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真是讨人嫌

承熙六年,时维六月。西城锦绣坊,春去夏至,空气中透着喷薄欲出的燥热。

荣国府宝二爷刚下了族学,在一众门子的恭敬请安声下,带着六七个长随小厮进了西角门。

待经过老爷外书房时,众人明显放缓了脚步。

宝玉垂手继续往荣庆堂那边走。

这时,经过仪门外那间绮霰斋书房。

适才还说笑顽闹的一众长随小厮,顿时压轻脚步声响,生怕惹恼前面的宝二爷。

这绮霰斋,六年前便被老爷赏给了一位乞养的哥儿。

眼下一晃六年过去,阖府上下却还没有见着那位哥儿一面。

每次宝二爷经过此处,皆会驻足相望一会子,才往老太太上房那边回。

正当这些小厮屏声敛息,偏顶头钻出几个说说笑笑的身影。

众小厮暗暗着急,二爷每每经过这处地儿,心头便会烦闷不已,偏有那不知死活的人,此时撞在二爷跟前笑闹。

茗烟正待开声呵斥,待他瞧清转角处出现的那几人是谁,生生把嗓子眼的话语给咽了回去。

来人却是府里的几个管事头目,正是银库房总领吴新登、与管各庙月例银子的余信等人。

诸管事一见宝二爷,都一齐垂手站住,肃穆地停了说笑。

独有一位买办主事金文翔,正是老太太跟前大丫鬟鸳鸯的亲哥,其人前往金陵办事已有数月,今日方回府。

金文翔因多日未见宝二爷,忙越过众人身位,赶到面前跪下行礼:“给宝二爷请安。”

宝玉一早把目光从绮霰斋转了过来,伸手搀金文翔起身,并与他顽笑了几句。

吴新登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绮霰斋。

转过头的瞬间想了一出,因笑道:“方才咱们在账房里面瞧了二爷前儿写的斗方儿。

二爷的字法却是越发好了,大伙都称赞了不得,多早晚儿赏大伙几张家去贴贴。”

宝玉笑了笑,心头熨帖了些许,因说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厮听就是了。”

宝玉说罢,刚想抬脚便又醒起一事,遂朝金文翔问道:“老爷让你这次回金陵,可有把…那位接回来了?”

因明岁是三年一次的大比之年,老爷便盘算着把那位接回府里过中秋和正旦,待过完上元节,再让他回金陵参加明岁的秋闱。

宝玉一想到那位回府后,心头便不大自在。

主要是,老爷势必会让那位敦促自己进学事宜。

金文翔忙躬身道:“回二爷,扬州林姑爷替林姑娘准备了一些礼儿。

偏林姑爷说待泽六爷院试后,他那边尚有要事交代泽六爷去办。小人便只好随船先行回府。”

宝玉面色一松,眼下闻听林姑父替林妹妹准备了礼儿,神情兴奋道:“可有将礼儿送至院里去了?”

“那礼儿有好几大箱,林姑娘吩咐小的把礼儿送至南边三间抱厦。说是要诸位姑娘帮着分拣一下,过后好往各院送去。”

宝玉听完,当即打发一众跟班散去,撒腿便往南边三间抱厦跑去。

待二爷离开,众人方都各自散了。

却说三间抱厦门前,因种有几棵梧桐树,几个小丫鬟正在洒扫脱落的黄叶。

众人见了宝二爷撩着长袍快步走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垂首侍立。

宝玉顾不上等丫鬟过来掀帘,急匆匆打帘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诸位姊妹们皆是围拢在四五个大箱子前,挑拣着礼儿。

贾府诸姑娘皆被琳琅满目的礼儿吸引,一时倒也没有察觉宝玉的到来。

“呀,适才我听下人说姑丈让人送了礼儿过来,我就猜着定然会有香皂那些。”

“却不曾想,竟然还会有九州商行产的香云纱。”湘云的那双美眸刹时瞪圆,怔怔地望着箱子里面的一匹锦缎。

“什么?竟有传言一两黄金一两纱的香云纱?”探春美眸一转,诧异地转过螓首看了过去。

只见湘云手中扯着的正是有着软黄金之称的香云纱。

众人的目光马上被吸引过去,啧啧称奇。

若说是别的绸缎锦匹,倒也不会让她们这些国公府出身的小姐如此称奇。

香云纱历来在岭南那边有产,但九州商行出品别有不同。

其以轻薄如蝉、舒适凉爽著称,特性且还轻灵飘逸易洗易干。

况且它轻体透凉,制作成衣穿在身上端庄高雅。非常适合在燥热的盛夏所穿。

其一经在神京推出,便引得那些高门勋贵大户,趋之若鹜。

裁剪出来的一件衣裳,视工匠制作而定价,均价达到数千两一件。

可惜,此布一匹90尺。九州商行每年也才售出十数匹。

“嘻嘻,没想到林姑爷如此奢侈,竟舍得送林姐姐两匹香云纱。想必准备了不少时日。”惜春看清匹数,惊讶之余掩嘴娇笑。

另一旁的宝钗默不作声,却是暗自思忖这两匹香云纱的价值。

数了数,一时之间也数不清。

毕竟,整个国朝每年只有十数匹的量,这二匹香云纱属实难以金钱衡量。

一时不免让宝钗暗自心惊,想不到林妹妹的身家如此之巨。

倏然,惜春被一件东西吸引,素手轻抬拿了起来。

“林姐姐,你瞧瞧这个刷子,它的用料不是马尾也不是猪鬃毛,入手却是软和得很。”

惜春惊喜说罢,把手心中的牙刷递给一旁的林黛玉。

另一边,探春起了意,螓首微抬,定睛看了一眼,遂朝旁边的宝钗问道:

“宝姐姐,你们南方那边的牙刷做工,几时这般好了。我瞧着上面的柄子,却不是咱们寻常所用的木柄。”

林黛玉听后,将手中几个锦匣放下,螓首微转,恰好瞧见宝玉的身影。

面色顿时一喜,林黛玉忙起身招呼道:“你从学堂下学了?正好,我父亲从扬州送了一些礼儿过来,你且掌眼挑你欢喜的拿回去。”

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湘云等人纷纷起身与宝玉打招呼。

宝玉笑着与诸位姊妹们作揖行礼。

不待说话,一旁的湘云便把宝玉拉了过去,笑闹道:“二哥哥来得正好,一会咱们分拣完,你便带着你的那些小厮往东府各院送去,省得让林姐姐亲自跑一趟。”

众人听说皆掩嘴笑了。

宝玉见姊妹们笑得欢乐,倒也不介意湘云拿他当苦力,忙拍着胸膛应承下来。

迎春迈步来到惜春近前,蹲下微丰的身段,美眸轻眨望向下面整齐列着的一排牙刷。

不大一会,玉指轻抬顺势数了数屋里的人头,多出一人?顿时诧异道:“咦,我数来数去,这里怎只有六把牙刷?”

惜春垂下螓首打量,因说道:“可不?莫不是府里管事在回京途中遗漏了不成?”

林黛玉腮帮子鼓了起来,那双莹润清澈的美眸略显疑惑之色。

父亲应当不会这般大意才是,府里称得上主子的便就二十六七人。缘何只送了六支制作如此精美的牙刷?

正当众人诧异不已时,帘子被人从外间掀开,一阵风闯了进来。

来人正是探春的贴身丫鬟侍书。

只见她素手拿着一个牛皮袋子,快步往探春身边跑去,一面说道:“姑娘,派去金陵的人回来了,那人托了金陵贾知府出面,拓了泽六爷四月府试的卷子回来。”

“我听老爷门客相公说,经义、史论、诗赋、策论四科。泽六爷除了史论,余者三科皆是拿了甲等,一举拿下金陵院试的案首。”

“泽六爷真厉害,他与珠大爷同样中了秀才,且还是案首。激动万分的老爷正在荣禧堂那头大肆封赏门客。”

探春那双英眉一扬,伸手把牛皮袋拿了过来。

众人闻听侍书此言,暂时也顾不得牙刷缘何只有六条,纷纷朝探春围了过去。

薛宝钗想了想,亦是好奇般靠了上去。

探春方一把试卷摊开,整个屋里随即静谧下来。

六双美眸瞧见一手方正的台阁体,眼眸瞬间睁圆,众人赞不绝口。

“这字体写得真好,可惜是拓本,不是那位的字迹。”惜春那双杏眸显出几分可惜。

“我听金买办对老爷传禀,那拓印之人说了,原卷比这字体还要漂亮方正。”一旁的侍书忙将听来的话转述了一遍。

宝玉听了,脸色登时拉了下来,心里头腻歪得很。方才吴新登他们恭维的话语,犹在耳旁。

林黛玉那双美眸瞥见宝玉的脸色不好,漆黑的眼珠一转,遂掩嘴笑道:

“呦,单论他这手乌黑、方正的台阁体。遑论他的策论、经义诗赋作得如何,倘或我是考官,定会给他一个好名次。”

林黛玉话落,屋里的气氛随之一滞。

心思通透之人已经品出林黛玉话中之意。

探春一直垂首盯着上面工整的卷面,并没有察觉到宝二哥的面色异常。

这时听见林姐姐所说,英眉轻蹙,接过话头道:“林姐姐,经义与策论我不好说。”

“可这竹赋,写的却是极好。”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探春如泉水那般涓涓细流念毕,其余诸人慢慢品味起来。

贾宝玉的心头老不自在了。

但话又说回来,不得不说,他亦是极为满意此赋。

然则,待他瞥见林妹妹那双灵性的美眸,正紧紧盯着二姐姐手上的卷子。贾宝玉的心头顿时烦躁起来。

这首竹赋一出,林黛玉那张愈显绝色姿容的脸蛋,微微泛起一丝红晕。

她只觉两颊如火球般滚过,方才自己说的那番话,竟被那未曾谋面的人,似狠狠地讥笑一番。

真是讨人嫌!

恰在此时,帘子再次被人掀开,从外面露出王夫人的丫鬟彩云来。

彩云没留心屋里的气氛有异,笑着与诸位姑娘打了声招呼,方才与宝二爷说道:“宝二爷,老爷请你往梦坡斋去一趟。”

宝玉听后,脸色一变,老爷这是又要拿那位当正面教材。好唤自己过去训斥一顿?

彩云见宝二爷身体簌簌发抖,想笑又不敢笑。忙上前拉起二爷就往门外走,老爷可是下了严令的。

宝玉虽被彩云拉着走,一步却挪不了三寸。彩云急了,只好回身去推宝二爷。

宝玉担心彩云受累,唯有挨门蹭着走。

诸姊妹见宝玉那番不情不愿的状况,纷纷掩嘴娇笑起来。

经这番打岔,屋里的气氛稍稍松弛了下来。

“好诗!以竹寓人,不畏艰辛、不随波逐流。此诗果真当得起案首之称。”薛宝钗美眸一转,还有一句话她没有当面点出来。

仅凭此诗,足见那位是一个坚韧顽强、不屈不挠之人。

薛宝钗话落。

屋里众人神色各异。

湘云一知半解,跟随着惜春摇头晃脑般念着那七言绝句。

迎春细细品味,丰润肌肤微感发热。毕竟,这位未曾谋面的人,老爷有意要在她和探春当中挑选一位,与之定亲!

这时,探春神色微异,英眉不知不觉蹙了起来,诧异道:“咦,这里有一行小字。

说是他某年某月某日,曾在扬州街头偶遇一游方老道士,此诗乃他与那老道士闲话时偶有所得,名曰竹石。”

探春话落,薛宝钗面色一滞,她那张愈见温婉妍丽的脸容,微微发热。

合着这德品,赞美的却是那位老道士?

这人,真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惜春听后,美眸一转,朝一旁的入画吩咐道:“快取我画板来。”

“姑娘,方才我仔细瞧过了,这个箱子里面有一块画板,想是林姑爷那边替你准备的。”入画赶紧伸手一指,“林姑父可真细心哩。”

众人听后,不住点着螓首。望向林黛玉的目光多了几分暖意。

林黛玉那双罥烟眉,明显有了几分喜色。遂招呼着众人挑拣礼物。

惜春不再说话,兴冲冲地拿起画板,待入画替她磨好墨水,马上提笔绘一幅竹画。

这么好的诗,当要拓入她的竹画里面才行。

探春趁着众人靠拢在四妹妹身旁,不动声色地卷起试卷,顺势便藏进袖口里面,压低音量问了一句侍书:“泽大哥可进府了?”

“未曾,听那金买办所说,林姑爷吩咐泽六爷办事,兴许能赶在中秋前回来。”

却说贾宝玉那头,他面色煞白地被彩云拉着出了三间抱厦。

“好姐姐,你快与我说说,可知老爷唤我过去作甚?”

彩云这时已经松开宝二爷的手,闻言却是头也不回,只想着尽快把宝二爷请到梦坡斋,好把老爷交代的事情办妥。

宝玉见对方没有理睬自己,只好在心里暗道一声无趣,一主一仆走在荣庆堂和荣禧堂的夹道里,谁也没有说话。

正当宝玉了无生趣时,蓦地在绮霰斋门口见着那位喜鹊。顿时便把要去见老爷的念头抛之脑后。

“好姐姐,你成日在此地看守这个破地方,也忒无趣了些。不若你跟了我罢,随我去我那院里当差。”

“保管叫你不用做这些扫晒之事。过不了几月,我便把你从二等丫鬟提至一等丫鬟,和袭人领一样的月俸。如何?”

这位名唤喜鹊的二等丫鬟,于一年前被贾府有头有脸的赖嬷嬷送给老太太。不承想,却被老爷从老太太手里讨了过去。

这一年来,她上午在老太太那边受一等丫鬟的调教,下午便过来绮霰斋打扫,已经是她一年来过习惯的日子。

这时见到宝二爷,喜鹊素手里的笤帚停了下来。

小嘴一撅冷笑道:“好呀,劳驾宝二爷去和老爷说,但凡老爷点了头,我便拾掇我的东西往宝二爷院里去。”

说来也真真是天下奇闻之事!

一年来,她还未曾见过一面她的主子。

而与她同时进入府里的丫鬟,已经有人领了好几个月的一等丫鬟月俸。

要说喜鹊心里对那位主子没有怨言,倒也说不过去。

贾宝玉听完,登时扭头就走。

另一旁的彩云见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与喜鹊点点头,复又迈腿追上怏怏不乐的宝二爷。

……

……

同一时间,长江出海口。

承熙六年六月十六,今日宜安葬、破土、立碑、成服、除服、入殓、移柩。

彼时,天穹下阴云密布,狂涛怒吼。

海面上的上百艘战船宛如一座座巨大的山峰,横亘在海天之间。

其中一艘三桅炮船的甲板上面。

众披甲的水师,正三三两两闭目盘坐,静待大战的到来。

“不好了,我一进门就瞧见那位书生在打大人!”

一位总旗慌慌张张地来到甲板,朝养精蓄锐衣着百户之身,背插认旗的三人跑去。

刘、关、张三位百户听后,神色大变。急忙招呼众人抄家伙,起身便往千户柳大人的船舱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