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英珊深得母亲尤姨娘传授,对曹家谁都不放进眼里,只在曹老爷一人面前乖巧柔顺。
而且,曹英珊平时就爱到父亲跟前侍奉,此时听父亲传唤,又是要听圣旨,忙找衣裳来换。
小丫鬟先拿了件她近日贪凉常穿的香合色蚕丝褶裙,我接了,服侍她穿戴,已上了身,她又说:“哎呀!我知道了!许是二哥的任命下来了,前几日二哥随爹爹进宫面圣回来,得了些赏,喜得夫人传各院儿的人都去瞧,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哥已得了官儿了呢,这回只怕是真的了,哼,瞧吧,指不定夫人怎么高兴呢。”
说着,又吩咐去取她那件紫红绣金线花纹的绸衣来,笑道:“不过爹爹应是更高兴,咱们就跟着凑趣呗。”
我附身为她系裙带,道:“锦上添花,何乐不为呢。”
“正是这个理儿。”她对镜扶了扶发髻,笑着与我急步出了门。
因换衣裳,还是耽搁了会儿,到前厅时,见六七个小厮都屏息静气,齐齐垂首侍立在廊下。
进了内门,更见各房的丫鬟静守在门外。
尤姨娘屋里的大丫鬟眉嫣向曹英珊直使眼色。
曹英珊正自懊悔慌张,紧走几步,正待悄声问眉嫣里面的情形,便听屋内曹老爷的声音,极是恼怒:“知道是要宣圣旨,她怎么还没来?她住的远么?”
又听尤姨娘道:“老爷体谅珊儿,她住的确实不近呢。”
“若说远,二姨娘怎么就能来的早?行了,老爷,宣圣旨要紧,英珊只是一个庶女,多一个少一个又无妨。”曹夫人道。
却听曹老爷怒道:“无妨?这圣旨便是为她下的,速去把人找来!”
曹英珊愕然看向我,边急走着边小声道:“怎是因为我?”
我也是极为震惊。听曹老爷之意,圣旨里的内容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不觉为曹英珊担心。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紧握了握她的手:“先进去再说,凡事有老爷和二公子在,小姐一个闺阁小姐,怕什么?”
雕花漆金的门“咯吱”关上了,我静站在外面,思忖着圣旨所为何事。
自从得知我们林家祖宅被流民占据,家人下落不明,生死全赖天意,我便知往后再无依靠,往后生与死,过得好与不好,全系自己一人。
既打定主意自力更生,在曹英珊屋里当差时更是尽心了些。
曹英珊自有她的刻薄任性之处,但摸清她的脾性后,事事衷心,她便视我如左膀右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我倒是真心实意希望她好。
圣旨事关曹英珊,会是什么呢?
念头一转,心头不由一跳,莫不是赐婚?
正想着,只听“哐啷”一声响,里头隐传来曹老爷的暴喝声,曹英珊的哭声,心中更是忐忑。
这时,门开了,安管家探出头,朝我道:“快来侍弄三小姐!”
我低着头进去,只见曹老爷穿着朝服,手中握着一把长剑,紫涨着脸瞪着跪在地上的曹英珊。
一地的青花碎瓷片,尤姨娘正用手帕捂着曹英珊的左耳,堪堪流出血来。
见这般,我忙上前跪着,接过尤姨娘手中的帕子,轻揭开一看,一块血肉离了骨,竟是生生削下一块肉来,不由心惊,忙换了新帕子死死捏住,曹英珊仿若无觉,直直跪着。
尤姨娘在一旁边作势拍打着女儿肩膀,骂道:“还不快磕头谢恩?平时里你最是懂事孝顺,今儿可许这么犯糊涂!”
曹老爷冷笑一声:“你说她糊涂,我看她是清醒张狂得很呢!平日里纵她太过,才纵容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你们当圣命是儿戏啊?皇上是赐婚,就算是赐死,咱们也要向上磕头谢恩。”
又指着曹英珊道:“老夫最恨不忠不孝之人,你念过书,应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不嫁?那就是违抗圣旨!你有几颗脑袋敢说出这种大不敬的话?保不齐咱们曹家都要跟着你陪葬!”
曹英珊道:“横竖白活了这一世,女儿不如死了算了,要不出家做姑子去,也不连累父亲大人。”
曹老爷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曹英珊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低头看到手中的剑,扬手就要劈来,被曹夫人、尤姨娘、二公子抱住手臂。
二公子急声道:“爹爹,三妹还小,一时脑筋接受不了,您容她回去思量思量。”说着,回头看向我使眼色,低声道,“还不快扶三小姐回去上药。”
尤姨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来同我一起搀着曹英珊起身离开,身后听见曹老爷斥道:“她都16岁了,你们还打量她是小孩子胡闹么?……”
案上软陶瓶子插着一大枝茉莉花。
曹英珊伏在案头哭个不停,耳朵上用白布包扎妥当,在她乌黑秀发、紫红衣裳映衬下,白得刺眼。
她哭,我心里一锥一锥似的疼。
大半年来,多少回,她与我伏在灯下,给范公子写信……她待范公子是真心的。
尤姨娘在一旁劝:“皇上赐婚,那可是天大的恩典,别人求还求不来的喜事,不说是你,就是她曹文倾,这门皇亲,咱们曹家也是高攀了的,女儿,你可想想清楚了,那可是六王爷,皇上才亲封了意王,跟你同岁,府上尚未有妻妾,皇上亲赐右丞相家的千金为意王妃,你比不得人家,一个庶女能做侧王妃,与王妃同一日嫁过去,这样的脸面,娘可是想都不敢想。”
曹英珊抱着手臂哭道:“我才不管他是什么王爷侯爵,我只要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不然,也是白活了这一世。”
尤姨娘被气笑了:“你这孩子是没吃过苦,受过什么难,什么叫白活了这一世?过日子可不是全凭你心意的,何况就算如了你的意,你保证过的就好了?娘知道你的心思,可你也不想想,娘跟范夫人明里暗里说过你与范黎青梅竹马,俩人感情深厚,范夫人可是一次没有表示过什么,范黎这孩子,我瞧着也不热心,就你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英珊,你使使性子,做做金贵样子也就罢了,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子,圣命如天,难不成你真要你爹去抗旨不成?就算你不顾惜你自己,就连你爹和我都不顾惜了,你也要替范黎想想。万一要外人知道你的心思了,你们自己清清白白的,要旁人怎么想?免得连累了他。女儿啊,这道理,你仔细想想。”
尤姨娘走后,我让小丫鬟端来些曹英珊平日爱吃的点心,然后将人都打发到外头,静静陪着曹英珊枯坐着。
晚霞散去,天黑下了,我正要掌灯,曹英珊轻声说:“不要亮灯,多儿你来,陪我坐会儿。”
我想了想,从茶台旁取了一瓶酒来,与她对坐在榻上,倒了杯酒道:“常听人说一醉解千愁,咱们也试试?”
曹英珊“噗嗤”笑出声,身子动了动,屋内昏沉黯淡,借着外头的天光还是看到她脸上晶莹的两道水光。
她饮干一杯,我亦跟着饮干,又倒满,只喝酒,一连默默喝下四五杯,曹英珊才低声说:“听到爹爹念圣旨时,我真才知道什么叫晴天霹雳,我不想嫁给什么六王爷,不要做侧王妃,多儿,若你是我,你要怎么做?”
一轮新月升起,我用手拨弄着茉莉花,幽香立刻浓郁了些,我微笑着,轻叹口气道:“我啊,不是小姐您,没有您这样的烦恼,但我讲件我幼时的趣事吧,我与我兄弟兴儿,夏天常在家中院子里看蚂蚁搬家玩,遇到我的蚂蚁呢,总能捡到食物吃,而落到兴儿手里的蚂蚁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他到最后总忍不住一脚踩死,还恨方才让他戏弄半天的蚂蚁让他恶心了。”
我苦笑着,遥想起当年的情形。
玩着玩着,兴儿突然跳起,嘴里嚷着“好恶心,太恶心了!”边不顾我的阻拦,抬脚将密密麻麻的蚂蚁踩倒一片。
不由轻声道:“人如蝼蚁,命如草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般都是命。”
“我才不信什么命。”曹英珊气咻咻道。
我摇摇头:“我也不信命,但我以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明知前方是一条绝境,我绝不会去试,尤姨娘说的一句话极是,什么叫白活一世?又不是只称自己心意才叫不白活,只要好好活着,自是不白活一世。”
说着,我拿起一块白玉桂花糕递给她,这是她最喜爱的点心,她抬手打掉:“我要绝食。”
我笑笑,自顾自吃了起来,道:“你只是小时候与范公子一起玩儿过,就觉得他好,如今你们都长大了,脾性与幼时不同,是否还能再玩到一处尚不论,反正我是瞧着范公子性情冷酷,一点儿都不有趣,又黑黢黢的,真不知你喜欢他什么,再说,您给他写过那么多封信,他一次也未回过,可见是无情无义。”
“你知道什么?小时候,我爬到枣树上摘枣吃,没抓稳,摔了下来,我二哥与他都在树下,我二哥跑了,是他接住了我,结果我没伤着,他头磕破了,骨头也折了,接住我的时候他还忍痛问我珊妹你伤着了么?”
我又递给她糕,笑道:“珊妹你饿了么?”
她无奈伸手接过:“我说的是真的。”
我道:“人哪有不会变的?我信范公子今时今日依旧会在你遇险时挺身而出,但那只是好友情意,男女之情,我虽也不懂,但总是知道他待你不是的,以前不说是不忍伤你。莫要说我们旁观者怎么觉得,你自个儿觉得他待你如何?”
她怔怔不语。
我温声道:“既不是两情相悦,何苦为他去违天命呢?何况,谁又能争过天命呢?吃吧,桂花糕趁热吃,才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