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玛尔到达曼斯菲尔德外塞的这天,这座草原城市在干旱的冬季下雨了。
两万三千四十一哩,听起来没什么特别,却足够她离开遥远的极北冻土,来到坎菲特大陆的西北端。这里是曼斯菲尔德,一个一天中能享受两个小时日光的夜城,穆雷家族众多矿城中的其中一座。
马车在青草地上碾出长长的轨迹,雨水让草原有些泥泞,他们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
车身一阵颠簸,瑞亚手上针一歪,第十二个帕子又绣坏了!
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一股淡淡的怪味钻进了她的鼻腔。
......哪里来的馊味?
瑞亚疑惑地看向趴在车窗边上的帕玛尔:“帕玛尔,你身上为什么这么臭?之前虽然算不上香,但好歹没怪味啊。”
帕玛尔回头,抬起胳膊闻了闻:“我很臭吗?”
她灵动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
什么是臭,什么又是香?
瑞亚凑近了闻她,差点没两眼一翻晕过去:“艾斯玛丽亚啊!昨天不是才给你洗澡吗?”
她一把扯掉帕玛尔的外套,两三个带着霉点的白面包掉了出来,帕玛尔忙不迭趴下去捡:“欸,我的面包!”
瑞亚一眼认出那些面包是她们前些天的午饭,她严厉地拎起小女孩:“你为什么要藏这些东西?它们都不能吃了。”
“能吃!面包还是软的,我要带回去给爸爸吃。”
“闭嘴!”
瑞亚吓得直捂她的嘴:“你在瞎说什么话!”
“你给我听好了,你没有爸爸!不管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但你再也不会回那个破落地方了。”
“.....好孩子,别哭。从今以后你会住大房子,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面包,只要你把瑞亚姑姑教你的话背熟了,嗯?”
“来,再背一遍,听话。”
帕玛尔对上瑞亚严厉的目光,吸了吸鼻子,磕磕巴巴地背道:“......无,无量之火,穆雷亚德;屠龙英族,穆雷亚德。萨缪尔·穆雷之子,帕玛尔·穆雷向夫人跪安,愿艾斯玛丽亚的星辰在您的空海长明,穆雷亚德!”
瑞亚神情缓和许多,她松开揪住帕玛尔衣领的手:“不错。”
“你要是讨夫人欢心了,说不准可以长久地留在城堡里,做少爷小姐的贴身侍女......将来要是能和我一样做个副总管,大概就是你的人生巅峰了。我可是全心全意地为你规划呀。”
“帕玛尔?帕玛尔!”
帕玛尔笃地回过神,悄悄撇了撇嘴:“是。”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慢慢停下,曼斯菲尔德到了。
黑石砌成的墙高而冷冽,城门早早就敞开,值守的卫兵单膝下跪,将长枪横置在腿上。
瑞亚扭着腰走下车,转身,伸出厚实的手掌,从车里抓出一只瘦白的小手。
一个紧紧裹着帽衫的女孩儿被她牵下车。
“......穆雷亚德,穆雷亚德,穆雷亚德!”
一开始,是一两个城民。
他们认出了马车上穆雷家的族徽,两把利剑交刺的龙族图腾,于是情不自禁地低声呢喃。
这声音很快被周围的人听到,于是越来越多的民众围上来,自发地想要看一看穆雷家的人——那毕竟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随着‘穆雷亚德’的欢呼声越来越大,帕玛尔感觉也越来越不自在。
她不像瑞亚一样享受着这些欢呼和崇拜,拥挤的人群对她这个身高来说就像恐怖的兽潮,她想逃!
“瑞亚姑姑......”
她小声地恳求道,但瑞亚满心满眼都是如何把通往城堡的路走得更慢,根本没注意她。
一传十,十传百,人潮很快在城门口造成了不小的拥堵。许多人伺机冲上来给帕玛尔献花,或者是把手里的面包果实塞给她。
“不,谢谢......我不用,谢谢,谢谢!”
喧闹混乱之际,帕玛尔的右肩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她吃痛松开了攥着帽衫的手!
一头深黑的长发,在浅浅的日光下显露无疑。
沸腾的人群,转瞬间寂静无声。
沉醉着的瑞亚意识到不对,回头一看——这死孩子居然把她头发露出来了!
她连忙将帕玛尔的帽兜重新戴上,抱起她匆匆走向主城道:“卫兵!卫兵!护送穆雷小姐进城堡!”
一辆钢铁马车很快从主城道的轨道上滑来,平民们不能靠近开阔的主城道,只能诧异又沉默地看着那个新来的穆雷小姐上了马车。
“瑞亚姑姑,对不起......”
帕玛尔嘴上道着歉,心里却没有多少歉意。
为什么在外面的世界,自己需要为黑色头发道歉?
她想念利比村了。
虽然在利比村也只有她一个黑头发的人,但村里常年被极夜笼罩,大家能看得清彼此的时刻太少了。
看不清,她就不会被当作异类。
出乎帕玛尔预料的,瑞亚并没有为此责怪她,反而还宽慰了几句。
“不用放在心上。那些什么诅咒啦,不祥啦,不过都是大人物们为了达到自己目的,糊弄穷人用的手段,那叫策略。”
她手掌不停扇着风,看上去很热:“你呢,再不济也是个穆雷小姐,必须时刻记住自己高贵的身份。黑头发的人只是比较少,不是真的会带来厄运,你可不能被那些谣言动摇,明白了没有?”
帕玛尔本来有些受伤的心好了一大半,她又有些精神了。
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肩膀,她扭头望向车窗外疾驰而过的建筑群。
曼斯菲尔德是一座建在草甸上的城市,它静卧在伽古拉斯山脚下的平原。
在这里,高山冰雪为城邦带来了取之不尽的洁净水源,肥沃的冲积平原更是使得曼斯菲尔德成为穆雷家族重要的西部粮仓。
当然,以上都是次要的。曼斯菲尔德的战略意义,在于伽古拉斯山脉的矿产。
“所以我想不通。”
萨缪尔·穆雷沉醉地吸了一口鼻烟,漫不经心地看向跪在他面前的总管:“我们西部这么地灵人杰的地方,为什么三年了,还是没有一个孩子通过觉醒之域?”
总管德达洛冷汗涔涔,紧盯着地毯上双剑屠龙的图腾,连口水都不敢咽。
“报!”
佣人低头推开书房的门:“领主大人,副总管带着穆雷小姐回来了。”
“瑞亚·肯尼向领主跪安,愿艾斯玛丽亚的星辰在您的空海长明,穆雷亚德!”
听到瑞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德达洛谨慎地松了口气。
啊,瑞亚回来了。
烟雾缭绕的书房内,萨缪尔迟迟没有动作。
好在一旁的躺椅上,有位美丽端庄的金发女人适时出声:“起来吧,瑞亚,还有这个孩子。”
帕玛尔跟着瑞亚从地上爬起,感觉鼻子有点痒。
馥郁的玫瑰香料和辛辣的烟草味在空气中粗暴地糅为一体,她费了好大劲才压下打喷嚏的冲动。
这就是香味吗?
“来,过来。”
被瑞亚不着痕迹地推了一把,帕玛尔这才意识到夫人是在叫自己过去。
雍容绝色的夫人懒洋洋瞥她一眼,随即,碧色眼眸中装满了惊喜:“萨缪尔,你什么时候还睡过黑头发的,留了这么一个种?”
领主闻言也转过身,隔着朦胧的白烟看了帕玛尔一眼。
“......应该是哪个游牧民族吧,布尔甘?”萨缪尔自己也记不起来了,只是印象中确实有那么一个黑头发的女人。
帕玛尔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他,这个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他和厄尔尼很不一样,帕玛尔在心里偷偷比较着。
萨缪尔察觉到小女孩偷看的视线,转了转手上的碧玺,没说什么。
“这孩子不错,就是.....作为佣人,未免有些瘦弱了。没事,在城堡里多住几天,叫他们给你好好补补。”
帕玛尔看着领主夫人的红唇一张一合,什么也没听明白,只知道,自己好像可以在这个宏大的城堡里住下了?
她连忙低头,拼命回想瑞亚教给她的话:“无,无量流火,穆雷亚德,龙,呃,勇士,穆雷亚德......穆雷亚德,艾,艾斯玛丽亚庇佑您......”
瑞亚绝望地闭上眼睛:这小萝卜头怎么会没记住?刚才不还背得好好的!
小女孩看上去笨拙窘迫极了,但领主夫人好像被逗乐了,她在躺椅上笑得前仰后合,丰满白皙的胸脯一颤一颤地,耳垂上深蓝的宝石坠子也随之摆动。
“哎呀萨缪尔,你居然能生出这么个姑娘,好啊,好啊!”
美人娇笑着,伸出手擦眼泪:“就是她了,这么个闷瓜,刚好给我的卢希达做个伴!瑞亚,她以后就是小姐的贴身侍女了,你好好教她。”
无人发现的角度,深埋着头的小女孩悄悄笑了。
目的达成!
听到帕玛尔可以留在城堡里了,瑞亚忙不迭跪谢,另一旁,书桌后的萨缪尔将手上的鼻烟壶盖上。
“你满意这个孩子?”
“......那就让她陪卢希达一起去觉醒之域吧。”
书房内,两声倒抽气响起,德达洛和瑞亚同时紧紧捂住嘴巴,趴跪在地,大气也不敢喘。
帕玛尔还沉浸在喜悦中,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凝重了起来。
觉醒之域是什么?
但没有人向她解释,领主萨缪尔一挥手,她就被德达洛夹在胳膊底下带走了。
书房厚重的门关上,门上的藤叶有生命一般延展相连,将锁紧紧扭上。
“......萨缪尔,你认真的?”
光线昏暗的屋内,领主夫人冰冷的碧眸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瑞亚:“你要让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和高贵的穆雷一同进入觉醒之域吗?你是在羞辱我的卢希达,还是在羞辱你自己?!”
瑞亚额头紧贴着地,艾斯玛丽亚啊,果,果然没瞒过去!
领主和领主夫人发现帕玛尔不是穆雷家的血脉了,她,她的小命要不保啊!
“玛丽安,冷静一点。”
高大的棕发男人从转椅上站起,望向窗外,繁荣的曼斯菲尔德城邦。
曼斯菲尔德只能享有两小时的白昼,而他的城民们对穆雷家族又是如此拥护爱戴,他怎么能叫他们失望?
已经三年了。三年,没有孩子通过觉醒之域。
如果今年仍是如此,那么曼斯菲尔德在明年将只能拥有一小时的白天,皇庭不会让太阳过久地在没有价值的城邦停留。
“玛丽安,我们需要太阳,我们需要胜利。这已经不仅仅是穆雷家的事情了。”
萨缪尔长叹一口气:“如果曼斯菲尔德连最后两小时的白天也守不住......你不会想知道极夜地区的日子是什么滋味。”
金发女人死死掐住掌心:“那是因为我的卢希达还没有进过觉醒之域!只要她进了,她就一定可以通过,你又为什么允许那个黑头发的贱种分走你女儿的荣光?”
“萨缪尔,你要相信卢希达!以她的天赋,通过觉醒之域不是难事,未来甚至有可能......进入那个地方!”
“玛丽安!”
萨缪尔警告地看着她:“你太累了,下去休息吧。”
“......不要再折腾了,除了卢希达,我已经没有别的孩子。这个黑头发,就让她陪着卢希达一起去吧,多一个人,总归多几分希望。”
玛丽安沉默了一会,顺从地起身,低头退出了房间。
“至于你,瑞亚。”
萨缪尔棕色的眼睛里映出瑞亚颤抖的身躯:“觉醒之域的试炼就在明天。你的生死,就由帕玛尔的表现来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