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都歌舞厅,刘一鸣躺在房间大床上,旁边还躺着一具“温香软玉”。
丽都歌舞厅主营歌舞娱乐,提供酒水简食,以及睡房,不过睡房多是用来短暂休憩的钟点房。
昨夜刘一鸣玩得太晚,喝得醉醺醺的,请客之人索性就安排他在歌舞厅睡下。
此刻凌晨四五点,太阳估计还在洗漱,没有上值。
迷糊中,刘一鸣似乎听到外面传来吵闹的声响,这搅得他心焦火躁,不禁在左右翻滚,拉起被子盖住耳朵,却毫无作用,那些声音始终能精确地找到他的耳朵,他最终怒而坐起。
“这什么破地方!!”刘一鸣嘴里怒骂。
睡了一觉,醉意去了大半,他脑子变得清醒起来,看也不看躺在一旁毫无吸引力的肉体,穿上自己的衣服,刘一鸣推门走了出去。
来到大厅,只见一个女人带着个奶娃正在闹事。
刘一鸣站在一旁听了听,大概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女人是这歌舞厅老板的老婆,今天是两人孩子的生日,这女人带着孩子在家等了一宿,结果他男人一夜没回,不知道又去找哪个狐狸精鬼混去了,她这是来找人来了。
刘一鸣皱着眉头,他本是想下来好好发一通火的,但此刻看着那女人的泼辣模样,不禁想到了自己家里那位,顿时感到几分心虚,怒气都消了不少。
他皱了皱眉头,不想再留在此地,穿过人群,走出了歌舞厅。
丽都歌舞厅位于霞飞路中段,在整个法租界,都可以算是中心地段,此刻虽然是凌晨,但大街上依旧不缺少来往之人。
汽车喇叭声,黄包车铜铃声,在这条街上向来都是彻夜不停的。
刘一鸣站在门外,深吸一口上海凌晨那并不怎么新鲜的空气,看了看对面同样还在营业的“黑眼睛”酒吧,不由伸了个懒腰。
歌舞厅大门旁边停着一溜的黄包车,这些人都是专门在这儿等着拉客人的。
不是所有人出行都有汽车坐,黄包车在这年头,依旧是交通的主力,靠着黄包车这么一个小玩意,养活了上海几万车夫。
刘一鸣只是抬手招了招,不远处的黄包车夫们眼睛立马一亮,很快,一个赤裸胳膊,穿着短褂的车夫拉着一辆侧边写着“顾氏车行”字样的黄包车跑了过来。
“去老西门侦察大队。”不待车夫问,刘一鸣已经说出地址,然后坐上黄包车,很快消失在街头。
……
区部,审讯室内,余山寿看着手中的审讯笔录,摇了摇头,暗叹一口气。
他们抓的这些活口,都只是些小喽啰,根本不知道什么有用的东西。
昨晚他带人回来,在区长和副区长面前很是出了一番风头,两位上官更是亲切地拍着他的胳膊说他不错,让他以后好好干。
他为此激动不已,当即就想趁热打铁,连忙将抓来的活口交给审讯班,亲自盯着,想着从这些人嘴里撬出点什么,扩大战果。
可一夜过去,审讯班的人用尽手段,得到的尽是些无用的东西。
“余队长,我看不用继续了,上了这么多手段,说来说去的都是这些,甚至都开始胡诌了。”负责审讯的人带着满额的汗,手拿一根沾着辣椒水的鞭子走上前说道。
余山寿点点头,看了看对面被鞭打得血肉外翻的人,向旁边人示意审讯到此为止。
这些人都是小喽啰,他们分开审讯了昨晚带回来的,只受了轻伤的三个人,这三人交代的东西都是一致的。
他们听从康启荣的命令,跟着康启荣去搬运货物,至于这些货物要运到哪里,用来做什么,他们一概不知。
至于他们身后还有什么人……没了,全在昨晚被一网打尽。
或许还有,只是这些人不知道。
看来要想知道点劲爆的东西,只能指望康启荣。
余山寿皱着眉头,拿着手中的笔录转身走出审讯室。
刚出审讯室没几步,走廊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余山寿抬头一瞧,只见一身中山装的刘一鸣正朝他气势汹汹地走来。
“刘组长。”余山寿本能地感觉到几分不妙,赶忙露笑招呼。
刘一鸣站在余山寿面前,阴沉着一张脸,双眼盯着余山寿,怒声吼道:
“你还知道我是组长?昨晚那么大的行动,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其实只是个副的……余山寿心里嘀咕一声。
“刘组长,昨晚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我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通知不到你啊!
“加上事情又紧急,我们就只能先行动了!”余山寿明明是个肌肉壮汉,此刻却露出一副委屈冤枉的表情。
刘一鸣自不会信余山寿的鬼话,他清晰记得,昨晚他走时,办公室的人全都穿着军装。
他本以为是陈世襄这个新来的小白脸要设宴请组里的人吃饭,所以众人穿得隆重,故而没有在乎,独自离开,他是不会去赴小白脸的宴的。
却是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是因为有行动才那么穿的,而且还是这么大的一个行动。
“组长不在,组里的一切行动由我安排!你们这是擅自行动,还懂不懂规矩!”
这些人昨晚明明全都在,却偏偏要等他离开了才行动,这分明是有预谋地在瞒着他。
余山寿哪会承认这个,昨晚王区长可没说他擅自行动,相反还表扬他了呢。
“抓回来的人呢?审讯得怎么样?”刘一鸣压着心头不爽,事已经发生,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现在得给赶紧接手这件事,不然这么大的功劳,他最后只怕连根毛都捞不到。
沈玉先这次被南京叫去,多半是因为上次办事不利,总部对他不满了。
现在正好是自己的机会,趁着沈玉先这次犯错,自己赶紧干点成绩出来给上面看看,上面一高兴,说不定自己就能顶替沈玉先,彻底扶正。
刘一鸣心里想着美事,余山寿则把手里的审讯笔录递了过来。
“人在里面呢,这是笔录。”
刘一鸣纵然只是个副的,但依旧是组长,在正牌组长不在之时,在一组,他就是最大的。
刘一鸣翻看笔录,很快便皱起了眉头,这笔录里面交代的东西明显都是些废话,毫无价值。
“这里面说的那个康启荣呢?”刘一鸣注意到里面提及的关键人物。
“中枪了,在医院抢救。”余山寿老实交代,心里对刘一鸣这狗见到屎的模样感到不屑。
还想抢功?
陈世襄那稀烂的枪法该准的时候不准,不该准的时候一枪毙命,
一枪打在左胸,就算没打中心脏,也难以救活。
一夜过去,尸体说不定都发臭了。
吃屎去吧你!
余山寿的性格和刘一鸣格格不入,在陈世襄来之前,他跟余山寿就不来电,明面上两人都维持着体面,背地里却是谁也看不上谁。
“抢救??”刘一鸣脸色一沉。
“这么重要的人物,你把他送进了医院?不知道要活捉吗!”
刘一鸣这个一组的猴子大王当场就对余山寿一阵怒喷。
“人现在在哪儿?”喷完后,刘一鸣再问。
余山寿揩了一把脸上的口水,闷闷说道:
“市立上海医院。”
昨晚刘高就打电话回区部,告知了人在哪个医院,并让区部派了些人手过去。
……
病房内,陈世襄和黎兆民两人一左一右,看着躺在病床上,依旧昏迷不醒,被医生检查着的康启荣。
手术已经结束,说不上顺利还是不顺利,人暂时还没死,但能不能活过来,还得看其造化,医生也拿不准。
陈世襄脸色沉重,瞅着康启荣,心里琢磨要不要找机会再给他补上一下。
但现在出手,容易留下痕迹,惹人怀疑。
而且黎兆民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寸步不离病房,他即使想下手也找不到机会。
对余山寿和申贵祥曾经对他说的,黎兆民行事严谨的作风,陈世襄总算是有了切身的领会。
但要是就这么让康启荣在这里躺着,陈世襄心里又实在没底。
或许康启荣根本就不记得当初只见过一面的他,或许康启荣这次根本就活不过来了,或许……
太多或许,但这些都只是或许。
陈世襄不喜欢赌,人,最好是不要沾上任何跟赌相关的事,不然容易上瘾。
只有死掉的康启荣,才是最好的康启荣。
陈世襄正琢磨着要怎么样才能让康启荣悄无声息,自然而然地死去,病房门却突然被推开。
刘一鸣和余山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申贵祥和几个一队的人。
面对陈世襄询问的目光,余山寿露出无辜的神色,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刘一鸣脸色阴沉,似乎随时能滴下水来,他没看陈世襄和黎兆民,径自走向病床旁的医生。
“人怎么样?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医生回头看向刘一鸣,脸色不愉,但瞧见刘一鸣阴沉的脸色,以及他身后跟着的两个身穿中山装之人,不愉之色又立马淡去。
“他需要休息,最好不要让人进入这里,保持病房的安静。
“他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或者说能不能醒过来,都得看他自己。
“我们已经尽力了。”
刘一鸣闻言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康启荣,这家伙绝对不能死,他还指望着这家伙升官发财呢。
“全都出去,安排两个人在病房守着,从现在开始,除了我和这个医生还有这两位护士,任何人都不准进入这里。”
众人走到病房外,刘一鸣看着陈世襄,刚要骂人,却突然想到医生刚才的医嘱,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将陈世襄叫到远离病房的地方。
“陈世襄,你怎么回事?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队长,有没有我这个组长!
“不管是一队,还是一组,所有行动都得我批准。
“昨晚这么大的行动你竟然敢带着人擅自行动,你想干什么?!
“你记住,一组,不是你能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你当这是过家家呢?!
“我告诉你,康启荣要是死了,枪毙你都不够!”
刺耳的声音钻入耳朵,陈世襄斜眼看了一眼刘一鸣,不由抬手掏了掏耳朵。
我可不是余山寿,我背后有人!
“不是组长,只是副组长。”陈世襄淡淡提醒道。
“另外,昨晚我们只是去码头抓走私,这种级别的行动,按照队里的规矩,我身为副队长,是有权力决定行动与否的。
“至于跟副组长你报告……”
陈世襄上下打量他一眼,鼻翼微动,刘一鸣身上源源不断地飘来酒味和香水味道。
纵然这味道已经散去大半,但对陈世襄发达的嗅觉感官而言,它们依旧像黑夜下高高竖立的一座灯塔,无法忽视。
“昨晚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副组长你不知道正躺在哪个女人怀里喝着酒呢……这个酒……”
陈世襄鼻翼再次动了动。
这酒味中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隐约透着一种植物的芳香,甚至还有几分柠檬的味道……
陈世襄略微回忆了一下,随即露出恍然之色。
“副组长昨晚应该喝了不少龙舌兰调的鸡尾酒吧?这味道现在都还没散去。
“不过龙舌兰作为墨西哥的国酒,属于高档次的洋酒,按照区里每月发放的经费标准,我看副组长还是少喝的好。”
刘一鸣脸色难看至极,他是来骂陈世襄的,不是来听陈世襄阴阳怪气的。
“副组长昨晚应该休息好了吧?正好,卑职昨晚忙了一夜,行动的总结都还没来得及写。
“既然副组长说了其他人都不能进入病房,那卑职在这里守着也没用。
“卑职就先回去了,卑职还得把报告写出来交给区长,这是昨晚区长来这里看了后,亲自交代的。”
陈世襄一口一个“卑职”,但刘一鸣愣是没能从他嘴里听出一点“卑职”的味道。
“卑职告退!”陈世襄朝刘一鸣敬了一个礼,不再理会,直接转身离开。
区区一个副组长,跟谁俩呢?
家兄正组长!
家表姐夫总部情报科科长!
我骄傲了吗?我自豪了吗?
“呸!”
陈世襄走到走廊拐弯处,嘴里似乎进了沙子,朝着地上狠狠唾了一口,声音之大,恐怕连昏迷的康启荣都听见了。
“什么玩意儿!”
他朝地上看了看,似乎在找自己“呸”出来的东西,可听他怪异的武语气,明显就不是那么回事。
随着陈世襄这一番动作和言语,走廊里的气压顿时一变,低得可怕,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知道陈世襄这个大学生竟然还有如此嚣张的一面,大学生不都应该彬彬有礼的吗?
刘一鸣绷着脸,一步一步地朝病房走去,阴云随着他在走廊里飘动。
陈世襄,很好,很好!!
刘一鸣走过余山寿身旁,余山寿见他走远后,赶紧抽动鼻子使劲闻了闻。
除了一股酒臭味,什么都没闻到。
“陈世襄怎么闻出来的?他该不会胡诌的吧?”
余山寿心里嘀咕,但听着刘一鸣一步比一步重的脚步声,又摇了摇头。
肯定是被说中了才会是这个模样……
他想了想,感觉自己留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用……眼珠转了转,立马朝陈世襄追去。
……
原本就很低的气压,似乎变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