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
囚龙岛。
这一夜,正是七月七日,夜空明朗,星河璀璨,天上牛郎织女相会,凡间有人离别。
自古多情伤离别。
他们之间的缘,始于这囚龙岛,也将终于这囚龙岛。
海水载着满天星河静静流淌,似乎怕惊扰这对即将离别的男女,遂不发出一丝声响。
望剑岩旁,皇甫歌一身褐衣,负手而立,静静的看着面前肌肤胜雪,容颜清丽的紫衣女子,面上虽带着淡淡笑容,但对方岂会看不出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一抹失魂落魄和笑容里隐含的苦涩味道。
江晓薇脸色有些苍白,内心虽然波涛汹涌,但表面还是故作镇定,海风轻轻的吹着,她伸手理了理鬓角凌乱的一缕青丝,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起在这岛上朝夕相处了三个月的男子,开口接着前面停顿已久的话,继续说道:“如果不是他的突然出现,我或许真的会和你在此厮守一辈子,都怪老天造化弄人,偏偏就要我下定决心的时候,他来了。
对不起,他一出现,我的心便不由自主的乱了,我心里真的好烦好烦,你能明白吗?”
皇甫歌收敛笑容,终于听她亲口说了出来,心里蓦然一痛,强自挤出一丝笑意,道:“我明白,这三个多月以来,你虽然绝口不提,但我知道在每一个深夜,你都在想他。你我之间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缘起缘尽,就像是一场梦。现在他来了,我的梦也该醒了。愿你今后喜乐平安,愿他能够一生温柔相待。”
江晓薇听着眼中突然闪现泪花,语声带着淡淡的哀伤说道:“谢谢你这一百多天来的体贴和照顾,我将一生铭记于心。你人品贵重,是个正人君子,愿有来生,妹子我还能和你相遇。”
皇甫歌听她说出“妹子”二字,心里有如千柄刀绞,当下轻轻一笑,道:“生而为人,非我所愿。我不信佛家的轮回之说,有无来生,都不重要。只嫌这一生,忒也漫长。”
江晓薇瞧着他黯然神伤的样子,脸色更白,不禁轻轻叹息一声,问道:“云歌,就有分开了,你恨我吗?”
皇甫歌听她再次唤自己云歌,突又想起来刚开始来到囚龙岛的时候,两人各自倾听彼此的经历过往,当她听到自己复姓皇甫,单名一个“歌”字,出生在北地云中郡,便笑着说道:“以后我就管你叫云歌吧,叫全名显得有些生疏,叫你名字歌,又有点像是在叫你哥,我不愿吃亏让你占便宜,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犹在耳畔,此刻却以恍如隔世。皇甫歌勉力甩开这些令人痛苦的记忆,看着她柳叶一般的秀眉和秋水一般的眼睛,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说着再不敢看她一眼,转过了头。
江晓薇再次发出一声轻叹,看着他笔直玉立的后背,良久良久,终于开口道:“云歌,不管你恨不恨我,我都要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全心全意的陪伴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见皇甫歌沉默不语,江晓薇片刻又道:“我要走了,临别之际,他让我转告你,正前方三千里的瀛洲岛上这几天将有异宝现世,引得正邪两道高手云集,你现在身受怪病之害修为不纯,又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所以还是绕道回吧,以免给那些仇家遇上。”
皇甫歌何等聪明,又岂听不出她的那个他转告这些话的意思,心里冷哼一声,心想:“你以为他把我当废人一个,为我安全着想,嘿嘿,其实他是故意激我去瀛洲岛送命。可叹你平时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却也为情冲昏了头脑。”
他越想越是愁苦烦闷,暗道:“我皇甫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岂怕遇上仇家?他越是激我,我越是不遂他愿。此后,此后,我再也不见你们任何一人,你们走东,我往西,你们向南,我朝北。老死不复相遇。”
皇甫歌暗自发誓,心里更觉得痛,扪心自问,这一生也不知何时才能忘了这个满心喜欢过的女人?失去她并没什么,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可是心里想她又不能见她,到底还是遗憾等于遗恨。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世间多少才子,因环境不同,而泯然于众?
坠溷飘茵,他落于茵席间,自己落于污泥处。
直到听到她迈步离去很久,皇甫歌方才转过身子,隔着老远看见她最后一抹紫色衣角消失在礁石后,方才哀伤尽露,泪眼朦胧。
这一别,此生不复相见。
天知道这离别有多远,情伤有多痛?
皇甫歌喟然长叹,运气伸出食中二指,在岩石上银钩铁画,写了一手七言诗:
紫衣惊鸿三月梦,
醒来黄粱半未熟。
谁叫仙船到此地,
惹的一片伤心事。
“皇甫歌呀皇甫歌,你生在云中郡,怎么不像云中的鸟儿一样自由,欢乐,尽情歌唱?”
“她的那个他,你为何如此幸运?你一定才貌双全,文武兼修;你一定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不然,她怎么会遭你抛弃后,还能重新回到你身边?我皇甫歌文不成武不就,可能样样都不如你,可对她的一片真心,迢迢星汉,幽幽鬼神,天地可鉴。”
皇甫歌就这样一边看着天上星河,一边胡思乱想,直直站了一夜,直到东方日出,他才御风而起,往西南蓬莱方向而去。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通宵?
情为何物,毒杀多少世间痴儿!
……
一天一夜后,皇甫歌御风将到蓬莱岛,此时长夜将尽未尽,天色还早,有些暗淡。他连续二十四个时辰御风而行,真气已有些不继,兼之怪病隐隐有发作的征兆,遂以一到蓬莱岛,便急忙落地,盘腿坐在山头的一株千年椿树下调息紊乱的真气,期以压制怪病。
数个时辰后,怪病逐渐平静下来,他的真气也恢复了过来,这便是他修炼道家秘术『先天真决』的最大好处。
若非如此上古仙人流传下来的奇术秘诀,以他怪病之身何能恢复的如此之快?
皇甫歌睁开眼,刚站起身准备找点吃的,却见山下不远处无数法宝流光闪动,隐隐约约还听得有甚巨兽在嘶吼咆哮。
他施展『逍遥八游』身法风驰电掣,片刻来至传来声响不远的一处竹林内,从竹子的间隙向外望,但见九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按九宫八卦方位排列布阵,一条条手臂粗的铁链从不同方位笔直向前,将中间一头体型巨大的黑龙紧紧束缚住。
皇甫歌周游天下已有十几个年头,名山大川,洞天福地走过无数,天下的有道之士也好,魔道巨头也罢,或眼见或闻名,知道的不少。这九人中,就有四个他曾有缘见过,无一不是跺一跺脚就能震动一方的绝世人物。
在这九人身后,又分别站着不少男女老少,大致足有百十来人,或正或邪,无一不是修行中人。
好巧不巧,在他目光扫视之际,又看到了她的身影。
——江晓薇。
他一下呆如木鸡,有些痴了,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半点。
缘分已尽,为何又再次相遇?
在她身旁,并肩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白衣男子,腰悬长剑,长身玉立,随看不清面容,单单只看背影,已知是个美男子。纵然不是潘安宋玉,也非世间俗子。
看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皇甫歌心里蓦得一酸,心道:“公子如玉,风采动人。难怪她为他用情如此之深,我一介浪子,何敢相比?况且从和她的无数次谈话中,隐隐约约记得说过,他是名门世家子弟,他的授业师傅,更是当世一等一的得道高人。
瞧他侧头静静盯着左前方的一个老道士,莫非那人便是他的师尊不成?”
那老道士皇甫歌认识,他便是声名赫赫,有着天南剑神之称的“赤云子”,他的身份,正是当今正道十三派之一的『玉龙剑宗』的宗主。玉龙剑宗传承千年,五百年前便是南疆诸派的执牛耳者,如今更是与天下第一修真门阀『白云洞天』并驾齐驱,赤云子与白云洞主“萧问鼎”乃是天下公认的两大宗师,平分天下秋色。
正自皇甫歌内心猜测之际,却听人群中有个少年惊呼道:“啊,大家快看,黑龙身上的玄铁链出现裂痕了!”
紧接着又有一人喊道:“啊,真樗大师的嘴角溢出鲜血了!”
片刻,黑龙一声怒吼,身上铁链尽数迸裂,碎片倒飞而回,当场击倒十数人,同时张牙舞爪,神龙摆尾,罡风汹涌,将九大高手一一扫重,有的吐血轻伤,有的重伤昏迷,有的当场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