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苏注视着眼前的光团,头皮发麻。
他曾在藏书阁大门的壁画上见过这样的形象。
这是“主”最初的象征物——一个形似长毛的光团,或者说是发霉的绒线球。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尊重,但安苏还是觉得,眼前这个诡谲的不明物体和自己印象里的“大源”来去巨大。
为什么……在旧世界的遗址中,会存在这样远古的神明象征?还是说自己的猜测一直都是错误的,人形神明才是最初的象征,而这个光团是后来的替代品……
安苏还想起了一件事。
“罪伊甸是塞维尔分割出的旧世界,距诞生到现在肯定不会超过塞维尔的实际年龄,也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十五年……如果不是被刻意引导,象征的形态是不会发生这么大的更变的,大源一定被塞维尔影响过,才会呈现出如此古怪的样子……
【光团的象征位格……现在到底指代谁?】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却如何都抓不住重点,他又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眼前的光团,但除了被密集的光触晃得头晕,也没能再发现更多的异常。
安苏站在礼堂的入口处思索片刻,默默地转身离开。
倒也不是被吓到了,安苏只是觉得依靠有限的已知情报,很难再获取到有用的新信息。与其在这里想太多导致神智萎靡,自己给自己造成精神内耗,倒不如先去获得更宽泛的情报。
他开始在罪伊甸里游荡起来。
……
没人注意到,在教会的穹顶圆拱处,有个身影无声地坐在那里。
教会主厅的建筑规模很大,主楼穹顶与副厅连接处的拱形有两三米宽,足够一个人横躺在这里。
从天窗透出的灯光照亮那人的脸,依然是欠揍和轻浮并存的气质。赫里伯恩在安苏面前没有前兆的消失后,悠哉悠哉地躺在这里偷闲。
赫里伯恩万年不变地眯着眼睛,窥视着安苏从教堂走出,在空无一人的王都里开始徘徊游荡。他笑得像一只老狐狸,好似在欣赏一出天大的喜剧。
无声中,突然有另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旁。
那个人形很高,披着厚重的白金教袍,右手拄立着一根近两米高的华贵权杖。他明明看上去无比显眼,但却诡异地没有外露任何存在感。萦绕在他身旁的一股力量隐晦而神秘,使他仿佛与虚无融为一体。
“哟~”
赫里伯恩察觉到了什么。
“老东西,哪阵风给您吹这来了?不去好好折腾你们的大祭,反而来陪我一起看乐子?”
赫里伯恩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谁在身后,他的语气里带上戏谑。
“终末在即如此怠惰,因赛克,你就不怕先知大人怪罪?”
“……”
虚无里,瘦高的身影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他站在高处,阴森森的声音带有些刻薄,喉咙里干哑的颗粒感又给他的嗓音听上去显得狠厉:
“赫里伯恩,我没有时间,也不会放下应尽的职责来这里同你拌嘴。”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指向黑暗里的安苏。
“塞维尔在消失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大祭的一切。他预言了图恩将会被大源放逐,届时,我们需要属灵者来成为新的信仰象征,来指引众生的愿望。”
因赛克狭长的双目看不出情绪,身上宽大的教袍被风吹动起一摆,夜幕下的影子看起来更显得高大:
“要想完成这次空前的大祭,需要达成的要素很多。但最主要的,还是三个方面。
我们需要同时构筑起【大源】、【通途】和【死海】,只有确保三重要素的完好,再配合大祭的仪式协调,才能抵达先知所寻找的那个终点。
其中,塞维尔提前安排好的【死海】已经搭建完成,还剩下【通途】和【大源】的构筑,需要塞维尔的直接参与……”
“够了够了,你跟我扯这些有什么用。”
赫里伯恩不耐烦地摆摆手,他头都没回一下,语气里满是讥讽。
因赛克愣了几秒,最后还是没能再说出什么。他把那柄权杖横在胸前,默默坐到了赫里伯恩的旁边。
赫里伯恩瞥了他一眼,也是没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陷入长久且诡异的沉默。
最终,还是赫里伯恩开口打破了寂静:
“说到底,不就是工程干到一半进行不下去了,赶忙着要来找大老板兜底吗?”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嘴毒:
“诺——先知不就在那呢吗,别告诉我你认不出来。想说的话自己亲自去跟先知讲,不是更轻松吗?”
“他不是塞维尔——”
“他是!”
赫里伯恩干脆闭上眼睛仰面躺下,从鼻腔里发出“呵呵”两声,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他的不屑。
因赛克低下头,他看向安苏,最终还是叹气:
“赫里伯恩,我知道你对塞维尔不满,对终焉会不满。对教会和我都不满……”
他把头转向一旁仰躺着的赫里伯恩:
“但是,我们都别无选择了。”
“昨天晚上,我就感受到被触动的权能。顺着灵性的痕迹,我比你更早的要见过他——这个塞维尔倾尽一切要去寻找的答案。”
他的语气无比的严肃:
“我观察了他很久,所以我比谁都更绝望。”
“他没有继承塞维尔的属灵本质,他就只是一个拥有着部分神性的普通人。他的灵性无法成为指引众生愿望的灯塔,更无法替代成为新的大源。”
“他的灵性无法背负死海的重量,那可是众生的重量……”
“别他妈一口一个众生!”
赫里伯恩猛地抬起头,他的眼中第一次呈现出实质的愤怒,更多的还是讥讽:
“因赛克,你是不是当包工头久了,就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主的代言人’了?
什么大祭,什么拯救世界,什么拯救苍生?别用你那大义凛然的态度面对我,先想想能不能骗过你自己!”
赫里伯恩一把将横立在两人跟前的权杖推开,他站起来直直地看向因赛克,此时睁大的死鱼眼看起来竟有些吓人:
“你们要靠着众生共同的灵性愿望才能构筑起【通途】,但众生会不会知道,最后能得救的人里,到底包不包括他们自己?”
“我们会拯救所有人的灵性——”
“狗屁!”
赫里伯恩粗暴地打断了因赛克生硬的辩解,他戏谑地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赫里伯恩!”
因赛克也猛地站起来,他那双狠厉狭长的双目没有分毫神采,显得灰暗:
“没有办法了!你知道塞维尔尝试了多少次!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最靠近得救的一个终点。”
很快,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无限的落寞:
“我们……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机会,我们还能够怎么样呢……”
“呵呵……”
赫里伯恩也收回了愤怒的情绪,他面无表情地冷笑,重新坐下,开始在半空晃荡起两条腿:
“我可没说这是先知的问题。他是命定的救主,他为了这个世界已经做了够多,我没有资格指责他的选择。”
“毕竟,我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逐光教首席,最初的受选者。我一直都想要拯救这个世界,只不过现在有些累了。”
“让我歇会吧……只管做好你们该做的事,先知是对的,他给这个操蛋的世界带来了为数不多的道路。”
“只是我太过软弱,无法来执行这个选择罢了……”
“你……”
因赛克看着赫里伯恩,嘴唇蠕动几下,最后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又一次降临。
这一次,是因赛克打破了寂静:
“逐光教,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才会集体背弃信念吗。”
“哦?”
赫里伯恩挑挑眉头:
“你别搞错了,逐光教从来没有背弃过先知的信念,他们比谁都更想拯救这个世界。”
“那你们还屠戮群众,残杀众生?!”
“你先别急……”
赫里伯恩叹了口气,提及自己的操蛋教会,他此刻也有些窘迫。
“我知道那帮混蛋玩意干了一堆混蛋事,他们每个人都该死一千一万遍,但他们确实从来没有背弃过先知的信念……”
“我接手了逐光教这个烂摊子,虽然没有他们那么极端,但我也能够理解他们的一部分想法。
他们觉得普通人的欲望过于污秽与繁杂,以至于污染了灵性的纯粹。绝大多数的人没有资格得救,也没有资格更靠近灵性。于是,他们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一个拯救众生的想法——”
赫里伯恩停顿了两秒:
“灵性补完计划。”
“……”因赛克安静地倾听着。
“逐光教的成员都是最早的一批受选者,他们是先知从无数人里筛选出的精英,他们都有着渊博的知识储备和更高的思维高度。
在和平年代,这些人是精英。而终末当头,得知了真相的精英们更容易变成疯子。
他们被终末的真相震撼,又被黑暗的终点刺激。于是,他们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更完善的道路,能够拯救更多人的方法。”
“后来呢——”
这是赫里伯恩自己在对自己说,他的眼神逐渐涣散,似乎回到了那个被疯狂与恐惧占据的过去。
“他们沉迷于对自我的研究,逐渐变得偏激和癫狂。他们逐渐开始崇拜纯粹的灵性,认为灵性以外的部分都是限制自我的累赘。他们开始仇视实体,认为实体侧的一切都是阻碍自我扬升至灵性侧的绊脚石。
后来,他们又从大源上找到了自我的锚点。他们认为,即使脆弱的自我无限地远离灵性,但每个自我中都还隐藏着与灵性相嵌合的微小部分。只要足够多的自我互通融合,这个众生的象征体就能抵达靠近灵性的位置。
通过当时兴起的“灵性至上”理论,他们认为现阶段的人类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引导程序,为的就是作为楔子,激活一种更高位的生命形式。”
这种更高位的生命形式要比人类更全能,更伟大。祂理应无限地靠近灵性,甚至成为灵性。祂不会被多余的欲望所困扰,永远正确且崇高。”
“这不就是……”因赛克无意识地喃喃。
“对啊——”赫里伯恩很洒脱地笑起来,几乎要喘不过气。
“哈哈哈,我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哈哈哈……这不就是纯粹的灵性侧自我吗?
或者换个说法——”
赫里伯恩的声音因为大笑而变得微弱,他艰难地抬起头:
“他们想要众生的自我作为基石,共同构成新的大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