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猴尊者

无念赤裸裸地回到这里。经历了饥饿、焦渴、绝望和恐惧,他又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然而这里已经被烧成焦黑的废墟。这里曾经是有名的大丛林,最多的时候有上百名和尚在这里修行,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余倾倒的墙和被烧成了炭的仍在冒着残烟的柱子。

无念在废墟里走着,山门、韦陀殿、大雄宝殿、斋堂、方丈、藏经阁……如今都已经被烧成了白地。在藏经阁的残灰中,他找到一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出究竟是哪一位师兄弟或师尊的尸身了,无念合掌念经超渡,然后把这具尸体背到了一处洁净干爽的坡地,他在那里用手和木片挖出了一个坑,他把尸体埋在了那里,并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就暗了,黄昏的雾霭从山下涌起,渐渐地淹没了他。无念觉得自己的心中空空的,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向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五六岁时就来到了这里,早已忘了自己的父母是谁,是寺院把他养大,教他认字、读经,他自然而然的也就信了佛,受了戒,不能说寺院是他的家,寺院待他严厉、苛刻,更像是一座寄宿学校,唯一的不同仅仅只是这座寄宿学校没有假期,而除了这座寄宿学校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雾霭渐渐地沉了下去,霞光由金红变成赤红,变成紫红,变成乌紫,于是明亮的金星升起来,这时候无念才感觉到寒冷,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整天都没有穿衣服了。他在寺院的残灰里寻找,在僧房的废墟里,找到一领已经被烧得残破的袈裟和一条焦黑的裤子,他就穿上坐在那里。虽然从昨天到今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但他也不觉得饿,他在那里坐了很久,什么也没想,因为并没有什么可想,什么也没做,因为也并没有什么可做,但他也并没有入定,因为他又不能不想些什么,不能不想着要去做些什么。他就这样坐了很久,到月亮升起来,月光把他从孤寂中惊醒,他才想起已经到了寺院规定的睡觉的时间了,他就走到平常自己睡觉的地方,当然现在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断墙和黑灰,他在原本就是自己的铺位的那块地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没有打呼噜和起夜的师兄弟的惊扰,他睡得很沉。

他在规定的时间醒来,一时间还以为寺院仍在,一切都还如同往常,他迷惑地看着已经在泛白的天空,慢慢地伸展自己僵硬的四肢,一边在想着今天是不是轮到自己去撞钟,然而他终于明白过来。他就坐起来,像一个木雕一样坐在那里。黎明的微光消散,太阳升起来了,播撒下一道道金色光芒,他忽然就想起该撞钟了,就转头去看那口铜钟——它像一个赤裸裸的大胖和尚一样坐在黑灰里,周身被烧得黑一块红一块,悬挂它的亭子和支撑它的柱子早已经被烧得没影儿了,但撞钟用的大木槌仍在。

无念慢慢地站起身,走过去,用力把有一小半已经被烧成了炭的木槌抱起来,真重呀,他想,他抱着木槌退后几步,调整了一下,使劲向前冲,把木槌向钟撞去,“嗡……嗡……嗡……”,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发出悠长宏亮的吼声,而只是发出了低沉的闷响,像生了病。无念只好把木槌放下,走回去,依旧坐着。

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很舒服,无念就没有动,一直坐在那里,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还可以去哪里。

不久之后,一个女人慢慢走上山来,她大约已经有五十岁了,她是在县城里给人缝缝补补过活的,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想上山来看看被烧毁的寺院。她是寺院被烧毁以后,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因为之前县城已经被流寇包围了,直到昨天晚上,流寇才退去。

女人带着几个冷硬的馒头,一步一步地走上山来,她想寺里那些铜的佛像一定还在,她想把这些佛像洗洗干净,再搭一个遮风挡雨的小棚子,把佛像暂时供养在里面。

女人走到寺院的废墟前,远远就看见了坐在残灰里的无念。她大吃一惊,激动得浑身颤抖,她把无念当成了活的菩萨,以为无念经历了这样的一场大火,却仍然毫发无损。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无念面前跪倒,不断地向无念磕头。

无念并不清楚女人为什么这么激动,他以为女人看到自己激动或许也是正常,因为自己现在已经是寺院里唯一的一个僧人了。女人从怀里捧出馒头,供养在无念面前。无念直到看到馒头了,才意识到自己饿了,他就拿起馒头,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女人看到无念吃自己的馒头,高兴坏了,她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朝正在吃馒头的无念磕了几个头,就起身向山下跑去。

女人是到县城里去告诉别的人,寺院被烧毁了,但是出了一个活菩萨,这个活菩萨被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却连毛都没有烧掉一根,现在好好地坐在寺院的灰里。如果是在往常,女人的话或许没有人相信,或许只有很少的人相信,即便相信的人比较多,但也还会有更多的人,尤其是官员和士绅,总还想着要验证一下,但是在被流寇围困了那么久之后,人们需要一个活的菩萨出现,否则人世间又还有谁能够拯救他们呢?一年又一年的饥馑,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无休止的杀戮,人越来越少,人肉像猪肉一样挂在肉肆里出售,在这地狱一样的苦海里,每一个人都渴盼着活菩萨来到人世间,来拯救自己。

然而一时间还没有惊动到官员和士绅们,最先上山来向无念跪拜的都是一些市井小民:牙婆、奴婢、落魄的秀才、说书的先生、酒店的小二……甚至还有年老的妓女。他们的供奉五花八门,然而最多的仍然是吃的,因为在这样的乱世,唯有吃的最宝贵,无念的面前堆满了馒头、烧饼、米饭、白面、干果和鲜果……

除了默默地念经,无念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人们也并不敢打扰他,他们把供奉的东西献上之后,就虔诚地跪拜、磕头,在他们的眼里和心中,无念虽然只是穿着被烧残的袈裟,但却依然宝相庄严,周身放射着圣洁的毫光。

对于人们的虔敬,无念感到讶异和微微的欢喜。他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也从未幻想过人们会这样崇拜自己,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和尚,或许,如果运气好,如果运气特别好的话,他有可能在年老的时候成为一个小小庙宇的住持,这就是他对自己未来的最大的期望,而现在的情形,是以前寺院的住持都未曾享受过的,人们似乎把人生的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深信他可以拯救他们脱离苦海,虽然无念深知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能力,但他仍不免因此而感到微微的欢喜——来自本能的微微的欢喜。

他告诫自己这欢喜是空的、假的、幻的、虚无的,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并没有拯救世人的能力,更因为世界的虚无本质。但他无法做到让自己不欢喜,他仍然不免不由自主地因别人的虔敬和崇拜而感到欢喜,他试图向别人解释,告诉他们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没有任何的特别的能力,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开口,而且,他看到那些穷苦的人、绝望的人,带着无尽的痛苦来到自己面前,因着跪拜和奉献而得到了暂时的平静与希望,他就更没有办法开口了。

他就这样迁延着。几天之后,来了第一个坐轿子的人——一个致仕在家的学官。这个学官向无念奉献了丰厚的物品,不仅有吃的,还有香油、衣物、蒲团、木鱼等等。无念对这些东西并不是很感兴趣,他一直以来还是遵守着过午不食的戒律,他念经时有没有木鱼都无所谓,他也已经习惯了坐和睡都在地上。人们早已给他搭了一个小棚子,使他不至于被风霜雨露所侵,所以他对自己现在的情形已经很满意,当然学官的奉献也很不错。但最让他欢喜的,是以前高高在上的学官,也来向自己跪拜了,这样的人以前看到他眼都不斜一下,只有寺院的住持和监院才有资格跟他们说话,而现在,他们居然也如同一个小民一般,前来乞求自己了。

然而从外表上看,学官来了,无念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和表示,他依旧若无其事地打坐、念经,他甚至都没有抬眼看学官一眼,而他这样的表现却让学官更坚定地相信他是一个圣僧、一个活菩萨。然而其实无念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做罢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学官行礼问好,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与学官说话以及说什么,于是索性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

学官回到县城后,在士绅间宣扬无念的神奇能力以及飘逸的风度,无念的声望剧增,第二天,连县令也亲自来拜见无念了,无念的表现依旧如同他见学官时一般,他双眼微闭,结跏趺坐,合掌于胸,念念有词,仿佛即便天塌地陷,他也绝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县令下令立即重修寺院,当然要恢复寺院原先的规模目前暂时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要先保证这里是一个寺庙的样子,山门、院墙、大殿、僧房……该有的都得有。

第二天一早工人们就搬来了重建寺院用的材料,在无念身边忙碌起来。他们的忙碌不会影响无念,但是却影响到了那些陪伴在无念身边的猴子。

猴子就是山上原本就有的猴子,很多,大约有几百只,分成了好几群,一直以来都是由寺院来喂养。当然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在山里生活和找吃的,每天固定的时间,寺院会在固定的地点向他们投食,香客和游人也以向他们投食和与他们戏耍取乐。

寺院被烧毁以后,猴子们仍然像往常一样,在固定的时间来到固定的地点,等待和尚们的投食,它们不知道已经没有和尚、没有寺院也没有香客和游人了。他们在寺院的废墟上打闹、发呆、游戏、哺乳、交配……直到天黑下来,他们才唿哨一声,随着猴群的首领向山里跃去,他们长长的手臂抓住树枝,他们在山林里跳跃就如同虱子在它们的身上跳跃。

直到无念出现,它们就开始聚集在无念周围,它们自然认得无念,因为无念以前也常去给它们投食,更何况无念身边还有许多食物。

猴子们一开始还不太敢动手去拿无念身边的食物,但是它们看到无念对它们的试探不闻不问,它们就变得大胆了,大大小小的猴子都聚集在无念面前,像开家族宴会一样地大吃特吃,而香客们看到无念并不驱逐猴子,他们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

几天之后,猴子们对无念已经视而不见,他们在无念身周吃食、打闹、争吵,无所顾忌,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些小猴子甚至还爬到无念背上睡觉,或者干脆就坐在无念的头顶上打望。

无念自己其实也有嫌猴子们烦人的时候,然而大部分时候,他需要猴子们的陪伴,因为已经没有别的人能做他的陪伴了,师兄弟们早已不在,——听说他们的下场惨不忍睹,是被流寇抓去做了腊人,唯一的一个没有被抓去的和尚,也被大火活活地烧死,——而香客们又视他为圣僧,对他唯唯诺诺,将他的一言一语视为不得违抗的圣旨,虽然其实无念也并没有说过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和可以说什么。而猴子们早已把无念当成了它们中的一员,而且还是最可以无视的一员,无念也更喜欢与猴群在一起,相比于在人群中,他觉得自己在猴群中更自在。

无念自己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除了在晨起和午前吃一点食物,以及不可少的大解小解之外,其他时间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打坐或念经,他很少去想自己的事情。

然而有一天,无意之中,他发现自己竟然很喜欢猴子身上的味道,那种味道与人的味道不同,也与被驯养的猴子的味道不同,它们身上的味道自然仍不免有野物的臭,但同时又混杂了更多的山林的味道,树叶、山泉、野果、羊齿的植物、青苔、雨和雪……以及自由和恐惧。

自从无念意识到自己喜欢猴子的味道之后,他就开始有些排斥人的味道,并进而排斥起人来,他觉得人身上的味道像猪,虽然他其实也并没有真正闻过猪的味道,但他想象中就是如此,不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对人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恶心感觉。

然而从无念的外表看,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仍然是一个让人感到莫测高深的和尚。几个月之后,寺院重新建起来了,很小的寺院,但终于是一个新的寺院了,无念自然就做了这个新寺的住持。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小沙弥,伺候无念的起居,无念也是无可无不可,而对于那些来拜访他的士绅和官员们,他也已经习惯了不见,见了也不说话,然而同时他也不会主动或刻意地拒绝他们的拜访。

随着寺院的完工,香客也越来越多,不少香客是从几百里之外慕名而来,无念的名声也越来越大,而关于他的传闻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神奇。

人们说他是普贤菩萨下凡,能看清前后无数劫的因果,他座下的白象拥有无穷的力量,能把一切邪魔打败。

人们说这一年的风调雨顺全是因为无念的护佑,而正好这一年来流寇也转到别的省份去了,县城的百姓和士绅们享受了一年的平静,他们便把这也归功于无念。

许多人声称自己的病因为向无念许了愿就好了,求子的得了子,求财的得了财,求亲的得了亲,无论大事小事,无念都能护佑,出门求无雨,商人求路途平安,农民求五谷丰登,女人求貌美如花,全都能够实现。

然而无念自己并不知道外面已经把他传得神乎其神,他仍然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和尚,那因为别人的崇拜而生起的微喜渐渐地就消散了,或者不是消散,而是因为习惯而变得麻木了。新建的寺庙逐渐扩大,寺庙里的和尚也越来越多,渐渐地就达到了十多人,大家发现这个住持只管自己念经拜佛,其他的事一律不管,其他的话一律不说,于是又公推了另一个年纪大德行高的和尚出来管事,他们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或不正常,因为无念本就是圣僧,圣僧所做的一切事,所说的一切话,都是不可以被质疑的。

无念唯一承担的工作,就是喂猴子,他越来越喜欢和猴子在一起,猴子们也越来越把他当成自己的同类,或许唯一的区别仅仅只是无念天黑了之后不会与他们一起回山林里去睡觉。

无念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人的味道,他对那些士绅和官员们的拜访已经生出了厌恶之情,因为他受不了拜访者的口臭和体味,虽然这些人大部分其实都很注意卫生,有许多人甚至在来拜访他之前还要焚香沐浴,但无念还是能从他们身上嗅出那丝丝的体臭,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他的表情令拜访者们惶恐和惊惧,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于是他们会更虔诚地献上更多的奉献。

无念无法理解自己的变化,也无法不在内心中责怪自己,学佛的人必须慈悲,而无念不仅谈不上慈悲,反倒对人生出了厌恶之情,他现在这样的情形,与佛经中所云是背道而驰的。无念内心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为了缓解或摆脱这压力,变得有些奇怪,常常一入定就是好几天不出来,甚至连喂猴子的事情都交给了别的和尚去做,然而这仍然没有什么用,无念变得忧心忡忡,这变化连他身边的和尚都感觉到了,于是整个寺院都变得忧虑起来。

在寺院建成大约一年半之后的某一天,忽然之间,寺院就变得冷清了,不再有香客,不再有游人,只有猴子们在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徜徉和发呆。

无念早晨醒来之后发现了这变化,他感到神清气爽,多少天以来,第一次从屋里出来,与猴子们在一起散步。其他的和尚却没有无念这样的好心情,有些和尚跑到山下去探听情况,回来之后,带来了很不好的消息:流寇回来了,而且这一次的声势浩大,县城被包围了,流寇们的攻打非常猛烈,县城很快就会被攻破。

和尚们问无念应该怎么办,无念并无表示,因为他委实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他自己而言,只要和猴子们待在一起,一切都无所谓,即便流寇们再一次上山来把寺院给烧了,他也没有办法,因为他实在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

和尚们面面相觑,支撑到天黑之后,他们看到了县城里处处燃起的火光,知道县城已经被攻破,他们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了,被做成腊人的恐惧超越了他们对圣僧的信任,他们卷起行李,一哄而散,不到半个时辰,寺院里就只剩下无念一个人。

无念依旧照着原来的习惯,在规定的时间睡下,他的内心平静,甚至还有一些欣悦,模糊中他觉得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终于要到来了,然而下一个刹那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心像被揪住了一样的疼痛,他知道县城已经被攻破,流寇们已经进入了县城,杀戮、强奸和抢劫正在山下肆无忌惮地发生,然而自己又能做什么呢?除了念经和拜佛,他什么也不能做,除了求告、忍受和面对,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同时被欣悦和羞愧两种情感折磨,直到深夜才进入梦乡,第二天他仍然是在规定的时间醒来,如果只看天空和山林的话,这一天应该依旧是美好而晴明的一天。没有人撞钟,无念只好自己去撞钟,他快步走过庭院,猴子们围着他,和他一起来到铜钟面前。他撞起钟来,铜钟震响。他看到山下的县城仍然在冒着残烟,如果不仔细辨别会让人误以为是早晨的炊烟,然而在淡淡的烟雾笼罩之下,无念发现,县城之中几乎已经没有一座房子是完好的了。

撞完了钟,无念来到大殿里,在释迦面前坐定,默默地念起经来。大殿里安静、清凉,微尘在晨光里浮沉,而光正在用阴暗和明亮切割着大殿的空间。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老妇踉跄着冲了进来,她披散着头发,衣衫被撕烂了,裸露着半边的乳房,她的乳房干瘪,她的头发也花白了,她冲到无念身旁,和身扑倒,她抓住了无念的脚踝。“菩萨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她哭喊着,惊惧而又无助,仿佛身后有一个魔鬼在追赶。

无念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加快了自己念经的节奏,似乎这样就能够给这老妇以安慰。两个兵冲进了大殿里,他们仿佛没有看到无念,冲上去将老妇抓住,一个兵扯老妇的腿,一个兵把老妇紧紧抓着无念脚踝的手指头一个个掰开。老妇像一只即将被送去屠宰的猪一般尖叫。无念终于停止了念经,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老妇的手臂,他抬眼看那个正在掰老妇手指头的兵。老妇突然停止了尖叫,仿佛看到了希望,但兵抬起脚来,把无念踢翻在地,于是老妇被拖出了大殿,她的尖叫一路地小下去。

无念重新坐好,整了整乱了的僧衣,他看到自己胸前有一个脚印,他拍了拍,发现无法拍掉,也就算了。他继续念经。

一直都不再有人来,大殿里安静极了,无念中间仿佛略走了走神,停止了念经,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但似乎也不是很快,他自己无法判定时间,总之他再次听到人的脚步声的时候,必定已经是下午了,因为阳光已经从大殿的大门斜照进来,将来人的阴影直接打在了佛前的香案上。来的人很多,但除了脚步声却听不到有人说话。

来人跪了下来,——只有一个人跪下,其他人都留在了大殿外。无念听到那个人在喃喃地许愿,是一个中年的男人,无念并没有抬头,更没有转身,他继续低声念着经。来人许完了愿,站起身,有两个人抬着东西走进大殿,抬的东西似乎很重,东西被放在了无念身旁。无念可以感觉到那个人在向自己行礼,随后,在很短的时间内,所有人都退走了。

直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无念才抬起头来,他看到身旁堆满了珍宝,有绿的玉,黄的玛瑙,白的珍珠,还有许多东西是无念不认识的。

无念无声地哭起来,他哭了一小会儿,太阳就落下去了,光线变得暗淡;一只小猴子靠着门槛在看他,随后就转身跑了出去。

无念想起了什么,他艰难地站起来,向山门外走去。他看到夕阳给山下苍茫的大地涂上了一层血红,而在山门一侧的山林里,猴子们正在树上坐着、立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它们看到无念出来了,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参差不齐的唿哨。

直到这时无念才彻底地明白过来,于是他一件一件地脱掉自己身上僧衣,脱掉鞋和袜,脱掉身上的所有一切,重新成为一个赤裸裸的人,然而他觉得这样都还不够,于是他忍着痛,扒开了自己的胸口,露出那层人皮之下的长满棕色硬毛的胸膛,他仰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鸟鸣一样的喊叫,他几下就撕掉了紧紧巴在它的身上的人皮,将它猴子的身体完全地暴露在了天光下,长长的手,长长的脚,棕色的硬毛遍布全身,它弓起身体,四肢着地站着,它回头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寺宇,于是向着正在树林里等待自己的猴群跃去。

夕阳之下,猴群发出了起起落落的尖叫,那只从寺院里跑出来的猴子刚刚跃上树——它的动作还有一些笨拙——猴群就转身向着山林跃去。莽莽苍苍的山林很快就吞没了它们。

2015-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