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8日,早晨八点零八分。
闹钟响过十八声之后,曹雨来才艰难地睁开眼睛。
他先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任由闹钟继续鸣叫,然后才相当费劲地伸出手去,摸到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动作熟练地按掉,随即将它塞进枕头下面,侧身,用头死死压住,仿佛这个闹腾的小玩意是他的死敌,如此一来就能让其永不超生。
他再次闭上眼睛,试图继续美梦。
然而几秒钟后,他又把眼睛睁开了。
他已经被弄醒了。
一个刚醒的人除了装睡,是不可能再睡着的。
于是,他叹了口气,再次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按照往常习惯,他需要“醒床”五分钟。
五分钟后,他才用手指指尖默默抠掉了眼角的眼屎——这两天有点上火,眼屎干巴巴的,扣起来颇为费劲。
不过,当硬邦邦的眼屎被抠下来,弹到床外,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现在,他的大脑终于开始正式运转起来。
今天是周五,也就是说,只要熬过今天,明天就可以放假在床上躺尸了。
不对!他猛然想起,今天也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国家法定连休三天,不是应该已经放假了吗?
唉,都怪自己,前一晚没有把闹钟关掉,不然就可以睡到自然醒了……
他大脑里的齿轮又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想起来了。领导昨天晚上特意打电话来关照他,今天可能有任务安排,让他去必须去单位加班等候指示。
他的内心只反抗了半秒钟就宣告失败了。
好吧,他苦笑了一声,唉,谁叫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公务员呢。
正想着,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随即在被窝里放了一个大大的响屁。
几秒钟后,一股恶臭从被窝里飘了出来。
呕!
他赶紧掀开被窝,像一只大蛾子一样扇动翅膀,把臭气从被窝里扇了出去。
哇,好臭啊!
不管怎样,这个臭屁让他彻底无法懒床了。紧接着,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开始掀开被窝四处翻找起来。
在被窝深处,他找到了手机。
但按了几下后,立刻懊恼起来——又忘记充电了。
前一晚的临睡时光,他是在躺着玩手机游戏中渡过的。玩着玩着,他就不知不觉睡过去了,手机也随之滑落进了被窝,任由电量飞逝殆尽。
这种事情在以前是根本无法想象。
以前在上海时,在床上玩手机越玩越清醒,有时候天都亮了还没睡,他便会一咕噜爬起来,猛灌一杯咖啡下肚,整个白天照样精神抖擞。
现在呢,他经常无意识地睡着了,好几次手机砸脸上都没能把他给砸醒,并且就像昏迷一般一觉能睡到天光也醒不过来。
有人说,嗜睡是年纪大了的标志。
可,曹雨来今年才二十五岁啊。
关于这一点,他那说话刻薄的父亲就老是揶揄他:“你小子怎么现在比我还能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每天在工地上给人搬砖呢!”
对此,他无力反驳。
这确实是这大半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个谜团。
另一个谜团是,他居然会忘记给手机充电。
刚回老家的那段日子,他最紧张的事情莫过于手机没电,因此常常充电宝不离身,睡觉前也一定要先把手机插上充电器,否则就会焦虑不安。
但现在回来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彻底忽视充电这码子事情了。
这又是什么原因?
有一次,他闲得无聊仔细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最后得出了一个简单而真实的结论:根本没人找他。
一年前,他还有几个狐朋狗友,大伙儿没事会在一个叫“淮海路轧马路小组”的微信群里吐槽工作,分享信息,哪里有好吃的,哪里又开了什么新店和新展,或者什么电影拍得好,什么电视剧拍得烂,诸如此类,总有人在里面挑起话题。
包括在工作中也是,上司有什么事情都在群里安排公布,工作交流也是尽量发微信,一旦离开手机,人就跟废了似的。
然而,回到老家之后,工作用的群就全退了,和那些朋友们也不来往,慢慢地,在群里说话的人越来越少,而他的发言也基本得不到回应,像是自说自话,后来干脆就变成了僵尸群。
他猜测,这帮孙子应该背着自己偷偷又建了个新群吧。
那……就这么着吧。
而在本地,他也没打算去和曾经的老同学们走动走动,建立起新的朋友圈。
在他看来,人际交往是一种可鄙的精神内耗,又累又烦又没劲。
以前在上海,那是迫不已要去社交,现在呢,人都回来了,还不允许咱一个人待着?
不过,今天他真是没法一个人待着了。
时间已经耗到了八点三十分,离上班时间只剩半小时了。
他先给手机接上充电器,翻身下床,去卫生间上厕所后,准备开始进行洗漱。
牙膏只剩下一张干瘪的皮壳。
他一直提醒自己要去买支新的,但老忘记,所以这一次他不得不再次使用“刮骨”的方式,用牙刷柄从软壳的尾部一直刮到顶部,硬是挤出了最后一点丁儿的白色牙膏来,然后随手把那支用完的牙膏软壳扔了脚边的垃圾桶。
洗漱完成后,他换上白衬衫和西裤,头发简单梳了梳,背上黑色公文背包,拔下充了五分之一电的手机,塞进口袋,然后深吸一口气,拉开卧室的门,急匆匆地朝大门口走去。
就像一直躲在暗处监视他似的,神出鬼没的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哟,起来了,吃点早餐吧。”
他用余光撇了一眼餐桌,又是牛奶、煮鸡蛋和麦片。
“我不吃了,来不及了。”
“今天不是中秋节么?”
“是啊,领导让临时加班。对了,咱爸呢?”他故意岔开话题,脚下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玄关处。
“出去遛嘟嘟了。”
嘟嘟是他父母养了五年多的一条小白串狗。在曹雨来回老家之前,一直是它陪伴在两位老人的身边。
“你要不还是吃点吧?不然浪费了。”
“真来不及了。”
他动作熟练地换好了鞋,一把拉开了家里的防盗门。
“先别走!”
他回过头来,看着母亲就像变魔术一样,手里多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这是什么呀?”
不由分说,母亲已经把包装盒的拎绳塞到了他的手里。
“今天过节,你把这盒月饼给黄站长拎去。”
“啊?”他呆住了,表情动作略显浮夸。
“啊什么啊,拿着啊!”
“可是,妈,这不是送礼么?”
母亲用充满巨大疑惑的眼神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傻子。
“儿子,这不叫送礼。”
“妈,你儿子可不是弱智。”
“你不弱智,但是你傻啊。这大过节的,给领导拎盒月饼,加深一下交流,让他以后多照顾照顾,懂不?这叫增进感情。”
“那不还是送礼么?”
“随你怎么说吧。拿着就是。”
“别急,妈,”曹雨来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儿子在外面这些年,也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但这里面有两个不太对劲的地方。”
“哈?”
“第一,逢年过节,按道理应该是单位给咱员工发月饼和奖金,算是单位福利,对吧?可现在呢,我不仅啥都没得到也就算了,还得牺牲休息时间去加班,加班也就算了,我还得拎月饼去送领导,这逻辑不通吧?”
“第二呢?”母亲充满同情地看着他。
“啊?”
“你不是说有两个不对劲的地方吗?第二呢?”
“第二嘛,就是如果真有送礼,咱能不能送点好东西?这月饼又不值钱,还占地方,吃下去也极为不健康,现在的社会都提倡健康环保,月饼就是最不健康和最不环保的典型代表,你想啊,各大企业厂商每年生产那么多,就逼着大家得在这一天消化完,这也太不正确了,我严重怀疑,有的厂商去年没卖完的,今年还了个包装又接着卖,这里面的道道不是你我能搞明白的。所以啊……”
“所以你说完了没?”
“啊?”
“赶紧走吧,废什么话!”
说完,母亲就直接把他推了出去,并毫不留情地“砰”得一声用力关上了门。
曹雨来站在门口愣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月饼,然后冲着房门做了个鬼脸,转身下了楼。
在楼下,他将月饼盒挂在了电瓶车的龙头上,跨骑上去,戴上头盔,插钥匙开锁,倒退着将车从一堆歪七八扭的电瓶车中挪出来之后,拧动了前进的把手。
小区门口有一个早餐摊。
摊主是一对外地的中年夫妻,说河南口音,卖鸡蛋灌饼。他将电瓶车停在摊前,还没开口,对方就笑起来了。
“来啦,小兄弟。”
“是,给我来……”
“一个鸡蛋灌饼,加火腿肠,土豆丝,还有一袋热豆浆,对吧?”
“对对。”
“好咧,你稍等啊。”
老板说完,就开始认真做起饼来。曹雨来掏出手机来刚准备扫描贴在摊前的二维码付款,突然从电瓶车反光镜里看到他父亲牵着嘟嘟从后方走了过来。老头子低着头,暂时没看见他的存在。
完蛋!
相比较那个唠叨的母亲,他这个父亲更不是省油的灯。回来这大半年,两父子可没少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不行,得赶紧躲开。
“老板,快点……”曹雨来焦急地说道。
“马上好了。”
还有二十米,眼看着父亲就要走到小区门口,刚想自认倒霉算了,恰好这时有个与父亲对向行走的熟人叫住了他,然后父亲侧身开始跟人说话。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曹雨来一把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热乎乎的鸡蛋灌饼,然后猛地拧动电把手,说了句“帐先赊着”,在后者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冲了出去。
路过父亲身旁的时候,他把头撇向另一边,假装没看见。
然而,那只叫嘟嘟的小狗看见了小主人。
这个叛徒根本不管曹雨来对它做的“嘘”的动作,开始狂吠了起来。
这一叫,父亲便抬起头来,发现了他。
四目相对,电光火石。
父亲抬起手,张开口刚想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就看见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虎着个脸、一个加速就从他身旁冲了过去。
从后视镜里,曹雨来看见自己的父亲呆站在原地,手还停在半空,宛如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塑。
老头这副滑稽的模样让曹雨来开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