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待我其实是极好的。别看我来的时候躺的是大通铺,这么大的房间只留给了我一个人。他会像母亲一样,永远板着脸,但真真切切地把他的看家本领全数教给我了。我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并非学武奇才,但努努力,在这世上还是能活下去的。经过八年的勤学苦练,舅舅便不再传授我新的功夫。
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早日学成,早日圆了我的大侠梦。
此外,我更想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去向。这么多年,他们二人竟然杳无音信。
与母亲不同的是,舅舅严肃而凝重的脸上,永远会在眼底余有一丝哀伤。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为何会哀伤。
直到我的功夫在他那里出了师,他在晚饭后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
自我来到武馆,他从来没有单独与我谈过话,这是第一次。
同八年前一样,这是个深秋。夜凉如水,我踩着院子里最后几片梧桐叶子,来到了舅舅的房间门口,远远便望见他笔直地矗立在那里,背对着敞开的房门,不知道是在看墙上挂着的画像,还是在思考着什么。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我还没出声,舅舅便察觉到了我的到来。
这个时候,我的嘴里就像被浆糊粘住了一样,一时半会儿也没能张开口。
舅舅转身,我才发现,烛光映出了他几根花白的头发,这让我感到恍惚。他一改往日严肃的面孔,语重心长道:“今天叫你来,是想和你谈谈你出师的事情。”
我的内心是错愕的。他这么讲话,是想赶我走吗?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慌张,继续道:“晨儿是个女娃,我也没想着你能把武馆发扬光大。你这些年的努力我是看得到的,但是你舅舅我现在真的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就凭你现在的一身本事,出去闯荡闯荡,还是不成问题的。”
“舅舅……”
“你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就对我说过,闯荡江湖是你的梦想,既然你说不出口,我就替你说了。想做什么事情,趁年轻赶紧去吧,别像我一样,老了才后悔。”
我原地跪下,向舅舅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我早已心潮澎湃,想象着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勇,除暴安良、劫富济贫的豪爽,不惧艰险、匡扶正义的执着,并把我读过的所有故事里的英雄人物都替换成我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美滋滋地演绎了一遍……
“晨儿?”舅舅一声把我从幻想中叫醒,伸手欲递给我一枚系着红绳的环佩。
我双手接过,仔细端详,才发现在环佩的外边缘镂空雕刻了一个小小“茴”字。我差点忘记,这是母亲的名字!
“你娘说,待你学成之后,再将此信物交予你。你可以拿着它,去小赤河畔找尹丰伯伯,他能为你挑一件称手的兵器……至于你娘她为什么没来看望过你,我希望你也不要责难她,她自有她的苦衷。待你见过尹丰伯伯,一切就都明了了。”舅舅又一次地背过身去,挥了挥手臂,“明早,你就离开吧。”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略带哭腔。
我又向舅舅磕了三个响头,这份恩情怕是很难还清了。
我缓缓退出舅舅的房间,一阵风吹来,叶子又落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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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舅舅已经为我指明了去向,但我还是很迷茫。我不知道以后的我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成为传说中的大侠,不是靠一件得意的兵器就能一步登天的。从前的我畏惧陌生,现在的我害怕孤独。一想到会与熟悉的舅舅作别,我的心里甚至比母亲忽然丢下我来的更难过。我不想面对这些,所以私自决定,像话本的江湖人士一样,像母亲的行为一样,留下一封信,在天亮之前匆匆离去。
可是当我拿起笔来,又不想写那些罗里吧嗦的话语了。冥思苦想之后,我只留下两行字: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舅舅,我们后会有期!然后平平整整地压在枕头下面,防止被风吹走。
我猜舅舅会欣慰。
舅舅的武馆开在华城北郊的红松峰脚下,而小赤河畔在华城东郊。这八年来我没有出去过,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个方向,但好像都不重要。
我穿过茂密的林子,踩着一沓沓的落叶,“嘎吱”到小赤河畔,用了大概两个时辰。正午的阳光照下来,我甚至有点口干舌燥。
小赤河畔坐落着一个小村庄,远望就是几座土房子团在一起,走近我才发现一座不起眼的石碑上刻着“河畔村”三个大字。
有两位老人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人手一个比脸大的饼和一碗看不清混了什么东西的汤。
我忙上前问道:“伯伯,打扰了!麻烦问一下尹丰尹前辈,住哪啊?”
老伯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举起他拿饼的手,向南边晃了两下:“那儿!”
我顺着饼的方向,将信将疑地道了谢就走去了。
我敲了敲门,没有反应,轻轻一推竟然把门推开了。
“尹丰伯伯?”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发现刚才那位老伯端着碗跟了过来,对我说:“姑娘你稍等一下,他吃完饭就回家了。”
“噢,好。多谢!”
然后老伯又耸着肩边吃边走回去了。
我就坐在尹丰伯伯家门口,从行李里掏出水和馍,凑合吃了两口。忽然一阵风吹来,吹了我一脸土。我“呸呸呸”了半天,才把沙土吐出去。真是郁闷!还是武馆里好啊!
半晌,刚才那位老伯又来了,他背着两只手,佝偻着背,还是笑眯眯地望着我,问道:“姑娘,你找尹丰什么事啊?”
这老伯好生奇怪,只是因为热情吗?
我狐疑地望着他,“您是尹丰伯伯的朋友吗?”
他的嘴咧的更大了,“我就是尹丰。”
“那您刚才怎么不告诉我???”我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扬起一点尘沙。
“我真的就住这儿啊。”说着,他径直进了院子,推开屋门,邀请我进去。
我真是服了!
我随着尹丰伯伯走进了房间,屋内有些昏暗,只能靠门外投进来的光照明,窗子关的死死的。整间屋子就摆了一张四方的桌子和两张凳子,里面是一张简陋的木床,倒也显得整齐。
“你坐……”他四处瞅了瞅,“你水壶给我,我给你倒点儿水。”
我便毕恭毕敬地把水壶递给了他。
当我看到他那双掌内布满厚厚的老茧的双手,整个人都惊呆了!作为习武之人,舅舅的手中茧子已经很多了,尹丰伯伯的手更甚!甚至让他的手看起来较常人厚了一只那么大。
但他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向阳光照进来的方向去了。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可从未与我提及过尹丰这个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尹丰伯伯才拎着我的水壶回来。
他一屁股就坐在了我对面的凳子上,身形矫健得很。
我赶忙从腰间取出环佩,放在他面前。
他笑眯眯的表情一下子就凝固了,“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和庄茴关系匪浅,没想到你真能拿出来这个环佩……”
听他这语气,当真和母亲的关系很近了。我便直言道:“尹伯伯,我正是庄茴之女,柳晨。我和母亲分开已有八年之久,昨天舅舅才把这环佩给我……您能跟我讲讲,您和母亲之间的事情吗?”
“唉,说来话长哪。”他起身不知从房间的哪个角落找到一只小碗,直接拿我的水壶里倒满了它,大喝一口,开始陈述:“我和你母亲打小就相熟,你舅舅庄角就更不用说了。我和你舅舅一起跟着师傅学了打铁,你舅舅虽然年纪小,但是学的快,很快就不安于现状,打造出第一把剑的时候,就离开家乡出去闯荡了。你母亲也不甘心永远在乡下待着,你舅舅走后没几个月,她也走了。此前我劝过她,一个姑娘家家的没有什么出色的技艺,很难在外面混的,可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大概三年,你母亲带着你父亲回来成了家。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你的父亲,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绝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货郎,邻里乡亲的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你母亲,和三年前判若两人。原来的她可是一个特别活泼伶俐的小姑娘,感觉一下子变得严厉得让人害怕。
“直到八年前的一个夜晚,她背着熟睡的孩子敲开了我家的门,请我打一把剑,说八年后拿环佩来取。那时的我睡眼朦胧,但依稀记得她严厉的面庞。”
尹伯伯一手端着碗,一手背在身后,抬头仰望依旧耀眼的正午的太阳。
我思索着他的话,惊讶于母亲早就精准地知道了今天我的到来。那她又去了哪里呢?
“大概三日后,官府就贴了告示,说你母亲因殴打官差被判入狱……在狱中自尽而亡。”
我的腿瞬间软的支撑不起我的身体,“咚”得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我对母亲的恨,在此刻仿佛全部消亡了。我相信她干得出殴打官差的事,也猜得到捣衣杵就是她作案的工具,那也一定是事出有因的。我想象过种种她的去向,也想过她可能会死,只是没想到会走得这样草率。
永远都没有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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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收拾好心情,尹伯伯扛着铁锹带我来到了母亲的坟头。
可是,就在她的坟旁,我接受了另一个暴击——父亲的坟也在那里。
不用想,他是殉情的。
他们两人真是有着比江湖人还多的儿女情长。我之于他们,真的就一点都不重要吗?
我突然很希望,我同他们毫无瓜葛!
从头到尾,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
尹伯伯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对我多说一句话。他在离母亲的坟十步远的大树下,用铁锹拨开上面的落叶,开始铲土挖坑。没一会儿,就挖出一只朴实无华的长的红木盒子。他小声嘟囔着:“我才埋了没几天就得翻出来……”
他端起盒子,吹了吹上面的浮土,当他扣开盒子时,一把同样朴实无华的长剑出现了。
原来盒子是剑匣啊。这应该就是那把母亲要给我的剑吧。
他像捧着一个大宝贝似的把敞开的剑匣捧到我面前,让我拿起来剑。
我抬起右手去握它,感觉这个尺寸恰到好处。取出剑后,我用左手缓缓拔开剑鞘,恰好蔚蓝的天空一帧一帧地映在了剑上,仿佛本该冰冷的剑芒也柔和了许多,剑出鞘时,一片枯黄的叶子恰好落在刃上。
尹伯伯又露出了笑眯眯的表情,眼睛都看不见了。“快试试吧!”
我抬手一挥那片叶子便成了两半,我竟然有些亢奋,又怕用多了这把好剑会钝,便赶紧将其收回了剑鞘。“尹伯伯,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