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驱逐的人:贸易、现代化和安第斯山下的尊严之战
- (秘鲁)约瑟夫·撒拉德
- 3911字
- 2023-12-14 16:45:29
第二章 黄金
愚蠢使得人类仅因金银稀有便将其看得贵重。而自然却如同慈母一般,慷慨地将最宝贵之物赐给我们,比如空气、泥土和水;又将所有空虚无益之物收藏起来,使其远离我们。
——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
《乌托邦》(Utopia)
一直以来,人们都说秘鲁是一个坐在黄金板凳上的乞丐。如果这句话意指秘鲁自甘贫困,而巨大财富唾手可得,那就大错特错了。
——豪尔赫·巴萨德雷(Jorge Basadre)[1]
《对秘鲁历史命运的沉思》
(Meditations on the Historical Destiny of Peru)
除了不锈钢平底锅和一颗铂金牙齿,麦克西玛·阿库纳·阿塔拉亚(Máxima Acuña Atalaya)没有任何值钱的金属制品。她没有戒指、手镯、项链,没有人造珠宝,更没有真宝石。她很难理解人们对于黄金的迷恋之情。
2015年的一个早晨,天气冷得刺骨。麦克西玛·阿库纳在山脚下忙碌着,一次次举起镐头,利落而准确地破开岩石。她在为盖新房子准备打地基的材料。她身高不足五英尺[2],却能背起足有自身两倍重量的石块,也能在几分钟内宰杀一头百余公斤重的公羊。她生活在秘鲁北部大山中的卡哈马卡(Cajamarca)。每次去卡哈马卡省的首府时,她都害怕飞驰的汽车会从身上轧过去,然而为了保卫她赖以生存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用于灌溉庄稼的丰沛水源,她却敢正面拦阻冲着她开过来的挖掘机。她不识字,却让一家矿业公司始终无法将她从自己的家里赶走。在许多农民、人权活动家和环保主义者的心目中,麦克西玛已成为勇气和抵抗的象征。然而,有些人相信国家进步必须依靠自然资源的开发,在他们看来,她只是个既顽固又自私的农民。还有些人把她想得更坏,认为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为了中饱私囊,千方百计地从一家拥有数百万美元资产的大公司口袋里捞钱。
“别人说我的土地和湖下面有很多黄金。”她说话嗓门很大,乌黑的头发向后梳成一条辫子,长满老茧的双手握着镐头。“就因为这个,他们才想把我赶走。”
麦克西玛的湖名叫“蓝湖”(Laguna Azul),可它看上去灰蒙蒙的。这里位于卡哈马卡群山之中,海拔四千米以上,比肩世界屋脊。这里浓重的雾气笼罩了一切,所有的物体都轮廓模糊。在这儿听不到鸟儿唱歌,也看不到四周的大树、蓝天或花朵——花儿全都在大风中迅速冻僵枯萎了。除了麦克西玛·阿库纳绣在紫红色上衣领口的玫瑰和大丽菊,看不到任何鲜花。现在是一月份。她的棚屋是用泥浆混合石块垒成的,盖着锌皮屋顶,可是已被雨水淋得摇摇欲坠。夜晚的寒冷侵肌刺骨。麦克西玛说,她必须盖一座新屋,可是,天晓得她是不是能盖得起来。
蓝湖离我们只有数米之遥,就在缠绕着我们的那团云雾之外,正对着她那块名为“大喉咙”(Tragadero Grande)的土地。几年前,麦克西玛会和丈夫一起带着四个孩子去湖边钓鳟鱼。亚纳柯察(Yanacocha)矿业公司的计划是把这个湖抽干,用来填埋4.8亿吨岩石、泥浆和有毒废渣。这4.8亿吨废物来自一个用机器和炸药挖出的巨大坑洞。
在克丘亚语中,“亚纳柯察”的意思是“黑湖”。这本来也是一个湖的名字,但那个湖在20世纪90年代初便被抽干了,露出湖底的金矿——这个金矿在开采全盛期被认为是全世界规模最大、利润最高的金矿。在麦克西玛和她的家人生活的地方——卡哈马卡省的塞伦丁(Celendín)湖区下面,藏着更多的金矿。为了开采这些金矿,亚纳柯察矿业公司规划了一个名为“康加”(Conga)的项目。经济学家和政客宣称,这个项目可以让秘鲁直接进入“第一世界”:它将吸引更多的投资,从而带来更多的工作岗位、更好的医院、现代化的学校、高档餐馆和全新的连锁酒店;甚至还能像乌马拉总统2012年承诺的那样,为首都带来一条地铁线。诚然,为了实现这一切,难免要做出某些牺牲。作为康加项目的一部分,离麦克西玛的家一千米远的一个湖将先被抽干,变成露天金矿,开采殆尽后则用于填埋附近另外两个湖里产生的矿渣——其中之一便是蓝湖。麦克西玛说,如果这个计划变成事实,她将失去一切:约二十五公顷的土地;土地上因湖水灌溉而长得茂盛的羽毛草(ichu)和其他草类;能提供木柴的松树和矮种龙鳞木(queñual)[3];她的小农田出产的马铃薯、乌卢库薯(一种根茎类蔬菜)[4]和豆子;以及她的家人、五头羊和四头牛所需的饮用水。他们从前的邻居都已将土地卖给了这家公司,乔佩-阿库纳一家成了紧挨着矿业开采区生活的唯一人家,而且就住在康加项目区域的正中心。他们发誓永不离开此地。
“社区里有些人很生我的气,他们说都是我的错,弄得他们没有工作。还说金矿没法开采,都是因为我在这儿。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就这样让他们抢走我的土地和水吗?”
麦克西玛停下手头劈砍石头的活,在黑色羊毛裙上擦着汗津津的双手。她说,她和亚纳柯察的斗争,是从一条新铺的道路开始的。
有一天早晨,她醒来时就发着高烧,腹痛难忍。她的卵巢发生了急性感染,痛得几乎无法起床走动。孩子们雇了一匹马驮她下山,赶往八小时车程以外的小村庄——阿马库乔(Amarcucho)。他们在阿马库乔有个棚屋,是祖母留下来的,她可以在那儿休养康复。一位叔叔留下来照顾他们的农田。三个月以后,到了2010年12月,麦克西玛感觉好多了,便和她的家人一起返回家中。到家后,他们注意到面前的景色有些异样:原本穿过他们土地的是一条老旧肮脏的小路,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宽广平坦的大路。叔叔告诉他们,有几个亚纳柯察公司的工人开着推土机来过了。
亚纳柯察公司的办公楼位于卡哈马卡郊区,麦克西玛便赶到那儿去抗议这件事。她在那儿执拗地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有一名工程师同意见她。她从随身带的编织袋里掏出一张破旧发黄的纸,递给那个工程师。那是她的土地所有权证书。
她记得当时的情形。“那片地是属于矿上的。”工程师看着那份文件,十分怀疑地说,“索罗丘科(Sorochuco)社区十五年前就把它卖掉了。你是说,你不知道那件事?”
农妇十分震惊和恼火,连珠炮般提出无数问题。这怎么可能呢?她明明是1994年从丈夫的叔叔手上买下这片土地的呀?她怎么可能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照顾别人的牛,并且还能靠挤牛奶攒下钱来?当初她可是支付了两头公牛才换来那块地,每头牛差不多值一百美元。亚纳柯察怎么可能是“大喉咙”的主人呢?她有文件在手,文件上写的明明相反嘛!
那天下午,那名工程师把她从办公室赶了出去,对她的问题一个都没回答。
半年过去了。2011年5月,就在麦克西玛·阿库纳四十一岁生日的前几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起了床。她得赶去一个朋友家里,帮她织一条羊毛披肩。等到麦克西玛返回家中时,她发现关着豚鼠的畜栏翻倒了;种着马铃薯和乌卢库薯的地被捣得稀烂;她丈夫杰米·乔佩(Jaime Chaupe)收集起来准备建新屋的石块散了一地;而棚屋已经变成了一堆灰烬。第二天,麦克西玛和杰米走了好几个小时,下山去索罗丘科警察局举报亚纳柯察的恶行。
“我已经跟工程师们谈过了,他们说这块地已经卖掉了。”警察局长让他们在办公室外面的毒日头下苦等了五个小时,然后这样答复他们。
“其他人也许把地卖掉了,但我的地没有卖。”麦克西玛手里抓着证书,坚持道。
“好吧,但愿你没卖。因为如果你卖掉了,你就真的有大麻烦了。”
麦克西玛和杰米拒绝离开警察局,直到一名警察给他们的投诉做了笔录。警察说,他们应该把那份文件送到塞伦丁的检察官办公室去。他们听话照办,但一切还是老样子。几天以后,一名省里来的检察官直接退回了他们的投诉,理由是: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矿业公司攻击了他们。
回到“大喉咙”,乔佩-阿库纳夫妇别无选择,只能用羽毛草重新盖了一个棚屋暂住,并继续劳作,以把日子过下去。然后就到了八月份。麦克西玛和她的家人对我详细描述了八月上旬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连串暴行。讲述时,他们依然忧心忡忡,害怕这样的事情会一再发生。
整个过程历时五天有余。
8月8日,他们正在蒸马铃薯、煮牛奶当早餐,一名警察突然出现在棚屋中,一脚把平底锅踢翻,喝令他们从这块地上滚出去。他们留在原地没动。
8月9日,几名警察和亚纳柯察的安保人员掳走了他们的财物,推倒了棚屋,还放火把它烧了。
8月10日,全家人只能露天睡觉,把成堆的羽毛草盖在身上抵挡严寒。
8月11日,一队戴着头盔、手持防暴盾牌、棍棒和步枪的警察冲过来驱逐他们,还开来一辆挖掘机。麦克西玛最小的女儿——十五岁的吉尔达(Jhilda)跪在挖掘机面前,阻止它开进来。一名低级警员用枪托击打吉尔达的后脖颈,让她滚开。与此同时,几名警察用棍棒抽打她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驱赶他们离开道路。这时,麦克西玛的大女儿伊西多拉(Ysidora)打开了她的手机摄像功能,录到了接下来的场景。这段录像视频长度只有一两分钟,你可以在油管视频网站上看到:她的母亲在尖叫;她的妹妹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亚纳柯察的工程师们远远地站在他们的白色卡车旁边观望着。警察已收队,准备离开。
8月12日是2011年卡哈马卡省最寒冷的一天。乔佩-阿库纳一家人在草原上零下七摄氏度的严寒中熬过了漫漫长夜。
面对法官和媒体,矿业公司一再否认这些指控,要求拿证据说话。麦克西玛·阿库纳持有医疗诊单,还有照片显示他们在她两臂和膝盖上留下的瘀伤。那天,警方也出具了一份报告,指控这个家庭的成员用棍子、石块和砍刀攻击了八名低级警员,尽管报告里也承认这些警察并没有从检察官处得到授权,本就无权将他们从土地上赶走。
“你听说了吗?这些湖也要被卖掉。”麦克西玛问我,然后把一块沉重的石块拽到背上,“或者你听说这些河也要被卖掉,而且泉水也不许我们用了吗?”
自从媒体介入以来,麦克西玛·阿库纳的斗争已经为她在秘鲁国内外赢得了众多支持者,但也有不少怀疑论者和敌人。对亚纳柯察公司来说,她是一个土地侵占者。对于活动家们以及卡哈马卡省成千上万的农民来说,她却是“蓝湖夫人”[5]——随着她不畏强权、奋勇抗争的故事传扬开,人们开始这样称呼她。一名安第斯农妇竟能与拉丁美洲最强大的金矿公司正面抗争,难免令人联想到大卫和歌利亚的古老传说[6]。然而他们之间孰赢孰输与每一个现代人都有关:麦克西玛·阿库纳事件,其实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不同愿景之间发生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