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苏回到政务厅。
新的一天刚刚开始,但政务厅的人员流动和夜晚没啥区别,最多是稍微拥挤了一些,宽敞的走道被抱着文件的员工占满,每个人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模样。
安苏跟在人潮后面,被氛围感染下不自觉地就加快了脚步。
“彭——”
人和人的撞击是很难发出这种闷响的,除非力道真的够大。
“玛德,早知道开着灵能预警了!”
安苏捂着后脑回头,要不是实体上已经没了要害,他此刻大概会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身后是一地散落的纸张,一个看起来就冒冒失失的大叔跌坐在地上,两只手不知道该先捂额头上鼓起来的青包,还是先整理乱七八糟的文件。
所以他一只手捂额,另一只手去把纸张揽到自己面前。
“呃啊——”
伸出去的手被人狠狠踩过,大叔刚要发出一声惨叫,又怕被人听见似地咽了回去。
【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安苏认识这个傻帽大叔,全政务厅闻名的莫奈,以最低的办事效率和最高的出错率稳居佐伊总管最讨厌员工榜第一位,也就是佐伊想直接对着活人用分解术式那个牛人。
这样的负作用员工……为什么还没被辞退啊!
除了上面有人,安苏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也确实是上头有人,员工们早就向上级举报了莫奈这个祸害,但最后所有的举报信都石沉大海,大家也只能咬咬牙忍过去。
实在看不下去莫奈的蠢样,安苏挥挥手,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扫成一团,顺便连正反面都排好了。
当然纸张顺序还是乱的,这就留给大叔自己头疼去吧。
“嘶——疼疼疼,谢谢啊……”
莫奈赶忙把那一叠资料捧到怀里,几秒钟的愣神,上面又多出了几个脚印。
他收拾好满地的狼藉,终于能空出一只手捂额,然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疲惫的脊椎发出“咔咔”两声脆响,松松散散的身体像是要散架,听起来很吓人。
“呃……抱歉啊抱歉,真是对不住了。”
莫奈看向安苏,先是露出歉意,然后又开始发愣:
“你……你是那个谁来着……”
他拍拍安苏的肩膀,准备在脑子里随便搜索一个没用过的名字,先套套近乎:
“你是那个辛——”
“莫奈前辈,我是弥赛亚,新来的总管助理。”
安苏不给面子地直接打断。
“哦哦哦,是新来的啊,难怪我认错了……弥赛亚是吧,多谢你帮大忙了,我现在还有点事,改天请你吃饭……”
说完,他举着那叠文件,又接着往人潮里挤。
“最近怎么这么多新来的,挺好一小年轻,还就当了那个坏脾气小姑娘的助理,哎……”
听着莫奈临走前无意的嘟囔,安苏皱了皱眉头。
也不是生气,他觉得这个大叔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但又看不出哪里古怪。
之前的溯回里,好像没他什么戏份……
象征性地晃了晃脑袋,安苏朝佐伊的办公室走去。
“哆——”
刚把指节放到门上,安苏才意识到门是开着的。
他悄悄推门进去。
佐伊在这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白发银须的老头。他坐在平时待客用的那张沙发上,静似深潭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无怒自威,棱角分明的五官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威严。
他看起来很严肃,佐伊就坐在他对面,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凝固在原地。
安苏的推门刚好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弱的平衡,佐伊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安苏,平静的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欣喜,表情像是瞬间融化的坚冰。
她明显坐不太住了,跃跃欲试想要迎上来。
“佐伊!”
那个老头将手边的短杖猛地一拄地面,严肃的视线随即指向安苏,那对深蓝色的瞳孔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受到打扰的愤怒。
“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质问。
安苏的眼神也变得不客气起来。
【凶谁呢老登——】
“父亲——”
佐伊焦急地喊道。
“咳咳咳——”
安苏刚上来的一口气被狠狠噎了回去,眼神一下子清醒多了。
原来是岳父啊!
打扰在先,是自己不对,老爷子别把身体气坏了。
“大人您好,我是佐伊小姐的助理,弥赛亚。”
就在安苏琢磨着要不要加上一句阿里嘎多的时候。
老爷子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来。
……
安苏张目结舌地看着那具老态龙钟的身体,如干燥的海绵吸收着环境里逸散的灵能,塌缩的背脊像是苏醒的长龙,在“咔咔咔”的折裂声里一点点伸直,舒展到两米多高,从靠近天花板的位置俯视着安苏。
伏渊之龙,离原醒狮,真正的无怒自威。
安苏咽了口唾液,在寂静的房间里可以被听得很清楚。
只是一瞬间,安苏就想起眼前这位老爷子的身份。
普尔曼·艾德里安。
银冕大公,银冕大姓的掌舵者,图恩的遮天左翼。
在外界失却之后,原本镇守离北圣原的大公爵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了风声,安苏也是通过这么多周目里和佐伊的谈话,才零散拼凑出这个人物。
在很多周目没有见过这个角色之后,安苏还以为他被失却抹去了,没想到还活着。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真正见面。
大公站起身之后没有别的动作,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安苏,带给他无穷的压力。
他不可能对着一个自称助理的陌生人介绍自己,他在等待女儿,还有眼前这个,看起来很特别的小男孩的解释。
……
“只是个大人物倒也就罢了,自己现在是谁也不虚……”
但这是佐伊的亲爹啊,总不能跟个呆逼一样,跟这位老人家对上吧。
安苏暗暗叫苦,毕竟从大公的视角看来,自己的突然闯入确实不合礼仪,更是有可能打断了一场重要的谈话。
如果自己看起来少特殊那么一点,佐伊对自己的态度稍微冷淡那么一点,大公估计会顺手把这个冒失的小助理按死。
……
“父亲……”
最终还是佐伊插入了对峙。
就在安苏可怜巴巴地等待着佐伊的解围时。
“他不叫弥赛亚,父亲,他是安苏。”
安苏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佐伊继续道:
“四年前,他的名字是塞维尔。”
……
【这个是可以说的吗?】
不过,佐伊应该不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
安苏呆滞地解除了没有意义的灵能伪装,原本的容貌取代出现在脸上。
“咚——”
沉重的短杖从大公的手里掉落,在木质地板上砸出一个坑。大公震惊地盯住安苏,凝聚的视线好像要穿透他的脑袋,钻进他的灵性里一探究竟。
无可奈何的,安苏释放了一丝【悔恨】,在权能的冲刷下,大公一点点将震动的灵性平复,慢慢地坐回原本的位置上。
收敛起来的巍峨身体,在这个姿态下看不出分毫外露的威严,就只是一个看起来比较严厉的老人。
……
安苏和大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就这样对视着,直到佐伊给安苏拉过来一张小椅子。
安苏只好也哆哆嗦嗦地坐下。
视线在安苏和女儿之间反复转移,大公突然叹了一口气。
“塞维尔,你竟然真的回来了。”
大公看着安苏的眼神无比的复杂,但还好没有愤怒和仇恨。
看来塞维尔也不是真的举世为敌,他还是与王族保留了一部分默契,在王族上位群体中,塞维尔这个“乱世王子”的身份一直处于灰色地带,他在涉及到某些事件里的存在是被默许的。
不过,安苏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清楚。
“艾德里安大公,我已经不是您认识的那个塞维尔了,您还是叫我安苏比较好。”
“……”
大公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安苏半天:
“看来,塞维尔终于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
这次轮到安苏震惊了。
“请问……”
安苏深吸一口气:
“塞维尔还向您透露过什么,可以把他详细的计划告诉我吗?”
“呵呵……”
虽然听上去像是在笑,但大公严峻的脸上看不出详细的表情。
“安苏,心倒是挺大的,如果是继承了塞维尔的身份,你应该知道,王族是站在你对立面的敌人。”
他冷哼一声:
“面对着一个大公,你竟然想要打听关于塞维尔的情报?”
……
安苏深吸一口气,看似在思考怎么回答,实际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后他扭过头可怜兮兮地看向佐伊,开始使眼色,大致的意思就是:
佐伊小姐,再帮忙说两句话,拜托了——
老爷子看起来不太好说话啊……
【这么多周目下来,你的交涉能力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离线好久的弥赛亚终于忍不住吐槽。
【闭嘴,借着佐伊搭梯,我能跟老爷子更好攀关系,你懂个屁的人情世故。】
还有,一般的游说项检定,我靠着魅力修正值也就莽过去了,实在是老爷子不吃美少年这一套啊……
在安苏期待的目光下,佐伊开始铆足了劲拽大公的袖管。
“父亲——”她在大公耳边不满地嘀咕。
“咳咳……”
也不用太明显了……
安苏一边左顾右看,一边用咳嗽缓解尴尬。
大公看向自己的目光更加不善起来,隐约燃起几缕怒火,举手投足间带着浓浓的杀气,却又无从发泄,
“哎……”
大公终究还是没能拧过女儿向外的胳膊肘,只能发出一声长叹。
终究还是老了,越来越容易被小辈之间的儿女情长牵弄立场……
他没好气地哼哼道:
“你想知道什么,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赶紧问。”
搞定!
安苏赶紧整理起屁股下的椅子,挺起腰杆表明尊重。
“大公,我想知道……”
其实,关于塞维尔的计划,安苏大致也有些了解,只是有一些猜测需要进一步证实。
他更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信息,就比如“安苏”这个看似多余的个体,到底为什么会诞生在塞维尔的躯壳上。
“您刚才说,现在的我,也就是您面前的‘安苏’,是塞维尔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他组织着语言:
“我想要知道,‘安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能做到的事情,塞维尔没理由做不到。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极端的办法来引导我的诞生。”
“如果全程都是塞维尔本人来领导秽民,组织仪式,明显可以有更高的成功率,一切也会更加准确,更加贴合正轨。可他偏偏要引入‘安苏’这个变量,来给事件的结果增加不可控性。”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
漫长的沉默后。
“不知道。”
【尼玛啊——】
好像是为了故意恶心一下安苏,大公说完这三个字之后停顿了好一会。
他看着安苏逐渐扭曲的表情,发出和嘲笑相同意义的“呵呵”声,然后才又慢慢地补充道:
“不过,我倒是有个猜想。”
“你怎么就能肯定,塞维尔所追寻的终点,一定就是‘正确’的?”
“有没有可能,他发现自己的道路走错了。而你,就是他为了纠正错误留下的最后手段……”
“大公?”
安苏只能发出这样短暂的应答,完整的一句话还没能抛出口,就被急忙咬断,然后咽回到喉咙里。
他陷入更迷惘的死寂。
安苏根本没有办法回答,甚至是没有勇气去质疑大公的反问。
什么意思呢?
如果是塞维尔选错了道路,那一切从一开始就没了意义。安苏的诞生,终末四日的循环,全都没了存在的意义。
这是一种小丑到极点的可能,让安苏从潜意识里就无法接受,甚至不敢去质疑的可能。
安苏自始至终都只是跟随着塞维尔留下的东西在前行,他所要跟随的信条,所要去完成的目标,都是塞维尔遗留在世界背景板里的“救世计划”的框架。
在终末前的最后一天,你让安苏来质疑这个“救世计划”其实是错误的,是不可行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打个比方,就像一片居民楼顺利竣工,施工方各回各家。房子在宣发中火速售完,业主已经全部领包入住,整个小区已然灯火通明。
这个时候,工程办突然发现:
卧槽!水泥里没放石灰和黏土,放的是黄沙!
纯纯的扯淡啊,你以为这么高一栋楼是怎么堆起来的?
这根本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不入流笑话。
安苏好说歹说,终于把内心深处的悸动安抚下来。
大公的猜测听起来确实吓人,但安苏还是保留着理智,能够结合实际情况思考。
塞维尔也是【悔恨】的掌权者,他回溯的周目只会比安苏更多。而他所布置的计划,不管是跨越时间的厚度,还是涉及底层逻辑的深度,一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塞维尔的“拯救”,必然是一颗扎根在世界之根的巨树,可能会有漏洞,也可能会伴随着巨大的代价,但肯定具有堪称绝对的“可实施性”。
一个天生的救主,不会拿众生开玩笑。
这是安苏根据对塞维尔零碎形象的拼凑,堆砌起来的印象。
——牢不可破的拯救象征。
“呼——呼——”
大口大口地将肺部堆积的浊气排出,安苏也终于收拾好震荡的心态。
他看向大公,带着坚定:
“不会的。”
他说:
“塞维尔或许会犯错,他也许偏激,也可能傲慢。”
“但他不会把道路引向深渊,终点的尽头必然是光明。”
不是辩解,而是事实。
大公盯着他,像是在审视他的灵性。
“呵呵……”
他第一次像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一样笑起来:
“你倒是莫名其妙的自信。
明明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见过塞维尔,他在你视角里,只是一个别人口中的灾难之子,是带来不幸与毁灭的终末敲门人。
连他具体的计划都不清楚,稍微详细一些的布置也不知道,你就这么确信,他能够带着图恩迈向正确的终点?”
“真的是莫名其妙……”
大公的眼神飘忽起来,透过灵性的阻隔,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不过,倒是终于是有几分相像了……”
他想起那个昔日的男孩,图恩的未来之王。他曾亲眼看着小男孩长大,从陪着自己女儿嬉戏欢笑的小不点,一点点变成连自己都看不透的样子。
“你和那个人,真是如出一辙的傲慢。”
“傲慢……吗?”
安苏迟疑道。
“当然是傲慢。”
“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肆意决定众生的命运,用自己的判断来开拓道路,从来没有留给更多人选择的余地。”
“这样一脉相承的傲慢,即使是你,也不得不接受。”
“……”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况——”
“世界从一开始其实就是个坚不可摧的铁盒,这里没有通风口、没有窗户、没有门,没有任何去往外界的通路。众生在铁盒里沉眠,再过不久就会毫无痛苦地死去。”
“这个时候,一个自认为的救主带着他所认同的另一群清醒者,乒乒乓乓地想要砸穿这个坚硬的铁盒。声音惊醒了另一群熟睡者,他们本可以在无知中懵懂地去往生的背面,却被你们拉起来加入这场看不到结局的拯救……”
“你觉得这是正确的吗?”
“……”
安苏沉思着:
“只要有活下去的可能性,大部分人都是愿意去尝试的吧。”
“坚不可摧只是一种描述罢了,灵能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不就是击碎描述层吗,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不过……”
安苏也觉得,这个问题还有待商榷:
“如果是我的话,也许会尽可能不去惊醒更多的熟睡者吧。”
“灾难面前,无知者往往会更幸福,如果不确定最终的结局,我能做的就只有让更多人停留在这样的幸福里。”
【名为无知的屏障……】
大公看着安苏,干枯的指节不自觉地在油润反光的短杖上抚摩:
“你确实就是这样做的。”
他不明所以地叹气:
“事实上,不光光是要考虑如何保护无知的众生,施工过程里难免会造成牺牲,会付出代价。”
“如果这份代价过于沉重呢?如果这份代价沉重到让所有人都无从接受呢?”
“即使这样,你还会去追寻那抹缥缈虚幻的拯救吗?”
【如果一开始抛给我这个问题,我或许还会犹豫。】
但现在,已经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我已经放弃了街区,放弃了黑石,放弃了艾琳。
这么多的牺牲堆砌成道路,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停下……
就当他要给出回应时。
“就到这里吧,不用告诉我答案。”
大公突然更换了话题。
“我记得从最开始,你想要问的不是这些吧。”
“你一开始想要知道的,是‘安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对吗?”
“呃——是的。”
“现在,我倒是可以给你另一个理由了。”
大公缓缓道:
“有一种可能,你是他很久之前失去了的东西。”
“你的降临,或许不是诞生,而是寻回。”
“寻回?”
安苏若有所思。
“一开始拥有的东西,在前进的过程里不小心弄丢了,所以耗尽一切也要将他寻回。”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是的。”
大公看着安苏,无比认真:
“是无比珍贵的,或者说最最珍贵的东西。”
“……”
【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搞不懂诶。】
“没什么要问的,那我就回去了。”
大公不慌不慢地站起身,视线在佐伊身上停留了好一会,然后踱步到门口。
【半天下来,你明明什么都没说明白啊……】
“大公慢走。”
知道已经得不到更多的答案,虽然内心不满,但总归是要好迎好送的。
对了!
他突然想起些什么,
【大公到底是来干嘛的?】
要现在拦住他,然后问清楚吗?
银冕公爵这个级别的人物,他的活动对局势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还没等安苏开口,大公突然甩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身影随即消失在门外。
“我也要赶紧回去准备对教会的战争了。”
“……”
“啊?!”
等到安苏反应过来,像无头苍蝇一样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大公早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