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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子底下出孝子·“勿可以勿会做人”
和母亲、爷爷在日常生活中无微不至地呵护我们三兄弟相比,我父亲是不屑一顾此类细枝末节的,他只认“棒头底下出孝子”的理。有啥法子啊,他是老大他作主,认命吧。
——“棒头底下出孝子”发音“棒豆底窝策孝子”:棒子底下出孝子。
我们小时候,至少是母亲生病前,他对我们三兄弟永远是凶神恶煞,管教起来那是相当的严厉、苛刻。也许,在他的心目中,他是男人,男人是要在外面做大事的。家里?那是给小孩立规矩的地方,儿女情长只会害了孩子。
最看得见、摸得着、几乎天天领教到的管教举措便是“吃生活”。何谓“吃生活”?挨打受虐也。
——“看得见、摸得着”发音“窥得机、冒得撒”。
——“吃生活”发音“丘桑罚”,还可以叫“揽生活”发音“赖嗓罚”、“吃角头”发音“丘高豆”、“吃耙头”发音“丘耙豆”、“吃魔栗子”发音“丘魔栗子”等等:被打招虐。这句“吃生活”,可是我们老家大人们展示长辈威风最为经典的“杀手锏”。你不服?“吃”得你服!
父亲对我们的打骂,在小时候的我的眼里简直不讲道理。我们三兄弟只要和其他小朋友有争吵甚至打架,他不分青红皂白,先把自家孩子“修理”一番。他也从不护自家孩子的短,哪怕明明是我们长,那也是短,当场被打被骂的总是我们。我们没机会申诉,也不想要这样的机会,根本不敢呀。
——“不讲道理”用官方语言叫作“专横跋扈”,新场当地原住民就可以称为“武横操势”发音“武旺操思”。
——“打架”发音“当嘎”,叫“相打”发音“相当”、“打相打”发音“当相当”、“摔跤”发音“拔高”、“摔跤相打”发音“拔高相当”、“赤膊相打”发音“擦曝相当”等等。
——那么,光说不练的“吵架”怎么称呼的呢?叫“吵杠”、“杠子头”发音“杠子豆”、“吵相骂”发音“吵相魔”等。
——“修理”:打骂。
家里本就地方小,就更方便父亲在我们三兄弟身体上单向施展“少林功夫”了,我们无处可逃。不会出门吗?还真没那个胆量。唯一有点不同的,当我们三兄弟共同犯错时,我哥哥受的打骂更狠点。谁让他是老大呢,擒贼先擒王不是。
父亲对我们三兄弟的学习从不上心,但对如何做人却格外在乎。他的口头禅就是,“什么都可以不会,但不可以不会做人!”
——“不可以不会做人”发音“勿苦以勿会组宁”。
做了理发师傅的父亲曾向已当小学老师的我提起,我小时候曾对来我家串门的劳改释放人员云飞叔叔叫了一声“‘吃官司人’来了”,就被我父亲当场一记耳光,“生活”“吃”得不要不要。父亲说的明白,人家犯法吃官司,是他自己的事,政府自然会去管他,和你有啥关系?你没资格也没权利看不起他。该怎么叫还得怎么叫,他是你叔叔,你就得叫他叔叔。还有这等事?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唉,白挨一顿打了。
——“吃官司人”发音“丘跪司宁”:囚犯、犯人。
——“耳光”发音“泥光”,还可以叫“大头耳光”发音“肚豆泥光”。
——“生活”:抽打。
——“吃”:挨到。
除了打骂,不让我们吃饭也是常有的事。这个时候,爷爷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们拉到他的房间里,偷偷塞点吃的给我们。妈妈呢,闷声不响做家务,以示抗议。
只要我父亲在家,我们三兄弟永远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家里也立马变得静悄悄、死沉沉。用新场当地人的话讲,我们的“火引”被捉掉了。
——“喘”叫“透”。引申开来,“喘气”叫“透气”。
——“静悄悄”发音“醒悄悄”,叫“毕静”发音“毕醒”:没有一丝声响、鸦雀无声。
——“‘火引’被捉掉”发音“‘服引’被造特”,也可以叫“捉掉‘火引’”发音“造特‘服引’”,还可以叫“端相”发音“兑相”等:失去了灵魂、没有了生机活力。
如此日复一日、日积月累,我们三兄弟吃了数不清的“生活”、“角头”、“耙头”、“魔栗子”,一些父亲独裁专政下形成的规矩毫无违和感的保留了下来。比如,任何场合遇到亲友、熟人哪怕是生人,主动上前彬彬有礼打招呼的必须是我们。比如,看到一个明知是无赖之辈,但长辈的名分摆在那儿,你就必须礼貌待人,该叫“爷叔”“娘娘”的就要叫“爷叔”“娘娘”,该是“大大”“阿奶”的就是“大大”“阿奶”,不能含糊、没大没小。比如,不要看不起落魄之人。比如不要眼红有钱人,更不要瞧不起穷人,况且你自己本身就是个穷人。
我们从小到大一路走来,毫不夸张的讲,是父亲一路打过来的。他也很少给你讲大道理,打了就打了,能不能理解,下次还会不会“讨打”,全靠我们自己的造化了。事实是,涉世不深的我们造化终究还是浅了呀,唉。直到母亲生病住院,父亲也就不再在我们身上施展“拳脚功夫”了。
——“讨打”:自行惹来挨打。
如今啊,父亲早已作古,可每每想到他老人家付诸行动的“棒头底下出孝子”,想起那句“不可以不会做人”的谆谆教诲,我的心里仍是阵阵酸楚。继而又变为了释然,如此挨打经历,何尝不是一种历练、一份财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