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现代文学课”丛书总序

感谢“理想国”在我83岁之年,编辑这套“钱理群现代文学课”丛书,给我回顾、总结自己的人生之路,提供了一次难得的机遇。人到了老年,就要回到永恒的生命之问:“我是谁?”在年初的日记里,我这样写道:“从根本上说,我是一个‘思想者’。更准确地说,我是一个‘思想的漂泊者’”;而“我的‘思想’具有极大的‘实践性’”,“我的实践又有三个方面:学术研究,教育工作,以及一定的社会实践”;“说复杂、全面一点,‘我’是一个‘以思想为中心的,思想—学术—教学—社会实践四位一体者’”。

这里要进一步讨论的,是作为“学术研究者”的“我”。我也有这样的总结:“在我的研究重心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转向思想史、精神史、政治史研究之前,我始终把自己认定为‘文学史家’。”这也是我经常说的:“与许多学友着重于某一文体、某一作家的研究,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不同,我的研究很不专一,樊骏先生说我‘对什么课题都有兴趣,也都有自己的看法’。差不多现代文学研究的各个门类,从思想、理论,到小说、诗歌、戏剧、散文,以及作家作品、文学现象,我都有所涉及,却不甚深入。正是这一种没有特色的‘特色’,把我逼上了进行‘文学史’的综合研究之路。”当然,更重要的,这是王瑶先生给我指定的路。他对我的师母说,凡是有关“现代文学史研究”的事,都找钱理群;在我的感觉里,这是老师对我的托付:一定要坚守现代文学史的研究。我也真的这么做了。我的坚守、关注、思考与努力,主要集中在六个方面。

其一,自然是文学史的写作实践,我作了四次尝试。我和吴福辉、温儒敏合作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属于“教科书”的模式;和吴晓东合作的《彩色插图中国文学史》“新世纪的文学”部分,是将现代文学研究重新纳入中国文学史总体结构的自觉努力;和吴福辉、陈子善等合作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则开创了“大文学史”理念观照下文学史写作的新模式;现在,收入本丛书的《中国现代文学新讲》则又回到了老师们(王瑶、林庚等)一辈的“个人文学史”的传统模式上来。

其二,我在进行文学史写作实践时,从一开始就有很高的理论创造的自觉。可以说我的现代文学研究(包括文学史的写作)主要著作,都有进行现代文学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文体实验方面的设想,并及时作理论的提升。本丛书里的《大时代中的思想者》,就集中收入了这方面的探索、设想的文章,如《我的文学史研究情结、理论与方法》《略谈“典型现象”的理论与运用》等。

其三,是对现代文学史学科发展史的关注,而重心又集中在学人研究。我对我们学科各代学人,从共和国第一代王瑶、李何林、任访秋、田仲济、贾植芳、钱谷融,第二代乐黛云、严家炎、樊骏、王信、王得后、支克坚、孙玉石、刘增杰、洪子诚,第三代王富仁、吴福辉、赵园,都有过专门的研究与回忆。而年轻一代的研究也始终在我的关注之中,其中一部分文章收入了本丛书的《大时代中的思想者》。这背后则有我自己的历史定位:作为一个“历史的中间物”,我是有责任既为上一代“画句号”,又为下一代“作引导”的。

其四,不仅研究学科发展的历史,更关注学科的研究现状和实践;不仅关注个人的研究,更关注整个学科的发展,不断思考和提出具有前沿性的理论与方法问题,倡导新的学术探索,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学术引领与组织作用。收入本丛书的《我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大纲》,就提出了一系列开拓点和突破口,产生了很大影响;而《“大文学史”的写作——40年代文学史(多卷本)总体设计》,到了近几年又受到新一代研究者的关注。这背后有我的学术研究的“三承担”意识,即“对自我的承担,对社会和历史的承担,对学科发展的承担”。我曾经有意用夸张的语调这样写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就是为这个学科而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不能没有我钱理群。”这样的“故作多情”,其实就是一种历史使命感。

其五,是对国际汉学有关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关注。我曾经说过,我们的最大幸运,是进入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一开始就“接触到学术研究的高峰”:“不仅得到国内学术学科创建人王瑶、唐弢、李何林那一代前辈直接、间接的指导与培养,而且有机会和国际汉学界进行学术的交流,得到许多教益。”我特别提到日本鲁迅研究的“三巨头”:丸山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先生,“读他们的著作,没有一般外国学者著作通常的‘隔’的感觉,就像读本国的前辈学者一样,常常会产生强烈的共鸣,以及‘接着往下说’的研究冲动”。此次编《大时代中的思想者》,也提及《构建“能承担实际历史重负的强韧历史观”——我看丸山升先生的学术研究》一文,就是要显示中、日两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人学术理念与追求的相通。

其六,我的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另一大特点,是自己的研究与培养研究生的教学的有机结合。去年我在“晚年百感交集忆北大·中文系”的访谈里,就谈到了我的三次成功经验。第一次是为孔庆东他们那一届开设的“重读经典”讨论课,要求学生提供所讨论作品的“研究史”的报告,弄清楚之前的研究已经达到什么水准,存在什么问题;然后再提出新见解、新突破:这实际是进行“创造性研究”的全面训练。再就是吴晓东、范智红、朱伟华那一批学者,要求他们和我一起进行“沦陷区文学研究”,从原始史料的挖掘开始,然后从整理资料过程中发现新作家、新作品,最后进行历史的概括和理论提升,写出学术性的“导论”,这既经历了学术研究全过程,也是对学术研究的素质与修养的全面培训。最后就是收入本丛书的《北大小说课堂讲录》(由1995年开设的“四十年代小说研读”课程整理增订而成)。也是强调对作家、作品的“新发现”,结果开掘出一批为研究界忽略的“实验性小说”,并着眼于“文本细读”,更注重文学形式、语言、审美素养与能力的培养;而课堂讨论的前后,都有教师的“领读者言”与“纵横评说”,进行“总体描述”和“理论线索梳理”,这就把微观研究与宏观研究有机结合了起来。参与这次研读课的有已经是老师的吴晓东,和还是在读研究生的王风、贺桂梅、姚丹等,都有出色表现。有意思的是,二十多年后,已是博导的吴晓东在他的班级里重开“四十年代小说研读”课,并且让新一代学生重读原著,作出属于自己一代人的新的阐述,他们的研读成果也收入了本丛书。这样“两代人”的“四十年代小说研读”本身,也具有了“现代文学学术研究史与教学史”的价值,耐人寻味。

2022年1月17日

写于养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