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之中，顾轶和天伤星互相保持沉默。
神明的双重灵光圈，辉煌灿烂的火铠，火龙般的双刀，雷霆闪电般的风火轮，环绕着顾轶；
天伤星只有陈旧的披风，残破的肢体，衰老的肉身。
但顾轶毫无底气。
对面透着人逼迫神，人弑杀神的锋芒。
他的剑鞘虽旧，剑锋犹新。
目前，在净化了和林城的鬼气之后，顾轶的火神之力只剩下四分之一城愿力，只堪秒杀一个三道体者。
倘若天伤星对顾轶起了杀心，情理之上，顾轶根本无法与之力敌。
甚至，顾轶心中升起了一个十分不妙的阴暗想法：
他作为魂穿者，坐上了火神之位。
超出自己认知的天伤星是否有手段湮灭自己的魂魄，又把火神之座夺过去？
兵强马壮为天子，力量强大不可为神明吗？这片东土，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取而代之的。
同行是冤家，在没有正神之位的游侠这行，尤其如此。
自然，目前看来，天伤星仍旧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和顾轶之间并没有撕破脸面。
白驼会、草原上乃至天下人都传颂着天伤星的侠名。
但在天大的利益之前，天伤星究竟能否依然做一个好侠客？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是困难。
顾轶但愿天伤星不要把自己逼到借用火神各处神庙神龛向全天下喊叫的地方。
在顾轶满天下大喊大叫之前，他还有一个手段。
“铁鼠，面对着离游侠之神只有一步之遥的天伤星，你还会遵守顾一贯的遗愿，守护我吗？”
火神座上，顾轶再次询问铁鼠九百文。
他会抓取一切救命稻草。
哪怕这只顾一贯留下的老鼠只存在于顾轶的脑海里，他也要求一求。
——这个世界，恐怕只有顾一贯深入了解过天伤星。他期望能从顾一贯的老鼠得到一些逆转的东西。
一般情况，铁鼠永远宅在梦幻神庙的财神殿里，对顾轶遭遇的大小风波提不起半点兴趣。
但现在顾轶到了生死关头，又到了铁鼠出洞，就像顾轶曾经面对红巾力士胡友谅时那样。
“当然。
这具身体是顾轶，你的灵魂也和这具完全身体匹配，并没有丝毫夺舍的排异。
在我的角度，只能认为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是同一存在。
火神献祭仪式之前的你，和火神献祭仪式之后的你，都流淌在同一条名为‘顾轶’的变迁之河里。
你就是‘顾轶’，只是恰好坐在了火神座上。
所谓人世间的继承，不就是这样一回事吗？
——明明子女和父母只是徒有血脉关系的陌生人，并没有什么心灵契合，也未必有意志的认同，只不过用情呀爱呀粉饰一番。
父母偏偏还要把财富权势移交给这个陌生人，这甚至成了文明赖以传承的铁则。
一本正经地执行人类习以为常的可笑契约，正是我这个道体有限的长处。
在所有能够继承顾一贯遗产的陌生人里，你反而是最符合他的意志的，让本来可笑的契约变得稍微不滑稽了那么一点。”
铁鼠九百文真的回应了顾轶，这一次语带嘲讽，长篇大论道，
“天伤星如果脑子清楚，就应该认可你；
如果他脑子不清楚，你就坚持到他清醒过来。
白驼会是高于他的存在，你是白驼会当仁不让的继承人，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在所有和‘顾轶’身体匹配的存在里，到现在为止，你把顾轶应该完成的任务执行得最接近完美。
你没有像那一个蠢货丧命在一群骗子手里。你替那个蠢货复完了仇，你替那个蠢货扛起了少东家应该担的责任。
让天伤星抛弃那些无谓的感情，你一旦来到这个世界，就不是他可以左右的。
你和天伤星是平等。
而且，天伤星的未来全寄托在你。”
顾轶微微吃惊。
——过去，他彻底低估了铁鼠。
在初次接受铁鼠的鉴定时，他以为蒙混了过去自己魂穿的事实。
可其实，在这个铁鼠的心中，早就明确了火神献祭仪式之前之后，自己和原主的本质不同！
但铁鼠自有铁鼠的一套看法。它的是非不建立在人情习俗上，而是毫无情感的利益分析上。
——这只铁鼠真的只是顾一贯的残留道体，而不是顾一贯某种规避消亡的存在吗？
顾一贯之所以离开人间，是真正的无可奈何为天数所迫？还是有特别的缘故，以死亡为隐藏幕后的掩饰呢？
现在的铁鼠，评论起绝世游侠天伤星，犹如评价一位又爱又恨，稀松平常的老友。
只有顾一贯有这个资格！
现在顾轶的心中，仿佛有一位五道体商人的残魂担当自己忠诚可靠的智囊。
总之，唯有五道体可破五道体。而商人和游侠又并不冲突。
他在心灵上烦躁、焦虑、不安一扫而空。
顾轶终于能平视天伤星，他如水面一样平静道，
“天伤星，感谢你的指点。
和林城的鬼域我已经扫清；
这座明尊之庙，火神也十分满意。
‘欧阳家’的九阴八苦五毒神掌，我已经接近第二层次九阴圆满。
我能否就此点燃这座沉寂了七百年的圣火坛，让火神重新入住北土？
你是否承认我扫荡鬼气的表现，允许我参与三十天之后的屠龙大业？
还有，如果欧阳家不介意的话，你能否把五毒神掌的最后一狱一并传授给我？
如此，讨伐龙王时我就具备了第二道体，应该可以稍微加强屠龙小队的战力吧？”
一连三问，顾轶的话语里夹杂着威胁和暗示，但又保持了谦虚有礼。
在买卖城里，欧阳情和张神峰的一问一答无意之间给了顾轶足够的启示。
他也抓到了天伤星的一个隐秘。
——大明的敦煌侯并不能直接经营白驼会。
可顾轶已经猜测到敦煌侯欧阳家和天伤星之间的密切联系了。
大家都对彼此的隐秘都装糊涂，就此翻开白驼会新的历史一页吧。
顾一贯都绝对认可自己和原主的同一，轮不到天伤星再反反复复。
至于“火神”和天伤星背后游侠之神的矛盾，不妨搁置，以屠龙之业为先。
“因为白驼会我们聚在了一起。
往后如果还要走下去，还是开诚布公的为好。
火神顾轶——这样称呼你吧——那个火神献祭仪式之后，你一直隐藏得很好。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顾一贯真正了解你的一切。
在遇到我之前，白驼会的确没有人能看穿你。
但在胡杨林的第一面之后，你就逃不过我的眼睛了。
在当时我的心中，你并不比通天巫更加清白。
甚至，你和通天巫完全可能是一伙人，你们牺牲了无数党羽，来骗取我的信任，谋图白驼会。
——过去的万家魁，已经这样骗取过我和白驼会的信任了。
你大概已经猜到，是通天巫发现和解读了火神献祭仪式。我把你和通天巫联系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直接把你和通天巫统统杀掉，是最保险稳妥，为白驼会排除隐患的方法。”
天伤星淡然道。
顾轶沉吟。
当李延香向买卖城去信汇报火神降临时，天伤星就该着手在漠北调查了，这个游侠的直觉实在太过敏锐。
激活火神，操纵原主，谋杀天伤星也的确该是通天巫那边的计划。
不过，幸好天伤星没有在胡杨林直接发疯宰杀自己。
“可杀掉通天巫，会激怒北土；
杀掉为本会立下无数大功的你，也无法服众。
屠龙在即，我不想横生枝节，把你们两条性命都留了下来，再观察一番。
只有宁义、史柔和张神峰三个知道我真实的想法。
张神锋宁可积累自己的劫数，强行推算了你的来历，只算出你和本来顾轶的肉身完全匹配。
——这不够消除我的怀疑。
如果你和通天巫串通，她自有一套掩盖身魂排异的巫师手段——否则，大同的假总兵也不能冒充被夺舍的真总兵三年。
——但看来，比起我，张神峰还是更亲厚顾一贯兄。向你这个顾一贯兄名义上的儿子透露了我的真面目，送给你做自救的稻草。”
说到此，天伤星苍凉地笑起来。
顾轶感慨，他一旦从这座神庙出去，必当把张神峰当做股肱之臣。
——可现在看来，真的能用欧阳家的联系来拿捏天伤星吗？
天伤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天伤星的内在一如既往的嚣张。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你的一切都很好。
你有火神之勇；
你有料敌之智；
你有护持劳工之仁；
你有存续商会之义；
白驼会的大小掌柜、伙计、李家的小香股东都对你有口皆碑。
——但我仍旧不能原谅你取代了他。
你的成就让他变成了笑话，变成了一个就应该被遗忘，就应该早早为你让位的碍事孩子。”
头一次，天伤星平静的语气荡漾起了充满恨意的波澜。
头一次，他把自己万年不脱的鸟嘴面具也摘了下来。
顾轶彻彻底底看清楚了天伤星的脸。
——那张脸和顾轶的脸神似。是一个更沧桑，更憔悴的顾轶。
原主和天伤星的关系呼之欲出。
他们两人的确无比亲密。
果然，在天伤星的眼里，顾轶瞒不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如你猜测，我就是本代敦煌侯‘欧阳过’。
你没有猜测到的是，‘欧阳益’就是欧阳过唯一的血脉，我在这个世界最后一个珍爱的人。
按照欧阳家的规矩，我把‘欧阳益’寄为顾一贯的养子，以‘顾轶’的身份渡过他的成长期。
如今，你在，他就不在。
你是一个盗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