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总叙
第一章 六派以前的思想史概观
此问题吾人已经在前书《印度宗教哲学史》中有详尽叙述。于此,对未读过该书的读者仍应有一定的说明。
盖印度哲学思想之萌芽,发生于公元前1000年顷,当梨俱吠陀时代的末期。彼时人们对以往五花八门的神话说明开始觉得不能满足。希望对于宇宙和诸神的起源,以及对人类自身的本源有一种统一的了解,这就唤起了哲学认识的动机。这种思考的结果,产生了对宇宙中万有的太原的玄想。彼或亦称为生主(Prajāpati)或者造一切者(Viśvakarman),或者祈祷主(Brahmaṇaspati),也有时称之为原人(Puruṣa),如是等等。无论如何,此时出现了所有自然神之上的唯一原理——宇宙万有皆从他而生。传播这种观念的,是梨俱吠陀中的所谓创造赞歌。这一类歌赞为数甚多,内容极为驳杂。虽然,若以探究的态度于其中发掘,可以洞见哲学思想萌生的种子。这对印度哲学史有极重要的意义1。
然此等真诚探究的风气以后有了改变。及至僧族婆罗门种姓掌握了思想界的权柄后,又逐渐转向重视外表形式之祭祀法术。再后来的二三百年,竟然演变成为思想的桎梏。加之再后来从夜柔吠陀阐释中出来的梵书(Brahmaṇas),及彼之时代形成的众多神学书籍,都是同样的思想倾向,一时崇尚祭祀的追求,蔚为风气。当此之时,印度的思想陷于完全的机械与凝固,再看不出热情而不倦的哲学探求。尽管从思想寻求的广度上看,哲学的思索倒也不是一点没有。但从质量和深刻性上观察,诸梵书涉及虽广,思考的内容却无甚可观。总体上看,已经不再有洋溢于梨俱吠陀的哲学赞歌里的遒劲的思想力量。
大致说来,梵书只是因其时代较后而可称之为“新”,其内容虽称“丰富”,然亦仅与神学解释相关。偶尔,虽会有一些新颖的譬喻涉及中心原理,对于宇宙人生不失某种总体观察。例如,梵书中的思考仍会涉及印度哲学的根本大问题:若梵(Brahman)、若我(Ātman)的讨论,梵我关系的思考亦在此过程中养成。然总体上看,此种思考活动,实际上都缺乏活泼的生气,因而始终成为印度哲学思想史中之遗憾2。
如斯状态,又持续了二三百年,此后方有热心探究的风气开始回潮,构成针对梵书时期思想特点的反动。思想上异常活跃,实为奥义书(Upaniṣad)时代的特色,整个思想界当时皆致力于通过文字而表达其哲学思索与考辨。从奥义书在印度思想圣典中的地位来看,它讨论的问题在广度上虽然并未溢出梵书的范围,但在思想深度上已经断然可见其同之前有了深刻的差异。再从年代上看,印度学者通常认为,古奥义书是公元前八世纪至公元前五六世纪之产物。然若细看其中思想内容之种种,作为印度思想始终关注之“梵我同一”问题,即大宇宙原理之梵与个人原理之梵在本质上完全同一的思考,一直都隐现其间。正是在此种思想运动中,逐步养成了泛神论的思潮、印度的观念论和实在论之宇宙观,亦孕育了印度思想中特有的人生观,以及以后印度哲学中多数话题。实际上,奥义书的思想可以称作古代印度哲学的精华,也是后来发展出来的印度诸哲学派别的大源泉。此言实不为过矣。
于此,吾人应当注意:上述种种思想,总体上看,均为自然发生之观念学说,并无特别的创始人,又其间也看不出有相对立的异学派别。如此来看,诚如传说,印度诸学说只是人格身份不明之圣者贤达(Ṛṣajaḥ)或者各学苑(aśrama,修行处)中寻常思索谈论的内容。因此,诸说之间不仅没有一点思想分化与组织化的痕迹,甚至也可在同一部圣典当中看到完全矛盾的说法同置并处。似此情况,比比皆是,可称司空见惯。
一般通称之婆罗门教一名,实则乃是对后世各个学派之统称,这些学派之间,并无系统的有机联系。但人类的思维总不会满足于这种状况,思想之力总会不断前进,致力于将其加以彻底的系统化整理。特别是奥义书,它既是婆罗门思想的产物,同时又是刹帝利自由思想所激发的结果。奥义书的全体充满了自由思想的气势,其中包含的思想因素虽然往往相互矛盾,然其正是以后导致分裂、形成不同思想体系的依据。自由思想发展的结果,至奥义书时代末期,致使印度思想界空前混乱,其间的二三百年,产生了许多学派及思想潮流。这就是学派时代初期的情况。此期间,种种思潮抬头,或者继承以往的婆罗门主义,或者对它加以改造,也有因受它的刺激而全然独立出来的思潮运动。总而言之,思想分立,层出不穷。以吾人之见,此之思想活跃期之终了,可以分出四大潮流3。(1)正统婆罗门的潮流:其可总结为婆罗门主义之三大纲领,即吠陀神权主义、祭祀万能主义以及婆罗门至上主义。此为延续保存传统思想的潮流,故可称为纯正统的思潮。此思潮的成果便是附属于吠陀文献的三经书——所谓的《天启经》(Śrauta-sūtra)、《家庭经》(Gṛhya-sūtra)以及《法经》(Dharma-sutra),三者并立。其主要特色乃是重视婆罗门教社会之制度形式。(2)有神论的潮流:此之潮流上承自梨俱吠陀以来的诸神之俗信仰。然延至此时代,则有新势力加入,其为梵天(Brahmā)、毗湿奴天(Viṣṇu)和湿婆天(Śiva)之人格神,作为纯粹之宗教运动,所追求者不过是邀取此诸神祇的恩宠。此等潮流既是对古代婆罗门教之总结,也是吸取其中种种宗教因素后的发展。因之古代思想观念成为了后来婆罗门教各派别的肇因及基础。大型叙事史诗《摩诃婆罗多》(Mahābhārata)中即往往可见各种思潮观念的表现。(3)正统哲学的潮流:此思潮远绍于梨俱吠陀时代的哲学思想,近则直承奥义书之气运。其研究万有本原及种种现象元素之成立,使成立为系统化之观念体系。所谓印度哲学诸派大抵可以视为此潮流的产物。(4)非吠陀的潮流:以上三种潮流,若从广义上看,未必是对往昔婆罗门教之完全否定,相反,其与婆罗门古代思潮有着多方面之联系。然而势必有穷,至此时代,因对婆罗门教有所否定而作独立思维,遂有新潮流产生出来,名之为非吠陀思潮。此方面,破坏有力之代表者,首为所谓顺世派(Lokāyata);于此方面,建设有成就者,正是耆那教(Jaina)与佛教(Buddhism)。此二者中,佛教贡献最是伟大,终成全世界之光明灯塔。
毋庸多言,三种思潮严格地说来,不会同时产生,亦非俱时并立。此中当然有先出后来的顺序。但都大约在奥义书时代的末期。此期持续大约二三百年。自其哲学体系的要点而言,视为同一时代所出当无大谬4。
接下来,吾人欲作简单介绍的六派哲学,均属于前面所说之第三哲学潮流。此处的所谓六派,则是:(1)前弥曼差派(Pūrva-mīmāṅsā),略称弥曼差派,其系统完成者为斋弥尼(Jaimini);(2)后弥曼差派(Uttara-mīmāṅsā),亦称吠檀多派,其系统完成者为跋达罗衍那(Bādarāyaṇa);(3)僧佉耶派(Sāṅkhya),也称数论派,其开祖是迦毗罗(Kapīla);(4)瑜伽派(Yoga),系统完成者是波檀迦梨(Patañjani);(5)吠世师迦派(Vaiśeṣika),亦称胜论派,系统完成者为迦那陀(Kaṇāda);(6)尼夜耶派(Nyāya),亦译正理派,其开祖为乔答摩(Gotama)。
于此称为开祖者,皆为传说中的该派创始人,而称为系统完成者,则是其思想继承前人而有所发展,如同教科书之编写整理完成也。然于实际上,两者的区别界限并不分明,只是吾人的权宜做法而已。此中所说的弥曼差派,其为梵书思想的主要继承者。该派通常只对祭祀仪做理论之考究,几乎不过问其哲学含义。然就印度哲学范围言,其依旧不失为一种派别立场。吠檀多派是真正只对奥义书中的思想加以整理发挥的学派。六派当中,其深邃的哲理特为丰富。数论与瑜伽两家虽然也发源于奥义书,但发展方向稍稍走偏,前者成立了二元论的世界观,后者则以二元论为思想背景而着力组织自己的禅定法。胜论与正理两派恐怕也自弥曼差派中脱化出来。前者主张世界是物质性的,后者虽也承认物质世界,但注意力主要放在论理逻辑的考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