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安东妮亚(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 (美)薇拉·凯瑟
- 3840字
- 2023-11-27 18:16:14
3
星期天上午,奥托·富克斯正要驾马车送我们去认识新迁来的那户波希米亚邻居。我们要给他们带去一些食物,因为他们刚开始生活在一个荒凉的地方,那儿没有菜园,没有鸡舍,而且已开垦出来的土地也很少。富克斯从地窖里取出了一袋土豆和一块熏猪肉,祖母还把星期六刚烤的一些面包连同一罐黄油和几个南瓜馅饼塞到了车厢里的麦秆中。我们爬上马车前座,颠簸着出发,绕过小水塘,顺着向上通往那块大玉米地的道路向西而去。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块玉米地前边有些什么,但尽管从高高的马车前座上可以望得很远,我看到的却只有和我们这边一模一样的红草,此外什么也没有。那条路像个有生命的野家伙迂回着向前延伸,避开那些洼地的深处,从它们又宽又浅的地方穿越而过。沿途不管是弯曲之处还是平直的地方,都有向日葵生长在路边。有些向日葵长得和小树一般大,伸出宽大而粗糙的叶片并分出许多支茎,支茎多的竟长有十几个花盘。这些向日葵形成了一条横贯大草原的金色缎带。偶尔有匹马会用嘴将一株开满花的向日葵连根扯起,然后边走边嚼,而那些花盘则随着它咀嚼的节奏频频点头。
祖母在路上告诉我,这家波希米亚人是从他们的一位同胞彼得·克拉依克手中买下那块宅地8的,而且他们付给他的钱超过了那块地的实际价值。他们在离开故国之前就已经同他签了契约,是由克拉依克的一个表兄代他们签的,那人同希默尔达太太也沾亲带故。希默尔达一家是移民到美国这一地区的第一个波希米亚家庭。克拉依克是他们唯一的翻译,因此他可以想告诉他们什么就告诉他们什么。他们几乎不会讲英语,没法征求别人的意见,甚至连他们最迫切的需要都没法让人知道。富克斯说他们家有个儿子已经成人,健壮得已足以下地干活;但那位父亲却年老体弱,并且对经营农场一窍不通。他是做编织活的,曾是一名织挂毯和其他室内装饰物的技工。他把他的小提琴也带来了,虽说他在老家时常用那玩意儿挣几个钱,可在这里它却派不上多大用场。
“如果他们是家好人,那我真不愿想到他们将在克拉依克的那个洞里过冬,”祖母说,“那简直就是个獾洞,压根儿就不是适合人住的洞屋。我还听说他让他们出二十美元买下了他那个连十美元也不值的旧厨灶。”
“是呀,太太,”奥托说,“他还把他那些牛和两匹又瘦又老的马作好牲口的价钱卖给了他们。马的事我本可以出面干涉——那老头儿懂点德语——要是我认为干涉能有用就好了。可波希米亚人天生就不信任奥地利人。”
祖母好像来了兴趣。“喔,那是为什么呢,奥托?”
富克斯皱了皱眉头和鼻子。“这个嘛,太太,这是政治问题。要解释起来话就长了。”
地面变得越来越坎坷。我被告知我们已快到斯库沃河,这条小河把希默尔达家那块地西边的一半切得七零八碎,使之已没有多少耕种价值。不久我们就看见了显示小河蜿蜒的崎岖不平且长满荒草的黏土悬崖,看见了生长在河谷里的三角叶杨和白蜡树闪闪发光的树梢。有些三角叶杨的树叶已经变黄,而黄灿灿的树叶和白晃晃的树皮使它们看上去就像童话故事中的金银树。
我们已接近希默尔达家的住处,可除了起伏的红土小丘和坡面较陡斜的洼地,我仍然什么也没看到,陡坡上泥土松脱的地方有长长的草根裸垂在外。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靠着这样的一道斜坡有一个类似窝棚的住所,顶上铺的是到处都生长着的那种红草。窝棚旁边歪歪斜斜地立着一副破旧不堪且没有了风轮的风车架。我们把马车赶到那副破架子跟前,准备将马拴在上面,这时我看出在那道坡壁凹进的深处开有一门一窗。那道门是开着的,一个成年女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从里面跑出来,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们。一个小女孩儿跟在她们身后。那女人头上包着她在黑鹰镇下车时包过的那块有丝线流苏的绣花披巾。她并不算老,但肯定也说不上年轻。她那张脸机警而活泼,有一副尖尖的下巴和一双敏锐的小眼睛。她使劲儿地同祖母握手。
“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她大声嚷道,随即又指着她刚从里面钻出来的那道坡壁说,“房子不好,房子不好!”
祖母点着头安慰她说:“不久你们就会安顿舒适的,希默尔达太太,盖好房子。”
我祖母对外国人说话总是要扯开嗓门儿,好像他们都是聋子似的。她让希默尔达太太明白了我们来访的友好意图,于是那波希米亚女人摸了摸面包,甚至还闻了闻,并认真而好奇地把那几个馅饼仔细打量了一番,嘴里大声嚷着:“很好,很感谢!”说着又使劲儿握了握我祖母的手。
大儿子安布罗斯——他们管他叫安布罗希——从洞屋里出来站到他母亲身边。他十九岁,个儿矮,背阔,头扁,脸宽,头发剪得很短,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和他母亲的一样又小又敏锐,不过显得更狡黠多疑,其目光一下就盯住了那些食物。这家人三天来吃的一直都是玉米饼和高粱糖浆。
那个小女孩长得很漂亮,可安东妮亚——他们叫她的名字时把重音落在第一个音节——长得比她更漂亮。我当时记起了那位列车长对她那双眼睛说过的话。那双眼睛既大又热情,亮晶晶的就像林间阳光照耀的两汪棕色的池水。她皮肤黝黑,脸上泛着两团浓浓的红晕,棕色的头发鬈曲,看上去显得蓬乱。那个被他们叫作尤卡的小女孩儿则有金黄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而且显得非常温顺。正当我站在那儿尴尬地面对着两个女孩儿的时候,克拉依克从牲口棚那边走了过来,想看看这边发生了什么事。随他一起过来的有希默尔达家的另一个儿子。一个人即便从远处也能看出那孩子有点异样。当朝我们走近时,他开始发出古怪的声音,并举起双手让我们看他的手指,那些手指第一指节以下像鸭掌似的有蹼连着。见我往后退缩,他高兴得“喔——喔——喔”直叫,活像一只公鸡。他母亲沉下脸厉声喝道:“马雷克!”然后她用波希米亚语急促地对克拉依克说了些什么。
“她要我告诉您,伯登太太,这孩子不会伤人。他生来就这样。其他孩子都很聪明。安布罗希,他会成为干农活儿的好手。”他拍了拍安布罗希的背,那小伙子会意地笑了笑。
这时候那位父亲从挖在坡壁上的那个洞中走了出来,他没戴帽子,一头浓密的灰发从前额直端端地向后梳理。头发长得从耳朵后面翘出,使他看上去很像我记得在弗吉尼亚见过的那些古老的肖像。他又高又瘦,上身略显佝偻。他会心地看了看我们,然后握住祖母的手并弯下腰吻了一下。我注意到他那双手很白,形状很好看。不知怎的,那双手显得沉着而灵巧。他的眼睛很忧郁,在他的眉头下凹陷得很深。他那张脸轮廓粗犷,但看上去面如死灰,仿佛所有的光和热都早已耗尽。这老人身上的一切都与他庄重的仪态保持着一致。他衣着整洁,外套下面穿着件灰色的毛线背心,没戴假领,而是系着条暗绿色丝绸围巾,围巾两端被小心翼翼地交叉在胸前,由一枚红色的珊瑚饰针固定。当克拉依克在为希默达尔先生翻译时,安东妮亚走到我跟前,像哄小孩子似地伸出手来。我们马上就一起朝洼地陡峭的斜坡上跑去,尤卡也小跑着跟在我们身后。
当我们到达坡顶上的平地,能看见那些金色的树梢之时,我指了指那些树梢,而安东妮亚则大笑着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好像是要告诉我,我跟她来她有多高兴。我们朝着斯库沃河飞奔,直到地面终止才停住脚步——我们面前的地面陡直地向下倾斜,再往前跨一步我们就可能会跨进那些树梢。我们气喘吁吁地站在河谷边缘,俯视着生长在我们脚下的大小树木。风刮得很猛,我不得不抓住头上的帽子,那两个女孩儿的裙边被吹得翻到了她们面前。安东妮亚似乎喜欢那风,她拉着她妹妹的手,用那种我觉得比我们的话要急促得多的语言叽里呱啦地说了好一阵。她盯着我,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分明在表示她嘴里说不出的意思。
“名字?什么名字?”她碰碰我的肩头问。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她跟着我重复,并让尤卡也跟着念。她指了指那棵树梢伸到我们面前的金色的三角叶杨,又问:“什么名?”
我们坐了下来,让高高的红草替我们挡风。尤卡像只小兔似的蜷起身子逗一只蚱蜢玩。安东妮亚指着天空用目光问我。我教了她那个单词,可她并不满足,又指着我的眼睛。我告诉了她,她重复了一遍,发出的音像“冰”9。接着她指指天空又指指我的眼睛,然后又指天空,动作急促而冲动,弄得我晕头转向,完全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她跪起身来,绝望地扭弄她的双手。她指着她自己的眼睛摇了摇头,然后指指我的眼睛又指指天空,同时拼命地点头。
“哦,”我大声说,“蓝色;蓝天。”
她双手一拍,轻声念道,“蓝天,蓝眼睛。”仿佛她对此感到有趣。就在我们藏在草丛间躲风的时候,她学会了二十个英语单词。她学得很快,并且非常热心。我们躲在草丛深处,所以只能看到头顶上的蓝天和伸到我们面前的那节金色的树梢。当时我们都感到非常愉快。在把新学的单词一遍又一遍地念过之后,安东妮亚想把戴在她中指上的一枚小小的镂花银戒指送给我。虽然她连哄带劝地坚持要送,我仍然严厉地拒绝了她。我不想要她的戒指,并觉得她想把它送给一个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男孩子实在是有点儿过于大方。如果他们就这样待人接物,那克拉依克占他们的便宜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当我们为那枚戒指相持不下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凄厉的声音在叫“安——东妮亚,安——东妮亚!”她像只兔子似的一跃而起。“塔蒂内克,塔蒂内克!”她高声喊道,同时我们迎着那位正向我们走来的老人跑去。安东妮亚先跑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并亲了亲。待我走上前时,他拍了拍我的肩头,并用探究的目光把我的脸打量了好几秒钟。我开始感到局促不安,因为我早已习惯了我家大人不把我当回事。
我们随希默达尔先生返回洞屋,祖母正在那里等我。在我上车之前,希默达尔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翻开其中一页给我看,那一页上有两份字母表,一份是英语字母,另一份是波希米亚语字母。他把书交到我祖母手中,恳切地望着她,怀着一种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诚意说:“教——教——我的安东妮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