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无关风月

我凝视着他在风中飘动的鹤氅,大毛黑灰鼠里子,竹青羽毛纱。

风姿绰约,富贵无双。

心里酸酸楚楚,又喜又伤。

虽情知他娶亲定是另有因由,但总是有为了救我性命的缘故。

念及此,胸口一阵激荡,问他:“值得么?这可是终身大事,娶一个不喜欢的人,日夜相对,有何乐趣?”问完,心中一沉,又语气急切道,“你……喜欢马小姐么?”

一口气说出来,我心砰砰急跳个不停,羞愧难当,恨不得立时找了地缝钻进去。

但我却不后悔,只是面红耳赤地睁大双眼望着他。

二公子先是一脸惊讶,随即温暖一笑:“只是听闻,未曾见过,谈不上喜欢与否,我是家中长子,成家是要务,母亲看中的那些大家闺秀,品貌都差不多,只要贤良淑德便可。”

“这样便可以么?”我垂目轻语。

“想什么呢?”

额上一痛,抬头看到他嘴角含笑,还要作势弹我,我一歪头躲过,往后站开几步。

忽觉是自己会错了意。顿时心中一空,说不出的失望心冷,而身上也感觉冷得厉害,脸上一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下雪了。”他朗声笑道。

他的声音,明朗而温暖,穿透了寒冷,我吸了口气,也笑着说:“这样的天气,最该拥炉赏雪,我们在这里吹什么冷风,赶紧回去吧。”

福了福身子,我转身要走,听见他说:“走,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微笑道:“该回去了!三小姐……”

“眼看要下一场大雪,三妹也使不着你,过一阵子回了京,可就见不着扬州城的景致了。”

“还要出府?”我虽愕然,却隐隐有些期待。

“放心,我们走偏门,让福茗提前去打点好了,谁也不会知道。”

“好,我去!”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回了京,娶了亲,往后再无这样相处的时候了。

而且,我自来了曹府,便终日小心,时时谨慎,雕栏玉砌的大宅院,宛如我的牢笼,能出去一刻,就能自由一刻。

坐小轿子出了曹府。

拐进另一条街后,二公子掀开帘子一角,大片雪花伴着冷风立刻灌进来,他喊停了轿子,回头对我笑道:“怕不怕冷?”

我笑着摇摇头。

“我们骑马去如何?坐轿太慢了。”

我戴上风帽,慨然说道:“有何不可?”

“你不会骑马,共骑一骥?”

我道:“还啰嗦什么?快下轿吧!”

他大笑两声,扶我下轿,然后拉我上马,让我坐在他身后,又嘱咐福茗去这附近的茶馆候着。一声“驾”,身下的红色大马飞奔而去。

一直到中午,我们才返回曹府。

仍是坐轿子回去,绕到僻静的小道,我先下了轿,他搁着帘子说:“小心路滑,回去别忘了喝完姜汤祛祛寒气。”

我应了声,迎着风雪,快步走开。

待走了十几步,回头一看,白茫茫一片,飞雪水雾,只剩下轿子的一道淡影了。

回到曹英珊的院子时,静悄悄的,丫鬟仆妇都躲到屋里去了。

我刚走到自己房间,一个小丫鬟跑过来,说:“姐姐去哪儿了?叫小姐好找。”

我只得匆匆换了鞋袜衣裳,又将二公子的披风挂在柜中,这才过去。

曹英珊正在暖阁里吃热锅子,连连招手让我过去,说:“一晌午不见你的影儿,我见你帕子上绣得花样好看,想让你教我,难得闲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了!”

我一听便知她是要给范公子绣什么东西,说:“奴婢听说梅花开了,就去剪几枝过来给小姐屋里插瓶,谁知雪越下越大,只得在亭下避雪,耽误了时辰,等会儿小丫鬟把梅花送过来,奴婢教您绣梅花吧。”

曹英珊一直看着我说完,好奇地凑近我:“你乐什么呀?看你一直笑!”

回房后,我对着铜镜,看着里面的面孔。

双眼明亮,脸颊坨红,嘴角一直上扬着。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想着上午和二公子在外面的情形……

他策马带我去了瘦西湖。

在一片竹林深处的茶室里,我与他临窗而坐。

窗外,是一汪西湖水,大雪乱舞,天空浩渺如烟,四周静寂,只能听到炉火偶尔的哔啵声。

眼前的景致让我只顾着欣赏,半晌才意识到我们两个从进来竟还没有说一句话,回过神来忙去看他。

他也正凝望着外面,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轻叹一声,姿态慵懒地斜靠在塌上,道:“刚来扬州时,常来此地,如此美景,往后只怕难以再见了。”

我为他倒了一杯茶,道:“曹家祖宅在这里,就算去了京城,总有机会再回来的。”

他淡淡笑笑,坐正,端起茶杯慢饮着,久久无言后,忽然说:“此去京城,还为着我父亲为我谋了一个官职,以我的性子,从前只想做一个闲散之人,与好友夏日湖边垂钓,冬日里拥炉赏雪。”

我凝神听着,总觉得此时他与以往的他不同,总觉得他此时说的话不似平时的话,此时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但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只扯出一丝浅笑,纵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呆在那里,叹他的风姿,伤他的惆怅,感他的真情,轻声道:“饮茶也会醉么?你为何对我说这些?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问完,我的脸开始发烫,还是不甘心么?非要问得明明白白么?

他给我倒了杯茶,给自己也倒了杯,碰了碰我的杯壁,似以茶代酒,道:“因为你不像那些大家闺秀面目呆板。”

我眉头一挑,正待反讥,他笑道:“看,我就说你与她们不同,受不得一点亏,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见面么,你转身都走了,忽然又回来张口向我讨酒喝,胆子大得很呢,后来知道你是我们家的,我觉得真好呀,你聪明,说话儿很有趣,与我脾性甚是投契,我自然得护着你呀。”

他说完,姿态随意闲适地端杯品茶。

从那时起,我嘴角就噙着一丝笑。

果然,他待我如知己,他帮我、照顾我,只因他为人宽厚良善,只因他欣赏我,却非关风月,只为真心。

我觉得自己释然了,于是与他畅聊。

从府中琐事说到古今趣闻,从繁华京城谈到家乡美食,从琴棋书画聊到古今贤士。更如知己。

临离开时,我从茶台下来,不顾他的阻拦,跪在地上,道:“二公子,我不愿去京城,虽然我的卖身契是死契,所以就算将来我家人来寻我,三小姐也未必肯放我,但留在这里,总还有希望,请二公子再帮助卷云一次吧,让我留在这里看护曹宅,若得如愿,卷云就为二公子立一个佛牌,日日焚香诵经,保佑您福寿安康。”

“好。”我刚说完,他就痛快答应了。

第二天,我伺候过曹英珊吃过早饭,一个仆妇进来说:“多儿姑娘,你家人来瞧你了,在角门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