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王寿诞 九龙编钟起祸端 郢都梦断 惊破章华祭天曲

两千三百多年前,春秋战国时期,一个冬去春来,乍暖还寒的季节。

秦都咸阳,张灯结彩,秦王寿诞,普天同庆。高大巍峨的城楼,旌旗漫天,鼓角动地;城中通衢大道挤满围观民众,诸邦入秦的贺寿仪仗,争相炫奇夸妍,招摇过市。

咸阳王宫,气势庄严,宫廷乐队高奏虎贲军阵乐,列国使臣鱼贯而入,恭献贺礼,齐声颂祝秦王江山永祚,寿与天齐;秦王不可一世,高踞于丹陛銮座之上,接受文武百官与关东六国的朝贺!

殿前近侍高声宣报列国诸侯贺寿礼单:

“齐国奉献珍珠一斛、白璧十对、东海珊瑚树一株,为秦王寿!”

“韩国奉献曲沃、平周之地三十里,为秦王寿!”

“魏国奉献河西之地五十里,为秦王寿!”

“赵国奉献宜阳之城,为秦王寿!”

“楚国奉献巴庸之郡,再进九龙编钟及楚宫舞乐,为秦王寿!……”

对列国进献的奇珍异宝和争相割让的土地,秦王全都不屑一顾,微闭双目,颔首而已;当闻听楚国九龙编钟及楚宫舞乐,秦王突然瞪大双眼,威慑逼人的目光直射各国贺寿使臣:“嗯?九龙编钟?还有楚宫舞乐?在哪?嗯?怎不呈上来?”

楚国使臣上官大夫靳尚疾步趋前,面向秦王谦卑地应对:“敝楚使臣上官靳尚恭贺大王!大王万岁千秋之际,我主不仅奉献长江巴庸之郡,以为贺礼,还诏示臣等精铸此九龙之钟,以期寿诞之日,为大秦君王奏响天子之音!所幸不辱使命,微臣马不停蹄,跋山涉水,终将九龙之钟如期安抵咸阳!微臣恭祝大秦君王亢龙飞天,早进天子之位!”

上官靳尚一番颂词,说得那秦王心花怒放:“哈哈哈哈!好好!久闻楚国金石之声世所罕见,天子之音更是精妙无比,难得楚使如此会说话,好好,寡人定会重重有赏!九龙之钟究竟何等模样?怎还不呈上来?嗯?在哪里、在哪里呀?”

“回大王!九龙之钟系采荆山之精铜赤金,集南楚之冶工良才,费时三年,始乃铸成!洪钟大吕,重达千钧,臣斗胆恳请大王纡尊降贵,随微臣移驾王宫之外,以便就近御览!”——上官靳尚边说边窥测秦王神情,谄媚奉迎之色溢于言表!

“哦?就近御览?”——秦王果然有了兴致,起身朝殿前群臣将大手一挥道:“既如此,那就依他上官使臣之言,尔等俱随寡人移驾宫外,一同观看九龙之钟!”……

宫前广场,一架硕大的青铜编钟,早已稳稳安置于九鼎八簋之侧;横梁之上,赫然缠绕着九条栩栩如生的夔龙,昂首向天,奋爪欲飞;横梁之下,大小不一的纽甬悬铃,又分三层依序排列,阳光投射在锃亮的钟鎛之上,闪出夺目的光华!……

除九龙编钟外,随同入秦的琴工乐师手持琴、瑟、笙、阮、箫、竹、竽、篪等各色精致的乐器,正静静地候伺一侧;他们手中的荆弦楚管,时刻准备与钟鼓石磬一起,在西方天际奏响荆楚的金石之声;还有同样来自楚国的一群盛妆舞伎,也早已在异邦的土地上蓄势待舞,似乎只待一声令下,她们都将化为满天瑰丽的云霞!……

一众侍卫与文武大臣簇拥着秦王华盖出大殿,下瑶阶,来至宫前广场,以聆听荆楚晋献的天子之音。待秦王于九龙钟前坐定,楚使上官靳尚执礼更恭,只见他貌似虔诚地顶礼焚香,三叩九拜,以天子之制启动贺寿乐舞!

随即楚乐声起,九龙编钟发出浑厚悦耳的金石之音,乐伎楚女随之踏歌起舞:

“卿云烂兮,曲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金石清亮,建鼓激越,丝竹舒缓,琴弦悠扬,来自楚国的舞乐之声顿时响彻秦宫内外;更兼那细腰楚女长袖善舞,仪态万方,令秦国文武百官如痴如醉!见惯了军中舞乐的秦王,平生首次领略美伦美奂的荆楚乐舞,更是心旷神怡,龙颜大悦!

一曲舞罢,秦王意犹未尽,欣欣然开口赞道:“壮哉龙钟,美哉楚乐!果然是天子之音,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好好好!来人哪!加紧督造钟楼乐室,供奉九龙之钟!还有,赏赐随同入秦的南土乐师舞女,入籍乐坊;楚国使臣上官靳尚另行厚赏!”

上官靳尚得意非凡,率一众乐伎舞女三呼万岁,叩首谢恩!……

时客卿丞相张仪在侧,向秦王躬身进言道:“洪钟大吕,果然举世无双!臣恭喜吾王,贺喜吾王!吾王寿诞之日,得此南楚进献的九龙之钟,诚可谓紫气东来,诏示吾王九五之尊可期,千秋霸业可待也!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臣只是觉得其中,嗯,其中似还稍嫌不足!……”

“哦?还有何不足?”

“还缺一面琴!”

“缺一面琴?”

“是,缺一面七弦瑶琴!”

“哎!那不是有琴,不也是七根弦么?”

“非也、非也!”——张仪故作高深之状,笑而摇头道:“臣说的不是这些寻常之琴,臣说的是南楚大琴师钟子仪手中那天下名器啊!”

秦王不以为然:“哎,何谓天下名器?不就一面琴么?”

张仪又是微微一笑,面向秦王娓娓道来:“吾王有所不知啊!世间乐人,首推南钟北连,而钟子仪鼓琴之技,可谓当今天下无双;钟子仪手中那七弦古琴,更是让世人传为天授神器!唯有南楚那钟氏之琴,再辅以这九龙编钟发出的金石之声,方可算是真正的天子之音啊!”

秦王半信半疑道:“钟氏之琴,果真如此?”

季况大夫出班奏道:“启奏吾王,张卿相此言不虚!微臣也曾奉诏,出使南楚数月之久,有幸于郢都章华台,得识钟子仪琴中神技。方知这世上之善歌者,莫若楚歌;天下之善舞者,莫若楚女;而钟子仪鼓琴,竟能令凤鸣荆山,龙吟楚天,百兽率舞,鹤翔中庭!若非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微臣也是绝对不敢相信的!”

秦王不禁现神往之色:“哦?南蛮荆楚之地,竟会有这等奇闻?”

张仪口似悬河,复又侃侃而言:“若论南土奇闻,那可就太多了!不止是这荆风乐舞,还有那冶铁炼铜,陶革髹漆,织锦玉帛,即令是楼阁亭台,江南庭园,也莫不是传扬天下!自高阳鬻熊以降,南方荆楚崛起云梦汉水之间,虽远离中土,然其江汉灵秀,凤翥传承……”

秦王耐不往张仪罗唆,专横地打断张仪所奏:“罢罢罢!先不说这,还是先说那钟子仪,还有那能令百兽率舞的天授神器!嗯,楚国使臣何在?上官靳尚何在?”……

已退回使臣班中的上官靳尚闻言一震,脸上得意之色早已消散;各国使臣均噤若寒蝉,皆以目光侧视楚国使臣!

上官靳尚战战兢兢,重又无奈出班,躬身叩拜:“臣、臣在!楚使上官靳尚叩见大王!”

秦王目空无人,傲然睥睨着惶恐不安的上官靳尚问道:“适才张卿相与季况大夫之言,贤卿都听见了么?”

上官靳尚唯唯喏喏:“微臣都听、听见啦!”

“既是都听见了,那寡人且来问你,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什么钟子仪,果真是天下无双么?嗯?哦,还有还有,你们南楚那面什么天授古琴,果真是如此神奇么?”

上官靳尚不知如何应对,一时显得语无伦次:“张仪卿相与季况大夫所言嘛,这个这个,倒也不谬;然而却也有些、有些言过其实,言过其实!荆歌楚舞本系巴庸俚曲,我苗蛮之地,下里巴人,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又焉敢与秦泱泱上国、煌煌天朝相比?”

“嗯!?”——喜怒无常的秦王面露不悦,威严地哼出一声!

上官靳尚不由自主跪倒在地,挤出一脸谄笑道:“不过、不过,说起那钟子仪,还有他、他那面天授古琴嘛,确实有着出神入化之功,张相国与季大夫适才与大王所奏,倒也是其言不虚,其言不虚!……”

秦王蛮横地打断上官靳尚的话道:“那好!既是其言不虚,寡人今日便厚起脸皮,向你楚国讨要此人,还有那天授古琴,如何?”

“啊?!”——上官靳尚顿时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这个,这个?……”

秦王颇不耐烦,将浓眉一挑道:“不要这个那个的,你只说是肯,还是不肯?”

上官靳尚不禁暗自叫苦,只得硬起头皮如实回道:“实不瞒大王,那钟子仪虽只是一介琴师乐人,却乃敝楚三代乐尹;他那面琴么,在楚人眼里更是如同镇国之宝……”

“镇国之宝?哦!你们楚人也说那是镇国之宝?”

“大王明鉴!说镇国之宝,不过民间传闻而已;至于钟氏之琴嘛,这个这个,确实能令百兽率舞,鹤翔中庭,而且还能……”

“还能如何?”——秦王的兴趣愈发鼓涨!

“还能、还能嘛?”——上官靳尚虽自诩能言善辩,然而面对秦王咄咄逼人的追问,似乎也显得智竭辞穷,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秦王更见急不可耐,烦躁地挥挥手道:“罢啦罢啦,楚使别再跪啦!来来来,近前来!快起来说与寡人听听,此琴究竟还能如何?嗯?还能如何?还能如何啊?”

上官靳尚慑于秦王威势,从地上刚一爬起来,还未及谢恩,竟嗑嗑绊绊,脱口而出道:“对、对啦!回、回大王!此琴还、还能通神,还能上通神灵,直达天听啊!……”

“哦?直达天听?你是说,钟子仪那天授古琴,还能上通神灵,直达天听?”

上官靳尚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额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努力咽下一口涎水,这才费劲地回道:“是、是的!那琴还能上通神灵,直达天听!吾王每有疑难,往往便沭浴焚香,卜决于琴,因而那钟子仪还、还一身兼任敝楚乐尹、火正,还有太、太卜三职呀!嗯,这个这个,只因此琴非比寻常,才被国人视、视为镇国之宝啊!只恐、只恐……”

秦王顿时气焰逼人:“嗯!只恐什么?寡人兵强将广,战车万乘,总有一天要横扫六合,席卷海内的!这天下宝物,还有什么不是寡人的?哼!如今寡人只不过向你楚国讨要一个人,还有一面小小的古琴,难道就想推三阻四么?嗯?”

“大王呀,小臣期期不敢做主!”——靳尚又吓得卜通一声匍伏在地,莫敢仰视!

“期期?不敢做主?”——秦王全然不理会脚下的楚国使臣,顾自问张仪道:“张卿相,那他们大王呢?他们怀王或许不会如此小气吧?哈哈哈哈!”

张仪躬身而对:“楚怀王自当不会小气!臣有快马来报,楚国大司马昭雎与陈轸大将军此时正率南楚举国之兵,征伐宋国未归,郢都守军只余羸弱,恐不足万人!”

“那好!”——秦王环顾左右,高声喝道:“大良造白起何在?”

“白起在!”——秦王最为倚重的大良造白起将军,从班首应声而出,拱手听令!

“寡人命你率十万精骑,护送楚使火速归楚,务要向楚怀王讨来钟子仪,还有此人手中那天授神器!不日之内,寡人要在这咸阳宫上,奏响真正的天子之音!”

“白起遵命!”

“哈哈哈哈!”——秦王不可一世的笑声,冲出秦宫,冲开云霄,在八荒六合久久激荡;上官靳尚却不寒而栗,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铁骑滚滚,旌旗蔽日!白起大将军率兵十万,裹挟着楚国使臣上官靳尚,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南楚郢都而去!……

楚国秭归,石壁峡江,云蒸霞蔚,气象万千!通往清溪的崎岖路上,走来一位身负黑色琴囊的老琴师,身旁还有一位兴高采烈的英俊少年;那少年儿郎贪恋沿途鸟语花香,不觉已渐渐落于老琴师身后。

“山伢子!来呀,快走吧,莫再贪玩了,还有好几日路程呢!再晚了就赶不上钟大人的祭天大典啦!”——走在前头的老琴师回身朝少年郎频频呼唤道。

“知道啦,大爹!”——那叫山伢子的少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一边顺手又从路旁树上摘下一枚树叶,含在嘴里灵巧地吹起来。一枚树叶在山伢子嘴里仿佛具有了灵性似的,他用叶笛随意模仿着鸟儿啁啾,饶是维妙维肖!不大一会儿,不知何处果然飞来一群翠鸟,随着少年口中叶笛,欢快地上下翻飞!……

琴师大爹将山伢子引至红枫岭,面朝绝壁有一郁郁青青的坟头,坟头掩映于一片茂密的枫树林中,墓碑镌有“秭归伯溟之墓”几个大字。

老琴师将坟台清扫干净,摆上香烛供果道:“来,快来啊!山伢子,快来替先人上香呀!咱们这次去郢都投师,还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哩!”

少年郎随琴师大爹于坟前焚香拜祭,嘴里仍是调皮地祝告声声:“一陌祭钱,一炷清香,我山伢子年年岁岁随大爹坟前祭拜,可为何您姓伯来,而我却以山为姓?先人若是地下有知,请告我吧,先人到底是谁?是不是我亲爹呀?何时才能以我明示,解伢子心中疑团啊?”

“唉,又来了、又来了不是?”——老琴师望着山伢子清澈纯净的眼睛,不无爱怜地道:“不是早与你说过了么,你如今还小哩,待你长大了,自然便晓得啦!”

山伢子白了大爹一眼,故意向天又祝告道:“天上过往的神明啊,山伢子今日便要出山投师了,望神明快些告诉我吧,我山伢子到底是谁?谁才是我的亲爹亲娘啊?”

琴师大爹不理睬山伢子的嘟囔,他收拾好祭祀用的东西,又仰头看看天象,叹了口气道:“罢啦罢啦,明年便行冠礼啦,还是如此罗唆!拜完了早些走吧,去郢都还有几日水路呢,若是去晚啦,就赶不上钟大人的祭天大典啦!”……

铁骑滚滚,黄沙漫天!白起率军直奔南楚郢都!……

绝壁之下一道清溪,波光潋滟,碧水澄明。

溪中一叶轻快的竹槎,向着峡江顺流直下。

山伢子挺立槎头,朝着陡峭的绝壁连声长啸,那独特的啸声气韵绵长,在峡谷折冲回荡,经久不绝;忽然,峭崖丛林中,应声出现一群大大小小的猿猱,这些峡江灵兽在树间轻捷地攀援,在石上迅急地跳跃,群起追赶流经此处的轻槎小舟,间或还发出阵阵悲鸣,与少年那悠长的啸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也许只有山伢子才能明白,这是峡江精灵以它特有的方式,与朝夕相伴的峡江密友,恋恋不舍地告别!

竹槎小舟掠过重重山崖,那些猿猱再也看不见了,也听不见它们的阵阵哀啼了;山伢子心中不免伤感起来,于槎头怅然回望!

老槎公一边以篙撑水,一边呵呵笑道:“你爷儿俩此次出山投师,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啊?咱这些山里乡亲,早早晚晚的,再也听不见伢子的啸声,也听不见你的琴声啦!我说山伢子,再与咱们抚上一曲吧!”

老琴师解下琴囊,递与山伢子道:“是啊、是啊!在这秭归深山里头,已经快二十年啦,老夫也有些不舍啊!来,伢子,你就再抚上一曲吧!”

“是,大爹!”——山伢子恭敬地应了一声,双手接过琴囊,取出那面黑色的七弦瑶琴,于槎头盘腿而坐。少年郎将琴置于膝头,略一沉思,便转轴拨弦,熟练地弹出一首流传峡江甚广的渔父曲!

竹槎小舟在水面轻轻滑过,琴声在两岸久久传扬;那老槎公一边撑篙,一边和着琴声,低沉而有力地唱起了楚调民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唷嗬;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唷嗬!”

琴歌悠悠,欸乃声声,不知不觉之中,故乡已渐行渐远。忽然耳旁传来泼喇喇几声水响,山伢子抬眼一看,只见一群金色鲤鱼跃出水面,追逐着竹槎,久久不忍离去!

蓦地,两尾鱼儿奋力跃上竹槎;山伢子收了琴,将其一一捧起送归溪中,恳切地向它们告别道:“山伢子今日就要去郢都了,你们回去吧,快回去吧,别都再跟着啦!你们看哪,前边就是峡江,峡江可是浪高水险,时常还有恶蛟出没,恐怕你们找不到回家之路的!”……

那些鱼儿似通少年之言,也恋恋不舍地隐去了;少年郎若有所思,仍望着溪水呆呆出神!琴师大爹怜爱地责怪道:“你呀你,总是如此贪玩!唉,大爹我老啦,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啦!这回咱乐尹钟大人肯收你为徒呀,那就好比给你这匹野马,套上个笼头啊!哈哈,你若还是不长进,小心钟大人呀,他会收你的缰的!”

“知道啦!您老都说几百遍啦,伢子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啦!哎,大爹啊!世人都说南钟北连,您说钟大人那面琴,果真是咱楚国的镇国之宝么?”

“那是自然!怎么,你还不信么?”

“哪有不信?伢子只是想不明白,莫非钟大人那琴与我的这面琴,还有什么不一样么?为何那琴一到钟大人手中,便成了镇国之宝呢?”

老琴师与那槎公相视一笑道:“这琴嘛,倒也没啥两样;只是他钟大人鼓琴,能惊天地、动鬼神,在咱楚人眼里,那还不算镇国之宝么?”

“鼓琴就鼓琴嘛,如何还能惊天地、动鬼神?您老就说说嘛,钟大人究竟是如何鼓琴的?不也是要用这一双手、十根手指头么?”

琴师大爹捋着长长的胡须,笑而不答:“再过几日呀,你自己去看好啦!”……

铁骑滚滚,黄沙漫天!秦军杀气腾腾,直扑楚国郢都!……

楚国郢都,高耸入云的章华台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祭天乐舞。楚怀王春风满面,与他最宠爱的郑妃娘娘,一起端坐章华台上,两侧是云鬓花容的后宫嫔妃及高冠衮服的王公贵胄。章华台下,一排排持戈执钺的铁甲武士,将观礼的民众阻挡于五十步开外;里三层外三层的民众,挤满了郢都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向着章华台翘首仰望!

那是一场多么盛大而辉煌的祭典啊!层楼高耸的章华台上,钟鼓齐鸣,丝竹飞扬;青铜编钟与丝竹合奏的金石之音,浑厚清亮,声振十里之外;华丽优雅的虎架凤鸟鼓,鼓点激越奔放,令人气血翻涌!无论是煌煌大气的楚乐,还是轻柔妙曼的楚舞,无不令人如临仙境,目迷神驰!

琴师大爹带着少年终于挤进人群,挤到最前面,从这里放眼望去,章华台上的祭天舞乐,全都在他们的仰视之中!老琴师指点道:“你看、看!看见没有?舞乐中间鼓琴的那位长者,那便是咱乐尹钟子仪钟大人啊!”

“看见啦,看见啦!”——山伢子更是欣喜万分,他终于见到心仪已久的乐尹钟大人了:“大爹您看!还是我山伢子说得对吧?与此前所想不差分毫啊!钟大人鼓琴还不是与我一样,也要用一双手、十根手指头啊!”……

秦军千里奔袭进入楚地,郢都城遥遥在望!白起见楚军毫无防范,耳旁似传来阵阵钟鼎之声,不禁得意地举剑一挥,十万铁骑顿时掩旗歇鼓,悄无声息地逼近城楼!……

章华台上,弦歌悠扬,乐舞正酣,祭天大典井然有序,仍在依时而行!

卓尔不群的钟子仪白髯飘逸,神采奕奕。只见他身穿宽袍大袖祭服,头系朝天切云獬冠,肃然端坐于琴案之前。从他手指间抚出的琴声,如同行云流水,从章华台向四面八方传扬!无论高台之上的楚怀王及三公权贵,还是台下万千平民百姓,人人都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之中欲仙欲醉,无人知晓一场无妄之灾,会在如此庄严肃穆的时刻,从天而降!

白云悠悠红日朗,惠风骀畅柳丝长。天空中,鹰飞隼翔,雄鸣雌从;原野上,鹿跃鹤舞,母唤子和;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有几只刚出世的金色狸鼠,争先恐后从洞口探出它们可爱的小脑袋,对洞外明媚世界睁大好奇的眼睛!

万众仰慕之中,全神贯注的钟子仪忽觉琴音有变!放眼望去,只见黑云压城,风雨欲至,远处苍茫的天际一线,突然扬起了滚滚的狼烟!钟子仪神情严峻了起来,从他手指间传出的平和景明之声,顿时也由舒缓变为激烈,由悠扬转为苍劲!

随着琴声大起大落,明媚的阳光不见了,和谐的景象也隐去了,章华台上霎时阴云四合,狂风骤起!四周观礼的民众顿时不安起来,发出阵阵骚动!

郢都城头,城楼雉堞燃起烽火,滚滚黑烟直冲云霄;牛角警号凄厉惊心,守军将士奋力关城!激扬的乐曲声中,报警军士一路呼喊,纵马直奔章华台而来!

“报、报!急报、急报!”——报警军士跳下马来,分开台下民众,又迅急登上高高的长阶,扑向怀王面前奏报:“禀、禀大王!秦将白起率军十万,已经兵临城下!”

“啊?白起率军十万,兵临城下?”——急迫的乐曲声中,楚怀王闻报大惊:“哎呀!我大司马昭睢率倾国之兵征讨宋国未归,这可如何是好?”

令尹郑同亦闻报色变:“不对呀?白起率军十万,兵临城下?秦军他怎会与我开战呢?这、这不太可能吧?楚秦之间一向礼尚往来,相安无事的呀,秦王他为何要兵发楚国,突袭郢都呢?莫非是?是军情有误?再去,探明再报!”

左徒乌玄更是愚腐之极,他摇晃着肥硕的脑袋插言道:“是啊是啊,不可能、决无可能!日前我们大王还割让巴庸之郡,为他秦王贺寿,又令上官大夫靳尚专程送去九龙编钟,秦王岂能兵发楚国,袭我郢都呢?莫非是有人蛊惑人心,想搅我祭天大典不成?”

那乌玄话音未落,只见衔命郢都城防的老将军屈辛满身血污,亦提剑匆匆奔来!屈将军不顾君臣礼仪,上前拨开郑同乌玄,一把拉起怀王就走:“大王、大王!大王快走吧!白起那厮突然率军攻城,大王快随老夫渡江,再不走郢都城就要破啦!……”

楚怀王吓得两股战战,腿都快骇软了,他环顾左右嫔妃和王公大臣道:“啊?渡、渡江?这急切之间,你你你、你让寡人如何渡、渡江?”

一众王公大臣也纷纷拢来阻止道:“大王不能渡江啊!如今上官大夫靳尚使秦未归,这凭白无故的,白起又怎会率军袭楚呢?你看祭天大典尚未……老将军莫不是……?”

屈老将军急得将剑一横,厉声斥道:“没见那城头烽火么?都是你们这班文臣误国误君,如今火烧眉毛,还在妄自空谈!大王休听这些昏话,快随老夫走吧!”

怀王犹是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屈老将军上前一把推开令尹左徒,拉起怀王便走:“大王休再犹豫,此刻不走,只怕来不及啦!趁吾军水师尚在江北,让老夫护送大王登船,暂趋江南避险,以待楚军回援!”……

楚怀王一行惊恐万状,在屈老将军的护卫下,丢下正在祭天的主祭司钟子仪等一众军民,只带后宫嫔妃及王公贵胄,从郢都南门仓皇离去,逃往长江南岸避难!……

楚怀王一行刚刚登上大船离岸,那边秦军已破城而入!楚国权贵早已随着怀王争相逃离,章华台上,唯有祭天大典的乐师舞女,钟子仪不动,他们谁都不动!

乐尹钟子仪身为大典主祭司,明知事危有难,却依然是不动声色,俯仰自若!金石凝重,丝竹激越,楚王与众权贵跑了,祭天大典仍是琴声不绝,歌舞不绝!

长衢街巷忽闻有人高声叫喊:“秦兵杀来啦、秦兵杀来啦!快跑、快跑呀!……”

烽火狼烟,杀声四起!突入城中的白起纵兵烧杀抢掠,顷刻之间,章华台下,秩序大乱,围观大典的民众呼爹喊娘,四下逃散!老琴师紧紧拽住山伢子,随惊惶无措的人群争相夺路,胡乱奔逃!

郢都城内,留守楚兵奋起抵抗,与秦兵殊死巷战;然而那秦兵越杀越多,楚兵相继战死,伏尸章华台下!

剩余楚兵节节败退,秦军长驱直入,直扑章华台而来!

一队骁勇善战的秦兵手持大刀,与章华台卫士短兵相接,夺路登台;他们越过楚兵尸体,飞快地攀援而上!……

高台之上,钟子仪灵巧敏捷的十指仍在起伏跳跃,琴声愈来愈急促,曲调也愈来愈高昂;秦兵登台的杂沓脚步,掩不住悲亢的弦歌之声,响遏行云!

纷乱的秦兵挺起雪亮长矛登上章华台,将祭天大典团团围定;随乐翩跹的舞女吓得四散惊逃,数位乐师面露惊惶之色,下意识起身离座,亦欲弃琴而走;可是当他们看到乐尹依然端坐案前,专注于手中之琴,于是那些乐师脸上,不禁闪过丝丝羞愧之情,又重新一一坐回自己位置!

秦兵杀气腾腾,步步合围;章华台上依然是金石锵锵,琴声飞旋!

两名秦兵挺枪向前,凶狠地刺向一位双手握杵的老乐师;老乐师血流如注,却毫无惧色,仍拼将最后气力,将手中木杵奋然撞向甬钟,竟踉踉跄跄,倒地身亡!

洪钟在身后訇然响起,钟子仪浑身一震,随即更不回头,双手在琴弦之上起落得更快了!

白起将军手持利剑跨上高台,沉重的脚步迈向钟子仪!神色惊惶的上官靳尚则气喘吁吁,紧随白将军身后,亦步亦趋!

山崩于前,地裂于后!乐尹钟子仪依然是超然物外,琴声仍在他的手指之间,飞扬直上,似对泰山压顶般的威势,视而不见!

秦兵气焰正盛,欲再杀人,被白起将军无声地挥退!

白起收剑入鞘,又威严地挥挥手,令上官靳尚上前!

上官靳尚早沉不住气了,他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走近前来,朝顾自抚琴的乐尹钟子仪长施一揖,急欲打断他的琴声!

钟子仪却丝毫不加理会,只是忘情地挥洒手中之琴!

上官靳尚分外尴尬,他偷眼瞄了瞄白起大将军以及四周虎视忱忱的秦兵,不由得干咳了两声,拔高嗓音又叫道:“乐尹大人、乐尹大人!是我,我呀!我是靳尚、上官靳尚啊!”

这一回钟子仪手底下的琴绳终于弦尽而极,应声崩摧,余音却仍在依律环绕,久久不绝!钟子仪长叹了一声,喟然收回双手,却仍是肃穆端坐,毫无起身之意!

白起傲慢十足,上前问道:“老先生莫非就是钟子仪?”

钟子仪神色严峻,兀自垂目不答!

白将军压下心头不悦,指向钟子仪面前那七弦瑶琴,又自我解嘲地问:“哦?上官大人!莫非,这面黑不溜秋的旧琴,便是我们秦王想要的神器不成?”

上官靳尚会意,急忙趋前解释道:“是是是呀!白大将军有所不知啊,此琴虽貌似普通,朴拙无奇,却与乐尹钟大人,那是人琴合一,出神入化呀!在我们敝楚,但凡钟大人抚琴,每每都会天生异象,你们秦王一心想要的,正是这宝物神器,天纵古琴啊!”

说完,上官靳尚又转向钟子仪俯身一揖道:“钟大人、钟大人!是我、我呀!”

钟子仪依然未加理会,只是肃色敛容,一字一顿冷冷喝道:“祭天大典,乃我东皇盛典!老夫在此以琴通天,岂容尔等亵渎神明?”

上官靳尚急了,上前一把拽住钟子仪那宽袍大袖央求道:“哎呀呀,我的乐尹大人哪!这都什么时候啦,我是靳尚,上官大夫靳尚呀!莫非钟大人连我上官靳尚,都不认得了么?”

“上官靳尚?”——钟子仪开目瞥了他一眼,将衣袖甩开,鄙夷地哼道:“哼,原来是上官大夫!上官大夫不是出使秦国,送钟去了么?怎么此刻又回来了?”

“是的,是的!在下又回来啦,是随大良造白大将军一同回来的!”

“这么说,是上官大夫将他们引来的喽?”

“对呀对呀!正是在下将白大将军引来的!”——上官靳尚忽然品出钟子仪的弦外之意,又急口辩白道:“啊,不不不,不是在下将他们引来的!怎会是我将他们引来的呢?是秦王,是他们秦王专此下诏,特意授命这位大良造白起、白大将军来我郢都,专门寻您的呀!”

“秦王专此下诏?让他找我?一个弹琴弄曲的琴师?”

“唉呀,我的乐尹大人呀,您可千万不要误会啊!实话与您说了吧,此刻秦军大兵压境,我们楚国大难临头,全都是为了,为了乐尹钟大人您啊!”

“哦?为我?哼,你是说,他这位秦国大良造、白大将军奉了他们秦王之命,劳师远征,犯我楚疆,就是为了老夫?哼哼,真是笑话!”

“正是,正是呀!不信您可问白大将军,秦王正是仰慕南钟北连之名声,这才专此下诏,特命白大将军专程来我郢都,邀约钟大人,还有您这天授古琴入秦的呐!”

“哈哈哈哈!秦军破城而入,来此杀人放火,难道只是为了邀约老夫?还有此琴?哼哼!我钟子仪既老且朽,不过昏愦一琴人,又何德何能,敢当秦王如此之邀?”

钟子仪不再理会上官靳尚,他起身从琴案端起那琴,从容迈向白起道:“我说白大将军,适才上官靳尚之言,可是当真?”

“句句当真!我们秦王求贤若渴,如盼甘霖,诏示我等长驱千里,专此奉迎钟老先生,还有这天纵神器入秦!只要先生肯随白某前往咸阳,我等即刻退出郢都,罢兵回秦!”

“嗬嗬,好一个求贤若渴,好一个罢兵回秦!白大将军,老朽若是不肯,又当如何?”

白将军颇为自负地笑道:“哈哈哈哈!钟老先生此言差矣!如今你们怀王早已望风而逃,四十万楚军又远在千里之外,只怕今日郢都,这万千百姓的生死祸福,都在先生一念之间呀!如此看来,就算老先生想不答应,哼哼,只怕也不行啦!”……

章华台下,那些围观民众早已不见踪影;阵阵阴风掠过空无一人的长街,除了横陈街头的楚兵尸体外,就只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秦兵了!

临街一株歪脖子老树,斜倚于一座院墙之侧,浓密的枝叶掩藏着老琴师和山伢子;他们并没随民众远逃,而是攀上这株枝繁叶茂的歪脖树,悄悄隐身于此,焦灼的目光紧盯章华台,关注着乐尹钟大人的命运!

山伢子凑近大爹耳旁悄声问道:“原来是这个叫上官靳尚的,将秦兵引来的呀!大爹呀,上官靳尚何许人也?还有那个大良造白将军,为何要抓钟大人去秦国?”

“上官靳尚,又是这狗贼!”——老琴师一提这个名字,眼里似要冒出火来,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这上官靳尚是怀王的宠臣,你可千万要记住这个狗贼!”

“上官靳尚?是您老的仇人么?”

“此贼不光是大爹仇人,也是你山伢子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山伢子一惊:“我刚出山,怎么也会有,仇人?”

老琴师深深叹了口气道:“唉,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大爹再讲给你听!先听听这狗东西又说些什么!……”

章华台上,上官靳尚振振有辞:“是呀是呀!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方为人中俊杰啊!这生死祸福嘛,全系乐尹大人一念之间呀!难得秦王如此看重大人,大人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楚国社稷着想,也该为郢都民众着想嘛!如若钟大人肯携琴随将军入秦,这怀王可归,社稷可安,天下可定,还有这百姓万民嘛,嘿嘿嘿,也就可以安居乐业,重享太平啦!大人若是以天下苍生为念,还望听从将军之言,唯有先生入秦,方为两全齐美的上上之策呀!……”

钟子仪不禁怒火中烧,不待上官靳尚说完,便疾言骂道:“呸!住嘴!你这引狼入室的奸贼!我钟氏一门本楚国三代乐尹,今生今世只知为荆楚效力,又岂能为他秦王所用?今日落入秦人之手,惟有杀身成仁,是生是死,但凭将军处置!”

白起将军见钟子仪不肯就范,顿时语出咄咄:“哼哼!钟老先生果然英雄气慨,令白某好生景仰;不过,难不成钟老先生,果真就不怕死么?”

“哈哈,以死慑我?民不畏死,又奈何以死惧之?”

白起冷冷一笑,又摇摇头道:“好好好!纵使钟老先生不怕死,难道就不为你一家老小,不为楚国社稷、不为满城百姓着想了么?你可知道,白某只须挥一挥手,哼哼,这郢都城么,可就顷刻之间,全都化为了灰烬呀!”

钟子仪沉吟片刻,心中似有所动,他端起七弦古琴,缓步迈向高台:“是啊,白大将军说的不错!这楚国社稷、还有这万千百姓,如今都在将军股掌之中!多谢将军提醒啊!罢罢,老朽年迈,行将就木,又岂敢拂逆这如此美意?”——钟子仪倏然转过身来,又逼向白起道:“可是老朽依然想问,老夫此琴,秦王他,他他他、他果真想要么?……”

“先生不必见疑,如若不为此琴,我们大王又何须诏令白某,率十万大军赴楚相邀呢?”——那白起以为钟子仪改变了主意,欣欣然迈上一步,伸手前去接琴;然而钟子仪却又将琴收了回去,铮然一声拨动了琴弦!

钟子仪轻轻抚着怀中瑶琴,眼中不禁流出了无限酸楚:“唉!可惜呀可惜,真是可惜呀!白大将军,你可曾知道,这面七弦瑶琴,传到老夫手中已五十年了,人人都说它是镇国之宝,是天授古琴、天授神器啊!……”

“可,就是它,却让生灵涂炭,黎民遭殃,给楚国带来如此灾祸!罪过、真是罪过啊!”——钟子仪眼中溢出两行老泪,仰天泫然叹道:“东皇太一、东皇太一啊!我煌煌荆楚家邦,为何就保不住老夫这三尺瑶琴呀?”

白起依然傲气十足:“哈哈,先生太过多虑啦!待来日到得咸阳,还怕委曲了它么?”……

隐身树上的山伢子和老琴师饱含热泪,目不转睛注视着章华台,听乐尹大人继续说下去:“也罢也罢!事已至此,想要老夫入秦,却也不难,只要依老夫约法三章,否则么……”

“否则又会怎样?”

“否则么?哼!”——钟子仪迈上高台,决绝地举起天授之琴,铮地一把扯断七根绳弦:“老朽宁可从此跳下,与它玉石俱焚!”

“啊?!”——台上那些乐师全都起身,惊呼起来!……

“哎呀!不要不要、不要跳啊!”——白起顿时大惊失色:“好好好!你快下来、快下来!慢说是约法三章,就是十章、百章,白某也都依你、依你呀!”

上官靳尚也不禁慌了手脚:“是呀是呀!毁不得、毁不得!有话好说嘛,千万不可毁了这天下名器啊!有何约法,乐尹大人尽管与白将军说来!”

白起大将军前倨后恭,堆起笑脸,全然没了当初的傲慢:“请老先生息怒,老先生息怒!何为约法三章,老先生尽管讲来,白某无不应承!”

钟子仪这才放下高举的瑶琴,轻蔑地笑道:“哼哼!那好,白大将军听着!这第一嘛,不得再杀人放火,祸我百姓!”

“依得、依得!来呀!传令下去,不许再杀一人,再烧一屋,违令者斩!那第二呢?”

“不得入我楚宫王庭、毁我宗庙祭器!”

“这也依你、依你!白某此行,本不在楚之宗庙祭器!那第三呢?”

“明日老夫孤身一人,携此琴随将军上路,与老夫家人无涉!”

“哈哈哈哈!”——白起长舒了一口气,得意地笑道:“如此约法三章,白某统统依了先生便是,依了先生便是!钟老先生大可放心,只要先生肯随白某入秦,白某定会约束军纪,视楚国如友邦,待先生如上宾的!”

上官靳尚也轻轻吐了口气,开怀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好好,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哇!钟大人这一入秦,将军罢兵,楚国弭祸,秦楚两国各得其所,不伤和气呀!”

“呵呵,好一个不伤和气!”——钟子仪的笑声饱含无限痛楚,他缓缓步下高台,穿过剑拔弩张的秦兵,将天授古琴轻轻置于琴案之上,这才从容不迫地回转身来,嗖地一声拔出腰悬的那柄青铜佩剑,剑光一闪,倒将白起吓得倒退三步!

天上骤然云堆雾卷,疾风四起!钟子仪扔掉手中剑鞘,似入无人之境,开始祭天大典的最后一道仪式!台上那些乐工琴师顿时会意,全都震奋起来,金石重又洋洋洒洒,訇然奏响!踏着华丽无比的乐曲,钟子仪舞风凌厉,衣袂飘举;又昂首仗剑,愤然问天:

“东皇太一啊,你在哪里呀?

山川大神啊,你在哪里呀?

云中诸君啊,快将天鼓擂起来、将雷电劈下来、将诅咒降下来、降下来吧!”……

悲风烈烈,呼啸过耳,钟子仪激愤苍凉的呼喊,如天崩地裂,从章华台传遍整个郢都城,又飞向高高的云端,只留下串串悲怆的回声在原野之上、在高山之上、在江河之上久久回荡,也在人们心头久久回荡!

钟子仪的呼喊之声未绝,只见阴沉沉的天幕之上,果然黑云急速飞来,惊雷也隆隆响起!那穿云裂天的闪电,如同千万条银蛇,凌空飞舞!白起大将军兀自惊惧不已,那些秦军将士也莫不丧魂失魄,惊骇万状!

山伢子脸上泪水横流,他望见狂风掀起乐尹钟子仪的宽袍大袖,在高台之上飘飘欲飞!青山寂寥,江水无言;钟子仪手中那柄长剑,当啷一声,滑落章华台下!

肃然入神的钟子仪久久凝望着远山苍茫如黛,忽而又仰天大叫一声:

“东皇太一、东皇太一呀,你在哪、你在哪啊?……”

山伢子泪水模糊的双眼之中,昂首问天的乐尹钟子仪,此刻如同一个呼风唤雨的巫师,一个即将飞升的神人!……

一队秦兵大呼小叫,追赶着一群惊慌奔逃的妇孺老幼,从歪脖树下,乱哄哄地穿裆而过!树上山伢子下意识一闪,不料踩断一根枯技,发出一阵声响;琴师大爹不禁伸手扶了他一把:“当心啊,孩子!”

“树上谁?还不下来?”——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骇得山伢子又是魂飞魄散,孰料心慌脚虚,唉呀一声从树上跌落,一跌却跌进院墙里,结结实实摔个屁股墩!琴师大爹见状,也失口一声惊叫,跟着纵身往下跳!

老琴师跃下院墙,伸手欲将山伢子扶起,却见一柄寒光森森的剑尖抵住了胸口!山伢子一惊,顺着锋剑抬眼望去,只见持剑抵住他胸口的,竟然是一位明眸皓齿的俏丽女郎,身旁还有一群持刀执棒的护院家丁!

山伢子惊魂甫定,伸手推开剑尖,揉着屁股正欲站起,却见那俏丽女郎旋出一圈剑光,又是一声娇喝:“看剑!鬼头鬼脑的,哪来的?”

山伢子又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那狼狈之态让旁边丫环模样的小姑娘,忍不住卟吃一声,用手绢掩着小嘴笑出声来!

老琴师扶起山伢子四下一看,发现似乎身处一座王公贵族的府邸深院,于是忙拱手赔罪道:“哎哎,莫误会,莫误会!我说这位姑娘,并非咱们有意私入贵府,只因方才躲避秦兵,这才慌不择路爬上大树,不料却……哦哦,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见谅……”

那小丫头闻言上前喝斥道:“大胆!啥姑娘姑娘的?这姑娘也是你们叫的么?告诉你们,这是咱府上千金,上官锦棠小姐!知道不?”

山伢子年少气盛,站起来一面拍打身上泥土,一面反唇相讥道:“笑话!不叫姑娘叫啥?还金棠银棠呢?哼,谁稀罕这呀?没见是树上掉进来的么?”

那位名叫上官锦棠的俏丽女郎,见这乡下少年竟然出言不逊,不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恼怒中却更见一股英武之气妩媚逼人:“呸!什么金棠银棠?本小姐名讳,岂是你这傻小子大呼小叫的?小香草,还不去教训教训他!”

那唤作小香草的黄毛丫头,果然伸胳膊捋袖子,装模作样上前欲打山伢子,嘴里还不住添油加醋道:“哪来的傻小子,胆子不小呐!本姑娘就教训教训你这傻小子,看你还敢不敢冒犯我家小姐!”

老琴师见状,忙将山伢子掩至身后,又连连向两位姑娘赔不是!可当着两位美貌的姑娘,少年郎又岂肯受人欺辱,还要被一个黄毛丫头追着打?他一边躲闪,一边极不服周地争辩道:“哎哎!咱说错了么、说错了么?凭啥就要打人?还讲不讲理呀?”

小香草显然在官宦人家见惯了大场面,她一面追打着山伢子,一面还不住地信口开河道:“哟嗬,啥讲理不讲理呀?上官府中,咱小姐的话就是理!信不信?就凭擅入官宅这一条,就可拿你们去衙门治罪!小姐呀!可别轻饶了他!这兵慌马乱的,谁晓得是不是趁火打劫的盗贼呢?”

“谁盗贼、谁盗贼?你这丫头咋说话的你?你说你说,打你啥啦?劫你啥啦?实话告你,咱是从秭归来的,是找乐尹钟子仪拜师来的!……”

听说找钟子仪拜师,小香草顿时笑弯了腰:“小姐呀,你听听,你听听!真是笑死人啦,好大的口气呀!找乐尹钟子仪拜师?就你这傻小子,也配拜钟子仪为师?瞧你那傻样?”

山伢子从未遭人如此奚落嘲弄,且还是个黄毛小丫头,俊俏的脸庞霎时窘得满面通红;琴师大爹赶紧陪笑分辩道:“这位小姐!实不相瞒,咱真是来自秭归的乡民,不懂此间规矩,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多多包涵;不过咱俩确实是来找乐尹钟子仪钟大人拜师的,不信你看,老夫身上还背着琴呐!”

许是平日嘴无遮拦,骄纵惯了,小姐还未发话,那伶牙利齿的小香草却又抢先嚷道:“哟!背了面破琴就了不起啦?咱这郢都城,会弹琴的多了去啦!谁像你们呀,背了面琴四处张扬?哼,说不定你这琴呀,也是啥地方偷来的呢!”

山伢子一听这偷字又急了:“谁偷啦、谁偷啦?凭啥污人清白?凭啥说我不会弹琴?哼!这郢都又有啥好的?要不是找乐尹大人拜师,就是用大轿抬我,我还不来呢!”

“哼!又错了吧?乐尹大人刚刚才被秦兵抓走,你又到哪里找他拜师?分明是一派胡言!小姐呀,休听他胡说!这年头哇,什么人都不可信!这一老一少来历不明的,肯定非偷即盗!依我香草看哪,还是先将他俩打上一顿,关起来再说!……”

山伢子急赤白脸正欲辩解,那锦棠小姐将他俩打量一番,不知为何动了恻隐之心,一边收剑入鞘一边吩咐道:“哎哎,算啦、算啦!小香草,别闹啦!兵荒马乱的,一个负琴之人,谅他们也坏不到哪去!胡二,还是开门送他俩出去吧!”

山伢子如释重负,对这位小姐顿生好感,他不禁飞快地多瞄了她两眼,又将下巴颏一扬,冲那小丫头嚷道:“你听你听!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们小姐都发话啦,咱原本就不是坏人嘛!哼,还不快送咱出去?”

“哟,你这小子倒有理啦?实话告你说吧,这是咱小姐呀看你俩山里人,又可怜兮兮的,饶了你们俩呢!还不赶紧谢过我家小姐!”

琴师大爹这才稍稍心安,于是便赶紧拱拱手道:“多谢小姐、多谢小姐!方才多有打扰,老朽这就告退、这就告退!”——说完拽起山伢子,便随胡二那些家丁往大门走去!山伢子仍频频回头,嘴里还嘟嘟囔囔不服周:“狐假虎威,吓唬谁呀?山里人咋啦?有啥了不起嘛?不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小丫头么!”

可还没等他俩走远,那锦棠小姐却又让小香草将他俩唤住!

小香草不解:“唤他干嘛?”

锦棠小姐道:“看他俩一老一少的,再去问问,问他俩是不是父与子?”

小香草于是又扯起嗓子嚷道:“哎、哎!胡二、胡二哥!小姐问他俩是不是父与子?”

那位叫胡二的家丁还未及问话,琴师大爹听见了,回身抱拳答道:“蒙小姐垂问,我俩并非父子,他只是老朽的学生!小姐还有啥吩咐?”

小香草见小姐怅然不语,便挥了挥手道:“没啥啦、没啥啦!去吧、去吧!”

可没走两步,锦棠小姐却又唤小香草让他俩再等等!

小香草好生奇怪,问道:“咦!小姐,还想问啥呀?”

锦棠瞟了小香草一眼:“不问啥!”

“不问啥?不问啥那为啥又让他们等等?”

“锦棠只是想,此刻外头满城都是乱兵,人心惶惶的,这一老一少刚从秭归而来,不是也没处躲么?还不如让他俩暂去柴房避避,待那些乱兵去了再做道理!”

小香草噢的一声明白了,又撵上去嚷道:“哎、哎!胡二、胡二哥!回来,都与我回来!听见没有?我们小姐又说啦,别放啦、别放啦!先将他俩送柴房去吧!”

“啊?送柴房去?”——山伢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咋送柴房去?凭啥送咱上柴房去?”

小香草在山伢子面前故意神气活现地道:“哟,装啥傻呀!难道还不想去么?哎!胡二!你们都还愣着干嘛?去呀,快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