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快出来了!”
常胜军兵卒们们纷纷看向官衙门口处,握紧兵刃做出戒备姿态。刘陵策马缓缓而来,刚好和对面那个从门口走出的中年官员对视一眼。
“哼!”
中年官员冷冷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最终停在刘陵身上,因为他、以及他身后那些骑兵,与旁边的常胜军骑兵们比起来明显有些突出。
这些兵卒,甲胄底下的内衬穿的都是汉衣,发型也是宋人发型......
中年官员心思转动,片刻后,用辽话轻声道:“汝等并非金人,乃是常胜军!”
一名常胜军伍长扬起刀指着他,喝道:“跪下!”
“跪下!”
旁边响起一连片的呵斥声,跟着中年官员走出来的几名小吏吓得连忙跪下,中年官员冷冷看着他们,没跪下,目光在刘陵和他身旁时立爱两人脸上巡梭片刻,最后看向刘陵。
“燕地所封赏常胜军将领之中,应该没有比你更年轻英武的人,所以,你是刘陵?”虽然是问话,但中年官员的语气很笃定,不慌不忙地说道。
刘陵眯起眼睛,吩咐其他兵卒继续去搜索城内官僚,然后看向中年官员,骑在战马身上拱手施礼:“还未请教相公尊姓大名?”
“某已贬谪,岂敢再称相公。”
中年官员摇摇头,“本官和诜(shen,第一声),乃是大宋濠州团练副使,这几日留在雄州公干,没想到竟然落到你们这帮贼子手里,呵......”
他倒是胆子大得很,直接问道:“可是金人已经南下了?让你等常胜军为先锋?”
刘陵没打算回答他,默默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缓缓道:“我可以不杀官员和城内百姓,但我要你带我去取雄州府库里的钱粮。”
“好。”
和诜点点头,对刘陵问的话也是对答如流,但他同时也在套刘陵的话,试图分析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陵渐渐也想起这个人来。
在大宋第一次伐辽的时候,这人曾是雄州知州,力劝童贯进军攻辽,而后第一次伐辽大败而归,上至童贯种师中,下到和诜,全都被贬官。
等到朝廷决定第二次攻辽,童贯本来有意复用和诜,但偏偏和诜这时候又跟他对着干,说这时候千万不能再落井下石攻打辽国,因此先前第一次伐辽后被贬谪的官员大多官复原职,唯独和诜依旧缩在筠州做他的濠州团练副使。
本身已经是闲官,但和诜却又闲不住,于是他揽下这次来雄州公干的差事,想要再看看自己以前治理的地方,没想到这次和常胜军迎头撞上。
和诜与刘陵交谈几句,心里冷哼一声,觉得这刘陵谈吐还算有条理,难怪被燕地人称为骁将。
“将军,没发现其他宋人的官!”两名骑兵跟了过来,报告道,刘陵目光看向和诜,后者心情复杂,也没遮掩:“听说你们入城的时候,他们就逃走了大半,或许也有些藏在百姓家里,但要是想搜到他们,你得花大力气了。”
言外之意,是刘陵已经抓不到比和诜更大的官了。
他本以为刘陵会发怒,但后者脸上反倒是轻松了一些,等到了府库的时候,他让人挨家挨户喊出百姓,再加上那些投降的宋兵,逼迫他们将钱粮装上车辆,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有杀人。
看到这一幕,和诜心里安定了些,见刘陵对自己态度还算温和,心里以为他要招揽自己;和诜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因为雄州军民百姓都在常胜军的刀口下,他只能忍着厌恶站在刘陵身旁。
宋兵和百姓们忍着寒冷,不停地来回搬运钱粮辎重,刘陵又分出一小队兵卒去取出城中所有的弓弩箭矢,准备连带着一起搬走;预计郭药师派来的后援军队和民夫辅兵几个时辰后就会赶到,到时候和他们合兵一处,就能将雄州的钱粮尽数搬运回去。
旁边火光摇曳,一如和诜起伏不定的心境。
“金人是要南下了吗?”他忍不住再次问道。
“还没有,但也快了。”
“哼,那你们拿下雄州后,又准备朝哪里进军?”和诜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也就算了,本官,只是想死个明白。”
“北上,抗金。”刘陵回答道。
“果然,你们背叛大宋,就......抗金?!”和诜愣住,耳边寒风呼啸着刮过,如刀刃蹭过脸颊,但他原本发寒的心,这时候忽然重重跳动一下。
“你们常胜军不是......”
刘陵依旧没看他,看着那些正在不断搬运钱粮辎重的百姓们,目光有些淡淡的忧伤,他沉默片刻,开口道:“知道的太多,对您没有好处。”
您。
和诜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刘陵分明是冲着攻城来的,可现在却是一副急着搬运钱粮的模样,言语里,更是没有多少不敬,甚至隐隐流露出几分哀愁的意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和诜是武官出身,弓马强健,凭着功劳一路升官,而后才知雄州,所以也没多少文官的气度,忍不住继续追问道:“刘将军,你若是有什么苦衷,本官虽说已经是小官,但朝中还有些人脉,也可请他们帮忙,替你上疏分辨。
刘将军,大宋待你不薄,你千万不要因为一念之差,就做了以后会让自己后悔的错事。若是金人没有南下,只是......只是常胜军反叛的话,他们是根本没法长久的,刘将军,若你......”
似乎是被和诜激怒了,刘陵猛然转头看向他,低声吼道:“俺们常胜军自始至终没有想反,我刘陵生是宋将,死是宋鬼,岂会背叛?你懂什么?”
“那你现在为何要攻打雄州?”和诜见刘陵反应激烈,心里反倒是一喜,继续用言语套话。“你既然是宋将,我记得朝廷让你镇守涿州对吧,可你现在私自带兵跑到雄州来,已经是一桩大罪,遑论是强抢雄州贮存的钱粮!
刘将军,本官现在手无寸铁,已经可以任你处置,难道你连一句实话都不敢对我说?你觉得本官说的不对,可本官现在看你做的事,分明就是要造反,你不妨把原委跟本官好好说说,兴许我还能帮到你啊。”
他诚恳地看着刘陵,后者似乎有些意动,下意识道:“可...可这事涉及到谭...不,你在套我的话!”
谭?
谭稹?
和诜眯起眼睛,他虽然已经贬官,但还是有些老朋友,和他们来往的信件中,似乎曾模糊提起过谭稹和常胜军的矛盾。
和诜以前也是童贯派系里的人,知道这次伐辽,郭药师率军先向童贯投降,可以算作是童贯在军中的嫡系,所以他跟谭稹不和,倒也说得通。
虽然自己是武官,但和诜一向很喜欢动脑子,所以根据刘陵所说的话,还有他的态度,在心里逐一分析各种可能。
刘陵是常胜军,他南下攻打雄州,却又对自己说他没造反,看上去甚至还很委屈?
那他要带着雄州的钱粮去哪儿?
和诜觉得实在思考不出来,但这时候,刘陵仿佛是下定决心般,郑重道:“和知州您以前的声名,某将也听部下的汉人兵卒说过,比起那些阉狗和酸臭文人,末将更敬佩您。因此您虽然贬官,但末将还是愿尊您一声相公。”
“但......”他顿了顿,似乎还是在犹豫,和诜静静听着,没有催促。
“您应该知道,末将戎守渔阳城时,曾在城头身中两箭,兀自与辽人悬棺死战!”刘陵声音渐渐激愤起来,“本将虽是辽国汉人,但真正提拔我的,却是大宋朝廷,这份恩德我刘陵铭记在心,从不敢忘!”
“既然和相公您一味要逼问,若是不回答,倒真的让我刘陵背负叛将的骂名!”
刘陵指着身后那些兵卒,语气有些悲凉:“末将和这些常胜军兄弟当初死守城池,坚守在蓟州涿州那等苦寒之地,为的就是报答朝廷的恩情,但我们换来的是什么?
知燕山府、燕山路抚使王安中私通金人,明面上催逼咱们把张觉交出,实则阴谋分裂常胜军,为的就是将我顶头主帅郭药师也献给金人!
宣抚谭稹,对郭药师和常胜军同样不喜,帮着王安中一起私通金人,此外更是屡次克扣钱粮,我和将士们在涿州城每天都饿的瑟瑟发抖,难道我们对大宋的忠心,只能换来这些吗?”
刘陵大声喊着汉话,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些常胜军兵卒看向他,不少人不知道他在喊什么,但既然主将不高兴,他们立刻摆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嘴脸,所以在和诜看来,那些常胜军兵卒眼里也满是悲愤之色。
可和诜毕竟不是傻子,知道不能刘陵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好言劝说道:
“那...那你们也不必这样偏激,既然燕山府宣抚司官员和宣抚等人都对你们不公,那你们可以上疏朝廷,陛下肯定会做出公允的决断,若你们真是大宋的忠臣良将,那陛下和朝廷诸公,也绝对不会寒了忠良的心!”
他这番话,说的可谓堂堂正气,掷地有声。
刘陵似乎也被他说动了,但很快又想起来什么,摇摇头,“来不及了。”
“当然来得及,什么时候回头都不晚啊,刘将军!”
和诜急切催促。
“金人要来了,王安中就是打算先把郭药师献出去,让常胜军束手待毙,只要郭药师不在,燕地所有常胜军都没法调动起来,”刘陵长叹一声,声音之悲切,几乎可以与耳畔寒冷的风声相比。
“我也不知道金人许诺给他什么条件,但我只知道,已经来不及再跟朝廷说明一切,现在只能事急从权。王安中和一众官吏,已经悉数被军中兄弟拿下,但我更不知道,常胜军中又终究有多少人也同样投靠了金人。
我刘陵虽是降人,但我也知道忠君爱国,大宋于我如母,天底下岂有稚子不爱母亲的道理?”
刘陵深深看了他一眼,和诜似乎因为一时间被灌注了大量信息,已经有些呆滞。
“可...你要回去?”和诜稳住心思,缓缓问道。
“不错。”
“若是照你所说,金人南下在即,你身边常胜军同袍似乎也没多少可以信任的,你守着一座孤城,又能有何作为?”
刘陵嘴唇颤抖起来,似乎被寒风吹多了,和诜看到他嘴唇上有两道皲裂的口子,心里竟然有些不忍。
“不......我虽然是辽国汉人,但我听说过中原的一句话。”
刘陵嗫嚅一下嘴角,嘴唇皲裂处,隐隐有鲜血渗出,他缓声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看了和诜一眼,转身离开,身后是时立爱的身影,他默默观察着和诜,随即一言不发地策马离开。
......
“快搬,动作快点!”
“好了好了,前面的队伍先行出发!”
赵鹤寿满脸笑容,随手抓起一只银锭塞到自己战马身上的袋子里。
郭药师随后派来的运输队伍已经抵达,雄州的钱粮储存确实不少,但也已经来不及再搬取,督运队伍的将领名叫高凤,是驻守易州的主将,面容狠戾,话不多,简短的告诉刘陵,说金人见燕京方面迟迟没有交出张觉,似乎已经有南下攻打燕京的意思。
金人的哨骑,不断越过蓟州、景州等地,开始出现在常胜军实际控制的州地外围,意欲窥探。
二太子完颜宗望屯兵平州,据说正在不断集结兵力,而且接连派出三波使者,发出最后通告:如果再不交人,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能怪大金败盟了。
相比于攻打大宋边城,这才是最险的一步。
只要金人挨骂不还手,让郭药师狠狠刷一波声望,那王安中等人、甚至是谭稹,他们的政治生命都绝对要完了,私通金人的屎盆子会扣死在他们头上,因为按照预定好的那样,如果事情顺利的话,郭药师最后还是会名义上投靠到大宋奶妈的怀抱中。
燕地,将会彻底归入他手中,宋人的手会很难伸进来,但只要他们还想要燕地,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事实,然后派出使者和郭药师磨条件,反正都可以谈嘛。
高凤走后,时立爱催促战马来到刘陵身边,张武等军官在不远处大声喝令骑兵们归队,所有将士都得到了犒赏,但现在还不能让他们放纵下去,骑兵们源源不断地涌出城门。
城楼上,和诜穿着他那身绿色官袍,负手而立,看着那支常胜军骑兵竟然真的只带着钱粮北上,心里惊愕之余,更是开始思考。
自始至终,刘陵都没有试图说服他的意思,仅仅是一直在阐述。
但直到这时候,和诜看见常胜军骑兵真的全部离开雄州,再想起刘陵刚才说的那些话,这才相信几分,不由得深深动容。
若刘陵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不,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他都可以说是比那些死要钱的文官更忠于大宋。
“虽千万人吾往矣么......”
刘陵坦然承认自己抢了雄州钱粮,但他是为了接下来抵御金人,他要用自己的血肉,铸成大宋北疆的长城。
这些钱粮与其放在雄州腐烂发臭,或者是沦为某些阉狗争权夺势的工具,凭什么不能给他刘陵拿去抗金?
这一瞬间,刘陵策马北向的身影,在他心里高大起来。
和诜心里有一股诗意待发,却又莫名觉得,用文辞去宣扬刘陵这等武将,反倒是对后者的羞辱,站在风声中,他忽然长叹一声。
“你说这些,他会信?”时立爱观察着刘陵的神色,装作随意问道。
刘陵刚才那番话显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安慰和诜,分明就是想要偷偷再脚踏另一条船。
刘陵搓搓冻得发僵的脸,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那你为何要......”时立爱皱起眉头,以为自己看透了刘陵,“你想要脚踏两条船?”
“别说的那么难听。”刘陵紧了紧衣领,骂了一句鬼天气,才不紧不慢道:“若是宋人真的被逼急了,想要再来一次北伐燕地,那我的涿州可是离雄州最近的,我现在不说点好话,表现出一个为难的态度,立起一个身在燕地心在大宋的人设,难道要等他们打到涿州城下再说?
到那时候他们信不信呢?现在说了,没准就能多一条后路。”
时立爱想了想也觉得确实如此,这时候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奸猾,同时也对刘陵更感兴趣了。
“学着点吧,”刘陵拍拍他的肩膀,得意洋洋道:“这叫表现出自己的统战价值。”
“你既然做好了事情不对就投宋的打算,那...你有没有想过投金?”
时立爱看着他,轻声问道。
刘陵抬起眉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时,我投不投不关你事,但你要是敢投金,我就先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