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晓海窥视着她白皙的侧脸,担忧又困惑地问道:
“有什么事吗?”
如果她专门来嘲讽自己的,那自己也没任何办法。
——不过这个社会一直在提倡男女平等,可为什么在感情上就一定要男生最为主动呢?不主动就是罪过?
三枝摇月蓦地抬起头来浅吸一口气,在她薄薄的唇瓣间,隐约可见洁白的牙齿:
“渔麦现在正处在很关键的时候,我见过不少小时候很乖,上了国中就变坏的孩子。”
她冷不防地又谈到自己的妹妹,但清源晓海有些百思不解,虽然只是一瞬间。
“谢谢你的关心,我会照顾好她。”
三枝摇月的唇瓣微张,倾泻出流畅的话:
“你之前待在松本市可能不太了解,会津若郊外学校的学生质量普遍不好,名声也很差,渔麦她的性格也不讨同龄人喜欢,虽然我不想刻意提醒,但她的家境也是个大问题。”
清源晓海的视线穿过三枝摇月黑发的空隙,看见她柔美的耳骨轮廓。
她吐露的话语都十分真切,甚至能在其中感受到自己不及于她的关心。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五月饱含蒸腾热度的空气,百货超市米白色的帘子,正惴惴不安地随风摇曳。
“我会好好注意的,谢谢。”
清源晓海看着眼前凛然而立的少女,内心忽然涌现出莫名其妙的情愫。
她就像夏日将逝的落寞、冬日清晨的透明微光、黄昏时分遗落在公园沙堆里的单只小鞋。
但现在,自己也不清楚对三枝摇月的情愫是喜欢还是执念。
清源晓海的视线瞄了街边亮起的路灯一眼,就像考拉啃食树叶般地低声说:
“摇月,其实我......”
“干脆你让她住在我这里,这样你还能瞒着我去找其他女孩子,那孩子和我挺合得来。”三枝摇月突然说道。
清源晓海逐渐感到窒息,柔软的感性在此刻被她杀的荡然无存。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我在松本没有找女孩啊?”
三枝摇月的眼眸回转,在他身上轻扫一眼,莫不在乎地说:
“不用解释,你和其他女孩恋爱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感觉你的压力有点大,你从前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压力?我没有压力,反倒是你,穿了一身像旧社会人才会穿的老土衣服,难道压力这么大?”
“老土?你把昭和风当做老土?我穿着这件衣服去公园里逛上一圈,都有好几位昭和爷爷对我刮目相看。”
“呵呵,这一行英文小字是「我要从明天而来」的意思,怎么?今天让你不满意了?一定要明天?”
“谁、谁管上面英文是什么,这里可是东瀛,话说你明显在生气,当初你也没找我不是吗?我们两人是一样的。”
听清源晓海直白地说出口,三枝摇月望向他的眼神中夹杂着怜悯:
“请不要如此攻击我,我和胆小的你不一样,同时我不会生气,因为生气对我没有好处。”
“......”
——可你明摆着就在生气啊喂。
清源晓海的表情就像乘坐史普尼克2号飞向太空的小狗莱卡,同时身体在逐渐升温。
他意识到少女是社会丛林里最为凶险的动物,她能让你在一秒钟内体验到愉悦,下一秒就可以让你痛不欲生。
“不好意思我坐了一天的车了,还是回家休息,告辞。”
清源晓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三枝摇月眼眸中的期待与不安彼此纠缠。
当她的手伸入购物袋握住一盒新剥橘子时——
“对了三枝,你有和其他人......”
清源晓海突然转身说话,停顿了会儿,似乎觉得有些尴尬,嘴角浮现出牵强的笑意,
“包括冬雪说过我们的事吗?”
三枝摇月的视线温度忽然降低,好不容易生起的感性,在此刻被他杀的荡然无存。
“没,你呢?”
她的语气极为平淡,伸入购物袋的手又空荡荡地拿了出来。
“放心,我不会说。”
男生们都喜欢把和漂亮的女孩交往当做一种阅历,宛如对方是一枚精致的勋章,能佩戴在自己的胸前向大众以示成绩。
而对于女生而言,分手后落下的只会是一句「她是某某人玩剩下的」恶劣言论,这极为不公平。
在大城市里不会有什么,但是在这个地方,这种思维格外严重。
清源晓海不确定三枝摇月愿不愿意自己说出去,但是没经过她的同意,自己是不会对外说明的。
就连冬雪砚春,自己也是缄默不言。
听了他的话,三枝摇月的眉头却微微一垂。
眼前的少女活像是做工精巧的洋娃娃,她有些慵懒地扬起纤长的睫毛,稍稍松开抿成一条线的薄唇分外诱惑。
一盏盏路灯,整齐地排成两排。
此刻,青春期的清源晓海内心对于少女的怜爱正在作祟。
——我天资聪慧,长的也帅,还有一个说不定能带我起飞的编辑,未来可期,如果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话......
清源晓海深吸一口气,眼神倏然温和。
“摇月,你希望每天下课时,身边有个懂你的男生吗?”
“不可能,我回家了。”
从她樱色小嘴中吐出的话不带一丝感情,甚至回应过于机械,让清源晓海整个人像泥雕一样立在原地。
三枝摇月从他的身边走过,掠过的黑发拂来的气味,是带着小苍兰的芳香。
黝黑的乐福鞋沐浴在夜色下,轻盈地踩着柏油路面。
“其实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继续当朋友,你瞧我们小时候虽然是那种关系但都没说话,说实在的我觉得我们两人足够相辅相成,毕竟你懂得很多,我学习的效率也很快,你和渔麦关系也好吧?让她有一个琴棋书画都精通的哥哥简直太梦幻了不是吧?再说了我记得你喜欢看书吧?实际上我也喜欢看书.......”
清源晓海滔滔不绝地急着往下说,活像在解释着什么,但三枝摇月看也不看他一眼。
——自己真不是想复合的意思。
“大巴来了。”她忽然开口说道,远方有两道刺目的橘色光芒袭来。
在那一瞬间,能从三枝摇月的黑发缝隙间,依稀窥伺平常白皙如雪的耳垂浮现淡淡红晕。
车前灯射来的光线,将她的肌肤晕染上一层光晕,清源晓海不由得眨了眨双眼。
“三枝,你难道也被我说的动心了?”
“才没有,怎么可能。”三枝摇月避重就轻地别开脸,急不可耐地伸出手示意。
大巴停稳,她踩着步伐就上了车,清源晓海不禁莞尔,胸口有些悸动。
于是——
“你跟上来做什么?”
等到清源晓海坐下后,三枝摇月吊起眉梢,一眼瞪过来。
“顺路。”
三枝摇月微微竖起柳眉,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扭过头看向窗外。
大巴的椅子是硬的,但看着车身沿着马路上的白线往前行驶,还有窗外的路灯落在自己身上,一下子让人感觉全身变得好轻。
两人没有再多说话,耳边除了大巴行驶的声响外,就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还有她身上弥漫着的甘甜芳香。
清源晓海抱着胳膊,对三枝摇月投以试探的一瞥,在车窗上忽然与她的视线相对。
轻盈的夜编织成柔和的网,笼罩着一片静谧,两人哪怕没有说话,但总感觉说了很多话。
车厢内的广告吊牌和厢体上,张贴满了引人入胜的图片与文案。
“猪苗代湖。”三枝摇月盯着广告说。
清源晓海望向广告上的图片,是一年四季的磐梯山与猪苗代湖,光是看见那样的景色,便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估计在原住民的心里,哪怕生在无海之地,四万年前磐梯山和猫魔山喷发后形成的猪苗代湖,比大海更具魅力。
仔细想想,现在的山和湖和四万年前的人看的相差无几。
“好玩吗?”他好奇地问。
“不知道,没去过。”三枝摇月说。
“明明就在旁边,结果没去过。”
清源晓海的话中有些揶揄的成分,让三枝摇月有些闷闷不乐地微微抿起下巴,闹别扭般地瞪来视线:
“你明明离海那么近,不也没见过海?”
“......”
清源晓海知道她是在说自己的名字,当下只能歪歪头不再说话,阖眼休息等着车辆抵达下一站就下车。
“清源,你知道天镜石吗?”
从三枝摇月口中吐出的,是他从未听闻过的名字。
清源晓海没有睁开眼睛,身体微微下沉,吞回已滚到嘴边的哈欠。
“听上去很贵。”
三枝摇月看着远处的田野,那里好似笼起一阵黑夜的烟。
“那不是打磨出来的商品,而是沉没在猪苗代湖深处的一块石头。”
“猪苗代湖里的石头多了去,到底是哪一颗?”
大巴颠簸了一阵,清源晓海的身体又往下沉了些。
“传说是天镜石,但是它表面呈现出来的却是天空的倒影,是一面天空之镜。”三枝摇月一脸平静。
远方田野上笼罩的黑烟,被水一样的月光冲洗。
“咦~~好酷。”清源晓海说。
三枝摇月并未理会他显露出的不感兴趣,呼出的热气溶解在车内的冷气中:
“据说只有被无海之地宠幸的女孩,才能触碰到「天镜石」达到自己想要的「现实」。”
清源晓海的耳朵一动,对她竟然有这么童话的一面感到有些兴趣。
“性别歧视已经蔓延到石头上了吗?”
睁开眼睛时,虫蠕般的光影在少女的身上浮动,在扑朔迷离的白色光点中,她美丽得如同一幅画。
“或许他们认为大部分男生都不会下去摸一次,女生会更加感性,更容易刺激消费,毕竟租设备和人工下湖需要不少钱。”
三枝摇月的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悠扬而通透的声音漂浮在空气里,
“不过传言现在湖底的那个天镜石是假的,只是景区的人把镜子镶嵌在石头上,真正的「天镜石」埋在猪苗代湖94.6公尺的最深处,还是在凶险的鬼沼之下。”
清源晓海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传说,不如说从未听闻过,一下子也来了兴趣。
“你想去摸吗?”他双手托住椅子,坐直了身。
三枝摇月侧过身正眼看她,乌溜溜的眼眸中有他的身影,刘海随着轻柔摇晃。
“为什么我要去摸?”
清源晓海困惑地说道:“不是说能抵达自己想要的「现实」吗?你难道从小到现在就没有遗憾?”
三枝摇月露出一副被打败的神情,单手扶着额头说道:
“你听了这么久难道是木头脑袋?要被无海之地选中的女孩才能得到,其他的就算摸上「天镜石」一百遍,哪怕是上千遍也没用。”
她的话让清源晓海更加疑惑了,皱着眉头说道:
“可无海之地宠幸的少女如果不是你,那还能是谁呢?”
“......”
眼前少年的话过于平静自然,他的言语都是真切的,甚至能在其中感受到不容置否的态度。
夜中,野花的馨香弥漫开来,在黑夜中绽放无数个甜美的笑意,使得黑色都分外迷人。
三枝摇月毫无防备的纤细脖颈上下轻微震动,在一瞬间露出仿佛在忍耐什么的表情,眉头深锁。
参差不齐的刘海,在少女樱红的小脸上筛落阴影。
清源晓海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自己没有借机奉承,因为是实话实说,所以不必感到羞耻。
沉默似乎让时间浓缩成好几倍,直到大巴抵达下一站之前,她都没有说话。
清源晓海起身,不忘提起购物袋。
“我先走了,路上注意安全。”
没有回应。
走下大巴时,车窗忽然被三枝摇月拉开了,她的手伸出窗外。
“我承认你为了取悦我,每句话都花费了不少的心思琢磨,真是煞费苦心,这个送你了。”
她的语气十分冷静,没有一丝多余情绪,只是淡如清风地松开手里的东西。
清源晓海还没看清是什么,就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
大巴的引擎声响起,他看清手里的事物,是一盒新鲜的桔子。
站在街上的清源晓海,表情全部都困惑地凝结在脸上,呆的像是要睡着了。
终于,大巴在视野中变成了一个小点,他在稀薄的黑暗中一边把桔子放进袋子里,一边吐气说:
“这家伙搞什么啊?”
大巴上,三枝摇月微侧臻首,唇中吐露出几不可闻的轻声低喃:
“那还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