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伊诺弥娅

【王都-教会】

今天是礼拜日,实际上,在图恩这片信仰的沃土上,礼拜仪式作为规模巨大的社交活动,已经融合进选民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一周当然只有一次礼拜日,但大家只要信仰足够坚定,就可以自己每天在心里过礼拜日。

从昨夜开始,大雨就一直下个不停,到现在已经引发了小规模的内涝。

毕竟王都的建筑过于密集,尤其是围绕博德恩之墙规划的集市区。巍峨的墙体阻碍了积水的排出,那一带区域几乎被彻底淹没。

荣光之炬在临近“秽民”的领地时也会被那幕纯粹的黑暗遮蔽,在博德恩之墙的南沿墙根附近,灵能场的衰弱尤为明显,甚至连【雨不成涝,旱不成灾】的规则秩序都无法维系。

雨幕里,披着长袍的教士四处奔波,组织疏散着避难的人群。

“咚……嗡。”

教会的鸣钟盖过雨声,因赛克主教踩着钟声走进礼堂。

他手中拄着一根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华丽权杖,对比起来,让本来高耸的穹顶都显得低矮几分

他在门口皱了皱眉,随手将权杖往一边推过去。看到这幕,恭候在一旁的教士匆忙迎上来双手接过,他捧过权杖后惶恐地跪在原地,看起来不知所措。

一直跟在因赛克身后的那个年轻人,拍了拍教士的肩膀,转身把权杖抱到自己怀里。

“来了不少新面孔啊……”因赛克冷哼一声,把身上的长风衣和头上的礼冠一同脱下,交给另一侧的随从。随后穿着内衬的纯色礼服迈开脚步,缓缓走到讲台前方。

“这场雨下得可凶猛啊……听说王都不少地区都因此受灾,在座诸位可有所了解?”

因赛克站到讲台后,双手背在身后,貌似不经意地提道:“教会是怎么安排涝灾救援的?”

在座的众人面面相觑,因赛克的话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他自己就是王都教会的最高教皇,某种程度上全权代表教会的意志。

他怎么会用“教会”这个主语来发问?

“明报冕下,教会组织的救援队已经在今早出发,前往博德恩之墙的西部区域展开救援行动。”

回答者就是站在一旁的青年。

“不久前的消息,他们已经疏散了九成受灾群众,有效地守护了王都居民的生命财产。”

“很好……”因赛克面无表情地称赞道。

这时候有人发觉了,那个年轻的神职人员从因赛克走进礼堂那一刻,便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旁,接住了因赛克的每一处话茬。

这一看就是排练过的!

虽然不明白教会在唱哪一出,但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能够在礼拜日进到教会倾听因赛克的宣讲仪式,在座的人里多多少少都有点官方背景傍身,但他们此刻连大气都不敢喘。

因赛克含沙射影的意味很明显了:教会在救灾,那其他人都在干嘛!

与教会这个庞然大物对比之下,这里的“其他人”,应该只能特指王族。

看戏的人可以做到无所谓,可被枪口瞄准的一方明显有些沉不下心,他们嘴角抽搐,却也只敢在心里把因赛克臭骂一遍:

“妈的,一介教皇脸都不要了。”

那些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对暴雨的援救只是一个切入点,因赛克为的是引起另一重更敏感的话题:有关白塔异变的对策。

还有……突如其来的大祭。

因赛克隐晦的目光投向坐席间的每个面孔。其中几人明显与教会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们此刻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有人几次想要站起身说些什么,但又被身旁的同伴拉扯着坐下。

“那么。今日的礼拜仪式……”

“因赛克冕下!”有人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他穿着华丽,看起来很年轻,稚嫩的脸上带有几分“质问”的神情。

紧挨着的座位旁,同伴的一只手还紧紧拉扯着他的衣摆,试图阻止他在大庭广众下来当这个出头鸟。但年轻人已经被一腔热血冲昏头脑,眼看阻止无效,同伴只能无奈的放下手,缓缓将头埋低。

“冕下。我想请问,关于您昨天送往王宫的通信。”年轻人虽然是个愣头青,但起码还有智力用来斟酌用语。

“政务人员还有……陛下,都已经充分了解了教会方的想法。并且,总督和大公们也愿意相信贵方的判断,给出了充裕的空间来协助教会实施下一步援救计划。”

“不过。”年轻人深吸一口气,他的同伴此刻捂住耳朵低着头,显然是“我看不见我听不见”的摆烂状态。

“不过,教会方如此仓促的筹备‘大祭’一事,恕王族选民们都无从理解……尽管总督和国王都没有明确提出反对态度,但是……”

同伴的脑子一片空白,火急火燎地伸手去堵这个年轻人的嘴:“你疯了!竟敢随意揣测几位大人的想法,你以为你是……”

“够了。”因赛克幽幽地开口,打断了这场闹剧。

那对狭长的双目扫过面前的坐席。其中透出的漠然让在场的众人心跳加速。

“礼拜时间,我们聚集在礼堂,就理应全身心地投入礼赞中。”

“这个神圣的时刻,提起这些与礼拜无关的事端,你是否应该反思面对主的态度。”

“因赛克冕下。”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同伴却已经直接动用了灵能,一击灵能手刀狠狠劈在他的后颈处。年轻人白眼一翻瘫坐到座位上。

“因赛克冕下,抱歉。”同伴打着哆嗦向因赛克行礼,“我的这位同僚心系要事,一时间受到了恶魔的蒙蔽,忽视了主之荣光。”

“无事,主会宽恕。”因赛克挥挥手,摊开了讲台上的圣经,像是啥都没发生一样开始了礼拜仪式。

“不愧是坐镇教会的老油条。”

王族众人愤愤想着——

从昨天教会向王族寄出那份“神旨”之后,王族早就派遣通讯官前往教会进行交涉,但所有派去的人员都无功而返,甚至连教会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教会的“大祭”计划执行地无比坚决,这让王族完全措不及防。

在场的这群代表王族前来交涉的选民虽然身份不低,但在夹在恩图王国最大的两个派系中间还是过于渺小,无法正面参与这两个庞然大物的碰撞。

教会的意思无非是:自己这边准备动真格的,王族一方想要在大祭里争取主动权,就赶紧拉几个有话语权的人上来玩政治游戏。

……

礼拜很快结束,众人沉默着倾听,沉默着散场。

直到最后一个信徒走出礼堂,两旁的教士上前合上那扇沉重的大门。

礼堂内部陷入寂静。

阴雨天的教会显得狭仄,高耸的天顶布置着宽大的拱形穹隆,彩色的琉璃天窗透不进丝缕的阳光.

红砖与白色大理石交错砌成的墙壁失去了光照,没有昔时金碧辉煌的质感,在昏暗的背景下毫无色泽。摇曳的烛火闪烁在纸制的帘罩后,配合照明术式为整个教堂提供着光源。因赛克屏退了礼堂的教士,双手撑在讲台上,无言地静默着。

“林克,你也出去吧。”

自始至终紧跟在主教身旁的年轻人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地退出大厅。

阔大的礼厅只剩下因赛克一人。

他拿起那柄华丽的权杖,轻轻在礼堂正中的地面上敲击两下。

片刻后,有光从整座教堂的地面渗出,因赛克的身影缓缓沉入地下。而从教堂之外看去,无论是肉眼还是灵性,都无法发现丝毫异象。

这里藏着另一个空间。

这片纯白的空间仿佛完全由光构成,入目的一切都布满了陆离的光影。这些影子呈现支离破碎的形态,在虚无里投射出斑状的点阵图。大片大片的晶状结构覆盖在视野中,随着视角的转动每时每刻变幻着方位。任何视线触及到这些透明的结构体,就会被这些镜面折射到同一个方向,也就是这片区域的绝对中心。

这里伫立着一座灵能火炬。以灵能之焰的规模来看,这是一座“永世级”灵能火炬。

如果现场有一个王族,他一定会惊讶到昏死过去。灵能场的存在会产生冲突,构成同一片区域灵能场的同级灵能火炬,只能存在一座。

很显然,王宫的永世级灵能火炬肯定不是冒牌货,眼前的这个也不像是冒牌货。

这显然不正常。

因赛克慢步走到火炬跟前,周围的光斑随着他的前进同步移动着,仿佛一群拥有生命的光之精灵。

“伊诺弥娅……”因赛克发出梦呓一样的轻语。

灵能光柱之后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跪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姑娘。

她身着纯白色的衣裙,静静地依偎在火炬边缘,身形仿佛与纯白的背景融合在一起。

“因赛克……”

微风一样柔弱的声音响起,稚嫩的声线标志着女孩的年幼。女孩从恍惚里缓过神,慢慢地回过头。

她的五官娇弱而布满稚气,气质柔软却也易碎似的虚无。她好像没有质量地蜷缩在小小的角落,对比起身边冲天辉煌的灵能光柱,让人担心小小的女孩也许下一个瞬间就会像泡沫一样消散。

她努力地想要从地面上爬起,可那双纤细虚弱的手臂似乎连分毫重量都无法承受。

“别乱动……”因赛克颤抖着制止女孩,庞大的灵能朝那具脆弱的躯壳里倾泄。这些灵能足以把小半个王都化作细碎的尘埃,在这里却只能让女孩白皙到透明的脸颊上闪过片刻的血色。

“没用的啦……别费力气了。”伊诺弥娅将身体微微倚靠在一旁的火炬底座上,她笑起来,笑得更加惹人怜爱。

她轻轻地问,声音小到像是马上就要熄灭:“哥哥……回来了吗?”

“还没有……”因赛克脸上闪过悲悯与不忍。

“我们派人去找了,找了好多好多的地方,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他了吧。”

女孩置若罔闻,她煽动着小巧的鼻翼,微微皱眉道:“我闻不到大源的味道了,祂去哪里了……哥哥说过的,他之前一直跟我提起的,有关神的失落……”

“他全说对了……”因赛克压制着麻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他带给我们的启示全部印证了……他一直都是对的。”

“我就说嘛!哥哥不会有错的!”女孩笑了起来,弯弯的眉眼里满是骄傲。

“他做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他以前经常跟我讲,后来就不怎么提起了……我一直都知道的……”

“哥哥是最厉害最厉害的人,他知道最多最多的秘密。他告诉过我,他要去拯救更多更多的人……全部的人!还有整个世界。”

“但他没有告诉我那些秘密……我一直问,他一直不说。”女孩的脸上挂起失落。

“他真的好累,我能看懂的。他一直都好累好累。他的疲惫看不见源头,他的痛苦,让我看了好害怕……有时候怕得要死了。”

“我想帮帮他,稍微帮他分担一点点重量,可以不让他这么累就好了……”

一次性说了太多的话,女孩的脸呈现不自然的惨白色,她的眼睛眯起来,其中的色彩黯淡透明,几近失却。

等一下……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因赛克惶恐地安抚着女孩。

他想要抚摸女孩的头,却又很快停下手。几道弯曲生长的荆棘挡在他的前方,隐隐间形成一道荆之墙,把女孩包裹在中央,像一个并不光滑的茧,似是守护。

“怎么会。”因赛克喃喃道,两条长长的泪痕不自知地淌下,痛苦浸满了灵性。

被明亮的灵能光柱遮住了视野,因赛克直到现在才发现,女孩的头发不知何时已然掉光了。

灵能构筑的荆棘之冠覆盖在女孩的头顶,布满尖刺的藤蔓蜿蜒着缠绕住那颗小小的头颅,一路蔓延到后脑处。此时此刻,荆棘感知到“守望者”的虚弱和不清醒,于是,锋利的尖棘划破她的皮肤,刺入她的灵性。

用痛苦的刺激,维系守望者脆弱的心智。

纯白色、泛着荧光的血液从伤口里渗出,无限的神圣。

因赛克无力地垂下手。

改造已经……深入到这个程度了吗。

“没关系哦,这样就能帮上哥哥的忙了……一点都不疼啊……”伊诺弥娅反过来安慰着眼前高大的男人。

突然,荆棘之冠猛地收紧,更多白色的血液向外流淌出来。

“唔……”女孩脸上闪过痛苦,但突然间又转变成欣喜,“我感觉到,【逐光之子】回归了死海……那是逐光者的力量,是用来模拟大源的以太模板!逐光教……那是哥哥的教团……是哥哥回来了吗?”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无力感攥紧了因赛克的心脏。从他掌握权能,扬升掌权者以来,几乎所有的无力与痛苦都来自这对兄妹。

他不敢向女孩说明,逐光者已经背弃了‘先知’的指引,成为了追逐虚无的‘避光者’。先知本人也已经失去了往昔的超脱地位,化作王国幕后的不息梦魇。

改造从很早就开始了,在这片与外界隔绝的空间里,伊诺弥娅还不知道这三年发生的一切。

她朝着因赛克露出一个“请你放心”的眼神。

这让因赛克几乎要窒息了。

他什么都做不到,只好狼狈地逃离这片空间,还给女孩仿佛永恒的宁静。

女孩银质的瞳孔里,五道明亮璀璨的光环缓慢地旋转着,这个过程漫长且坚定,好像要持续到时间的尽头。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她只能努力去回忆一些片段,依靠着荆棘赋予的疼痛,在清醒中保持脆弱的“自我”。

……

突然,女孩浑身一颤,她慢慢地抬起头。

她好像是在害怕,又好像是迷茫。

在她面前,一道古怪的光晕漂浮在半空,在纯白的空间里忽明忽暗,毫不起眼。

“你是谁?”伊诺弥娅觉得面前的东西很古怪,这不是一道完整的人格,它破碎且残缺,甚至不包含灵性面的部分。

但它又给伊诺弥娅带来几乎颤栗的熟悉感。

“哥哥?”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语气中带上莫名的喜悦。她不敢大声呼气,生怕吹灭了这抹光晕,“真的是你吗,我差点没认出来……哥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哥哥?”

光晕无声悬浮着,没有给出回应。

“哥哥,你还有事情没做完对吗……”伊诺弥娅有些担忧。

但又像是好不容易等到亲人回家,亲人却告诉自己还有事要忙的留守儿童。

她有些不高兴,悄悄努努嘴,更多的是遗憾:“我知道了,哥哥,我会继续等待的。”

“等到你真正回来的那一天……”

她轻轻将光晕揽入怀中,把额头贴过去。光团像是实体一样被触碰到,然后被女孩搓揉变形,里面的光氤氲起来,变得像雾气一样浑浊浓厚。

伊诺弥娅感受到温暖与柔软的触感,像是一个拥抱,这是一个久违的拥抱。

“谢谢你哥哥……我很开心。”

女孩眼中,五层光环流转一瞬。随后,那道光晕变得凝实,然后一点点升高,像是上浮的泡泡。

“要赶快回来看我啊……”

泡泡浮上海面,无声地消散了。

又是近乎永恒的寂静。

……

伊诺弥娅默默忍受着这份寂静,还有近乎永恒的孤独。

回忆的画面中,有一封信件亘古地支撑着她曾经易碎的信念,让她即使脆弱却也无限的坚强。

【伊诺弥娅,我们会失去大源,却不能再失去死海了。

伊诺弥娅,你将背负众生的灵性。去寻找一个终点。

伊诺弥娅,记住,你会是一切灵性的守望者。

只要有你在,至少我们还能把残余的那点希望,留到最后一刻。

死海之髓,伊诺弥娅,我会一直见证你。

——爱着你的哥哥,塞维尔·马林库斯】

信件的最后,“塞维尔”三个字模糊不请,被反复涂写改正过,像是在经过巨大纠结后最终的落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