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油果的种子,会发芽吗?
突然想到这个,大概是因为去年春天新冠肺炎疫情时静默的缘故吧。当时,公司早早就要求大家远程办公。尽量居家,非必要不外出。那阵子,每天也只能在电脑上见见同事而已。
不用跟着一大堆人挤地铁,太棒了!——这种想法只在一开始持续了短短一周。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开始隐隐觉得,这和软禁也没什么两样吧?那时候,樱花都已落去,而我甚至都没注意到季节变换,就那么整日关在房间里埋头工作,嘴里还时时抱怨着。可话虽如此,我还是很怕感染新冠病毒,所以平日基本都不敢外出,只偶尔去趟超市或者便利店,当是放放风。
不论远程办公如何安排,人不在公司,工作节奏必然会乱。经过一段时间的居家办公我总算知道了,平时在公司的午餐闲聊,还有下班后和同事去喝个小酒,这些在我的生活中起到了多大的放松和“喘息”功效。虽然没被疫情搞得抑郁,但我的身心状态已经堪忧。尤其是心理方面,更是脆弱不堪。就是在这一时期的某天,我正准备把早饭吃的牛油果果核扔进垃圾箱时,突然想:把这种子种下,说不定能长大呢。
我立即用手机查找到了给牛油果种子催芽的方法。牛油果可以土培,但我觉得土培有点儿麻烦,于是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水培。为了将牛油果种子架起来,得用几根牙签横插进种子里,接下来把它支在装满水的水杯上泡着就行了。之后就是每天换水,把水杯放在能照到阳光的地方即可。这么简单,我应该也能搞定!话是这么说,但我可是绿植杀手。再加上我看到网上的说法,很多情况下牛油果不会发芽。不过,也没关系吧,试试好了。
我将牛油果的种子放在水杯上,又把水杯摆在了办公桌上一个显眼的位置。这么一来,总感觉自己办公的时候像被一颗牛油果监视着呢。不过,我能看到它,或许还能将它一点点养大,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种如同生命之本一般的东西真的很有必要。虽然我坚持换水,牛油果的种子却毫无变化,说不定第二天就会有起色了呢。我就这样心里念叨着,每天勤奋地为它换着水。
工作间隙和工作结束(有时是正在工作)时,我都会去查看一下LINE[1]或信息,看有没有新消息。比如和同事的LINE群里有人说“远程办公真让人心累”,我就一边应和着“就是就是”,一边查看麻生先生有没有发来新消息。如此反反复复,一天要翻看好几次。
半年前,我开始在婚恋APP上寻找恋人。去年冬天时总算看到一个合眼缘的,于是开始和对方联系。进入疫情静默期前,我们已经一块儿吃过两次饭了。麻生先生比我大两岁,今年三十四岁,是个自由程序员。实际见面的时候,我感觉他的脸和资料照片上的好不一样啊。不过,或许在他看来我也是一样的吧。麻生先生吃饭时仪态很好,穿着虽不时髦,但十分清爽,那种对女性略显生疏的感觉特别好。看他的实际身高,似乎也没有瞒报嫌疑,还十分适合戴眼镜。而且他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在吃过饭后猴急地要求去开房。
正以为自己或许能和麻生先生顺利交往下去的时候,疫情静默期来了。一开始我们暂时转为在LINE上联系,不过经常聊到一半,对方就开始说:“抱歉,突然来急活了!我下次再联系你哦。”我是公司职员,所以对自由职业者有多忙这一点心里没什么数。往往只能回一句“那我等你联系哦”,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回复是否合适。后来,我们的联系便时常中断。正当我以为这段关系就此终结时,静默期结束了,我又和往常一样开始通勤。也能出门和麻生先生见面了,不过,要戴着口罩。
“居家静默这段时间,你都干吗了呀?”我问。
“哎呀,就是工作、工作,一个劲儿地工作。”麻生先生这样回答。
但我在想,说不定他还在婚恋APP上认识了其他人,然后也去和那些人见面了呢。其实APP上这样做的人挺多的,以前我也这么做过。不过,自从见了麻生先生,我就没再和别人约会过了,因为我想和眼前这个人长久地发展下去。看他摘下眼镜揉捏着眼角,一脸的疲态,我忍不住心动起来。但我马上告诫自己:不要太喜欢麻生先生哦,万一分手了会很难受的。所以,麻生先生究竟对我有多大兴趣,有多喜欢我呢?我要是能知道他的心该多好啊。而在此期间,那颗牛油果的种子就一直浸泡在玻璃杯中,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反而激起了我的固执劲儿,我继续坚持给它换水。
不过,每个月我还是能和麻生先生见个两三面的。梅雨结束时,我第一次去了麻生先生家。他住在东京西边近郊的一栋公寓里,或许是因为平时都在家工作的缘故吧,明明住的是宽敞的两居室,但是工作间挺乱的。而且,虽然不是故意表现,但我注意到他家的家具和灯具不是无印良品或者宜得利一类的平价货,而是走略昂贵的北欧风路线。我忍不住有些市侩地想:哎呀,自由程序员还赚得蛮多的啊。他请我去他家,我答应了,还以为是有“那个”(可以发展肉体关系)的意思,可是麻生先生只是很客气地给我泡了杯咖啡。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我旁边,我们什么都没干。不,准确来讲,我们接吻了。不过,是隔着口罩吻的。也不知道“隔着口罩接吻”这种表达究竟对不对。明明在他家那整理得很干净的洗脸池边洗了手,还漱了口,可不知为何就是错过了摘下口罩的时机。麻生先生也一样。
“小绫,我喜欢你。”
接吻前,麻生先生隔着口罩这样对我说,口罩把他的声音蒙住,听上去闷闷的。
“我也喜欢麻生先生。”
说到这儿,我握住了麻生先生的手。手握下去的瞬间,我感觉对方的身体立即僵住了。
啊,我冒失了?我这样想,但同时另一个念头盖过了我的这个想法:他是真的不习惯和女性相处呢。
即便如此,时年三十二岁的我,还是想要和麻生先生尽量长久地交往下去,甚至还想,倘若能看见那么一点点结婚的可能,就好了呀。
热死人的盛夏到来,牛油果的种子底部裂开了,能看到里面夹着白色的东西,好像是根。我好开心。它在长大,在不知不觉间长大。我总感觉,这好像预示着什么好事就要发生了。那颗牛油果的种子似乎在用自己的成长告诉我:你和麻生先生的关系接下来会发展得很顺利哦。
暑假时,我和麻生先生去海边住了几天。
“去哪儿都好,总之好想歇口气呀。”我发了这样一条LINE。
“遇到这种情况,当然得去海边喽。”他这样回复我。
盛夏的海边,热得要死却又不得不戴上口罩,真的很折磨人。我感觉喘不上气,呼吸不畅,难得精心化好的妆容被口罩闷得彻底花了。可是,夏季的海边还是很热闹。就算疫情肆虐,一到夏天人还是会忍不住想去海边呀。我们在海岸大路边的松饼店点了松饼吃,还在海潮中戏浪。我非常自然地挽住了麻生先生的胳膊,而他也不再会被我的举动吓一跳了。管什么新冠呢?夏天还是那个夏天,海也依然是那个海。这地球上的万物之中,唯有人类的生活改变了,仅此而已。
我们稍稍拉开了点儿距离,然后一同坐在了海岸边,欣赏起了夕阳。
“这种戴口罩的生活,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下意识问道。
“可能……会一直戴下去吧。包括静默,说不定哪天又要求居家隔离了……”麻生先生回答。
“好讨厌啊……”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我为什么就生在这么一个时代呢,真是太不走运了。倘若没能和麻生先生走到最后,那我在这个疫情肆虐的时代要怎么去恋爱才好呢?就一直戴着口罩谈恋爱吗?保持着社交距离谈恋爱吗?这样的恋爱可行吗?此时,夕阳仿佛一块儿巨大的橘色硬糖,缓缓沉到地平线以下,周围似乎也暗沉了下去。见我沉默,麻生先生开口道:“把这个点起来吧,我专门拿来的。”
说着,他便伸手到背包里摸索,随后掏出一把纸捻烟花。麻生先生还准备了打火机。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束住烟花的纸揭开,分出一根递给我。随后,他点燃了烟花。看着那噼里啪啦溅着火星的一小团烟花,我回忆起了童年。檐廊边、切成一瓣瓣的西瓜、浴衣、烟火……还有,一直都在我身边的小弓,挥着纸捻,用燃起的烟花在空中画着圆圈的小弓。
“其实,我是双胞胎。”我不经意地说出这么一句。
“欸,是吗?头一次听你说。”麻生先生手里还捏着纸捻烟花,一脸惊诧地望向我。
“嗯,而且是同卵双胞胎。我是姐姐。我们两个真的从脸到体形都一模一样。要是我妹妹也在,麻生先生恐怕都区分不出我们谁是谁。不过,我妹妹两年前突然去世了……”最后这句话,我用极度轻描淡写的口吻随意说了出来。
“……这样啊。”
“这种事,对于他人来说挺沉重的吧,真抱歉。”
“为什么道歉啊,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然后,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又突然变得吞吞吐吐,最终没说出口。说实话,我其实也希望能知晓那么一两个麻生先生的秘密。不过,他还是选择不再开口,转而紧紧抓住我的手。光是这个动作已经让我很开心了。我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在APP上认识并开始交往的人谈到小弓。小弓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我希望麻生先生也知道她。
那一晚,我们裸身在凉爽的床单包裹下相拥。麻生先生果然在情事上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但我就是很爱他这一点。他伸手触碰我的身体时,手指都在颤抖。我不禁暗想:他该不会是第一次吧?这个问题,我最终也没有问出口。不过,高潮时他紧锁的眉头,还有下颌的线条,都让我再度在心中感慨:麻生先生其实也是有情欲的人呀。我真的好喜欢他。
深夜,因为我不太习惯麻生先生睡在一旁,所以有些失眠。想想干脆先不睡了,走到了阳台上。大海在我对面十分遥远的地方,黑暗,看不分明,海潮的低吟声却始终震动着我的耳膜。夜空中的繁星仿佛细碎的串珠,散落了满天。其中有些星星特别明亮,但我对星星并不熟悉,也不知道在什么方位会有什么样的星星,或者有哪些星座。回过神来,我发现麻生先生正站在我身边。他说不定也一样吧,因为有我在他身边,所以睡不着。
“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双子座呢。”我仰头望着夜空喃喃道。
“双子座只有在冬季的夜空才能看到啦。现在星辰之中最明亮的是织女星,位于它斜下方的是天津四,再下面是牛郎星,它们构成了‘夏季大三角’。”
“欸,你为什么会这么清楚?”
“因为我高中时是天文部的。”
“欸,很有麻生先生的风格嘛!”
“这话是什么意思啦?”
麻生先生说罢,我们两人都笑了。
“卡斯托和波拉克斯[2]。”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