将老朽当爷爷敬重?哼,老朽可不敢当!”——钟子仪满脸鄙夷与不屑:“为老朽求情?谁稀罕她求情?老朽就是死在秦国,也用不着她上官氏为老朽求情!”
小香草被激怒了,高声呛白道:“哎!我看您老这是糊涂了吧?上官氏怎么啦?上官氏怎么啦?要不是他上官氏,您这一家老小的,今日能在这儿团圆么?”
“香草!休得胡说!”——锦棠厉声喝止道!
小香草忿忿难平,咬呀跺脚道:“哎呀小姐呀!不,楚妃娘娘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老人家不领情倒也罢啦,可、可他不该这样,冷言冷语地伤娘娘的心啊!”
白起在一旁也看不过去,他冲上前朝钟子仪愤然叫道:“我说你这老倔驴,偌大年纪了,怎的不懂人情世故啊?若非楚妃娘娘入秦和亲,哪有你走出天牢,一家团圆的?今日能拣条老命回去,已是便宜你啦!知足吧你!否则,哼!……”
“知足?我呸!”——钟子仪心中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他怒目圆睁,揪住白起便骂道:“你这杀人如麻的屠夫!你这冷面无情的狗贼!就是你这狗贼破我郢都,掳我全家,老夫要你还我宛娘来!你还我宛娘来啊!”
钟子仪怒恨交加,不由分说揪住白起又骂又打,白起一边闪避一边分辨道:“哎,哎!你这老头,是不是疯啦?是不是疯啦?快松手,快松手呀!你家孩子半道走失,非白某之错,与白某何干?与白某何干呀?”
“你这狗贼,还说与你无干?就是你,就是你!你还我宛娘来!你还我宛娘来!”
白起被钟子仪揪住无法脱身,急得高声大叫:“相爷救我,相爷快救我!”
张仪在一旁看得好笑,急忙上前将二人扯开道:“二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快松手,松手!楚妃娘娘面前,如此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钟子仪愤愤然将手一甩道:“哼!什么娘娘?她是你们的娘娘,绝非老朽的娘娘!”
张仪道:“钟老先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老夫我身为楚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哼,又有何不是的?”
“我们楚妃娘娘念钟老先生是琴中圣手,一代宗师,这才在我们大王面前,极力为先生求情,并以王妃之身,亲自迎接先生一家重见天日;娘娘如此宽厚仁慈,可先生您不仅不思感恩图报,还以怨报德,处处出言不逊,冒犯我们娘娘,这还不是您老人家的不是么?”
钟子仪闻言,悲愤地哈哈大笑:“呵呵呵呵!你说宽厚?仁慈?哼,难道你们明火执杖,杀人越货,还要老夫感恩图报?难道你们毁我家园,老夫家破人亡,还要老夫俯首称谢不成?这就是你们秦国的宽厚?这就是你们娘娘的仁慈?”
张仪被钟子仪逼得一退再退,连连摇头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如此不通情理之人,简直太可怕啦,太可怕啦!”
上官锦棠却不知是委曲还是悲凉,一任脸上热泪长流!白起在一旁见了,又愤愤然高声叫道:“楚妃娘娘休要难过,白某早就晓得,这头老倔驴,不是个省油的灯!哼,罢啦罢啦!不如再将他关上个一年半载的,看他狂还是不狂!”
张仪也心存余悸,对上官锦棠道:“是啊,娘娘!这倔老头实在太可怕,太不识抬举啦,竟让娘娘如此伤心!还是白将军言之有理,娘娘,不如……”
“张大人!”——上官锦棠喝住张仪,语气不容置喙:“我们大王不是说了么,秦楚之间既已和亲结盟,还是让钟大人归楚去吧!”
“可是,娘娘您……”
上官锦棠饱噙泪水道:“什么都不用说了,还是让钟大人一家归楚去吧!”
“是,娘娘!”——张仪又转向钟子仪一家道:“听见了么?还是我们楚妃娘娘宽容大度,不与你们一般计较!我说钟子仪钟大人,还有你们,快收拾收拾东西,走吧、快走吧!”
钟汉臣夫妇收拾起包袱琴匣,劝爹爹道:“爹啊,还是回去找宛娘要紧啊!”
小钟旗也牵着爷爷的衣襟,轻轻恳求道:“爷爷,我们还是早些回家去找妹妹,好不好?”
钟子仪长叹一声,拉起小钟旗的手,颤巍巍地道:“旗儿啊,别怪爷爷刚才骂你太狠!好好,我们走,我们走,爷爷答应你,爷爷与你一起回楚国找妹妹去,找妹妹去!……”
钟子仪一家人缓缓而去,忽听张仪在身后叫道:“钟先生且慢!我们娘娘早为先生一家备下了车马,还是请上车走吧!”
“哼,多谢了!恕老朽命贱,消受不起!”——钟子仪头也不回,率家人扬长而去!……
“娘娘!”——小香草心疼地贴近委屈之极的小姐,不知如何抚慰才好;张仪也劝解道:“娘娘休要伤心,娘娘已经仁至义尽,只怪这老头太不近人情,太不近人情哪!”
上官锦棠哀戚肃穆,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钟子仪一家互相搀扶着,渐渐消失在咸阳的阴霾之中!天地之间忽然刮起了一阵巨风,风撩乱了上官锦棠的鬓发,掀起她的裙裾!张仪看见美丽的楚妃娘娘迎风而立,一任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
夜幕低垂,星光闪烁,偌大的秦宫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之中。万籁俱寂,唯有楚妃娘娘祭祀亡母的那间灵堂,依然透出些许亮光!灵堂清静素雅,祭幛白幔,全依荆楚民风;招魂灯长燃不灭,紫烟缭绕,上官夫人赵氏牌位端端正正供奉其上!
秦王专以差来服侍楚妃娘娘的四位宫女,静静垂立一侧;小香草则左鬓插朵白花,腰间系条白绫,堂前堂后忙碌着,轻盈的步态却流露出丝丝焦虑与紧张!忽然,她悄悄踅至门外,探身窥视暗夜中的那些宫中禁卫;灵前长跪的锦棠急忙呼唤她道:“香草快过来呀,引魂香又要燃尽了,还不快来续上一支?”
小香草回身应了一声,又赶紧过来守着小姐,燃起一炷香交与她;上官锦棠接过香来,在灵前按楚人之礼三跪三拜,虔心默祷;稍顷,祭祀以毕,上官锦棠起身打发一众宫女道:“这儿没什么事啦,你等都歇息去吧!”
“是,楚妃娘娘!”
待宫女依次退了出去,小香草随即关好房门,又贴近门缝听了听,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故作夸张地对锦棠小姐道:“哎呀,我的妈呀!这下好啦、好啦,总算都走啦!憋死我啦、憋死我啦!”
锦棠笑着怪道:“哟,这就憋死你啦?”
“咋不会憋死?这一天到晚让人提心吊胆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路也不敢多迈一步,香草这嘴呀,憋了整整一天了,不晓得几难受呢!小姐你说,这还不让人给活活憋闷死了么?”
锦棠笑道:“看你说的,不说话就会让人憋闷死了么?”
小香草将嘴一噘道:“说的轻巧,在秦人面前,小姐你可是他们的千岁娘娘,那么多人巴巴恭敬着,侍候着;小姐又不是香草,自然不晓得当奴婢的苦处啦!哼,要不,咱俩明日换换,你来做香草这个贴身丫头试试?”
“好哇,换换就换换,打明日起,你就来做娘娘,我来做你的贴身丫头?”
“哎哟,不换不换不换!”——小香草顿时又将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连连摆手道:“香草可是不敢!若是让香草来做这什么娘娘呀,一见到那个红眉绿眼、喜怒无常的秦王,吓也吓死啦!香草还是只做小姐贴身丫头罢了,不换不换不换,打死香草也不换!”
锦棠逗她道:“咦,方才是谁吵着要做千岁娘娘的呀?”
“香草只不过在小姐面前说说罢啦,你可别当真啊!不过说实话,小姐在这些秦人面前,可是太像娘娘啦,简直比、比他们的真娘娘还像娘娘!”
锦棠笑道:“比他们的真娘娘还像娘娘?”
小香草一本正经道:“可不是么?香草这心里也时常搞糊涂啦,小姐莫非就是楚妃娘娘?要不说话办事,咋那么像呀?”
锦棠朝香草挤出一丝笑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黯然说道:“若是真像他们的娘娘,那也就放心了;若是有一处不像,露出破绽来,那可就糟啦!小香草,上姐姐这儿来!知道么,咱姐儿俩时时刻刻,都在人家的刀尖上,不小心不行啊!”
香草也敛起笑容,在锦棠身旁坐下道:“小姐放心吧,香草不傻,这儿是秦宫,晓得!”
锦棠伸手轻轻戳她一指头道:“还说晓得?你呀,险些沉不住气!”
“我沉不住气?香草啥时候沉不住气啦?”
“白日送旗儿一家归楚之时……”
“噢,小姐说的是这呀,可那也不能怪香草呀!”——香草跳起来,极不服周地争辩道:“小姐为他一家团圆,平安归楚,连命都豁出去了,可那钟老头一点不领情,还那样气小姐,骂小姐,真是不知好歹!你说,这能怪香草沉不住气么?”
“胡说!香草呀,你没看出那是钟大人的铮铮傲骨,是咱楚人的气节么?”
“啥气节?香草从小就是使唤丫头,大字不识几个,哼,不懂得你们说的啥气节不气节!我只晓得是那钟老头冤枉了小姐,就是不知好歹!”
锦棠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这丫头又胡搅蛮缠,唉,算啦算啦,不与你说这个啦!只要今日钟大人一家老小团圆,平安归楚,我上官锦棠这一趟呀,就算没白来,就是死了,这辈子也是值了!明白么?”
香草见小姐眼里又闪出盈盈泪光,连忙劝慰道:“明白明白!其实香草早就明白,小姐自愿来秦国和亲,就是想让钟大人一家老小团圆,平安归楚!香草只恨那老头子,为啥偏偏不懂小姐心思,让小姐好好的,平白受此天大的委屈!”
锦棠轻轻摇了摇头道:“都这时候了,还啥屈不屈的,总有一天,钟大人他会明白的!”
呆了半晌,香草又吞吞吐吐问道:“小姐啊,有一句话憋在香草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锦棠笑道:“你这丫头,这儿又没外人,有啥就说呗,啥当不当讲的!”
“那我可就说了,说错了小姐可别骂我!”
“你说吧、说吧,就是说错了,本宫也不会骂你的!”
小香草起身轻轻走了过去,贴着门缝小心听听,这才回到锦棠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道:“小姐啊,你别本宫本宫的!香草这心里呀,可是替小姐压着块大石头呢!”
锦棠笑着宽慰她道:“别怕,别怕,也别担心,我这不好好的么?有啥可担心的!”
“哎呀,我的小姐呀,你就别宽我的心啦!”——香草指指锦棠腰间道:“小姐啊!你看,那钟子仪一家已经顺顺当当地回楚国去了,小姐的心愿呢,也算是了啦;可七日过后呢,那秦王若是来了,小姐那件大事,还要做么?”
“啥大事?你说的可是它么?”——锦棠从腰间取出一支寒光森芒的匕首,望着小香草忧心的目光,轻轻问道:“告诉姐姐,小香草,你是不是怕了呀?”
小香草躲开锦棠匕首锋芒,也躲开她的眼睛,低头回道:“香草贱命一条,有啥可怕的?要说怕,小香草也只是怕小姐……”
“香草妹妹,别怕、别怕!”——锦棠收好匕首,将香草搂住,轻轻抚慰道:“好妹妹,不是还有七日么?咱先别说这啦,只要再拖上七日,待钟大人一家走远了,秦王追不上了,那咱们就啥也不怕了!”
“好,不怕不怕!从今往后,小香草再也不怕啦!”
“真的?再也不怕啦?那,若是红眉绿眼的秦王来了呢?”
“小姐不怕,香草就不怕!”——小香草就势钻进锦棠怀里,撒娇般地搂紧小姐道:“就算是阎王老子、勾魂无常来了,香草也不怕!”
锦棠笑道:“你看你看,还像个孩子呢!好香草,冷不冷啊?不如咱们一起上床歇着吧?”
“好哇好哇,忙一天啦,是该歇着啦!小姐你等等,我去收拾收拾!秦国这鬼地方与咱郢都就是不一样,一到夜晚凉嗖嗖的,好冷啊!”——小香草跳了起来,先仔细关好了门窗,又去灵前续上支香,剪了剪灯花火烛,这才宽衣解带,与小姐一起钻进被窝里!……
更深了,露也浓了,四下里阒静无声;锦帐香衾,梦魂千里,在这远离故乡的陌生之地,姐妹俩依偎在一起,却瞪大眼睛各自想着心事,无法入眠!
锦棠手里一直把玩着那只土埙,问小香草道:“咋还不睡呀?想家了么?”
“想家?没有,就是睡不着!”——小香草翻身又搂住锦棠道:“小姐你不是也没睡着么?告诉香草,小姐将这只埙带到秦国来了,是不是还在想伯牙哥哥呀?”
锦棠无声地摇了摇头,香草取笑道:“还说不想,那回听见小姐梦里叫哥哥呢!”
锦棠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想伯牙哥,我只是想再听听他的琴声而已,还有埙……”
“是呀是呀,那埙吹起来,可是太好听了!唉,可惜哟,这辈子只怕再也听不上啦!哎,小姐,你说伯牙哥哥去了齐鲁么?他还欠小姐一样东西呢!”
“欠啥呀?”
“小姐忘啦?郢都桃林,一只埙,桃花埙呀!”
“唉,说这还有何用?下辈子吧!好啦好啦,不说他啦!香草呀,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啥?啥话呀?”
“说心里话,香草!告诉姐姐,这辈子你可有未了的心愿么?”
“我?未了的心愿?啥心愿?”——小香草深感意外:“不不不,小香草哪有心愿啊?”
“哎,人活一世,哪能没心愿呢?”
“没心愿、没心愿!”——香草将头摇得象波浪鼓一样:“我一个当丫头的,哪会像小姐,一天到晚,不是这心愿就是那心愿的?”
锦棠恨道:“你这死丫头,不许跟我装疯卖傻啦,要说实话、说心里的话!我再来问你,这会儿,你心里头最想做的事情是啥?”
小香草撒娇道:“那小姐得先说说,这会儿小姐心里头最想做的事情,是啥?”
“让我先说?好吧,我就先与你说吧!不过我若是说了,你可也要说哦,不许耍赖哦!”
“好!小姐你先说,你说了香草就说,决不耍赖!”
“那好,咱就一言为定!”——锦棠神往道:“香草啊,你说咱们郢都后山的那花儿草呀,该是遍山开满了吧?如若这回能活着回去,我心里只想再去看上一眼,再摘些花草编个花环,你说多美啊!哎,我说完啦,你呢?小香草!”
小香草不解:“都这会儿了,还想后山那些花草?真是的,我可不想编啥花环!”
“不想花环?那你这会儿心里想啥?”
“我想?”——小香草歪着脑袋思索半晌,这才目光痴痴地道:“如若真能活着回去呀,香草最想做的事儿,就是、就是先找上那个死鬼,狠狠吵它一架!”
锦棠不明白,急忙问道:“吵架?你说要找哪个死鬼吵架呀?”
小香草黯然道:“还会有谁?还不是、还不是胡二那死鬼呀!”
“胡二?”——锦棠将被头往香草身上扯了扯:“就只想与他吵上一架么?为啥呀?”
“为啥?”——香草眼珠子一转道:“不为啥,谁让那死鬼总是气我呢!”
“哦,明白了!”——锦棠扳过香草的脸笑道:“就只想与那胡二吵上一架么?还有呢?”
“哎呀,你明白啥呀!”——香草有些慌乱,忙掩饰道:“除了吵架,还有啥呀?”
“真没啥?可不许骗我啊,说心里话!”
“说说就说说!”——香草脸上蓦地一红,却一头扎进锦棠怀中呜咽起来道:“反正再过几日就说不成了,还是实话都与小姐说了吧!今生今世,我小香草就是想嫁与胡二哥那死鬼,与他生儿育女……可惜、可惜这辈子,啥都来不及了!呜呜……呜呜……”
锦棠心疼极了,她轻轻将小香草揽入怀中,附她耳旁道:“不,还来得及、来得及呀!”
小香草抬起头来,眼光有些迷茫:“还来得及?怎么还来得及?”
“明日姐姐自会有办法,放你逃出秦宫去,还来得及、来得及呀!”
“逃出秦宫去?”——小香草万分惊讶,她从锦棠怀里挣开道:“小姐是说,让我逃走?”
锦棠赶紧捂住香草的嘴,低声喝道:“小声点,个死丫头!你想让那些侍卫都听见么?”
小香草吓得吐了吐舌头,轻声问道:“小姐刚才是说,让香草一个人偷偷逃走?明天?”
“是啊,我心里真后悔了,后悔不该让你也掺和进来!好香草你听姐姐说,姐姐有办法让你逃出去,还不算晚,逃生还来得及,说不定还真能了了你这辈子的心愿呢!……”
“不!我不!我偏不!”——香草一听要让她独自逃生,急得泪珠儿又要往下落:“小姐当我香草是什么呀?怎么到这会儿了,小姐还说这种话?”
锦棠见香草真急了,心中忽又一酸,立刻强忍眼泪,轻言抚慰道:“好妹妹,莫哭莫哭!不是早就说好了么?我们姐妹俩呀,谁都不许掉眼泪的,姐姐不过是说说嘛!”
“谁掉眼泪啦?谁让你惹人家嘛!”——香草赶紧擦了擦眼泪道:“是你让说心里话的嘛,人家说了心里话又想要撵人家走!从小到大,只有小姐你疼我爱我、护着我,我早就说过了,只要小姐你在这儿,就是打死香草,香草也不会走的!”
锦棠见小香草眼眶子又红了,忙又劝慰道:“好好好,不走就不走!咱俩呀,谁也不走,活一起活,死也要一起死!就是死了,下辈子咱俩还做一对打不死的好姐妹!好么?”
“哼,这还差不多!”——小香草一扬下巴颏,含着眼泪又吃吃笑道:“那咱俩可说好啦,下辈子不管在哪,还做一对打不死的好姐妹!”
锦棠不觉早已泪如泉涌,她一把将香草搂在怀里,紧紧贴住她的脸道:“好好,小香草,我的好妹妹!就这样说定了,下辈子不管在哪,不管是上天入地,还是化魂做鬼,咱俩还做一对好姐妹,生生死死的好姐妹!”……
七日实在是太漫长了,自从见了那位貌美如仙的楚妃之后,秦王心中便一刻也放不下了!秦王颠三倒四,昼思暮想,早已无心上朝!
没有美人在侧,秦王简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这一日,秦王独自于后宫饮酒无绪,突然眯缝起醉眼,朝着空荡荡的宫殿烦躁地嚷道:“来人呀!人呢?都哪去啦?都哪去啦?怎么今日无人伴驾呀?嗯?……”
内侍疾步趋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王今夜欲招哪位娘娘伴寝?齐妃,还是魏妃?”
“混帐!什么齐妃魏妃的?如今寡人眼里就只有一个楚妃、楚妃!知道了么?”
内侍吓得唯唯喏喏,噤不敢言!秦王又问道:“寡人问你,这个、这个,楚妃娘娘此时在哪里?怎么这些日子了,还不来侍寝伴驾呀?”
“回大王!大王不是恩准了楚妃娘娘,另僻清静雅室,让楚妃娘娘为其亡母戒斋守节,以尽孝道;待七日过后,再与楚妃娘娘行合卺之礼么?”
“嗯?七日过后,再与楚妃娘娘行合卺之礼?寡人是这样说过的么?”
“是,大王那一日当着张相国、白将军,还有新册封的楚妃娘娘,就是这样说的,说是待七日过后,大王再与楚妃娘娘行合卺之礼!”
“好啦好啦!就算寡人说过了,七日过后再行合卺大礼!那寡人问你,今日可有七日?”
“回大王,今日才第三日呀!”
“怎么?今日才第三日?哎呀,这不急死寡人了么!不行不行,寡人一天都等不及啦!嗯,楚妃在哪?快,启驾启驾!前面带路,寡人这就去看楚妃娘娘!……”
趁着酒性,秦王率一众内侍禁卫直奔楚妃娘娘祭祀之处而去;张仪闻讯,匆匆赶来劝阻道:“大王且慢、大王且慢!不可不可呀,大王醉了,这还不到七日啊!”
醉态醺醺的秦王脚步不停,他一把推开张仪道:“哎!寡人只不过是想来看看楚妃娘娘而已,又有何不可的?这儿没你的事儿,你走你走,休来寡人耳边聒躁!”
张仪仍跟在秦王身旁苦苦劝道:“大王还是先请回宫歇息去吧!楚妃娘娘一心戒斋守节,还望大王再忍耐几日,何况七日过后,大王与楚妃娘娘合卺完婚,此事早已诏告天下,举世皆知呀!大王为我一国之君,万勿朝令夕改,失信国人啊!”
“大胆!你你你、你竟敢说寡人失信于人?”——秦王勃然大怒,气得吹胡子瞪眼道:“张仪!你也太放肆了吧,别以为寡人什么事都要让你管着,寡人才是普天之下的人君帝王,寡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一个小小的卿相,又奈我何?嗯?还不快滚!”
“微臣不敢管大王,更不敢忤逆大王,微臣只是为大王着想,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滚!滚开!你滚不滚?再不识相,休怪寡人无情!哼!告诉你张仪!寡人既可以用你,也可以立时废了你!你、你信不信?”……
楚妃娘娘祭祀亡母之处,小香草开门出来泼水,一眼望见那边秦王正与张仪一干人等,拉拉扯扯地朝这儿远远而来,吓得连手中盆子也险些一起扔了出去!
“小姐、小姐!”——小香草惊惶失措跑回屋里,回身又紧紧将大门抵住,她抬眼看见那四位宫女正齐齐望着自己,这才猛省改口道:“娘娘、娘娘!来啦,来啦,他们来啦!”
“谁来啦?又慌慌张张的!”——锦棠从圃团上站起来,迎向香草道:“别怕,小香草!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歇歇气,慢慢说,你说谁来啦?”
“是、是秦王他们,还有张仪张相爷,远远地朝这边过来啦!娘娘,你说怎么办哪?”
“秦王他们来啦?今日不是才第三日么?怎么今日就来啦?”——锦棠略一思忖,对那四位宫女及香草道:“不管它,香草!你们该做啥做啥,大王若是来啦,有我呢!”
“是,娘娘!”……
说话间,秦王早已来到楚妃娘娘祭祀之处,守在门口的一众禁卫武士齐齐跪地迎驾!
“楚妃娘娘是在这么?嗯?为何大门紧闭呀?”
内侍回道:“回禀大王!娘娘正在里面闭门清修,不敢打扰!”
“既是清修,寡人见见又有何妨!去,你去!快与寡人通报!就说寡人看爱妃娘娘来啦!”
内侍稍一迟疑,秦王性急地一把推开内侍,亲自上前将门拍得山响,还高声大气嚷道:“上官爱妃、爱妃!寡人今日看你来啦,为何还不开门见驾呀?开门,快开门!……”
屋外声威如雷,屋内惊惶失措,香草小脸吓得煞白,她一边用身体死命抵住大门,一边哆哆嗦嗦地对锦棠道:“小姐小姐!我、我快顶、顶不住啦!怎么办、怎么办哪?……”
锦棠还未及说话,秦王借着酒劲一掌将门撞开,香草立足未稳,一跤几欲跌进锦棠怀里!那四位宫女见状,一起齐刷刷跪倒在地!
见秦王像头笨拙的狗熊突然闯了进来,锦棠虽也吓得心中咚咚乱跳,却也不失镇定,她稍稍稳住心神,又敛了敛衣裙,这才俯身拜启道:“不知大王驾到,恕臣妾未能远迎!”
醉眼朦胧中,秦王见那楚妃娘娘虽青衣素服,未施粉黛亦未插珠钗,却比那日初见之时愈发显得清丽撩人,不禁瞪大血红双眼,心花怒放道:“哎呀呀呀!上官爱妃今日这般模样,实在是美极了,美极了啊!快起来吧,爱妃!我的小美人儿!我的楚妃娘娘!寡人可是一刻也等不及啦!哈哈哈哈!……”
秦王急不可耐去拉扯锦棠,锦棠有些慌乱,却仍极力抗拒道:“不行不行!大王您喝醉了,不行不行!这是祭堂,这是亡母的祭堂啊!”
“那好,这儿既是祭堂,那就陪寡人一起回寝宫如何?哈哈哈哈!我的小美人儿,来呀,快来呀!陪寡人一起寝宫去呀!”——说着说着秦王竟毫无顾忌欲行轻狎,锦棠虽拼命挣脱,但秦王酒后力大如牛,锦棠力拒不成,便想着要拔怀中那支匕首,可双手却又被紧紧箍住,一时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被那狗熊揽进怀里,锦棠不禁急得大呼香草!
“你这禽兽、淫魔!快放开小姐,快放开我们小姐!”——小香草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冲上去,操起面盆就是一通乱打,哪知那秦王瞟肥肉厚,丝毫不为所动;香草慌得丢掉面盆,又顺手拣起桌上那埙去砸他,却又被秦王挥臂一掌甩开,那埙也飞出去摔碎了!
就趁那秦王分神之际,锦棠这才腾出手来,从怀里拔出了那支匕首,只听得她一声娇叱,转身将一柄寒光闪闪的锋刃指向了秦王!
秦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指着锦嫦手中匕首,瞪大眼睛嗑嗑巴巴地问道:“爱妃你你你、你手上何时多了把刀、多了把刀哇?”
“呸呸!谁是你的爱妃!”——锦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横眉怒目,手中匕首一扬,冷笑一声道:“哼!你这独夫民贼!没想到吧,这是专门给你留的!”
“啊?你你你、你是刺刺刺、刺客?你怎怎、怎么会是剌客?”
“算你说对了,今日便是你这淫魔的死期!哼!休得罗唆,快纳命来!”——上官锦棠扬起手中利刃,追着秦王便一通猛剌!秦王此刻酒早已吓醒了,他一边哀嚎,一边绕着祭幛素幔满室乱窜,闪避着身后刺来的匕首,祭堂内顿时稀里哗啦,乱作一团!
“有刺客!有刺客!”——几位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四下奔逃;门外那些禁卫武士闻讯,拔剑蜂涌而入,却发现拼命追杀大王的刺客,竟然是新敕封的楚妃娘娘!武士们都怔在那里,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秦王一边呼哧呼哧地东躲西避,一边气急败坏地朝武士们嚷道:“你们这些饭桶,蠢货!都还愣着干嘛?快替寡人拦住她、拦住她呀!格杀无论,格杀无论!……”
武士们这才会过神来,纷纷仗剑上前,拦截刺客!面对刀丛剑林,锦棠毫无畏惧,只见她身手敏捷,左劈右刺,依然追得秦王狼狈万状!香草出不上力,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姐追杀秦王,还在身后一个劲地替她大呼小叫:“小姐,快呀、快!快刺死他、刺死他呀!”
一位武士悄悄掩身幛幔之后,突然一剑刺了过来!
“小姐!身后有剑!”——说时迟、那时快,小香草一面惊呼,一面飞身去挡,那偷袭锦棠的一剑,不偏不倚剌入小香草胸膛!
“小姐、小姐!我、我……”——小香草中剑,惨叫一声宛转倒地!锦棠见状,顿时方寸大乱,她丢下秦王,拨开武士的剑锋,直奔奄奄一息的小香草,悲痛万分地跪下身来道:“小香草啊,你真傻呀!你为何要替姐姐挡这一剑,为何要替姐姐挡这一剑啊?”
小香草痛楚地睁开双眼,望着锦棠报歉地一笑:“好姐姐,香草帮不了你啦!香草就要死啦,香草好想跟姐姐一起回楚国去,去摘后山的花草,小香草也好想戴上花环啊!……”
“好妹妹,我的香草妹妹啊!”——锦棠霎时泪如雨下,她紧紧搂着生死与共的好妹妹,泣不成声:“我的好妹妹啊!姐姐答应你,姐姐一定陪你回楚国去,咱姐妹俩一起回楚国去,回郢都去,去摘后山的花草!姐姐会编一顶最美最好看的花环,给妹妹戴上的!好么?”
小香草朝姐姐凄苦地笑了笑,又微微点了点头,这才闭上了她那美丽的大眼睛!
“香草,我的好妹妹,你等等姐姐,你等等姐姐呀!姐姐来啦,姐姐陪你来啦!”
锦棠将小香草轻轻放倒在地,她望了望四下威逼过来的秦宫卫士,然后扬起手中利刃,毫不犹豫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刹那间天上电闪雷鸣,风狂雨骤,两位如花似玉的妙龄楚女,顿时血溅秦宫,饮恨当场!
呆若木鸡的内侍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奔去将秦王从地上扶起;秦王回过神来,惊魂不定,却又一把夺过武士之剑,颤抖着指向两位楚女的尸身,气急败坏地骂道:“呸!你你、你个狐媚鬼、祸害精!寡人若是慢了一步,岂非命丧你这毒妇之手?你你你、你说、你说!为何要恩将仇报,行剌寡人?不说,寡人一剑要了你的命!……”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张仪胆战心惊地拦下秦王道:“所幸大王安然无恙,实属万幸啊、万幸!大王龙体受惊,都怪张某失察之罪,罪莫大焉!您看这事?唉,我的大王呀!她们早已香消玉殒,死啦、全都死啦!”
“怎么,死啦?都死啦?”
“是啊,她们全都死啦!唉,这刺客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这秦楚之盟啊!……”
秦王突然又暴跳如雷,指着张仪等人发狂般地痛骂起来:“还什么秦楚之盟?寡人之命,险些毁在你们这群废物手里!哼!千刀万剐,难消寡人心头之恨!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将她们全都剁成肉酱,送回楚国去、送回楚国去!……”
夜幕低垂,冷月如钩,风雨过后,丝丝云缕遮不住满天寒星!忽然茫茫苍穹深处,阵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远而近,如同天籁之音,传入耳畔:
“好姐姐!跑那么快干嘛呀?等等我、等等我呀!”
“好妹妹!来呀、快来呀,快来追姐姐呀!咯咯咯咯……”
“姐姐你说,我们楚国在哪儿呀?是那边么?”
“错不了,我们楚国就在南边,快来呀,好妹妹!咯咯咯咯……”
随着笑声,两朵棉絮般的轻云时隐时现,荡荡悠悠,穿过明净夜空飘飞而来;轻云之上,一对活泼窈窕的幽魂倩影,身披七色香草花环,说着笑着,直望南方荆山楚水飘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