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见众神 : 希腊神话与西方文化艺术
- 崔莹
- 3912字
- 2023-11-01 14:59:09
宙斯的引导
一
初次接触古希腊神话,我们很容易产生这样的印象:奥林匹亚神并不像神。他们很难满足中国人对神的想象与要求。比如主神宙斯,巧取豪夺、背叛婚姻、撒谎成癖,在道德方面有时甚至不如普通人。他手中威力无穷的闪电虽然使他掌控最高权柄,同时却也是其恣意妄为的保障。
神不像神,反倒像人。这种特征被称为“神人同形同性”(Anthropomorphism)。神并不构成对人的绝对超越,而只不过是大一点的人——也许更有力量、更敏捷、更强壮、更灵活、更聪明——但仍然处在人的延长线上,并不构成人以外的另一个维度。
如果神不过是大一点的人,不过是些快人、强人、高人,那么普通人会佩服这样的厉害角色,却不太可能敬畏之。受人类敬畏的事物除了大于人类,还应该绝对异质,这是信仰得以产生的两个前提。当我们发现奥林匹亚神不像神而像人,与我们只有量的差异,且很多时候钩心斗角、反复无常,表现得不仅像人而且像“小人”,对他们的信仰就会崩塌。
二
然而,奥林匹亚神与人又确实绝对异质——他们是不死的。
神的不死性同时意味着这样几件事:首先,神不是个人的孤独发明。个人无法经验到自身的死,至多可能经验到自身的垂死。既然个人无法仅凭自身将死亡认识为一个对象,而只能通过经历他人的死亡事件来逐渐完成对死亡的认识,那么,他也就不可能仅凭自身认识到站在死亡对岸的神。简言之,人不知死,也就不知神。只有在经历了他人的死亡事件,尤其是通常由战争、瘟疫引发的大量死亡事件之后,发现每个人死后均未复生,对人类作为一个种族的死亡必然性有了痛切感受,才有可能去设想一个能够彻底克服这种必然性的种族。所以,神是人类死亡意识的反映。
其次,神是人类的否定意识。认识到死亡必然性的人类,为了克服这种不可超逾的痛苦宿命,发明一个新种族来否定死亡。这在奥林匹亚神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古希腊人只是简单地否定了死亡,把人的这一点属性从神性中剔除了出去,却没有剔除其他方面。于是奥林匹亚神除了不死之外,与人在其他方面表现相同。比如,在饮食上。坦塔罗斯曾经烹杀了自己的儿子珀罗普斯,邀请众神赴宴,借以考察众神是否真能通晓一切。农业女神得墨忒尔误食了一块肩胛骨。根据这则传说,可以推测至少在宙斯一代,神人可以共席,神并不需要特别的饮食。古希腊人没有将从死亡开始的否定推广到饮食层面,认为神不能吃和人一样的东西。当然,随着历史的发展,古希腊人的否定意识也在逐层加深。我们会看到在柏拉图对话中,哲人认为荷马史诗表现的众神不够善,开始提出道德方面的否定性要求。
最后,奥林匹亚神是古希腊人的喜剧。对人来说性命攸关的大事,如战争、瘟疫、祭祀,在神那里往往只是斗气使性的结果。在宙斯一系的生活中,不存在真正的严肃与高贵——如果我们承认,真正的严肃与高贵,只能发生在以死亡为前提的人类生活当中。道德意识的觉醒,在古希腊英雄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英雄,恰好处于神与凡人之间。他是“神一样的人”,与神在各个方面均很相似,却终归不免一死。他的生命并非无穷无尽,因此必须认真思考如何才能正确地度过有限的一生。史诗中的英雄就面临这样的抉择。《伊利亚特》第九卷,阿伽门农委派使节前往被他剥夺了战利品的阿喀琉斯营帐求和,阿喀琉斯负气拒绝,他说:
在我看来,无论是据说人烟稠密的
伊利昂在和平时代,在阿开奥斯人的儿子们
到达之前获得的财富,或是弓箭神
福波斯·阿波罗在多石的皮托的白云石门槛
围住的财宝,全都不能同性命相比。
肥壮的羊群和牛群可以抢夺得来,
枣红色的马、三脚鼎全部可以赢得,
但人的灵魂一旦通过牙齿的樊篱,
就再夺不回来,再也赢不到手。
我的母亲、银足的忒提斯曾经告诉我,
有两种命运引导我走向死亡的终点。
要是我留在这里,在特洛亚城外作战,
我就会丧失回家的机会,但名声将不朽;
要是我回家,到达亲爱的故邦土地,
我就会失去美好名声,性命却长久,
死亡的终点不会很快来到我这里。
(9: 401-415)
然而在挚友帕特罗克洛斯替他披挂上阵却葬身沙场之后,阿喀琉斯最终还是返回了战争前线。类似的抉择也出现在赫拉克勒斯(又译赫拉克雷斯)的命运中。古希腊哲人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第一章,记载了老师对智者普罗狄柯(又译普拉迪克斯)一篇名为《论赫拉克勒斯》的论文的忆述。论文提到了赫拉克勒斯在从幼年转向青少年,准备独立自主生活的阶段,开始思考选择什么样的道路:是舒适而轻松的享乐之路,还是高尚却艰辛的践行德性的道路。
正确或错误,一切善恶是非的抉择,均以生命有限为前提。如果人的生命是无限的,也就不需要这样的抉择。选定一条道路,同时等于舍弃另一条。如果人的生命是无限的,那么就不存在真实的舍弃。我们将总有机会重新开始,总有时间去尝试被舍弃的那一种可能。20世纪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名作The Road Not Taken(《没有走的路》),仍然以古希腊人这种道德意识为主题。
三
不死,使奥林匹亚神与人相区别,却无法使之与其他神明形成差异,因为其他神明也是不死的。对古希腊神话的进一步了解促使我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奥林匹亚神与前奥林匹亚神有什么不同?或说,宙斯与他的父亲和祖父有何不同?
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神谱》记载了三个最初的神:混沌卡俄斯、大地盖亚和爱欲之神厄罗斯。混沌和大地均生养了后代。盖亚孕育了自己的配偶乌拉诺斯。乌拉诺斯紧贴大地,每寸都与其密切结合,致使他的孩子刚出世便被尽数埋藏在大地深处。天神乌拉诺斯无休无止的求欢令大地盖亚难以承受。于是,她设下一个圈套,让小儿子克洛诺斯用一把大镰刀割下了父亲的生殖器。丧失了生殖器的乌拉诺斯再也不能覆盖大地,天地就此分离。克洛诺斯从大地深处救出兄弟姐妹——他们后来被称为提坦神。
克洛诺斯成为第二代神王。但是推翻了父亲的他也面临同样的威胁,乌拉诺斯诅咒他将来也会被自己的儿子推翻。为了不让这个诅咒实现,克洛诺斯每与姐姐瑞亚生下一个孩子,就囫囵吞下,不给他们推翻自己的机会。在第六个孩子宙斯出世时,瑞亚偷偷把他藏进了克里特岛一处隐秘地穴,然后用襁褓包着石头递给了丈夫。克洛诺斯看也没看就吞了下去。幸存下来的宙斯于是得以成长。
宙斯长大后迫使克洛诺斯把吞下去的孩子吐出来,带领他们与提坦神们作战,是为著名的提坦之战(英语:Titanomachy,希腊语:Τιτανομαχία,拉丁语:Titanomachia)。战争持续十年之久,仍然难分胜负。于是盖亚建议宙斯下到塔耳塔罗斯去释放三个可怕的怪物:赫卡同克瑞斯、库克洛普斯和癸干忒斯。宙斯率领他们和其他奥林匹斯神向提坦神驻扎的奥蒂尔斯山进攻,制造了巨大的破坏,几乎毁灭宇宙,最终击败了对方。
沿这条“弑父”传统的惯性,我们有理由推测宙斯也一定会被他的儿子推翻。但事实并非如此,奥林匹斯神系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结构稳定性,宙斯的王位没有再被推翻。这是他与其父祖最大的不同。可是,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
我们可以从古希腊神话研究者那里获得启发。例如,法国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古希腊专家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认为,奥林匹斯神系实际上是迈锡尼王朝时期古希腊人政治现实的镜像,它对应于建立在书记官行政基础之上的王政。不过,在结构主义思路与专家视角之外,我们仍然可以凭靠常人视角来进行分析。
与父祖相比,宙斯明显更具理智特征。乌拉诺斯与克洛诺斯均无法克制性欲本能,他们既不会去主动挑选交媾对象,也不能事先做出预防,而只能在事后对坏结果进行简单粗暴的处理。宙斯却明显不同。尽管他的雄性生殖冲动一点也不比乃父乃祖衰弱,但他会用理智去克制这种冲动。熟悉荷马史诗故事背景的读者知道,《伊利亚特》的主角阿喀琉斯本来会是宙斯的儿子。正是因为知道如果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结合,生下的孩子必会推翻他,宙斯才放弃了这段情史,让忒提斯去和人类英雄珀琉斯结合,生下了阿喀琉斯。
另外一个特征是,宙斯并非无远弗届的普遍神。名义上他是至高神,事实上他却与兄弟们分权而治。海洋由波塞冬管辖,冥界则交给了哈迪斯。他拥有乌拉诺斯与克洛诺斯都不具备的限度感与自我约束能力。从这个角度来说,宙斯确实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更与人类相似——尤其像康德笔下为自身立法的现代人。
四
崔莹这本书,正是站在一个现代人立场上——对古希腊神祇与英雄达成的理解。全书共分二十二章,从宙斯说起,以阿喀琉斯收尾。我认为这本书最值得称道的是其故事性和艺术史视角。
如果序言让读者对这本书形成了错误的印象,以为它是一本枯燥无味的理论书籍,那么相信翻开正文第一页,读者就会推翻前识。崔莹以讲故事的方式来介绍古希腊。在具体谈论某个神祇或英雄的每章,她都会选择三个兴趣点进行展开——要么是其最重要的经历,如第一章第一节“富庶岛少年初长成”,述说了宙斯非同寻常的出生与成长;要么是其最重要的性格特征,如第七章第三节“拒绝做妻子和母亲”,讲到了雅典娜“是女性力量的证明”,“或许,她过于理性,不浪漫,她拒绝做妻子、母亲,缺少女性特有的人生体验……然而,不是所有女人都要过一样的日子。雅典娜选择了……坚强独立的一生”。整本书都采取了这种夹叙夹议、以叙为主的写法,生动有趣而易于接受。
在就其经历或性格特征进行讲述之外,崔莹通常还会采取另外一种方法——讲述古希腊神祇和英雄在后世艺术作品中如何被呈现。这是这本书我个人认为最有价值的地方。崔莹将西方艺术作品中涉及古希腊神话题材的部分勾勒出来,并使它们相互联系,让读者能够捕捉到波提切利、委拉斯开兹、鲁本斯等艺术巨匠进行创作时在内容方面的可能构思,帮助增长知识之余,引发人们的反思与赞叹:西方艺术传统确实因其渊源深远,才能如斯长流。
崔莹2016年的著作《英国插画师》开启了她作为一位社会科学博士的人文艺术探索之旅。这本充满故事性和艺术史视角相结合的著作,是崔莹个人艺术视野进一步拓宽加深的自然产物。我想,她耕耘最勤的地方,呈现给读者的果实也最丰硕。
诗人、学者、北京大学法学博士 拉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