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原主的记忆,大同城有十万户人家,三分之一是边镇将士的家眷,三分之一是白驼会的大小商铺作坊,三分之一是从本省“西山省”,乃至东土其他省来讨生活的人。
那些送死人的队伍像泛滥开的洪水那样漫过大同城的小巷,无论顾轶的马到哪一个方向,都能看到送葬的人群。估算下来,在这没膝的大雪之夜里,起码有上万户人家,占本城十分之一人口出动了!
送葬者有长有幼,有男有女,脸上都是哀戚之色,他们绝大多数是明国人的相貌和服饰,只是无论男女老少,都在头上戴了一顶纹着火焰的八角小白帽,和普通明国人又有一些微妙的区别。
另外,顾轶还观察到送葬者里不乏有携带兵器者,匕首和刀不必说了,这算是大明律法允许民众自由携带防身的冷兵器,顾轶自己腰里也佩了一口好刀。
可他还见到几个面目凶横的送葬者,竟然背了火枪。火器是新事物,是大明律法的模糊地带,但按照常理,这种武器只能由军队里的精锐火器营装备。
顾轶直觉到,这个夜晚,在他魂穿到这个世界的第七天,大同城又在发生一件怪事。
本来人鬼俱寂的大同城突然人潮涌动,人群装束统一,背后必然有一个强大的组织者。
顾轶把见李延香的计划暂时延后,策马跑向漫长队伍的最前头,要看看究竟。直觉里,顾轶觉得这件事更加重要。
大同城头就驻扎着大明朝廷的大军。再如何,送葬人群也不至于有谋逆的企图。即便顾轶目前没有“道体”,他也不太担心遭到什么恶劣人身伤害。
万一出事,有好马的他,也可跑得飞快。
大同城有四个大城门,四个大角楼,四个大瓮城。
顾宅靠近城北门,面向草原,是本城马市与驼市所在,也是来往草原的商人馆区。
他在自己宅邸不远遇到送葬的人群。马随着队伍前进的方向,不断往前,他们是朝着大同城西门去。
——大同城西面有什么?
顾轶搜刮原主的记忆,脑海里浮现出一座无比巨大的黑色矿山。
——大同城西面是北边最大的矿山“百足山”,出上好铁矿,供边镇锻造各种冷热军器。这也是白驼会的一大产业。
不过,“百足山”距离本城有百里,送葬的人群在这样雪夜奔走去百足山也不现实。
——再近一点的西面有什么?
城西是本城权贵所居。
还有执掌边镇雄师的总兵府邸?
……也不像人群要去的地方。
忽然,顾轶的头有点痛。
原主的记忆里有一个本来可以脱口而出的地点,但现在,那个地点仿佛在他头脑里遇到了什么无形的阻碍,始终跳不出来。
“他们是去火神庙,七天前烧完了的火神庙。”
一个声音飘到了顾轶的耳朵里。
豁然间,顾轶头脑里的障碍彻底扫除了——人群去的就是火神庙,是七天前,顾轶来到这个世界的源起之地。
那此时此刻,就是火神庙那场事故的那些不幸殉难者的“头七”了。
那么,顾轶更要追寻这些人群到底了。
提示顾轶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活泼,亲切,春风一般。
顾轶回首。
来人是从城东南过来,骑烈火般的马,穿烈火般的披风,腰间带了一口酒葫芦,也佩了一口短刀。
她二十来岁,容颜国泰民安,体态丰腴,骑术之精纯可与顾轶媲美。艳绝本城并非虚言。在任何一个世界,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当然,顾轶是一个外来的灵魂,他在心灵深处保持着一个观察者的姿态。正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大美人,顾轶反而更不能昏了头,他紧绷起精神,照着出门时拟好的计划应对。
“香香姐,好。你为什么来凑热闹?”
——眼前的美人就是顾轶本来出门打算拜访的“李延香”,白驼会三大股东之一。
顾轶尽量像原主过去那样,和李延香亲切地攀谈道。
“不是凑热闹,是来平事情。”
李延香略带一些郑重道,随即展颜一笑,
“小轶的伤好得那么快,我都没想到。跟我一道去长长见识吧。”
顾轶的心稍微松弛了一下,看起来她分辨不出自己和原主的区别。
顾轶想,趁热打铁,试着再进一步吧。
“姐,我还没有好透。头脑里忘记了不少事。你要教我。”他道,“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去火神庙?”
“嗯,从那么大的火灾逃出生天,幼小的心灵受到创伤了?没关系,一场历练罢了。以后你会完全恢复的。”
李延香眨巴了一下眼睛。她和他的双马已经并肩而行,一边道,
“他们是‘圣火教徒’,信得是一千年前从西域传到我们东土的‘圣火教’。
我们大明已经没多少‘圣火教徒’,数我们大同城最多。
那座‘火神庙’就是他们祖先在几百年前盖的。
那位‘火神’虽然早就不灵验,没声息了,也不是轻易可以怠慢的。
七天前火神庙烧了,又死了百来个信众,他们要向白驼会讨要说法。
现在,白驼会在大同城的高层都赶去火神庙那里和圣火教谈判了。
我这个做大股东的,也要监督大掌柜们给圣火教徒一个满意的交代。”
三大股东之下,白驼会内的阶层有四个,依次是:大掌柜、掌柜、大伙计、伙计。另外的临时雇工,不计入。
到了第二代大股东,商会日常的经营事务,都交给大掌柜们处理了。
顾轶想,火灾后自己在家里躺了七天,白驼会的大掌柜们大概以为自己还在养伤,这么大事情没通知自己。
又或者,原主本来就是被架空的二代,高层觉得根本没必要通知。
——圣火教?
顾轶又想到。
在顾轶本来世界也有类似名称,由西域传入的教派,不过很早就式微了。
当然,这个世界的大明与他本来世界的已经似是而非了。这里的“圣火教”延续到现在,而且是大明朝廷允许的教派,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官府为什么不闻不问?”
顾轶不禁又道。
顾轶其实想问,圣火教讨说法,为什么不问官府讨,反而要找白驼会这个民间商会?火神庙不是商会故意纵火烧的吧?
“大明崇尚民间自治。这火神庙不是官庙,是私庙,兴废是民间之事,自然一切由民间协调,由乡贤出资。
我们白驼会就是大同城的钱袋子,从上一辈的大股东起就替总兵大人包揽了这些杂事。圣火教徒直接找我们要钱比较方便。”
李延香平淡自若道。对于她,仿佛这是呼吸空气一般自然的事情。
“很有意思。”顾轶道。
依照他的历史常识,古代社会王权不下县城,可这个世界的大明放得更开。
看起来白驼会成了只会掏钱的冤大头,实际上一旦承包了本城民间的重要事务,白驼会在这里就具有了不亚于官府的权力。
本城的人只会习惯:他们要的东西,不是朝廷,而是白驼会才能给他们。
不自觉地,顾轶流露出了微笑。
然后,他和李延香有些好奇的眼神触上了——李延香是在对顾轶好奇。
她印象里,过去的顾轶是一个唯知道勤修刀枪弓马的质朴少年,离成为真正的大股东还有遥远的心灵历练。
是这次生死火灾的历练让少年的心灵发生了成长了吗?
甚至注视自己的眼神,也不再是过去小孩子般完全的羡慕憧憬,反而有一种清冷疏离之感。
他的头脑好像在思考真正的大股东应该考虑的事情。
始终警惕着的顾轶立刻捕捉到了李延香神情微妙的变化。
——她的心思细腻,有很敏锐的观察力。
但是,这并非顾轶的失态,是他本人的灵魂自然流露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掩盖是十分辛苦,还往往破绽百出,不如让李延香逐渐习惯这个“成长了”的顾轶。
“小轶,姐也问你一件事。”
忽然,李延香道,
“七天前你为什么独自去火神庙?
那晚上是圣火教在神庙集会。你不是圣火教徒,去他们堆里做什么?”
这正是原主记忆里缺失的一环,现在看,十分之关键。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头雾水,顾轶是无法给出李延香真相的。
但顾轶直觉,必须给李延香一个答复。既然他不能给李延香真相,只能给她更重要的东西。否则,方才的努力恐怕要前功尽弃。
“火神庙那夜的事情,我一点也记不得了,好像被人有意抹掉一样。
但无论如何,我永远站在姐一边,我最喜欢姐了。”
顾轶平静道,无比真诚。
反正有什么不利于李延香的事情,都是别的坏人干的,与顾轶无关;以他本人的意志,永远力挺李延香。
“你这小孩子,什么时候嘴巴这样讨厌了。唉——”
李延香的双颊陡地烧红起来,低了会头,又抬起头,向顾轶微笑道,
“姐姐相信你。”
无论如何,初步的信任是建立了。
那再趁着还没到火神庙的这段时间,顾轶抛出了最关乎他求存的问题,
“香香姐,‘道体’的事我也忘了。你也能耐心教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