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窗帘间被特意留下的缝隙,轻轻撒在熟睡男人的脸上。感受到了光芒在召唤,他的眼皮微微眨动,干脆利落地从不到七小时的睡眠中挣脱了出来。
一个普普通通的闹钟正安静地蹲坐在另一个枕头上,男人眯了眯带着些许血丝的眼睛,懒洋洋地打了个满足的呵欠。
取消还没来得及响起的闹钟,穿上床边那双经典蓝色拖鞋,拉开格外厚重的双层窗帘,日日几乎完全不变的窗外景象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今天是个好天气,湛蓝又晴朗的天空这样说着。
在天空下,是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高楼林立与车水马龙,代表的是狭窄的空间与拥堵的道路。
好在林历上班时并不用去受早高峰的苦,因为他所就职的公司本部就在他的头顶二十一层,一家名为东虹的跨境贸易公司。
也许是借了那颗卫星名号的福气,这家创立不过二十年的公司目前已经是行业中的庞然大物。
作为庞然大物身体内部一颗兢兢业业的螺丝钉,七点半才起床似乎是一种罪不容赦的亵渎,好在这颗姓林的螺丝钉还算有点特殊。
想到这里,林历收回了自己的思绪,走向转身都略显费力的洗手间。
等到他推开有些掉漆的沉重房门时,七点半那个懒洋洋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标准社畜。
电梯的向上按钮被食指按亮,独属于东虹公司的电梯不急不缓地爬升着楼层。
凑巧的是,当空空如也的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公文包里的手机也适时地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两个方方正正的黑体字。
“喂,林姨?”
男人的声音不算好听,顶多称得上是浑厚,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为国家奉献航母资金而造成的沙哑。
“小历,在忙吗?”
电话那头的中年妇女声音温柔,其中满是真切的关心。
一通时间不短不长的通话过后,林历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节砸下了按钮,看着电梯门间的缝隙短暂失神。
一道惊讶中混合着小心翼翼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秘书?早上好。”
再度打开的电梯门后,一个戴着眼镜的职员略显紧张地躬身,只是他的胸牌夹在了自己的西服中间,并没随着弯腰的动作展示出来。
林历脸上浮现出一抹真挚的微笑,略略回想之后微微点头回应着对方,
“早上好,李代理。”
被记住了姓氏的李代理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而有些畏惧。他拘谨地把双手握在身前,后退着让出了轿厢中间的位置,随后抬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在电梯运行时发出的嗡嗡声中,两个人沉默地抵达了二十一层,在这里分道扬镳——李代理的工位就在本层,而林历还需要转到另一台电梯直上顶层。
“喔,西八,怎么会碰到这shake it!”
一路提心吊胆终于平安抵达工位的李代理低声咒骂着坐下,引得旁边的同事调笑道:
“哎一古,李代理,怎么满头是汗,难道是撞鬼了吗?”
“比撞鬼还可怕——我碰到那头笑面虎了!”
“呀!”同事快速地转头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没人在偷听之后才压低声音责怪地说道:
“李代理你这么大声,难道是想去顶层‘汇报工作’吗?”
在李代理这样的普通职员眼里,代表着东虹公司金陵分部权利顶点的顶层一向是提之色变的禁忌之地。
像他们这样已经工作了两三年的“代理”,在一般公司的地位相当于是中层和底层的衔接环节,平时的活动范围仅限最下面的一层,就连汇报重要工作也不过是再往上一层去找所属的课长而已。
只有在工作出了重大问题时,位于顶层的本部长办公室与秘书处才会敲响来自地狱的铃声,要求职员前去说明情况。
上一个去往顶层的代理已经被遣返回高丽本土,据说刚下飞机就被凶神恶煞的警察带走处理,目前吃住都不需要自己操心。
而当时当着所有人的面通知那个倒霉蛋上楼“汇报工作”的人,正是刚刚李代理在电梯里碰到的那位林秘书。
这位笑着把人送进监狱的疯子被职员们亲切地称呼为“笑面虎”,当然,只是私下的绰号。
而眼下,这位笑面虎正带着自己惯常的微笑走向自己的工位,一路上不停点头回应着秘书处诸位同侪的问好。
领导的秘书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职位。在某些情况下,尤其是领导不在时,秘书的权利几乎可以等同视为领导;但另一方面,在领导面前,大多数的秘书也不过是端茶倒水的仆人而已。
林历当然不是后者,这从他的绰号是笑面虎而不是狗腿子就能看出来;但他也不是前者,因为他的身份很尴尬——他是在公司代理以上职员中唯一的华夏人。
“今天的日程是什么?”
宽大的办公桌后,正襟危坐的本部长钱小深低着头快速扫视着手中的报表,脸上满是对工作的厌烦。
站在桌子侧面的林历翻开了手中的笔记本,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得人头晕眼花。
“九点钟,您预约了与Han Hai集团孔乾佑理事的电话会议;十一点过后,您母亲要求您回家吃饭……”
“下午三点,总部要求召开全体大会。”
“全体大会?”钱小深一拍额头,“对,我差点忘了这一茬……不过该知道的人已经都知道了吧?”
“是,本部长。”林历合上本子,“目前已经确认,分部的全体人员都收到了消息。”
“底层员工的反应如何?”
“基本都很……兴奋。”林历想了想那些直接大声欢呼起来的高丽职员,斟酌着说道,“大部分人都还是更愿意在自己的祖国工作。”
“其中也包括你吗?”
面对顶头上司的询问,一向无所不知的林秘书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出国工作的准备——说到底,目前的金陵分部本身就是畸形的产物,这一点在他入职时就已经清清楚楚。
东虹贸易公司成立时的目标本是与远方的西方诸国做交易,并在某段蜜月期迅速发展壮大,以当前东虹的体量,其实对于东亚的市场并没有特别巨大的渴求。
但作为目前华夏数一数二的贸易公司,企业的战略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国际态势的影响,去做出一些看起来并不明智的选择,比如进军极度排外的高丽。
被几大财阀和某些国家牢牢把持着的泡菜国一向是华夏公司的禁区,独特的文化和排外的习惯让付出了极大代价才进入市场的东虹在此泥足深陷,好不容易成立的高丽分部变成了一个吞噬公司资金的无底洞。
迫不得已之下,一向坚持独立自主的东虹不得不向高丽财阀妥协,以联合注资的名义成立了分部,不仅高丽分部所招收的职员全部都是高丽人,甚至连本土内与高丽分部对接的金陵分部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但这种在特殊历史背景下出现的情况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
早在半年前,金陵分部的本部长钱小深和秘书林历就接到了总公司的私下通知,全体高丽人都将被送回分部,至于作为实际领导层的二位,则拥有一点选择的自由:
平级转到本土其他分部,或者去往高丽,尝试去打开高丽紧锁的大门。
“还没有想好吗?”钱小深略带苦恼地看向林历。对于这位陪伴了自己快有十年的秘书,他的感观十分复杂。
一方面,林历是一位十分好用的秘书,如果满分是一百分的话,钱小深愿意给他打出一百二十分的高分。
如果用一种工具来形容,钱小深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比喻就是一把经典的瑞士军刀,功能多、耐用,且坚韧。
但另一方面,这也是他苦恼的根源——林历太好用了,好用到他几乎形成了某种事业上的依赖性。
可偏偏因为某种原因,自己并不能左右林历的去留,甚至没办法隐晦地暗示些什么,而这也促成了林历摇摆不定的现况。
毕竟在林历的视角看来,没有邀请就已经是在拒绝。
但无论如何,全体大会结束之后,林历必须要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