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李世民怎么称呼隋炀帝?

李世民怎么称呼隋炀帝?

按说,这个问题不荒唐,好回答。

西魏、北周名将独孤信(503—557)保持着一项很牛的记录:三朝国丈。

独孤信的大女儿嫁给周明帝宇文毓,为北周明敬皇后;七女嫁隋文帝杨坚,就是以吃醋闻名的文献独孤皇后;四女在世时低调些,但子孙开国称孤,身后皇帝一大串:她嫁给隋朝的唐国公李昞,生下唐高祖李渊,被追封为元贞皇后。

隋文帝杨坚,是唐高祖李渊的姨父。

杨坚是李渊姨父,李渊比杨广年长三岁,也就是杨广的表兄。顺下来,李世民该叫杨广表叔。

唐太宗有没有见过隋炀帝?即李渊在太原起兵之前,李世民有没有觐见过当朝皇帝表叔?不好说。李世民生于公元598或599年,足足比杨广小三十岁以上。在他五六岁时,仁寿四年(604),三十五岁的杨广即位。大业初年,李渊先后担任岐州刺史和荥阳、楼烦二郡太守,其后入朝任殿内少监、卫尉少卿,但时间很短。大业九年(613),隋炀帝为对付杨玄感叛乱,任命李渊为弘化留守,节制关右诸郡兵马,其后镇守太原,直至起兵反隋,李渊应未再回到表弟御前。

但在明人演义小说《说唐全传》中,隋炀帝成了李世民的老干爹。新进皇养子李世民给皇养父磕过头,还乖乖跑到萧皇后那儿叫一声母后千岁,母子吃了回认亲酒。《说唐全传》第三十四回说,隋炀帝在下扬州前北巡太原,唐公李渊带着四个儿子见驾,炀帝看李世民一表人才,“心中欢喜得紧”,对李渊说:“王兄,朕欲将卿子世民承继为子,不知卿意若何?”李渊急忙谢恩,于是“世民拜了炀帝。炀帝即封世民为秦王,下旨令太监引入后宫,去拜母亲。世民见了萧妃,俯伏道:‘臣儿世民朝见母后,愿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萧妃叫声:‘王儿起来。’忙吩咐摆宴后宫,赐宴不表”。

根据正史的记述,大业十一年(615)八月,隋炀帝北巡,被突厥始毕可汗数十万大军包围在雁门,李世民时年十六,隶将军云定兴麾下勤王参战,并无随父觐见炀帝之事。脱围后的隋炀帝如惊弓之鸟直接回驾洛阳,两年后,李世民就策动其父起兵,而南下扬州前,隋炀帝亦未再次北巡太原验收晋阳宫。这桩养子公案,应属虚构。

《说唐全传》是明清英雄传奇小说的代表作,旧时曾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量齐观,几乎家喻户晓。小说广泛吸收包括正史、野史、趣闻逸事,乃至这些故事在民间流传中衍生积累的新奇情节,其创作成书是一个文本与传说长期互动的过程。换言之,上一个王朝的皇帝把下一个王朝的皇帝收为义子这样的情节设计,可能采自民间传说,是社会心理与民众集体意识的投射。

在野史逸闻中过养义子、当干爹大瘾的远不止隋炀帝,仅《说唐全传》就有多宗。小说中另一个杜撰的人物靠山王杨林为隋炀帝叔父,号称隋朝第八条好汉,原已收养义儿十二人,见据说是上界左天蓬大将转世下凡的天下第十六条好汉秦叔宝人才一表,武艺高强,喜欢得不得了,强收为义子,凑足十三太保之数。偏秦叔宝之父原是北齐济州守将秦彝,在北周灭齐战争中死于杨林枪下,杀父仇人囫囵成养父义子,情何以堪!

在乱世,现实版的“秦杨配”往往有之,颇不稀奇。例如16世纪后期纵横于广东潮州沿海的海上武装力量主要领导人许朝光,本姓谢,潮州府饶平县东界所城人氏。海盗许栋杀其父,掳其母,养其子,名之为朝光。许朝光长大后,随养父为海盗,后羽翼丰满,伏兵杀许栋,统并其众。

再说开去,这种殊遇孽合,原非暴君枭雄们的专利,古贤先圣也喜欢得紧,周文王姬昌早在《封神演义》中干过一票。小说中,西伯姬昌是个繁殖能力超强的生子狂人,年纪轻轻就娶四妻生九十九子,上天又在荒山野岭直接打赏他一个超级养子。该书第十回说,姬昌应纣王宣召前往朝歌,行至燕山,遭遇雷雨,姬昌才断言“雷过生光,将星出现”,就有婴儿哭声从一座古墓旁传来。左右寻到一个小孩,抱过来给他看:

姬昌看见好个孩子,面如桃蕊,眼有光华。姬昌大喜,想:“我该有百子,今止有九十九子,适才之数,该得此儿,正成百子之兆,真是美事。”

一行人捡了宝继续赶路,刚翻过燕山,就来了仙人云中子,把古墓奇婴收为徒弟,带上终南山,七年后下山助周灭纣,是为雷震子。

周文王这一票,不劳而获,免养而父,无本万利,真叫后世无数亏光赔尽的养父气噎。许栋杀人父,夺人母,子其子,结局如此,也算现世报应;秦叔宝和许朝光类似;杨广就一冤大头,认个表侄做义儿,按说亲上加亲,却被养子家一脚反踹,失了江山。

杨广冤苦难抑时,不妨想想本家妹妹杨玉环。

杨玉环降贵纡尊,认安禄山为子,“三日洗禄儿”,后来落得魂断蜀道,香消马嵬。看来养子这种事,姓姬的随便干干,姓杨的尽量别惹。

话说回来,唐之代隋,既自知天下易得乃是捡亲戚家的便宜,满朝公卿也多是历隋乃至南北朝入唐的数朝故人或者隋二代,即为新朝服务的衣冠之族,多已勃兴数代,所以唐立国之后仍为隋讳,存了父子之国的意味。唐初首发修史之议的大臣令狐德棻直谓唐“受禅于隋”(《新唐书·令狐德棻传》),宋人就诧异开了。陆游《老学庵续笔记》说:“唐初,魏郑公等撰《隋书》,以隋文帝之父名忠,故凡‘忠’字皆谓之诚……书作于唐,犹为隋避讳,骤读之,殆不可晓。太宗诗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亦是避隋讳耳。”王仲荦先生《北周地理志》卷五“山南部·广州条”以《隋柱国左光禄大夫宏义明公皇甫府君碑》与《隋书·皇甫诞传》对照,后者将“广州”改为“鲁州”,也说明“唐初臣僚尚为隋帝讳改也”。隋朝二帝如地下有知,尚可存一丝苦笑。

回到周文王的公案。

中国的古史与诸经虽未见文王百子的记述,但《大戴礼记》说“文王十五而生武王”,《史记集解》据此推定周武王仅小他老爸十四岁,《礼记·文王世子》又说周文王活到九十七岁。一个十五岁就当爹的一夫多妻老寿星一口气生上百个孩子,并非难事。南朝陈宣帝寿不过五十三,仅儿子就生了四十二个。《南史·梁宗室传》说,梁武帝第十一弟萧恢“有男女百人,男封侯者三十九人,女主三十八人”。如前所述,明清历史小说多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加工而成,传说多少有史实影子,完全空穴来风,必然传之不远——这不,演义小说中的养子公案,包括种种场景情节,只要不拘同一主角,不难在正史中找出基本对应的原型。

欧阳修撰《新五代史》,专为沙陀军阀晋王李克用开出一个新品种《义儿传》,作为超级养父,李克用收养李嗣昭,情景就颇似姬昌收雷震子:

李嗣昭,本姓韩氏,汾州太谷县民家子也。太祖出猎,至其家,见其林中郁郁有气,甚异之,召其父问焉。父言家适生儿,太祖因遗以金帛而取之,命其弟克柔养以为子。初名进通,后更名嗣昭。

古人讲望气,山林蓊郁、大野雷电等正好被当成上天特殊的佳兆,何况五代史本身就杂厕了不少传说。真要比较,灭唐开五代的梁太祖朱温比他的死对头晋王李克用更善于通过收养义儿来整合、扩大社会资源。他和《说唐全传》中的隋炀帝一样,一见有培养价值的好苗子就两眼放光,不但养武人,也养富人、异人,更有创意的是连子带孙串蚂蚱一样养。《新五代史·南平世家》如此交代南平王高季兴早年被丐养而发迹的经历:

季兴少为汴州富人李让家僮。梁太祖初镇宣武,让以入赀(即贡献财物)得幸,养为子,易其姓名曰朱友让。季兴以友让故得进见,太祖奇其材,命友让以子畜之,因冒姓朱氏,补制胜军使,迁毅勇指挥使。

高季兴原乃一富商仆从,能有多少才?朱温何以知他有才?还是《旧五代史》朴实喜气,直说高季兴“耳面稍异”,朱温无意瞟一眼,注意上了,“命友让养之为子”。命养子养子,得朱子朱孙,朱温这串联式收养,高效率,有创意。

元世祖忽必烈行事看来比朱温磊落,他曾以皇子之尊促成一段水到渠成的恩养关系,《新元史·王显祖传》云:

王显祖,字继先。其先高平人,后徙居邢州。金人南渡,河北隔绝,州民推显祖父明为节度判官。木华黎徇地至邢州,明以城降,授本州节度副使,佩金符。明卒,显祖袭节度判官。世祖在潜邸,过邢州,刘秉忠与明有旧,引显祖入见。显祖年十四,状貌奇伟,世祖酌酒赐之,使为秉忠养子。

刘秉忠是元初名臣,忽必烈的左右手。刘与王父是同乡和故交,本来就有抚旧之情、恤孤之义,而少年王显祖也与高季兴一样长相不错。后来王显祖不负所望,成为有名良吏。

明朝出了个史上最招摇无忌的“父皇”——明武宗朱厚照。

朱厚照不育,却“收养义子,布满左右”(《明史·黄巩传》)。正德七年,他一次“赐义子一百二十七人国姓”,第二年又“以边将江彬、许泰分领京营,赐国姓”(《明史·武宗本纪》),义子钱宁甚至在名刺上自称“皇庶子”。他带上一帮义儿假子从北玩儿到南,满朝文武谏争无用,甚至由此导致惨烈的大规模廷杖。事实上,养子之风终明一朝长盛不衰,不止皇帝,宦官如魏忠贤,首辅如严嵩,都是出名的大养父。

从小说到史实,从大盗到帝王,上述诸例让我们切实感受到:在中国古代,假父身影到处晃动,养子气息无处不在!

残唐五代,养子炽盛,风头劲戾。欧阳修《新五代史》首辟《义儿传》,而也后无继者。面对“天下五代而实八姓,其三出于丐养”(即后唐明宗李嗣源、后汉高祖刘知远、后周世宗柴荣均以养子位登大宝)的史实,他发出感慨:“世道衰,人伦坏,而亲疏之理反其常,干戈起于骨肉,异类合为父子。”欧阳修主要从道德人心与乱世争战两个维度审视自安史乱后的中晚唐至五代养子义儿异常活跃的现象。时至今日,欧阳修的看法仍有相当大的代表性和影响。

但欧阳修的局限也很明显。立足中国大历史,养子也好,义儿也罢,只是举要而言,其背后的传统和社会机理,远非一朝数代所能括其端绪,更非安禄山的八千曳落河[1]或李克用一支义儿军所能完全代言。

众所周知,古代中国很早就形成了以父系血统为唯一合法传承路径的宗法制社会结构,并在父权制基础上发展出以宗族关系与皇权承续嬗变为中轴的专制社会治理系统。大体而言,这套系统相当成功,有二三千年“中华国族”的文明发展与繁衍壮大为证。但血亲传承依赖生物遗传而有严重的先天局限,不育绝嗣或继承人孱弱败坏的困境经常出现。而且,草根原生、蓬勃多元的社会活力,理论上将被血缘之经阻隔在父宗集团或者说优势家族之外,无法及时得到吸纳整合,以通过温和途径共享社会治理和资源分配,导致社会阶层加速固化,沉滞枯竭,如此,革命、暴乱必来得更猛烈,轻则政权更迭愈为频繁,重则动乱分裂,往而不返,国族沦于小弱衰败。如何有效调整、缓解、转化这个矛盾?老祖宗从鬼神到人事一路摸索,捣鼓出一套符合儒家伦理的辅助调整工具,这就是以继嗣养子为核心的拟亲制度,它不仅包括养子的诸多显性形式如异姓收养、以庶为嫡、同宗继嗣,乃至赘婿、招夫、改嫁、兄弟结拜等伴生的丐养关系,还包括天人合一观念之下的天子之道、蓄士养客、宗族部曲、师生门人、主官辟召、赐姓名等隐性的变体。从这个意义上,拟亲制度——养子文化是我们这个以宗法为经的古老东方专制帝国不可或缺之纬,经纬交织,贯穿整个古代历史,实乃“帝国的纬线”。事实上,拟亲文化仍深刻影响着现代社会,养子的诸多形式或变体依然广泛存在。

清人徐珂《清稗类钞·讥讽类》收录了一个冒姓得官的故事:

江苏甘泉县邵伯镇有王石平者,某督之纪纲(州郡长官的掾属之类随员)也。以买得某姓族谱画像,遂冒姓某氏,某督遂亦不以仆视之,由是起家,而购良田,置美宅。

《庄子·逍遥游》说,宋国有人能配制一种使手在冬天不冻裂的膏药。虽拥此秘方,这家人仍不免为制药终年操劳。有客出百金购得此方,寒冬替吴王带兵与越人水战,依靠治皴秘药使军士免因手足冻裂影响战斗力,打了胜仗,裂土封侯。千载之下,邵伯镇的王石平与庄周笔下的购药客可谓知己!一本别人家的族谱和祖宗画像,在老实本分者眼中是无用之物,在死读书人那儿大概也只是有点儿意思的残篇古董,但王石平直接用它来冒姓易宗,并由此摆脱仆隶阶层,当上大僚属吏,过上幸福生活。换句话,就是王石平通过瞒骗假冒,突破血缘宗法的壁垒,直接成为大姓后裔,而这通常必须通过养子、赘婿等相当辛苦、费时的拟亲渠道方能实现。王石平聪明大胆,是个出色的“盗谱者”。

王石平买谱冒籍花了多少银子不可考,但这门交易一直有人做,卖谱与人,罪可致死。东晋南朝堪称中国历史上门第、阶层区隔最严的时代,谱学成为显学。“先是,谱学未有名家,希镜祖弼之广集百氏谱记,专心习业。晋泰元中,朝廷给弼之令史书史,撰定缮写,藏秘阁及左户曹。希镜三世传学,凡十八州士族谱,合百帙,七百余卷,该究精悉,皆如贯珠,当时莫比。”贾希镜因为精通谱学在南齐受重用,官至长水校尉,但他在为官府修谱的同时也发卖谱的黑财,有个叫王宝泰的向他买《琅邪谱》,冒袭琅邪王氏。后事发,“希镜坐被收,当极法”(《南史·贾希镜传》),他的长子跑到齐明帝那里叩头谢罪,额头磕得鲜血淋漓,才保下老父一条命。南朝自宋元嘉至齐世,“伪状巧籍,岁月滋广”(沈约语,见《南史·王僧孺传》),禁而不止,甚至因此引发动乱,如齐武帝萧赜时以富阳侨人唐㝢之为首的“抗检籍”暴动。不过,一般人盗籍伪谱多为避役逃赋,想要混入侨户甲族王、谢门中,大概只有像贾希镜这样掌握着官藏秘谱的人才能帮忙做到。

就实质而言,所有通过拟亲关系突破血缘壁垒的人,或者反之,通过恩养结拜等方式建立具有“拟亲关系”的利益圈子或社会集团的人,都是血亲系统的“盗谱者”、父宗社会的“破壁剂”。他们的“盗”与“拟”,收养与被养,在不同程度上促进了社会能量交换与资源整合,以此而言,“盗”亦有道。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帝国的纬线,正是由这一代代的盗谱者投梭织就。以此言之,他们居功亦伟,自当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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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陈兵 绘


[1]《新唐书·逆臣传》云:安禄山谋逆,“养同罗、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人为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