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

一部作品,不管多么卑微,只要它渴望成为艺术,就应该让自己的每一行文字,都够得上水准。艺术本身可以被定义为一心无二的尝试。它试图揭示的,是可视宇宙背后的真理,从而让人们对它有恰如其分的认识。这真理潜藏在宇宙的每一个可视面之下,它既是千变万化的,又是始终如一的。艺术希图在宇宙的样态、颜色、光泽和暗影中,在事物的方方面面、生活的万千形态中,找到每个现象的本质,找到精华和恒久不变的东西,即事物启发人、令人信服的品质,亦即其存在的真相。艺术家就像思想家和科学家一样,追寻真理,一路渴求。当被世界的模样触动时,思想家会扎进概念里,科学家会投身于事实里;不久,他们会从概念或事实中探身而出,求诸我们生命中的某些素质——那些最能够帮助我们适应危险生活的素质:他们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谈论常识,智识,静躁趣舍,并时而谈论偏见,兼及恐惧,且每每触及自我主义——尤其是轻信。[1]我们带着崇敬倾听他们的话语,因为他们关心的都是重要的问题,比如心灵的修养、身体的呵护、抱负的实现、途径的完善、宝贵目标的荣光闪耀,等等。

对于艺术家,却是另一番光景。

面对同样谜一般的景象,艺术家则沉入自我。如果他够好又足够幸运,会在那个充满压力和斗争的孤独场域,发现自己的诉求所应具备的条件。艺术家诉诸我们本性中那些不太显眼的能力。由于战争般的生存境况,我们本性中的这些能力,需得隐蔽在视线之外,藏在更沉稳、更坚韧的品质背后,就如脆弱的躯体需要钢铁铠甲的保护。艺术家的诉求没有那么大声,却更深沉;不是那么清晰,却更激动人心;会更快地被遗忘,影响却可以长久。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学识上发生着变化,他们丢弃着一些想法,质疑着一些事实,推翻着一些理论。艺术家,求诸我们生命中天赋而非习得的部分;这一部分并不依赖于我们的学识,也因此得以持久。他求诸我们喜悦和惊奇的能力;求诸围绕在我们生命周围的神秘感;求诸我们的怜悯、美感和痛感;求诸我们与一切事物之间潜在的情谊;求诸一个微妙的、无法征服的信念,即坚信天地万物休戚与共,是休戚与共的情感把无数孤独的心灵系连在一起;求诸我们的梦幻、喜悦、悲伤、追求、幻象、希望和恐惧中的息息相通,是这份共通的情感把人和人系在一起,把所有的人性系在一起——把往生者与在世者系在一起,把现世者与未出生者系在一起。

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的思绪或者情绪,可以用来解释这部小说所蕴含的目标和尝试。该小说试图呈现被忽略的、手足无措的、纯朴的、沉默的人群中的几个无名的个体,呈现其生命中一段饱含不安的插曲。如果前面坦陈的信念中有一丝真实,地球上任何一个辉煌的处所或黑暗的角落,都当得起惊奇和怜悯的一瞥,这个动机或许可以为小说的内容辩护。这篇序言只是为了表明这样一份尝试而做的一个声明,但它还不能结束,因为声明尚不完整。

小说——如果它真的渴望成为艺术——诉诸性情。事实上,它必须如此,就像绘画、音乐和所有的艺术,都是一种性情诉诸其他无数的性情。它微妙、无法抵御的力量赋予流逝的事件以真意,创设出此时此地精神和情感的氛围。这样的诉求,如果要做到有效,就必须通过感官来传达印象;事实上,别无他途,因为性情——不管是个体的还是集体的——都不服从规劝。因此,一切的艺术,首先诉诸人的感官;当艺术的目的通过文字来表达的时候,如果它崇高的欲求是要触及情感反应的秘密源泉,那它也需要诉诸感官。文学必须努力追求雕塑的可塑性、绘画的色彩性和音乐神奇的暗示性——音乐是艺术中的艺术。只有通过完全地、坚定地献身于形式与内容的完美融合,只有通过坚韧地、始终不渝地关注句子的形式和感觉,才能捕捉到事物的可塑性和色彩;神奇的暗示性所具有的光,才可以短时照亮词语平凡的表面:那些古老又陈旧的词语,那些被磨损了的、被经年累月粗心大意的使用毁坏了的词语。

为完成创作任务而真诚努力,在创作的道路上尽力前行,在前进的路途中不动摇、不倦怠、不怕批评,这些是文学家的本分。饱含智慧的人们,会希求即时的效益,会明确要求得到启发、安慰和乐趣,会渴求立刻得到提升和鼓励,或者受到震撼和惊吓,或为之着迷;面对这些要求,如果一位文学家的良心清白,他会做如下回答:我试图完成的任务,是通过书写文字的力量来让你听到,来让你感受到——但最重要的,是让你看到!这就是一切,没有别的!如果我成功了,你会从中找到自己应得的——鼓励、安慰、恐惧、魅力——所有你要求的东西;或许,还有另一样你忘记要求的东西——对真相的一瞥。

如果能够在鼓足勇气的一瞬间,从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中抓取生命流逝的片段,这只是任务的起点。真正的任务,是无条件地、温柔而忠诚地、毫不畏惧而又别无选择地把采撷到的碎片举起来,以至诚之心给所有的人看,展示出它的律动、色彩和形体;通过它的运动、形体和颜色,揭示其真相和实质——显露其激动人心的秘密:在每一个令人信服的瞬间,都有其核心处的紧张与激情。如果作家人好又幸运,在这种一心不二的尝试中,或许会在偶然间获取明明白白的赤诚,使得所呈现的遗憾或悲悯、恐怖或欢乐的景象,终至唤醒旁观者心中那无可回避的休戚与共;这种休戚与共的情感有着神秘的源头,它存在于劳苦中、喜悦中、希望中和无法确知的命运中——它把人和人结合在一起,把人类和可视世界结合在一起。

显然,无论正确与否,一位坚持上述信念的作家,无法忠实于任何一种临时性的创作准则。这些准则中的持久部分——那些没有被完全遮蔽的真相——则应该作为最宝贵的财富被他持守。但是,所有这些神祇,包括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甚至是非正统的感伤主义(感伤主义犹如贫穷,极难摆脱),都必须在与他短暂相伴之后舍弃他——甚至就在神殿的门口——继而由他自己的良心磕磕绊绊地言说,让他经受自己作品中那些直言不讳的困顿。在这心神不安的孤独里,为艺术而艺术的呼喊,似乎也失去了它表面上的伤风败俗所带给人的兴奋感,这听上去很遥远,甚至于不再是呼喊,而只像是耳语,还常常令人费解,但时不时地,也隐隐能够让人感受到它鼓舞人心的力量。

有时候,安逸地躺在路边的树荫里,我们会无意中观看远处田地里劳作的人,看他肢体的机械运动。看过一会儿之后,我们会懒懒地想知道:那人在干什么?我们会观察他肢体的动作和挥舞的手臂,看他弯身、站起、犹疑,再度开始。如果知道他所为何事,无疑会为无所事事的时光增加些许乐趣;如果知道他是要抬一块石头、挖一条水渠,还是掘一个树桩,还会带着更真实的兴趣观望他的努力。我们会轻易宽恕他在宁静的大地上搅起动静,甚至带着兄弟般的心情,原谅他的失败。我们明白他的目标,毕竟,这伙计努力了,或许他气力不够,或许他不懂行。我们宽恕,然后继续我们的路,继而忘却。

在艺术中劳作的人,亦如此。人生苦短,艺术无涯,成功遥遥无期。因此,在怀疑自己是否有力气走那么远的时候,我们稍谈一下目标——艺术的目标;它就像生命本身,激动人心但也艰难——时常被薄雾遮挡。一个胜利得出的结论,会有它清晰的逻辑,但艺术的目标不在这个逻辑里;大自然会有一些无情的律令为人所揭示,但艺术的目标不在这番揭示里。艺术的目标同样伟大,只是更艰难。

如果能在一息之间,让在土地上劳作的手停下来;如果能迫使那些为远方的目标着迷的人看一眼周围的景象,看一下周围的形体和色彩、阳光和阴影;如果能够让他们停下来看一眼、发出一声叹息、露出一个微笑——这就是艺术的目标,艰难且转瞬即逝,只留待少数几个人去达成。但有时,即使是这么难的任务,也可以由那些有才德且好运的人来实现。当目标达成的时候,瞧吧!生命所有的真相都在这里:瞬时的憧憬、叹息和微笑——复归于永恒的歇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