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佐伊

走出王宫,安苏被安排坐上一匹普通的灰马,向政务厅赶去。

这样看来,那种集合了多个物种特征的怪马只是用来武装军队,常规赶路还是依靠普通的马匹。

不知道出于什么联想,安苏对军队的怪马坐骑有着一丝兴趣。

原因无他,除去柯基这个例外,怪马是安苏第一次见到“人形”以外的“灵能生物”,它们自身就拥有、并且可以持续发散出灵能。

从安苏降临这个世界以来,他见过许多奇形怪状的生命。这些生物被或多或少被灵能影响,或者说是受到灵能对生命形态的污染,这种深层的改造导致它们畸形、丑陋、狰狞。

深巷里就潜藏着许多这样的异变种,包括腐鼠、虱怪、受膏前的大狗……

还有植物,比如血肉质感的苔藓,分泌液可以溶解砖石的真菌,甚至于空气里弥漫的带毒孢子……

这些生命似乎凝聚了扬升进程里,“实体”遭到“自我”的抛弃而生成的怨恨。它们凝聚了不净的恶意,天生就承遭了属灵一方的厌恶。

这些“被灵所弃”的生命是无法并入灵性面的,它们的“自我”不够资格进入扬升的轨道,它们被灵能所影响,自身却无法拥有灵能。

只有那些怪马是例外……

安苏将这份疑惑藏进心里。

日轮已经移动到天穹正中。

也许是对昨天暴雨的补偿,骄阳似火,万里晴空。吹过的风显得潮热,裹挟着来自城区另一头的湿气钻进安苏的鼻腔。

安苏抬起头——神殿风格的建筑出现在眼前,这里就是政务厅,图恩王国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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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苏先被带往“工作间”,他被要求换上助理制服,这个时间正好让随行者可以把图恩王的命令传达给政务厅负责人,顺便让安苏的上司做好“顶头上司”往单位里塞个关系户的准备。

安苏努力地将那一身灰黑相间的制度往身上套,直到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把手从袖管里完整地露出来。

再看一眼裤子,黑色的帆布长裤有三分之一拖在地面上,裤腿被脱落的墙灰蹭成奇怪的颜色。

显而易见,这些制服对安苏来说都不太合身。

翻遍了整个工作间的衣柜,发霉的木架把安苏呛得咳嗽——最终无果的少年将袖管和裤腿向上卷了三层,顶着突出的硬质肩领上岗就业。

“长得矮难道是我的错吗?我还小呢!”

【但这也太蠢了!】

安苏觉得自己这身装扮可能会激怒未来的上司,他忐忑地敲响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

“总管你好,我是新来的助理。”

“进来。”门里传出一道清冷的女声,冰冰凉凉的声音仿佛把安苏从三伏天的太阳底下瞬间埋进星球极点的冰窟窿里。

感觉要被职场霸凌的安苏打了个冷战,颤颤巍巍地推开门走进去。

这个办公室不大,朝南边开了扇大落地窗,窗户的玻璃被特殊处理过。朝外的一侧透明,从外向里看又好像隔着磨砂层,只能隐约看见模糊的剪影。洒入的阳光澄澈透亮,明朗的同时屏退了燥热的温度,让整个房间看起来水洗过的清晰。

这里的陈设不多,可以说是相当简单。木质的纯色桌椅朝着窗外摆放,两排崭新的书架摆在靠里的一侧,架上整齐陈列着数排纸皮包边的书籍,一切都干净到朴素的程度。

门口有一个待客的小沙发,安苏直接就坐了上去,试图靠着掩体遮盖这身夸张的服饰。

他看向静坐在书桌前的,看起来娇小玲珑的女孩。一头乌黑笔直的长发在阳光里反射着细碎的光影,像是洒落满地的铅粉。

她就是安苏的上司。

办公环境不错啊……安苏暗中窃喜。

【本来以为会是个冰山老太婆,现在看起来倒也不像。】

安苏松了口气,他偷偷瞥向桌前的上司。

女孩的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文件上,她轻蹙着眉,被光打亮的脸蛋上满是严肃。

或许是忘了安苏的存在,女孩无意识地把玩着耳垂边的碎发。也直到此刻,安苏才能看出女孩表现出丝缕与年龄相符的稚气。

终于,总管想起来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她放下手里的文件,将椅子背窗调转。

因为要收拢这身制服,安苏腿都坐麻了才等到女孩回头,他急忙开口:

“佐伊总管,初次见面!”

安苏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他坚信微笑的美少年能做到男女通杀,老少通吃:

“我叫弥赛亚,很荣幸能被调来成为总管的助理,请多指教!”

【这还拿不下你。】安苏很自信。

但很快,他就没时间得意了。

“啪——”

这是钢笔落地的声音,在封闭的办公室里显得特别清脆。

它刚刚从佐伊的手里滑脱了。

连带着因震惊而陷入无意识的女孩,她拿着钢笔的手像失去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垂落,重重敲击在一边的座椅扶手上。

那双翠绿的眸子在一瞬间变得朦胧,弥漫的水雾浸润瞳孔,把女孩本就美丽的面庞衬得更加精致。看着这双眼睛。安苏想起起雾的无垠湖面,幽绿的平静里倒映着深渊。

空洞被安苏的轮廓所填充,无底的深渊从此有了一个底。

她变得无缺。

佐伊扑了过来,白皙的手臂环过安苏纤弱的臂膀,她把面前的男孩强硬地揽到近处,好似任性的孩童想要留住眼前易碎的泡沫。

来自“爱”的贪婪占据了佐伊灵性的全部,她贪婪地嗅着男孩身上的气味——尽管更多的只是制服上携带的霉尘,但她不会在乎。

她贪婪地拥抱,她想要索取,她把安苏囚禁在更近的地方,她贪婪到想要将面前的人揉合进身体,或者融化到同一片灵性之海。

这是佐伊最像梦的一天,因为她曾无数次梦见这一幕。

那个让佐伊无限痛苦,无边念想着的人,今天不再像泡影那样虚无,而且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满足与安心淹没了佐伊。

贪婪令她感到窒息,却又病态般地增殖,直到将灵性完全吞没。

在这之前,安苏的大脑已是空白一片。

【我要窒息了……】念头像这样飘过脑海。

熟悉又陌生的记忆从灵性的深处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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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伊!”

小小的女孩回过头,翠绿的眼眶里映着血丝,两道长长的泪痕划过婴儿肥的脸蛋。她很快停止了哭泣,因为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呼唤她。

小小的身影从远处跑来,过分纤弱的四肢总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摔倒。

“塞维尔!”小佐伊的声音里还残留着哭腔。

小塞维尔一路小跑到她面前,无视尘土席地而坐。他轻轻刮抹女孩湿润的眼角,浅蓝的眼睛满是温柔:

“不要哭哦,会不好看的。”

小塞维尔看向女孩身前,沾血的白布包裹着什么东西,布团被小佐伊拥在怀里。

“可是……可是。”小佐伊的鼻翼一皱,眼眶里又泛起水雾。

“嗯,我有在听。”男孩的镇定好像流淌的幽泉,永恒而无限的自然。

“今天,我回家之后,找不到小可了。我问爸爸,爸爸说它走丢了……”小佐伊强忍着哭腔,“我想去找小可,但爸爸不允许,我就偷偷跑出来了。”

一道嫩绿的光环在女孩眼里闪动:“我以前用灵能记录过小可的特征,然后就跟着术式去找。”

“然后……”

小塞维尔慢慢从女孩怀里接过那个布团,轻轻地打开它。

一摊蠕动的肉泥包裹在布团里,不断向外渗出墨黑的污血。模糊的血肉组织里,一团看不出形状的器官还在顽强跳动,将幽绿色的灵能药剂代替血液输送到全身。

因灵能而畸形的生命,此刻只能靠着灵能的力量苟活。

恶心的活物激起着幼儿天性的抗拒,小佐伊努力抵抗着这股本能的厌恶,她颤抖着看向“小可”,下一刻又因恶心与呕吐的反馈捂住嘴。

小佐伊用力摇晃着脑袋:“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不起……”

年幼的女孩语无伦次,她可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小小的头脑无法处理这样复杂的情绪,于是她哭泣。

男孩伸手,接住这些纯净剔透的泪滴,看着它们从自己的手心滑落,缓缓没入扭曲的血肉。

不净者的怨恨得到平息。

“你的歉意,它收到了。”

小佐伊睁开哭红的眼,她看向布团里的生灵。

可爱的小狗正闭眼酣眠。

看着欣喜的女孩,小塞维尔也露出笑意,瞳孔边的浅蓝一点点加深——

直到变得如群青般璀璨。

变得……非人?

【做得很好呢,佐伊。

你抗拒了不可违逆的“灵”之天性,真的很了不起。很多高位灵能者都做不到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不净”。

即使只是一瞬间,你也已经战胜了“非灵的自己”,实实在在地见证了自己的“灵性”。

佐伊,感谢你的坚强和勇敢,

让我终于见证了你。】

……

安苏一直在寻找的,塞维尔的记忆片段就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面前。

过去了好几分钟,也许更久。安苏此时感知不到时间的流动,只有耳垂边炙热的鼻息在提醒他——女孩仍然紧贴着自己。

安苏试图挣脱,但很快又被紧拥着压倒在沙发上。

“塞维尔……”佐伊如梦呓般轻飘飘的喃喃道,她一遍一遍重复着。

“塞维尔……塞维尔……”

声音里最开始是平静,但又泛起涟漪,像是隐藏着漩涡的幽潭。

她的绿眼睛像游荡在潭边的狼,滴落着饥渴。

佐伊把头一点点低下,鼻尖划过安苏的额头,一直接触着脸颊,下巴……再蹭过修长的颈,最后停留在男孩单薄的胸口。

“塞维尔……”

她一直在喊这个名字,声音虚幻得好像隔着珠帘细纱,在安苏的耳边模糊地回响,细听不清。

“你去哪里了……”

她把头埋进男孩肋骨分明的怀里,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的,塞维尔一直很瘦,每次拥抱自己的时候,自己总会被骨头咯到。

那时候他还比自己高半个头……

但只要他愿意,自己就会像扑火的蛾一样飞奔到他的拥抱里,玩笑的向他抱怨——“你太瘦啦!”。

“你还是这么瘦……”

两个小小的身影陷入柔软的坐垫里,佐伊在上面,她把腿横跨过沙发——

【等一下,姿势不健康起来了啊喂!】

蒙圈的安苏终于缓过神,他猛的抬起上半身想要坐起,肩膀处那只看起来纤弱白皙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平息了少年的异动。

炙热的气流被重重地呼出,吹在安苏的下巴上。少女的面庞贴着他的脖颈,柔软脸颊上好像有一层细腻的绒毛,接触的皮肤有些痒……

【桥豆麻袋!再这么下去要被屏蔽了!】

安苏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是个灵能者,随着屏障术式的展开,一层透明的结界将两人隔开,炙热的气氛终于得以冷却。

佐伊湖绿色的瞳孔里还带着雾气般的湿润,还有丝缕的困惑,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简单的一幕差点给安苏吓到应激。

弥赛亚把瓜子都磕到嘴边了:【哦豁,恋爱漫画的展开诶。】

安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谜语人给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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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苏小心翼翼地从沙发上起身,慌乱整理着一身乱七八糟的装饰。此时,佐伊也终于找回理智。

她疑惑地看着安苏的脸,然后目光一闪。

“塞维尔……”

她说:

“你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安苏已经做好了完犊子的准备,他顺手沿着体表构筑了一圈屏障,神色正危。

佐伊眨了眨雾蒙蒙的绿眼睛,水汽又开始凝聚: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

有晶莹的泪滴从女孩眼角淌下,

“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久好久……”

她狼狈地抹着眼泪,振作着绽放笑颜

“陛下……还有大家,都说……都说你变成了很可怕的人。”

“他们都很害怕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说你变成了王国的敌人,变成了想要毁灭世界的疯子……”

“塞维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一点都不相信塞维尔会变成让人害怕的样子……”

佐伊的记忆里,那个永远温柔的男孩一直都超脱时间的平静,他与一切灵性保持着永恒的和谐,这份气质足以感染众生。

他明明只会给更多人带来安心的感觉,好像只要有他在,一切恶意都将得到抚慰……

“我真的好想你……”佐伊在这一刻终于控制不住汹涌的情绪,眼泪不自禁地从脸颊两侧滑落,她嚎啕大哭。

明明在告别的时候,自己已经答应过他不要再这样依靠哭泣。

“塞维尔……”她说,“欢迎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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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佐伊并肩走在政务厅明亮的走廊里,看着路过的员工人来人往,安苏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他也有些迷茫了,面对这样热切的期待,自已又该用什么态度来回应呢。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上司——佐伊眉眼带笑,弯弯的绿眼睛好像在发光。她真的像个小女孩一样充满活力,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好像要重新认识世界一样的天真烂漫。

【真是一点都不掩饰的高兴啊……】

安苏别扭地看着路过的员工,他们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这位过去的“死人脸主管”。

“博德恩之墙是不是塌了?我好像看见佐伊总管在对着我笑……”有人小声地向身旁的同事私语。

“我也看到了……佐伊总管还对着莫奈笑了。”

同事也是满脸震惊,“她平时都恨不得直接对着莫奈用´分解术式´,看来神墙真是要塌了……”

安苏:“……”

看着满脸欣悦,还不断往自己这里瞟几眼的恋爱脑少女,安苏有点绷不住了,他摇摇佐伊靠近自己的一条胳膊:

“总……呃……佐伊,我是和以前长得不一样了吧?”

安苏对自己的神性级易容术式很有信心,于是他问:

“你为什么还能认出我,而且还这么确信?”

佐伊突然停下,幽绿的眸子看向安苏。

也许是儿时留下的习惯,在亲近的人面前,她无意识地把玩着耳边的发丝。

“对啊……塞维尔,你真的变了好多好多。”

佐伊扭捏着看向窗外,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的侧颜,稚气未褪的脸颊上,细密的绒毛泛着金光。

“你的脸和以前不一样了,还有你的声音。你的语气,你的气质,你的习惯……”

佐伊一根一根扳着手指:

“还有你的扬升阶位,只剩下启灵的强度了,以太模板也不见了,权能的气息也感觉不到了……”

安苏微微张开嘴——他现在脑子发懵。

【这么多的不同,为什么她还认定自己就是塞维尔?】

佐伊接着说:

“不过嘛,看到塞维尔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绝对绝对不会认错的!”

有风从走廊吹过,带来远方鲜花的芳香,澄澈的气流抚动女孩的长发。

“因为……”

佐伊回过头,

“你告诉过我,那个比自然规律还要坚固,还要永恒的事实。”

“在我面前的你,塞维尔,无论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有一样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时间的力量或许伟大,但在灵性的感知里,一切都在开始就被确定。

这份羁绊从未被变更过,即使经历了无数次的【悔恨】。

漆黑如墨的发于风里散开,落在光的一面泼洒影子。几缕调皮的发丝舞蹈着拂过颊,被细密的汗珠打湿粘黏在脸蛋上,像是小猫的胡须。

古灵精怪,还有窒息的甜美。

她笑,她说:

“是你见证了我。”

风中的女孩笑颜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