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三年

1

陆行知一到现场,看见那个被杀的女孩,就有种隐隐的不安。

早上七点刚过,他就从刑警队出发,八点十五才到现场,路上堵车了。2010年,这座人口近千万的大城市,人们买车的热情正处于爆发期。每个工作日的早晨,一到上班时间,大小车辆就迅速填满了每条干道。

陆行知带队,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加入了大路上的车流。警灯开着,警笛响着,陆行知坐在打头警车上的副驾驶,开车的是年轻刑警赵正明。陆行知是江北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三十七岁,眉目英朗,短发,面无赘肉,但眼角已有细纹。一上车,他就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闭上眼睛,他的面相又显得有些文气了。

江北区是南都市最大的区,有三百多万人。市政府等机关单位虽不在本区,但江北是经济发展最快的区,发展快,麻烦就多,江北刑侦大队也是全市最忙的大队。陆行知常常忙得脚不沾地,两三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因此他常常抓住机会就打个盹儿,回回神。

早上出门,赵正明说他路熟,能避开堵车路段。谁知走了没多远,车就慢慢停下了。赵正明骂了一句,有点儿自责地说,陆队,堵上了,这路平时不堵。陆行知睁开眼睛,目光如鹰般向前一探,街道不宽,是双向车道,中间没有隔离带,前面车流已经堵成了长队。他拿出步话机,简短地交代一句,老朱,去疏通一下。后一辆警车下来两名便衣警察,小跑经过陆行知的车窗,开始挨个儿敲前面汽车的驾驶位玻璃,让它们靠边儿。赵正明心气不平地嚷嚷,听见警笛也不让,现在这人懂不懂法啊,让老朱把他们车牌号都记下来,罚款扣分儿!车队堵成一条瘫痪的龙,他们在龙尾,看不见龙头部位。前方一百米外是堵车的源头,一辆大众辉腾打着双闪占了半个行车道,来去的车都艰难地绕着它走。

卫峥嵘提着用尼龙绳捆好的几棵葱,穿过堵车的街道,像是早上刚从菜市场出来。他看上去五十来岁,头发斑白,穿着朴素的灰夹克,脚上一双旧皮鞋,一副居家男人的打扮,不过他眼神锐利含光,冷不丁一抬眼,就让人感觉像踞在深草里盯着猎物的猛兽一般。他听见后方的警笛声,扫了一眼车流,马上推断出了堵车的要害位置。他走到打双闪的辉腾车边,敲敲驾驶位的玻璃,隔着玻璃劝司机,您往前开开,路就通了。但车里没反应,车窗玻璃也没降。卫峥嵘不急不躁,耐心地接着敲。车门开了,蹿下来一个壮年男子。卫峥嵘个子不矮,年纪大了缩了点儿,但也有一米七八,这男的比卫峥嵘还高半头。他被敲烦了,粗声地嚷嚷,敲什么敲,你城管啊!卫峥嵘还是态度和蔼地说,您往前开开,后面有警车。男子没打算讲理,说,警车又能怎么样,又不是我堵的!说罢他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卫峥嵘。男子膀大腰圆,这一把力气不小,可卫峥嵘只略微晃了晃,没挪步,顺手把葱移到左手提着。男子有些诧异,自己莫不是推滑了。他运了劲再推,手刚伸到卫峥嵘肩膀,卫峥嵘就把他的手指拿住了。后车的人奇怪地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满脸痛苦地弓下了腰,然后又乖乖坐回了车里。卫峥嵘微笑着帮他把车门关上,又敲了敲玻璃,始终和颜悦色像个城市志愿者。

瘫痪的车龙复苏了,关节一点一点舒展,慢慢向前蠕动。陆行知看见前面的车流开始渐渐松动,又闭上了眼睛。

他们赶到江门家具大市场时,辖区派出所的民警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家具大市场坐落在城市新区一条新开发的商业街上,周围都是新建的卖场、写字楼,大多尚未开业。这附近没有居民区,行人稀少。绿化带的树苗还很细弱,努力生长着,追赶城市迅猛的发展步伐。玻璃面的楼群在清冷中静立着,反射着早晨还没有热力的阳光。

距离大市场二三十米,拉起了警戒线。陆行知远远看见有警察在维持秩序,劝试图通过的汽车绕道。看到警车驶近,警察招手放行,陆行知降下车窗,朝他们点点头。家具大市场也是新建,洁净整齐,外立面贴着大幅广告,市场前方的小广场上建有一座两三层楼高的“城堡”,是用简易的泡沫建材临时搭建的,造型有些像简化了的莫斯科圣母大教堂,通体粉色,上面披挂着大红色的促销标语。

陆行知下了车,同车来的法医老吕带着助手小郑提着勘验箱匆匆走向“城堡”。陆行知环顾四周,心里对环境先有了个底。民警领着一个干练的中年女人走来,给陆行知介绍,这是负责这里的孟经理。陆行知跟她握了手,寒暄了一句,问,有监控吗?孟经理反应了一下说有,伸手向充气城堡指了指又说,在后面,挡住了。陆行知望了一眼,那边挡得严实,根本看不见。旁边赵正明叹了口气,低声发了句牢骚。

陆行知走向“城堡”,遥遥看见粉色的门洞里露出两条惨白的小腿。走近了,还能看见涂成亮蓝色的脚趾甲。陆行知稍稍弯腰走进门洞,法医老吕端着相机,正在拍照,闪光灯嚓嚓响。

死者是个年轻女孩,长发,全身赤裸着侧卧在粉色橡胶地面上。她身材匀称,皮肤白皙,浑身上下不见伤痕,然而四肢僵直,姿势有些奇怪,像个商场里的假人模特,被不经心地丢在了地上。虽头发挡住了她一半脸,但看得出来人长得漂亮。

赵正明清清嗓子,有点儿尴尬。他刚当上刑警不到一年,还没有女朋友,虽然出过凶杀现场,但没见过这个样儿的。虽然他平时咋咋呼呼,显得脸皮颇厚,但突然见到这么一具毫无遮挡的身体,还是受到了冲击。

陆行知扫了几眼,觉得不太对,问老吕,她本来是坐着的?法医老吕点头,指指泡沫墙壁,靠着这儿。两人戴着塑胶手套一起将女孩扶起来。女孩靠着墙壁坐着,嘴半张,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她的双臂半抬,呈一个慵懒的姿势,像伸懒腰伸了一半,一条腿微屈,一条腿伸直,脚趾甲蓝幽幽的,衬得脚面雪白。

赵正明镇定心神仔细观察,看出了不对劲儿,问陆行知,陆队……她是不是让人摆成这样的?陆行知没回应。赵正明转头看,陆行知脸上有种不可捉摸的神色,好似有些失神。他很少在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队长脸上看到这种神情。赵正明心突地一跳,又问,您认识她?陆行知摇了摇头。

法医老吕也望着女孩,伸手指指女孩脖子上的瘀痕,死因很明显是机械性窒息死亡,不是绳子勒的,而是双手压迫造成的。老吕回头和陆行知对视一眼,脸上也浮起说不出的神情。赵正明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两个警队老伙伴在打什么哑谜。

陆行知第一眼就从现场这个画面中看到了熟悉的元素,十三年前,那两个被杀的年轻女人也被摆成了这种怪异的姿势,只不过她们不是在童话似的人工城堡里,而是在破旧不堪的平房里,靠着残垣断壁。这熟悉的感觉像乌云一般侵入他的脑海,搅动了他的肠胃,让他感觉有些轻微的恶心。

陆行知努力驱散这种感觉,朝老吕笑笑说,想多了,老吕,咱们杯弓蛇影了。老吕低头望向女孩身侧,身体突然停止了动作,好似被咒语定住,半晌才慢慢伸出手去。在刚才女孩侧卧时压住的地方,老吕捡起了一根铅笔。一根普普通通的HB铅笔而已,墨绿色,中国生产了几十年,大多数人还是小学生时铅笔盒里都有过的这种铅笔。看见铅笔,陆行知脸色一变,眼中似闪过一道闪电。

陆行知走出粉色“城堡”,赵正明跟在他身后,小伙子有点儿困惑,说,陆队,我语文不好,杯弓蛇影是什么意思?画蛇添足我知道……赵正明有时候有点儿贫,陆行知打断他的絮叨说,小明,你今年二十四了吧?赵正明不大乐意接这个称呼,说对……您能别叫我小明吗?这是他们俩之间一个老玩笑。陆行知说,补补语文吧,还不晚,警察不光是个力气活。赵正明一听又絮叨上了,说,我也想好好学啊,可一打开课本,小明捡了一分钱,小明礼拜天去公园,小明……

陆行知把赵正明的唠叨屏蔽了,他站在家具市场前,抬头望去,突然看到了远处楼群背后露出的塔尖。他刚才背对着没看见,那是一座明代古塔,是本市的标志性历史建筑之一。

陆行知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来了十三年前,1997年,也是在这个地方,年轻的自己刚刚从现场出来,吐了一地酸水,脸色发白,茫然地望着远处,满怀愧疚地怀疑着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刑警这个职业。当时的视线远端,同样的角度,也伫立着这座明代古塔。那时候,塔还没有重新修葺,比现在要破,不过塔身看得清楚,因为那时候塔周围几公里都是平房,没有楼房遮挡。那天他站在这条将要拆迁的巷子里,身后的凶杀现场所在地是一所败落的砖房,塌掉的半面窗里警察们在忙乎着,一具白色的躯体靠坐在墙边,姿势怪异。卫峥嵘突然从他背后冒出来,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声音不大却带着鄙夷地斥责他,吐完了吗?

而现在陆行知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和当年同样的位置。他呼出这口气,对赵正明说,小明,1997年我也是二十四。

2

1997年,陆行知二十四岁,新婚,是个做饭好手,一大早不到七点就在厨房忙活上了。那时他还留着五四青年头,乌黑的头发整齐偏分。他舀一勺面糊进平底锅,眨眼就是一张摊面饼,手法熟练,有条不紊。旁边锅里熬着小米粥,案板上切好了小菜,有小咸菜,也有胡萝卜、白菜心,红绿搭配,营养均衡,程序得当,优化统筹。

陆行知的家是一所紧凑的二居室,地砖白墙,朴素洁净。客厅里有木腿的布面双人沙发,长虹显像管电视机,海尔冰箱的标志还是两个赤膊小男孩。电视旁边玻璃瓶里插了一束假花。客厅墙上挂着大幅结婚照,他穿着土气的西装,打着领带,在穿白色婚纱的杨漫身边幸福地傻笑着。

陆行知匆匆吃完早饭,把碗洗了,剩下的饭菜整齐摆在餐桌上,用小碗一一罩住保温。他穿好了衬衣,打了一条领带——就是结婚照上那条,红蓝相间,丝绸质地,泛着廉价的光。他穿上夹克外套,提着一个人造革公文包正要出门,卧室房门打开,杨漫穿着睡衣揉着眼睛头发蓬乱地出来了,说,怎么不叫我,我要送你呢!她的语气中有些故意的嗔怪。陆行知开玩笑说,起床气那么大,哪敢叫?杨漫眨着眼睛说,你当刑警第一天嘛,贤妻我总要表示表示。杨漫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口,向陆行知挑起大拇指,她的“表示表示”,大概就是七点半之前起床,赏脸吃口陆行知做的饭。陆行知表示感谢,好意心领了,又看看手表,便急匆匆出了门。

然而他前脚刚出门,杨漫就跟着出来了,一把抱住陆行知,叫道,亲一下!他们家门口是一条长长的楼道,筒子楼,一门十户。上班时间有邻居路过,对这小两口的亲热司空见惯,然而陆行知还没习惯,一脸不好意思把杨漫的手臂解开,正经地说,先记账,晚上还。杨漫说,高利贷哦,利滚利的。杨漫笑呵呵地放开他,陆行知发现自己的领带被杨漫悄悄抽掉了。陆行知表示不解,杨漫用见过世面的口气教导他,又不是去银行上班,你会挨骂的,陆刑警!陆行知愣了下,在这方面,他一贯听老婆的。

陆行知骑着自行车穿过清晨的街道,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阳光灿烂。1997年的城市还稍显朴素、破旧,不过他是崭新的,幸福、满足、冲劲十足,自行车如燕子般轻巧,在街道上从容掠过。

他和杨漫是四年前认识的。那时他读警官大学三年级,学校里男生以压倒性的比例多过女生,而且女生都是将来的警花,男生们大都惹不起。陆行知同宿舍的哥们儿有个表妹,在外国语学院读书。外国语学院的女生全市著名,漂亮又有气质,才貌双全。这哥们儿想方设法,想跟表妹所在的女生宿舍跨校联谊,屡败屡战,锲而不舍,到大三时终于联谊成功。杨漫就在那个宿舍。

直到和杨漫结婚前,陆行知都不知道,杨漫属于高干子女,父母都是本市局级领导。杨漫是英语专业,一到暑假就到英语国家练口语,看世界。和陆行知好了之后,本科毕业后她到国外待了一年就回来了。本来父母安排她以后就当海外华侨了,杨漫不干,她想陆行知,回来就和爱人结了婚。杨漫家给他们准备了婚房,杨漫也不住,情愿和陆行知住筒子楼。其实陆行知一直不太自信,不知道杨漫究竟喜欢他什么,杨漫的回答很简单,说因为你傻,这一点不能让陆行知信服,因为他不傻,从小到大都是全优生,杨漫哈哈笑着又说,因为你帅,这个理由陆行知又不满足。爱大概就是这样,描绘不出。

陆行知到了江北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报到,先去见大队长霍强。霍大队的办公室有点儿寒酸,木头桌椅都有年头了,沙发扶手破了,蹦出了海绵,墙上挂着几面红色锦旗,坠着金黄的穗子。霍大队四十多岁,老相,壮实,看起来像五十多,跟办公室的破旧气质挺相配。他不是那种威严的领导,有点儿老好人的样子,不怎么训人,属下并不怕他,敢开玩笑敢顶撞。然而他带的队,凝聚力强,个个都是好手。

霍大队翻着陆行知的档案说,陆行知,名字挺好。张所跟我介绍过你,里外里夸成一朵花,在警校也是尖子,是吧?陆行知还没来得及自谦,霍大队看看档案,来了个转折,就是……陆行知微微一惊,等着下半句。然而霍大队又忽地站起身,说,我找个人带带你,摸爬滚打几年,皮就糙了。陆行知响亮地应了一声,是!霍大队吓了一跳,说,不用这么正规,特别是跟这个人。霍大队说的这个人就是卫峥嵘。

霍大队领着陆行知风风火火走进刑警队的大办公室,刑警们都在这里办公。大队条件简陋,办公室就是水泥地,一人一张桌子,墙面上白下蓝,灰壳多处剥落,顶上吊着日光灯,几盆花草摆在窗台上,刚有人浇过,还滴答着水珠。刑警们的办公桌上多压着一面大玻璃,上面满当当地摆着电话座机、牛皮纸文件袋、笔筒、笔记本,大号玻璃水杯里泡着浓茶,没有电脑这种奢侈品。警察们有的穿便装,有的穿绿色警服,大多坐木头椅子和藤椅,都磨得油光水滑。

霍大队进门就叫,老卫!屋里有四五个人在,但没人应声。霍大队看了一圈,问旁边一刑警,卫峥嵘呢?这刑警姓朱,大名朱学光,三十岁出头,瘦削精干,一脸不正经,一看就是爱开玩笑的人。他端着茶杯回答霍大队说,昨天晚上南市街不是差点群体械斗吗,老卫拦下了,估计正收尾呢。霍大队扬起眉毛说,收尾收一夜?呼他!朱刑警说,呼也没用,老卫嘛,你知道,这会儿可能正……朱刑警在胸口搓了两把,像是搓澡的动作。霍大队一看就明白,但陆行知没看懂,望着他们,有些莫名其妙。

卫峥嵘确实在澡堂子里。大众便民浴池,大池洗大澡。最大的池子一丈方圆,顶个小游泳池。人多时都坐在池里连泡带搓,有不知死的顽皮孩子一个猛子扎下去,池底黑压压的灰泥泛起,又纷纷下沉,十分不卫生。

早上,澡堂子里没人。就一个中号池子放了水,白瓷砖围着,绿汪汪地蒸腾着热气。一个脑袋从水里慢慢冒出来,平头,脸色黝黑,棱角分明,颇有猛将气质,这是三十六岁的卫峥嵘。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想着,这就痛快了,热汤泡透了,不头疼。

卫峥嵘对面,把着池子两个角还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位坐水里还穿着白背心的叫白小伟,外号白狼。另一位光膀子,肩上一道长疤,这人叫郭胜利,外号刀哥。两人都年轻,但表情老成,像经过事儿的。

卫峥嵘说,洗浴中心有什么好开的,你也开,我也开,这澡堂子不一样泡?话都说明白了,以后别动手,有纠纷,呼我BP机。香港都和平回归了,国与国的纠纷都解决了,咱就别窝里斗了。我说的在理吧?卫峥嵘这是给这次调解做总结发言。白背心恭顺地点头赞同,刀哥没说话,微点下头。卫峥嵘对白背心说,那你先走吧,不送。白背心很江湖地抱了抱拳,说,谢谢卫同志。卫峥嵘不爱搭理他,说我不是你同志,走吧。白背心赔着笑,水淋淋地离开了。

白背心出了门,卫峥嵘看看刀哥,讽刺他说,屁股底下那把刀快吗?别不小心旋下两片脸蛋子肉。我是来泡澡的,可不想吃涮肉。刀哥被看穿了,尴尬地笑笑,慢慢从水里摸出一把菜刀,放在池沿上。卫峥嵘闭上眼睛,舒服地呼了口气。

泡完澡,卫峥嵘开着一辆桑塔纳回了刑警队,进了院子,下车就往楼里奔。其实刚才他一直压着恶心,昨晚上喝得有点儿过量,怕是有一斤半。他一步两级跑上楼梯,拐角遇见朱刑警。朱刑警说了半句,霍队找你……就被酒气冲了一鼻子。卫峥嵘不搭腔,拐进了大队卫生间。

卫生间里瓷砖地面,几个隔间之间是水泥板,隔间上有门。卫峥嵘大步走进,擦过正在洗手池洗手的陆行知,推开一个隔间门,对着便池就吐。陆行知看见了他,觉得眼熟,但只见过照片,不大敢认。看卫峥嵘吐得翻江倒海,他走到卫峥嵘身后,伸手在他背上轻拍。陆行知每次生病呕吐,他爸都会拍他的背,好像这样能让他吐得顺利点儿,其实没什么用。

刚拍了两下,他的手指突然就被攥住了,好像被老虎钳钳住了一般。没人给卫峥嵘拍过背,有人偷袭,他本能的反应就是擒拿。卫峥嵘直腰转头,看了陆行知一眼,问他,你干什么的?陆行知忍着手疼,赔着笑说,您是卫峥嵘吧,我是……哎哟。卫峥嵘手上使了点劲,陆行知扛不住,弯下了腰。卫峥嵘接着追问,你怎么认识我?陆行知疼得咧嘴,抽着冷气回答说,先进栏里有你照片儿。

旁边隔间响起冲水声,霍大队打开门,系着腰带走出来,也不看正僵持着的他俩,介绍说,老卫,新来的刑警陆行知,以后你带他。说完,自顾自洗了手就出去了。卫峥嵘和陆行知都愣了两秒钟。卫峥嵘松开陆行知的手指,突然又弯腰吐了一口后起身到洗手台漱口,叮嘱说,以后别站我身后。

卫峥嵘洗了把脸,正找纸擦,一块手帕递了过来。手帕雪白,一角还绣了颗心,但绣得并不好。杨漫不会针线活,这就是一次心血来潮的作品,以后她也再没绣过任何东西。对陆行知来说,这无疑是个孤品,很珍贵。然而卫峥嵘脸上闪过一丝嫌弃,撂下一句“不用,我风干”就走了。

卫峥嵘回到大办公室,在自己的藤椅上一屁股坐下,还没喝口茶,就看见陆行知在旁边的桌子坐下了。卫峥嵘有些不快,想找事儿。他扫了一眼陆行知的桌面就发现了目标,陆行知和杨漫的合影醒目地压在玻璃下面,像是在公园照的,光线柔和,人美景美。卫峥嵘用下巴点着照片说,收了。陆行知不大明白。卫峥嵘按着太阳穴,不耐烦起来,说,这儿的照片除了犯人的就是死人的,收了。

朱刑警给卫峥嵘端来一杯浓茶,凑近了打量着卫峥嵘,语气幸灾乐祸地说,泡了澡还头疼?卫峥嵘说,疼不疼,看喝多少。朱刑警问,你喝了多少?卫峥嵘说,不知道。一般来讲,卫峥嵘说不知道就是喝到了极限的意思。

这时一名身材发福的中年刑警老杜走到陆行知桌前,此人名叫杜国友,是刑警队老大哥,好脾气,能聊天,一聊像天津人说相声似的搂不住。因为气质土得掉渣,大家有时候叫他“老土”,他对这个称号并不在意,还有点儿自豪,说这证明自己不忘本,始终紧贴苍黄大地。老杜替卫峥嵘向陆行知解释说,他没别的意思,咱们这儿不定带进来什么人,你想让他们看见你老婆长什么样吗?老杜话说得明白,说服力强。陆行知听后,掀起玻璃,把照片放回公文包里。老杜对陆行知印象不错,又低声补了一句,老卫啊,刚离婚,对他也是个刺激。不过他声音大到恰好卫峥嵘也能听见。卫峥嵘恼怒地说,放屁!

陆行知把一个文件袋递给卫峥嵘说,我的档案。卫峥嵘没接,说,不用看,看也白看,你干……朱刑警把他的话头及时截住,说老卫,喝茶吧你。卫峥嵘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本来要说“干不长”。卫峥嵘喝了口茶,问陆行知,你派出所干得好好的,干什么刑警?陆行知大概猜出了卫峥嵘本来要说什么,他想说,他能干长,而且能干好。这个回答很重要,他想用最简短的话,概括出自己最深层的意思,斟酌了半天才说,这是……我的理想吧。我想破对人类伤害最大的案子,抓对人类伤害最大的罪犯。这话可能在心里已经转了许多回,然而一说出来就有点儿生硬,连他自己都听出了很像表面套话,拿腔拿调,尴尬的不行。

卫峥嵘马上就有了反应,挑刺说,人类?这词儿用的,你联合国大会上发言呢。你来错地方了,也晚生了六十年,你应该去抓希特勒。陆行知勉力解释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凶杀案,夺取人命……这次朱刑警抢在卫峥嵘之前拦住了话头,厉声喝道,打住!别提那俩字!你刚来,我们可太平一个月了。卫峥嵘斜睨着陆行知问,见识过凶杀现场吗?陆行知摇头。卫峥嵘叹了口气,认为可以盖棺论定了,一介书生。朱刑警对“凶杀”两个字也很敏感,再次喝道,打住!卫峥嵘笑话他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乌鸦嘴。

话音未落,接警处的年轻女警小常进了门,一路小跑直奔霍大队办公室,路过时与几名刑警对视一眼,满脸大事将近的神色。这个场景他们都不陌生,已经成了个仪式似的,小常这个步伐,这个眼神,一看就没好事儿。朱刑警眼神发直,嚷道,不会吧!片刻小常从霍大队办公室出来了,又一路小跑离开,像战场上的探马,来去匆匆,预示着敌人已经大兵压境。

突然办公室所有人的BP机同时响起。一转眼霍大队出现在了门口,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盯住了卫峥嵘。朱刑警看向陆行知的目光很是哀怨。

几位刑警挤上一车,驶向命案现场。路上朱刑警对陆行知又恨又怜,说,第一天就赶上大案,你这运气,唉!陆行知不敢接话。老杜说,也不能这么讲,一直不发案,我心里也没踏实过一天。卫峥嵘闭眼睛揉着太阳穴一声大吼,都他妈别说了!陆行知默默坐在后排,紧张早就压倒了尴尬,第一天报到就出命案现场,他有点儿信心不足,唯恐出洋相。

1997年,城市里还有着大片大片的平房区,尤以江北区为多。平房除了高度相仿,造型分几类,有的屋顶青瓦起脊,有的就是水泥平顶。还有个别老建筑是有钱人家住过的院落,门楣砖角雕着花饰。房子基本上一色的青灰砖墙,墙皮风化斑驳,一碰就掉灰,墙基爬着尺许的青苔。有的住户房前带个逼仄的小院,主要用来堆杂物,有的打开家门就上了街。有的家则是临街一个小门,里面小道通天井,住了好几户。到了饭点儿,整条巷子都是炒菜味儿。

平房区的交通要道都是巷,宽的能进一辆卡车,窄的两辆自行车都错不开。巷子路边除了树,总是堆放着居民们不想搁在家里占地的各种杂物,纸箱、瓦罐,破破烂烂。打巷子里一走,有打牌下棋的,有扯了绳子晾衣裳的,还有在家门口杀鸡的,一帮孩子围着看。居民们的个人生活在这里藏不住,到处显露出来。

陆行知跟着卫峥嵘走向现场。这条小街破败不堪,住户几乎搬空,墙上隔不远就刷着一个大大的“拆”字。现场有警察在维持秩序,驱赶围观群众,提着菜篮的老太、抱着棋盘的老头、抱孩子的妇女、穿拖鞋的闲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然而陆行知什么都听不见,越过卫峥嵘的背影,望着前方那一所快要倒塌的平房,一名警察在门口向他们招手。卫峥嵘回头对陆行知交代了句,等会儿哪儿都别碰!陆行知机械地点头。

走进那间平房,只见一个赤裸的年轻女孩靠墙坐着,嘴张着,双眼无神地望着地面,姿势有些奇怪,不自然。房子里乱七八糟,有碎砖头、破报纸、啤酒瓶子、烟头、烂床单等垃圾。这种废弃的房子常常会被乞丐、收破烂的、不法分子或逃学的学生们光顾,当然,还有各种动物。

陆行知看见卫峥嵘在女孩身前蹲下,和法医老吕交换着意见。老吕这时已经谢顶了,仿佛就没年轻过。女孩肤色惨白,呈一种冰冷的青灰色。老吕撩起她的长发,给陆行知看她后脑勺上的打击伤和脖子上的瘀痕。一旁的朱刑警跺了跺脚,咒骂着驱赶着,妈的,老鼠!滚,大白天的!

卫峥嵘向旁边跨了一步,用戴手套的手捏起了什么,是一根铅笔,墨绿色,一端削尖了,尾端两个字母HB。卫峥嵘拿着铅笔端详了一阵儿,看看老吕,老吕从勘验箱里拿出一个证物袋,敞开了口递过去,只当是个寻常物证。这时他们还不知道,这种铅笔会在此后的凶杀现场反复出现。

陆行知突然看见女孩的脚趾是残破的,有几根趾头显然被老鼠啃去了,露出白色的细小的骨头。陆行知喉结上下滚动,想要弯腰,立刻意识到,要是在现场吐了,以后就别想在警队安生了。他忍住恶心,转身走出去。卫峥嵘看看他,嘴角浮上一丝讥诮。

陆行知出了平房,跑到路边,扶着墙弯腰呕了几口,抹去眼里激出的泪,直起身,向远处望去。他看见了远处蓝天下的明代古塔,伫立在一片青灰色的砖瓦屋顶之上。

卫峥嵘从他身后走来,俯身捡起了什么东西,在他肩上一拍,问,吐完了吗?是陆行知的手帕,不知什么时候从裤兜掉了出去。陆行知接过,一脸惭愧说,对不起,师傅。卫峥嵘说,我不是你师傅,叫老卫!好了没有?好了赶紧去走访群众,知道问什么吗?陆行知看着卫峥嵘,不大自信。卫峥嵘说,跟着我!陆行知跟着卫峥嵘走去,又抬头看了一眼古塔。那时的他想不到,十三年后,古塔还默默原地矗立在这里,见证了又一场凶杀。

3

陆行知将目光从古塔上拉回,将十三年的时光折叠在心底。他看见法医老吕正提着勘验箱从粉色城堡里钻出来,指挥助手将尸袋装车,远远向他打个手势便回队里去了。陆行知吩咐赵正明,走访去吧,尽快确定被害人身份,知道问什么吧?赵正明拿出个小本说,我语文不好,但话会说。陆行知点头说,我去去就来。

他去了十三年前的家。今年六月底,南都市要主办世界贸易博览会,要迎接国际友人的到来。为了改善市容,筒子楼都粉刷了外墙,强装体面,但里面没改造,还是一门十户。楼道里安了声控灯,算是一个改进。楼道墙上贴满了小广告,开锁的、空调加氟的、通下水道的。与十三年前比,他家门上加装了防盗门。还有一个变化,陆行知和杨漫离婚了,已经离了六年。

陆行知轻轻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她的女儿陆安宁。女孩身材细高,面容清秀,见了她爸就抱怨道,怎么才来。她等急了似的,反身进了客厅,去拿沙发上的书包和小提琴琴盒。

杨漫在客厅电脑桌前工作,手边放着一本英文书和一部英汉大辞典。陆行知进来,她抬起头,目光与他碰了一下,就又埋头书本了。与十三年前相比,这个家里也有了变化。墙上没了结婚照,家具也更新换代了。地上铺了原色木地板,已经踩旧了。书架上的录音机和磁带换成了组合音响,刑侦书籍都没有了,只剩下中英文小说和一些参考书。书架上摆着的一个小相框里是三口人的合影,海边照的,照片里的陆安宁比现在稚嫩一些。

陆行知跟女儿说,别忙,得让你妈送你了,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陆安宁瞪起眼睛,发作着不满说,又怎么了?那这个周末还上你那儿吗?陆行知抱歉地说,恐怕也不行了。杨漫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合上书,匆忙站起身,怪陆行知怎么不早说,我还没洗脸呢!说完急匆匆走进卫生间梳洗打扮。

陆安宁不大高兴,在沙发上坐下,拧着脸。陆行知逗她说,脖子怎么歪了,练小提琴练的?陆安宁不理他。陆行知又说,你本来就嫌我那儿没意思不是吗?也没个电视,没有网。陆安宁叱道,我不看电视!陆行知语气软下来说,爸爸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老让你失望。陆安宁态度也软下来,语气仍是硬硬的,说,本来一周才见一次!陆行知受宠若惊似的逗她,哟,这是想我了?陆安宁不吃这一套说,别这么肉麻,你的气质不适合!

杨漫收拾利索走出卧室,用皮筋在脑后系个马尾,拎起包发令道,出门!陆安宁背包携琴先出了门。陆行知拉住杨漫,让她缓一步。陆行知说抱歉,今天刚发了个案子,大案,下周能不能接安宁也不保险,你做做她的工作。杨漫低头在包里翻找,并不在意,好似早习惯了。杨漫说行,忙你的吧,她发脾气,还不是因为喜欢你,哎,车钥匙呢?陆行知伸手从沙发缝儿里捞出车钥匙,递给杨漫。

陆行知返回警队,队里已经成立了4·30专案组,接下来便是摸排走访,调附近的监控探头,寻找目击者,查访被害人身份。连轴忙了两天,居然一无所获。

一个通宵之后,第二天就是案情分析会,陆行知在警队卫生间洗了把脸,从衣兜里掏出手帕,还是十三年前的那块。十三年过去,手帕已经变得稀薄柔软,几乎透光。陆行知擦了脸,仍把手帕叠得四四方方收了起来。

陆行知紧锁眉头走向会议室,在楼道里走动的身着正装的警察们,身上的绿色制服换成了深蓝色的。与十三年前相比,刑侦大队的办公楼翻新了,敞亮了,也现代化了,窗明几净。办公桌上电脑变多了,硬件软件都有了提高,跟上时代了。会议室里多了大液晶屏等电子设备,桌椅的新漆也闪着光。陆行知刚找座位坐下,赵正明便匆匆跑进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脸上一层汗。

案发现场的周边地图被投影仪投到了白墙上。霍大队现在是分局局长,由他主持会议。他看看陆行知,让他先发言。陆行知直入主题,先说这两天的走访下来,没有发现目击者,也没人认识被害人。协查通报已经下发到各单位了,暂时也没有有效信息。还询问过家具市场的一个姓孟的女负责人,会不会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或者老板的仇家干了这个事儿,意图破坏。说到这儿陆行知顿了顿问朱刑警,老板姓曲,是吧?朱刑警点了个头。陆行知接着说,姓孟的负责人回答得很肯定,不可能。但是这个调查方向,我觉得还要挖,这个老板据说在外地,回来了我打算见一见。霍局抬了抬手说,这个情况我了解一点,这个方向先不用查下去了。对这个老板,这么说吧,没人敢这么干。陆行知有些诧异。霍局看着他说,凭你的经验,打击报复也不用干这么复杂,你说是不是?陆行知点点头,凭经验,确实没这么打击报复的,没必要弄出人命来,搞出个大案。

陆行知看着大屏幕上的城市地图,接着说下一点,这个案发现场所处的位置,虽然是商业区,但到了晚上,尤其后半夜,人流量很小,找不到目击者。结合现场勘验情况来看,案发现场是不是第一现场现在还很难确定。有可能是凶手盯梢、蹲守或者路遇,当场杀害了被害人,也有可能是在别处加害后到这里抛尸。我觉得,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为什么到这儿抛尸,凶手的心理就难解释了。赵正明突然插了一句说,第二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吧,变态杀手,故意摆出来给人看,反社会呗。十几年前那个案子不就是这种。

提到十几年前的案子,会议室突然变得很安静。大家都看着桌面,没人接茬。赵正明觉察到了这种气氛,赶紧解释说,我也是听说,不了解,胡说啊。陆行知说没事儿,说说也无妨,什么样的可能性都不排除,但是查案还得一步一步来。家具市场四周的几个路口,监控都看了,车辆也都排查了,发现两个假车牌,但都是最普通的车型,没有突出的特征,这两种车加起来本市得有几万辆,这个路也走不通。

霍局听得直挠头,就是说现在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陆行知点头默认。霍局说,老陆,遇上对手了啊,让你两天还没一点突破的案子,少吧。陆行知说,所以最要紧的还是尽快确定被害人身份。

散了会,霍局和陆行知单独进了局长办公室。霍局从抽屉里拿出个东西递给陆行知,陆行知接了,是一条好时黑巧克力,但他没吃,给放下了。霍局自己撕开一条,整个塞进嘴里,边嚼边说,老陆……话没说完,陆行知就接上一句,没联系。霍局像是明知故问,什么?陆行知说,这个案子跟十三年前的案子没联系,你不是想问这个?

霍局把巧克力咽了,又把陆行知放下的巧克力拿起来,撕开了吃。陆行知知道,他是在找话。老霍就是这样,不跟你正面冲突,喜欢搞温柔的突袭。老霍囔囔着说,现在爱吃这个,停不住。然后他又问了一句,听说发现了一根铅笔?陆行知早有准备,答道,对,我调查过了。那个充气堡经常有小学生去玩儿,还在墙上签名,有可能是他们掉的。而那个家具市场本来就免费赠送顾客铅笔,画个图记个数,方便,跟那个外国的宜家学的,送的就是这一种铅笔,所以只能说巧合吧。霍局又打岔说,行,哎那个宜家你去过吗?都说好,我看不行。说着双手比出一米见方的大小,有张这么大的桌子,便宜是真便宜,我一只手能举起来五个,纸糊的?

陆行知不接这个茬,还是走正路,接着说,还有,被害人尸体发现时的形态,跟十三年前确实有些相像。但是咱们也经得多了,被害人是年轻漂亮女性的,都会有点儿相像的地方,是不是?陆行知看着霍局,好像在等他的一个肯定。霍局终于把巧克力咽下去了,好像也放了心,拍着桌子说,是!不疑神疑鬼了,这就是个新案子,按部就班破!

陆行知去了法医科。解剖已经做完了,被害人的遗体平放在检验台上,白布盖着,露出脸。法医老吕在一旁洗手。

陆行知皱眉盯着遗体,问老吕,有没有任何标记或是任何容易辨认的特征?老吕说没有,别说胎记了,痣都没几颗。这女孩儿生活条件应该不错,把自己打理得挺到位,身材真好,肯定经常健身。陆行知问,整过容吗?老吕说,没有,双眼皮也不是割的,算天生丽质吧。接着叹道,你说多可恨。

他侧过被害人的脑袋给陆行知看,说,钝器击打后脑,应当是用了包了布的铁锤之类先打晕了,所以没有防御伤,指甲缝里也没有皮肤组织。陆行知大概预见到了结果,还是问,一点儿凶手的DNA都没有?老吕说,没有,不过吧……老吕拿起一个证物袋,看起来像是空的。陆行知仔细看,里面是根长头发。老吕说,她身上发现的,但这个颜色不像是她的,验验?陆行知说,那还用问?验!

陆行知也拿起一个物证袋,里面是一片小小的东西,描了花。他不认识这个东西,问老吕,老吕说,这是现场地上发现的指甲。陆行知撩开白布看看被害人的手,指甲完整。老吕说,假的!贴的美甲,没见过?但就发现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陆行知明白了,说,拍个清晰照片给我。老吕猜到陆行知要干什么,对这个工作量感到担忧,全市美甲店大大小小成千上百家的,怎么查?陆行知说,你不是说她生活条件好嘛,先从贵的查。老吕一忖度,觉得有理,晃着脑袋说,就怕白忙。接着感叹道,你说怎么卡到被害人身份的确认上了,按说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儿,都几天了,总该有人惦记吧?我记得十三年前那次第一个案子,几个小时就确认了。老吕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忙说呸!不提这个。

陆行知知道,不管提不提,大家心里都在想,都在忌讳着,就怕坐实了。他想到十三年前的第一个被害人柳梦,跟老吕说,她是本地人,就住那一片儿。那一片儿巷子谁跟谁都认识,一条条胡同就是个情报网,老头老太都是情报员。现在,楼高了,人跟人远了。

4

1997年10月18日,时值初秋,树叶刚开始落,天气还不凉。柳梦被发现后的几个小时,警察们进入案发现场周围的平房区,踏着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或是磨得又滑又光的石板小道,散开了分头行动,挨门挨户走访。路边一个街坊聚集的空场,坐着十来个大爷大妈,有的抱孩子,有的择菜,都望着警察们,满脸好奇,议论纷纷。命案这么大的事儿,早就传得人人皆知了。

陆行知看见卫峥嵘朝这群街坊们走去,很市井气地打了招呼,热络地聊着天,拿着一张纸给他们看。没聊几句,一个大妈愤然站起身,跟卫峥嵘说了句什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大妈边走,边掏出个红袖箍套在胳膊上。

陆行知走向下一户。这户门口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瘦而猥琐,头发油乎乎的。陆行知拿着的那张纸,是市局专画模拟画像的神笔老贾刚刚画好的被害人肖像,比洗印照片来得快,而且画出来活灵活现的。他画好复印了,调查的警察人手一张。陆行知给这男人看了看画像,问他认不认识。男人看了一眼,上下打量陆行知,皮笑肉不笑地说,有点儿面熟,使劲想想说不定能想起来。陆行知知道遇上油条了,顺着他说,那使使劲儿?男人说,我运运气,哎,警察同志,我这可是为人民政府使劲,政府是不是也给我使使劲?我早饭还没吃。陆行知看看他,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抽出十元钱。男人涎着脸说,我早饭一般吃烧鸭,二十一只。陆行知又抽了一张,递过去。男人刚伸手要接,卫峥嵘突然如神兵天降,一巴掌把陆行知的手打了回去,下一巴掌抽在他的脑门上。卫峥嵘先骂陆行知,你钱多得钱包装不下?派出所两年白干了,看不出来这是个什么货色?又对男人怒目而视说,瓜皮,还想让我再抓你一回是吧?瓜皮揉着脑袋,嘟囔着,断人财路呢。卫峥嵘说,滚你的!然后把画像举到他脸上问,到底认不认识?瓜皮说,我头晕,想不起来。卫峥嵘踢了他迎面骨一脚说,给你定定神儿,现在想起来了?瓜皮“嗷”地一声,抱着腿跳起来,像只火烈鸟。卫峥嵘打算再给他一脚,瓜皮喊道,去王麻子胡同,要不就是柳叶胡同找找!卫峥嵘转身就走。陆行知跟上他,小声解释,其实……这种人,给钱就交代。卫峥嵘骂道,你一个月拿多少工资?有钱孝敬你妈去!陆行知脸色变了变,不再说话。

他们先去了王麻子胡同,问了一圈,无果,又转战柳叶胡同,敲了两户门,没人。刚要敲下一户院门,胡同那头过来几个人,一个年轻姑娘搀着一个五十来岁的阿姨,后面跟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大叔。这几人恰是柳梦的妹妹和父母。柳梦她妈神色张皇,脚底下是软的,踉踉跄跄。三人身边,还跟着一位带红袖箍的大妈,不过不是刚刚那位从街坊“情报中心”撤离的红袖箍大妈,大概是同一“战线”的情报员。柳梦的家人从这位大妈处得到消息,急忙赶来。陆行知把肖像给他们看了一眼,柳梦她爸马上就蹲下了,她妈也身子一沉,坐地上了。

他们去了柳梦家,是胡同里的几间平房,没有院子,家门就临着街。因为门前有树,窗户又小,室内光线不好,可能看见摆设虽简陋,但朴素干净,看起来就是普通工薪家庭的样子。柳梦她妈说,柳梦团里要演《长生殿》,天天排练到半夜,明年就能挑大梁了。原来柳梦是昆剧团的。她们家墙上挂着一个老式大相框,里面夹着数张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记录了这一家子几十年的岁月。有一张照片上,柳梦穿着昆剧戏服,摆着一个娇俏的姿势。陆行知努力将她与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联系起来。一生一死,原来区别这么大。

卫峥嵘询问着情况,柳梦有男朋友吗?没等家人回答,红袖箍大妈斩钉截铁抢了话说,没有!上个月我还给她介绍过对象,没成。柳梦她妈也说没有。卫峥嵘看看那位年轻姑娘——柳梦的妹妹柳洁。柳洁也摇摇头,说没有。有没有男朋友,姐妹之间比父母知道得更清楚。卫峥嵘又问,你们家有没有跟什么人闹过矛盾?红袖箍大妈又抢着回答,没有!大哥大姐都是电扇厂先进工作者,群众关系没的说!说着她又竖起大拇哥赞道,谁提起来不这样!这可是个五好家庭,模范之家!卫峥嵘被大妈的嗓门震得脑仁疼,揉起了太阳穴,有这么个抢答的,他不想问话了。陆行知礼貌地指出,阿姨,我们的问题,最好让他们二老回答。红袖箍大妈满口答应,行!卫峥嵘问柳洁,你做什么工作?红袖箍大妈又抢着回答,大学生!卫峥嵘看着大妈,有点儿郁闷。

他们告辞时,一直没说话的柳梦他爸嘱咐二女儿,替我们送送警察同志。他没起身,眼神涣散,喃喃道,我心里疼……马上就拆迁了,要换大房子了,你姐从来没住过大房子。陆行知突然有些心酸,想起自己的父亲,中国父亲们的爱总是内敛却深厚,一旦受伤久难痊愈。

柳洁把他们送到门口,问他们是不是要去昆剧团。卫峥嵘说对。柳洁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我姐早就不在剧团了,她现在天天到歌舞厅跳舞挣钱。卫峥嵘和陆行知都很意外。柳洁忍着泪又说,她不敢告诉爸妈。

卫峥嵘和陆行知马上去了柳洁说的紫气东来歌舞厅。歌舞厅门头上的霓虹灯恰好在暮色中亮起,大红大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歌舞厅几乎是一夜之间遍地开花,都是这种大跳大唱、大鸣大放的气派,就像长期压抑后突然释放的矫枉过正。同样的还有更早些时候在市面上泛滥的卡拉OK里的伴唱MV,画面都是泳装女郎,浓妆艳抹,不是在舞台昂首阔步,就是在沙滩款款而行,动作大胆,眼神挑逗,望着电视机前的小孩们高唱《甜蜜蜜》。

卫峥嵘跟陆行知刚下车,紫气东来的门卫就迎了上来,好像认识卫峥嵘,自来熟地打招呼,卫大队长,您来了!大队长这称呼,听起来像汉奸。卫峥嵘破口大骂,谁他妈是队长,滚一边儿去!门卫只好灰溜溜地带着他们进门。时间还早,歌舞厅里还没有人,有清洁工在打扫卫生,大厅里弥漫着啤酒和烟草混合的气味。舞厅前方有舞台,中间有舞池,围着舞池放了一圈儿桌子,都蒙着白色桌布,每张桌子中间都摆着一个插着假花的花瓶,让人感觉这里挺高雅,表演的节目也是可登大雅之堂的。

门卫把他们一路带到后台,站在一个房间门口,往里指指。卫峥嵘厌烦地摆摆手,让门卫走开。他们进了门,看见几个姑娘正在吃盒饭,有的穿睡衣,有的穿睡裙,都是为了换衣服方便。卫峥嵘问,谁跟柳梦熟?一个穿红睡衣的女孩停下了筷子。

他们把红衣女孩单独带到一个角落,卫峥嵘问她昨晚柳梦的行踪,红衣女孩一边上妆,一边跟他们聊,说昨晚上她们不在这儿,在新星剧院跳舞。卫峥嵘很奇怪,跳舞去剧院干什么,又不是唱戏。在他心里,剧院还有点儿“大雅之堂”的意思。红衣女孩说,给黄家杰伴舞啊。卫峥嵘表示不知道黄家杰是何方神圣。红衣女孩惊讶极了,瞅着卫峥嵘说,这么大的明星你不知道?黄家杰啊!《龙虎英雄传》?陆行知对流行文化有一定了解,解释说,香港连续剧,武打的,黄家杰是主演,去年挺火的。红衣女孩叫起来,对呀!他来南都巡回演出呢,票好难买的!她从包里翻出一盒歌曲磁带,上面是一个表情忧郁的男人,盒子上有个签名。卫峥嵘接过看看,又扔到桌子上,问,他到底是演电视还是唱歌的?红衣女孩把磁带宝贝似的小心收起来,自豪地说,全能呀,影视歌三栖,还演电影呢!对了,柳梦到底怎么了?过会儿就该上台了!

要调查黄家杰是个麻烦事,他属于港澳同胞,又是明星,不能轻举妄动。卫峥嵘请示了霍大队,霍大队说要请示领导,明天回话,于是卫峥嵘让陆行知先下班。

下班路上,陆行知骑着自行车,蹬得不快,与早上的精气神相比,明显疲了。他路过一个公用电话亭,下了车,摸出一张IC卡,拨通电话跟他爸说了几句。上班第一天,他怕他爸惦记。陆行知没说第一天就出了命案,只说没什么大事,跟领导同事见见面,大家对他都很好,当然也没提卫峥嵘动不动就骂人。陆行知老家是县城的,十四岁时他母亲就病故了。从他上大学起,他爸就一个人生活了。

回到家时,书房的灯还亮着。杨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桌上压着一本英汉大辞典,手边的笔记上写满了中英文。杨漫是个翻译,跟出版社合作翻译英文小说,有活就在家自己干,不坐班,算是自由职业。

陆行知推推她,人没醒。陆行知干脆伸手抄到她身下,把杨漫抱了起来,走回卧室,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上,刚要起身,脖子却被杨漫勾住了。杨漫问他,陆刑警,第一天顺利吗?陆行知说,一切顺利,我去洗漱。杨漫勾着他没放说,还我啊。陆行知纳闷,还什么?杨漫说,早上记的账。陆行知才想起来,说,等我刷了牙。杨漫还没全醒,迷迷糊糊地说,以后你不会天天这么晚回来吧?我都想你了。陆行知只好回答说不知道。杨漫叹了一声,原来刑警的老婆真的不好当啊。陆行知怔住了,半晌才说抱歉。杨漫笑了,亲他一口说,亲亲就好啦。

5

而单单是想确定2010年“4·30”案件的被害人身份,专案组的刑警们就颇费周折,辛苦多了。从前的城市,人际关系像个密闭的有机结构,到处都有连接的地方,现在的城市经历了野蛮疯长,人与人之间都变得分散了。

陆行知从老吕那儿拿到被害人的美甲照片,复印了分发下去。警察们开始走访全市范围内的美甲店,按陆行知的思路,从贵的开始。跑了四五天,被害人是谁没打听到,倒是见识了美甲行业的博大精深。陆行知本以为这就是个服务行业,没想到还是个艺术工种。在一家档次颇高的美甲店,陆行知把放大了的美甲照片给一名店员看,店员转头就叫,费老师!费老师出来了,是个男的,穿着大褂子,一身“仙气”,拿起照片看看,摇了摇头,先给陆行知科普了二十分钟美甲工艺和艺术流派,最后说,这是现代派的,我们专攻古典。

最后还是赵正明打听到的。赵正明找到这家商业步行街上的店面时,人家正要关门,赵正明急匆匆地赶过来,一手托住升降门,说等等,我是警察!进了店,赵正明几乎没抱什么希望,一边擦着汗,一边把照片给店主看。店主看了便说,是我们做的,纯手工绘制,独一份儿。赵正明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幸运来得这么快,问给谁做的,店主又说记不得了。赵正明大失所望,店主却一指赵正明身后,说,找找吧。赵正明回过身,原来背后是一面照片墙,上面有各色花枝招展的女孩举着刚做好的指甲对着镜头绽开笑脸的照片。赵正明和店主趴在墙上细看。店主先找着了,说,哦,Cindy呀!店主指着一张照片,赵正明一眼就认出是女被害人。赵正明问她叫什么,店主说,Cindy。赵正明有点儿郁闷,说,大名儿!店主说,那就不知道了。店主想想又打开电脑说,我有她地址,要不要?

Cindy的中文名叫王楠楠,住在一个中档新小区的高层公寓楼里,房子是租的,三室一厅,有一百二十平。陆行知和赵正明连夜找到了房东,是个中年女人。房东带着他们俩掏钥匙开门进了屋,叹息着说,唉,这才租了三个月,该交下一季房租了呢。

陆行知和赵正明进了门,戴上手套,打量着房间。房间里有点儿乱,主要是随处乱放的衣服鞋子影响了观感,看得出来整理不是女主人的强项。陆行知走到客厅阳台,夜还浅,窗外的城市灯海灿烂,远处的明代古塔被周围的现代建筑衬得有些矮小。

赵正明巡视着墙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王楠楠的单人照。赵正明指给陆行知看,有一组是在练功房跳舞时照的。女房东说对,我问过,她是跳舞的。陆行知眉头一皱,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

两人在各个房间巡视,房间内的陈设倒很简单,只有必要的家具,有个房间是空的,地上铺着瑜伽垫,可能是个练功房。陆行知走进洗手间扫了两眼,问女房东,她不常在这儿住?女房东说,那不了解,我们就租房子的时候见了一次。赵正明问他怎么看出来的?陆行知指指漱口杯,里面没有牙刷。

陆行知走回客厅,又观察起“照片墙”,看到一张照片上王楠楠坐在一辆Mini Cooper的驾驶位,比出一个剪刀手。陆行知问房东,她有车?房东说,租房的时候是开着车来的,家里有钱吧,一个人租一套三居室。

女房东带着陆行知二人下到地下负一层的停车场,来到自家的指定车位,车不在。他们又去找小区物业看停车场监控,一名物业负责人接待了他们。进了小区监控室,物业负责人调出了王楠楠那座楼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探头录像。赵正明问他停车场里面怎么没监控,物业负责人说,小区建成的时候政府没要求啊,不过肯定会装,争取未来三年内实现全小区无死角全覆盖,天网建设嘛。

好在停车场出入口的探头没坏,案发当天的录像被迅速快进着。陆行知突然喊停,监控画面停下,一辆Mini Cooper正在驶进停车场入口。虽然看不见驾驶员整脸,但看轮廓应该是王楠楠。陆行知说,电梯里有摄像头吧,调出来看看,就从这个时间点开始。负责人打开另一台监视器,找出电梯内部监控,快进了三十分钟却没见王楠楠上电梯。赵正明有点儿奇怪,她没上楼?陆行知指指停车场出入口的录像说,这个继续往后看。画面显示一个小时后,Mini Cooper又开出去了,但是录像里只能看见车尾。赵正明有点儿蒙,她在停车场待了一个小时又走了?陆行知说,你怎么知道开车出去的是她?赵正明不解地看着陆行知,突然反应过来,开车进去的是王楠楠,开车出去的很有可能是凶手。他一撸袖子说,陆队,我胳膊上汗毛都起来了。

陆行知又去了地下停车场,沿着每条路线走了一圈,在不同位置站定后望向王楠楠的停车位,赵正明站在车位中间当标记。陆行知在停车场一角找到一个小门,打开来,里面很狭窄,放着一些电缆等杂物。陆行知打开手电筒照着门里一小块地面,看到上面有些依稀杂乱的脚印,鞋底图案已经分辨不清,但是可以看出有人在这里面待过,时间很短。陆行知闪身进去,小心避开那些脚印,从门缝向外张望,发现王楠楠的车位在视野中。凶手应该是站在这里等着她的。

离开小区,陆行知亲自开车,让赵正明坐副驾。陆行知一边开,一边观察着路线,拐进一条小路。赵正明整理了思路,开始提问,你是说,他一直在那儿蹲着,然后袭击了王楠楠?然后这人又在停车场等了一个小时?干吗呢?陆行知没回答,反问你说呢。赵正明咒骂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问,可是家具市场四周路口监控没见王楠楠的车呀。陆行知说,凶手可能在某个地方换了交通工具,也可能躲开了所有监控。只要路熟,就能躲开。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拍不着。赵正明往窗外看看,说,我说您怎么净走小路呢。路熟,这人不会是个出租车司机吧。陆行知说,不一定,只要存心什么人都能熟。下一步是要找到王楠楠的车。

赵正明思索了一会儿说,陆队,这恐怕是第二种情况吧。就上次开会你说的,第二种情况,为什么特意到家具市场抛尸,你说凶手的心理就很难解释了。他为什么呢?陆行知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没有回答。

40多个小时后,王楠楠的Mini Cooper找到了。

陆行知正在专案组里坐着,赵正明兴冲冲跑到地图前面指手画脚,问陆行知,你猜在哪儿找到的?等不及陆行知猜,他就像个军事家一样开讲了——这是王楠楠家,这是家具市场,中间这一片我们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他手臂一伸,很有力度地朝着反方向画过去,说,反着开了十公里才找到。兜了这么大一圈,反侦察意识挺强啊。作为听众的陆行知似乎并不意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走吧,看看去。

夕阳西照,天地金黄。城郊的一处大公园,说是公园,但只有树、草和荒地,景色乏善可陈。除了周末偶有人来这儿野营烧烤,平时除了鸟,没人光顾。公园外的停车场,地面是水泥地,无人看守。王楠楠的车就停在一个角落。几亩地大的停车场里就这一辆车。陆行知和赵正明赶到时,全套武装的法医老吕正从车里探出身来。陆行知问,有指纹吗?老吕说,没有。陆行知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老吕指着车后座上一片黄黄的污渍说,车里恐怕就是第一现场了。赵正明一时没反应过来。陆行知说,被勒颈致死的被害人,往往会失禁。赵正明表情有些纠结,这个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第一次把听来的知识和现场的颜色与气味联系起来。陆行知想起他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柳梦尸体时的感受,还好赵正明没有要吐的意思。

老吕拿起一个证物袋,里头是条毛巾,说,他把她擦干净了。老吕语气有些苦涩,金黄色的夕阳照在老吕的眼镜片上,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然而陆行知似乎从那金色中看到了绝望。

陆行知和赵正明回到大队,还活跃在一线岗位上的朱学光刑警递过来几页材料,是王楠楠近三个月的通话记录。陆行知有些疲惫,只点一点头说,行,分下去排查走访吧。老朱端详一下陆行知问,累了?陆行知笑而不言,自己其实是心累。赵正明凑上来说,陆队,现在清楚了,他先在郊区杀了人,又大老远地跑回市区抛尸,肯定是第二种情况了。这是有什么动机,还是单纯的变态杀手,故意挑衅警察?赵正明又指着老朱手里的通话记录,总结说,照这种情况,熟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吧,不好抓了。老朱脸色变了变,忙阻止他,别说,一说就灵!

霍局把陆行知单独叫到办公室,拉开抽屉翻了翻,有点儿郁闷,巧克力没了。霍局摆出闲聊的架势,轻描淡写地说,我突然想起个事儿来,最近老卫——卫峥嵘在干什么,你知道吗?看他的样子,还真像不经意间想起来的。陆行知明白他想问什么,说,不知道。霍局接着聊,过年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陆行知没心思这样闲聊下去,打断他说,行了,想说什么说吧。

霍局笑笑,没有巧克力,他就抓起一根果丹皮随便嚼着,故作轻松地说,怎么样,现在还认为没联系吗?被害人在同一位置,杀人手法高度相似,现在被害人职业也一样,都是跳舞的,就这么巧?陆行知顿了顿,语气肯定地说,就现在掌握的所有线索来说,没有必然联系,巧合再多也只是巧合。霍局说,你这不是回避心理吧?陆行知运了运气,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半晌回答说,我不是回避,这几天我时时留意,就在找能和13年前联系起来的证据,确凿的,板上钉钉的那种。有吗?没有。所以这个案件作为独立案件,是完全成立的。霍局说,没有也不等于不是吧,主动联系起来是不是对破案更有利?陆行知突然爆了,话像炮弹一样乱炸,我他妈不知道吗?我是第一天当警察吗?我他妈是个笨蛋吗?你想听什么?是,是他妈一个连环杀手重新作案?咱们现在就并案侦查!这么说你就踏实了?霍局被呛得说不出话,半截果丹皮噙在嘴里。陆行知很少发火,他不大适应。

霍局办公室外,刑警们都竖着耳朵听着。突然陆行知走了出来,下命令道,都回家睡觉,明天回来接着干!刑警们答应一声,各自收拾东西。

人都走光了,办公室剩下陆行知一个。他打开电脑,熟练地进入街道监控探头系统,敲入一串数字,调出了一处街头实时的监控视频。视频里是一条普通的小街道,路边有个小吃摊,摆着几张矮桌子,几个人坐在桌边吃饭。摄像头离得远,看不清人的面孔。还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

陆行知抱着胳膊,默默观看着,像在寻找某个嫌疑人。

6

调查明星黄家杰的事,不是小事,霍大队连夜请示了上级,第二天又厚着脸皮打电话连连催问,下午终于获得了批准。卫峥嵘和陆行知出发之前,霍大队向他们传达指令,要注意工作方式和态度,原则上要团结,不卑不亢,不要让对方感到敌意,好像刚回归了,咱们就不给好脸。当然,如果有犯罪事实,也绝不手软。但是动作不要太猛,上铐子别像要把手腕敲折了似的。毕竟是公众人物嘛,要降低影响。卫峥嵘一脸不耐烦,说你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要不你自己去?霍大队朝陆行知笑笑说,辛苦了啊。笑中颇有深意。陆行知小心地苦笑了一下。

黄家杰住南都酒店,事先说好了在酒店等他们。路上,陆行知开着车挺安静,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卫峥嵘心急,催他说,你能不能开快点儿?人跑了你上香港追去?陆行知稍稍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但思考也被打断。他试着跟卫峥嵘交流,吞吞吐吐地说,我在想……我有个想法能不能讲?卫峥嵘说,舌头是你的,耳朵是我的。有什么可问的?陆行知没太听懂他的意思,还是决定讲,开口就叫了一声老卫,好像把自己都惊着了,赶紧改口叫师傅,说对不起,老卫我叫不出来,能不能还叫师傅?卫峥嵘取笑他说,就这个想法?你别当警察了,脸皮太薄不合格。陆行知忙解释,不是,我是想问,有一种系列凶杀案,凶手没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就是随机挑选被害人,所以从被害人的社会关系里,根本找不到凶手。这种案子怎么破?卫峥嵘不屑一顾地说,想办法破,谁碰上谁倒霉呗。我说你这乌鸦嘴能不能少说两句,老朱要在这儿,非打你不可!陆行知丧气地说,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卫峥嵘闭上眼睛,靠着椅背说,我就后悔一听!

南都酒店是本市最豪华体面的酒店,规格也最高,五星级,有国内国外的政要来访都会住这儿。近几年,各种高档酒店陆续开了起来,有的设施更先进更豪华,还采用了国外酒店的管理方式,因此吸走不少高端客流,也使得南都酒店显得落伍了,但还保留了一种老式的庄重。警车在酒店门前停下,立刻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迎上,一开口就是广东腔,是卫警官吗?有劳有劳。西装男殷勤地伸出手,卫峥嵘跟他握了握,说,叫同志吧。

进了酒店,西装男带卫峥嵘和陆行知到酒店大堂的咖啡座,找了沙发坐下。卫峥嵘正要问,西装男抢着说,同志,您的来意我已经明白了,需要了解什么情况尽管问。卫峥嵘诧异地瞥他一眼,上下打量一番,问他,你是黄家杰?西装男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表示担不起这么荣幸的误会,说哪里啦,我是黄先生的助手,全权代表黄先生啦。卫峥嵘有点儿来气,不客气地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们领导连夜打了一串电话,热脸贴了多少冷屁股才协调好,现在派个助手来挡事?西装男说,不是不是,黄先生身体有点儿不适啦,晚上还要赶飞机……卫峥嵘脸色一沉,粗暴地打断他,赶屁的飞机!不查清楚了别想溜。

西装男脸色有点儿难看。陆行知左右看看,不知道该怎么调解,低声跟卫峥嵘商量,要不然再请示一下霍队?卫峥嵘说,请示啥呀!他忽地站起,直奔前台,冲接待员一亮证件说,警察查案,黄家杰住几号房?西装男抢着拦道,不能说!透露客人信息我要告你们的。卫峥嵘大怒,喝道,要告就告我!几号房?接待员左右为难,谁的话也不敢听。陆行知站在一旁,突然有人在他耳边悄声说,2501。陆行知转头一看,是大堂经理。

卫峥嵘往这边瞟了一眼,觉察到陆行知的眼色,又提高了嗓门,把柜台拍得“啪啪”响,连声让叫经理来。陆行知心领神会,趁着卫峥嵘“发飙”,悄悄走向一旁的电梯,直接上到25楼,踏着走廊的厚地毯,一路找到2501,敲了几下门,黄家杰穿着睡衣出现了,看见陆行知举着证件,愣住了。

黄家杰住的是个大套间,勉强对得起“影视歌三栖巨星”的身份。后来跟上的卫峥嵘和西装男与陆行知一起进了房。卫峥嵘打量了一下大套间,问,这一晚上多少钱?没等黄家杰回答,卫峥嵘又话题一转,直接开炮问,前天,也就是18号晚上,你都干什么了?西装男拦截“炮火”说,18号是演出啊。卫峥嵘伸手一指他,你别说话!黄家杰自己说,18号,演出啊,九点半左右结束,然后有个小宴会,然后我就回酒店了,到酒店已经12点多了。卫峥嵘盯着他问,再想想?还干什么了?黄家杰想了想,说,然后就睡觉了。卫峥嵘不耐烦地说,行,咱抓紧时间。

卫峥嵘用眼神示意陆行知,不废话了,直接上证据。陆行知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录音机,按下开关,磁带转起来,传出歌舞厅红衣女孩的声音。红衣女孩显然已被告知了柳梦遇害,哭哭啼啼地说,演出完之后,大家一起去红公馆吃饭,吃饭的时候他一直给柳梦劝酒。录音里陆行知问,你说的“他”是谁?红衣女孩说,黄,黄家杰。柳梦酒量不行,也不敢得罪他,好像喝了不少。再后来,他们俩就一起出去了。录音里卫峥嵘又说,“他们俩”是谁?红衣女孩说,黄家杰和柳梦啊。卫峥嵘说,他们一起离开,大概是在几点钟?红衣女孩说,11点半。她听上去开始崩溃了,叫道,天哪,不会真是他吧,为什么呀!

录音放到这里,陆行知适时关掉了录音机。黄家杰有些惊慌了,连忙解释说,她说的没错,可我被柳梦放了鸽子啊!卫峥嵘说,你劝的酒她都不敢不喝,还敢放你鸽子?是真的啦!黄家杰说,她说要上洗手间,我在红公馆外面车上等了十五分钟,她都没有出来。这时西装男又积极插话说,我还去洗手间找了啦,没人。

卫峥嵘冷笑看着他俩,觉得这广东腔听上去怎么都像狡辩,兴许是自己看多了的香港电视剧里,一出现这么说话的,就一定是坏人。黄家杰哭丧着脸,说,警官,阿Sir啊,你一定要相信我,香港刚刚回归,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正要报效祖国咧,怎么会杀人?卫峥嵘说,行,那你12点多回酒店,有人看见你吗?黄家杰想了想,语气沉痛地说,看见了也认不出啊,我戴那么大的口罩!西装男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奋地嚷嚷道,对了,回来之后,我跟酒店要了醒酒汤!送汤来的那个boy肯定记得!黄家杰好像听到了救命的福音,泪都下来了,忙说,是吗?我都不记得了,谢天谢地你叫了醒酒汤,哎呀这下有人证了!警官你现在就向酒店求证好不好?一转头看着西装男又突然大骂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我干你老母咧!卫峥嵘有些哭笑不得。

卫峥嵘和陆行知离开南都酒店时,都有点泄气。卫峥嵘十分纳闷,说,这明星也能演武打片?陆行知翻看着自己的小记录本说,服务员也确认了,看来他没有作案时间。卫峥嵘说,记下,让他把那天晚上一起吃饭的人员名单赶紧发过来!陆行知记了下来,又犹豫了一下说,不过,我总觉得不像熟人作案。卫峥嵘烦了,呵斥道,你觉得顶屁用!你才干两天刑警,做什么判断!

1997年的江北区刑侦大队法医科,设备简陋,破破烂烂。卫峥嵘进来时,法医老吕正坐在桌边吃着自带盒饭,饭盒是洋铁皮的,可以在酒精炉上加热,和法医科的设备一样,有一种朴素的年代感。卫峥嵘带着点儿火气,问老吕生物化验结果发过来没有?老吕说没呢,哪有这么快。卫峥嵘说,催呀!老吕看看卫峥嵘说,正常程序,催什么?我没那么大面子。卫峥嵘说,你就不能学学?老送到南大去验多耽误事。老吕说,你面子大,要不跟领导要钱买设备,再送我上北京培训去。卫峥嵘瞪了瞪眼,老吕一说这个,他就没词儿了。

你要急得不行,就过去看看,老吕指指桌上一个冷藏箱说,我这儿还有些东西,是别的案子的,你捎过去给白晓芙。听到白晓芙的名字,卫峥嵘杀了杀火气,然而仍说,我他妈是跑腿的?老吕卖乖说,给你制造机会嘛。卫峥嵘骂道,制造个鸡……老吕说,不去?我找别人去。卫峥嵘一听立马走过去拿起冷藏箱。老吕抽抽鼻子,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盐水,说,漱漱口吧,这酒气。卫峥嵘哈了哈气,自觉无可争辩,便拿起盐水去一旁的水池漱口。

陆行知从门口过,见卫峥嵘在这便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页传真,是那天晚上和黄家杰一起吃饭的人员名单,来向卫峥嵘请示是否开始走访。卫峥嵘漱完口还顺手洗了把脸,神清气爽地说,我先去办个事,回来叫你。陆行知问,一起去?老吕低头吃着饭,悠悠冒出一句,嫌你碍事啊。卫峥嵘又瞪了老吕一眼,说,慢慢吃,别噎死了!

卫峥嵘到底带着陆行知一起去了南都大学。南都大学的生物化学系实验室是南都市公安系统的合作单位。法医那边做不了的生化分析实验,就都会交给南大来做。

他们见到了老吕口中的实验室女研究员白晓芙,三十多岁,外表温柔干练,眉眼俊美,一看就是不讲废话的女知识分子。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白晓芙,将他们带来的冷藏箱里的物证样品一一取出,用记号笔标记了后放进实验室的冷藏柜,然后又在笔记本上登记好。卫峥嵘和陆行知站在一旁,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忙着。

物证都被妥当储存后,白晓芙停下手,跟卫峥嵘说,正式报告还没写好,我先大概讲一下,结果恐怕对你们破案帮助不大。被害人血液中有酒精成分,胃内容物毒理化验结果正常,没有有毒物质,机体分泌物的种属和血型都与被害人一致,没有他人的。卫峥嵘有点郁闷,问,什么都没检验出来?确定?白晓芙瞥了卫峥嵘一眼,说,对,确定。卫峥嵘在白晓芙面前仿佛换了个人,讪讪地笑了笑说,是,你就没失过手。陆行知没听过卫峥嵘这个语气说话,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白晓芙问他们,现场是个废弃的平房?卫峥嵘说,对,在老城东那,正拆着呢。白晓芙一听就说,那你们现场搜集的那些啤酒瓶子、烟头、卫生纸上的采样,交叉污染太严重,没什么价值了。你想,被害人身上都没留下物证,凶手这么小心仔细,能在现场留下烟头吗。卫峥嵘点头说,我想也不会。白晓芙柔柔地感叹道,可惜啊,现在国内的DNA检验技术还没开展起来。卫峥嵘不服气地说,不管什么技术,破案还得靠人嘛。白晓芙仿佛已经习惯了他这说辞,笑笑说,警察的自尊心别那么强好不好?技术对你们是帮助,不是替代。卫峥嵘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抬杠,马上附和,对对,你说这个什么“D安A”技术,什么时候能传到咱们这儿?不知道,五年十年总可以了吧,白晓芙说,所以我现在把这些物证都保存好,等有了DNA技术,重新检验入库,说不定很多悬案就破了呢。卫峥嵘连连点头,那保存好,保存好!冰柜够不够?我跟局里去再要一台?白晓芙说,你要能要来就要啊,越多越好。白晓芙的语气带着一点娇嗔。陆行知听出来了,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来。

卫峥嵘从实验室出来,脸上还挂着一丝浅笑,他突然注意到陆行知在看自己,又急忙把笑收了。

接下来几天,卫峥嵘和陆行知走访当晚参加了黄家杰饭局的所有人,按着名单一个一个来。这些人大都是文艺界的,不是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就是站在潮流前端的时髦男女,挺不把警察当回事。名单上的人名被一个个划掉了,警方仍没什么收获。这些人不是说当晚喝多了,就是对柳梦没印象。

走访回来的路上,卫峥嵘很烦,大骂,扯淡,都一问三不知!问陆行知还剩几个,陆行知看看名单,还有五个。他们的车开到分局大门口,突然一个女人带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拦住了车。女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对卫峥嵘怒目而视。而小男孩看到他就咧嘴笑了。卫峥嵘脸色一变,原来这女人是他前妻胡海霞,男孩是他儿子。卫峥嵘对陆行知说,你先进去,然后自己就在门口下了车。

陆行知有些诧异,只好将车开进分局大门,又听见胡海霞一声呵斥,怎么不回电话!卫峥嵘看看腰里的BP机说,该换电池了。男孩叫了声爸,声音响亮亲热,卫峥嵘笑眯眯地摸摸儿子的头。胡海霞大声交代道,明天晚上给我送回去!说完便要转身向外走,卫峥嵘忙叫她说,等等!这次我带不了壮壮,有案子。胡海霞火一下就上来了,说自己明天去进货,也带不了孩子。卫峥嵘有点儿不耐烦,当着儿子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重复说有案子。胡海霞抢白道,带着他破案去!卫峥嵘知道,一旦开吵,讲理就讲不通了,便只好努力压着火说,忙完了我给你补上。胡海霞怒上心头便又像往常一样撂下狠话,补得过来吗?这是不是你儿子?以后你别见他了!说完也不看卫峥嵘,扯着儿子的手就要走。卫峥嵘忍不住吼了一声,是我儿子!但这我想欠吗?壮壮怯怯地拉住卫峥嵘的手说,爸,别跟妈妈吵架。卫峥嵘立刻服软了,儿子的话多少有点儿戳心。

最终,壮壮跟他妈走了,走的时候还回头向卫峥嵘招招小手。卫峥嵘也强笑着挥了挥手,眼圈突然有点儿红。

7

2010年时,陆行知租住在一套小两居中,房子也就六十平方米,很紧凑,其中一间房是留给陆安宁的,供她周末来时住。

陆行知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洗漱,刷牙时,感觉眼直跳,水龙头突然也漏水了。陆行知摆弄了好一阵,用胶带凑合着先绑上了,准备有空时再修理。

这一耽误,等他赶到大队时,已经比平时晚了点儿。一进大队,陆行知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大家都在看他,眼神挺复杂。陆行知跟大伙儿解释说,家里出了点小麻烦。可显然没人在意他迟到,这气氛感觉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果然,他立刻被召唤到了老霍的办公室。除了霍局,法医老吕也在。陆行知一进来,两人就盯着他看。陆行知终于有点儿毛了,狠着心问,又发案了?霍局摇头,说,你不是在找那个板上钉钉的证据吗?陆行知脑子“嗡”的一响,最怕的还是来了。老吕把一张纸递给陆行知,上面是两个图表。老吕说,王楠楠身上发现的那根别人的头发,DNA结果出来了。

陆行知接过纸,感觉像接过了一块铁板,目光一点一点往下扫。

“检验人:吕西望”

两个并列的图表他看不大懂,反正是关于DNA的数据比照。

后面是结论,“DNA匹配相似度,99.9%。”

最后是匹配对象,名字是柳梦。

1997年那系列案件的第一个被害人柳梦,她的头发出现在了2010年的被害人王楠楠身上。刹那间,十三年前那个破旧的平房那个坐在墙边的女孩以及她残破的脚趾,在陆行知眼前飞速闪过。陆行知直直盯着“柳梦”两个字,好像要把纸看穿似的。

在陆行知一筹莫展的时候,卫峥嵘正像往常一样下厨房做早饭。他在碗里打了三个鸡蛋,搁上葱花,打匀了下油锅,手法熟练,一切有条不紊。

饭做好了,他又招呼胡海霞和儿子小卫吃早饭。相比十三年前,儿子长大了不少,今年十九岁,上高三,成绩一般。胡海霞胖了些,脸色红润,精神头不错。卫峥嵘把炒鸡蛋夹进儿子碗里,小卫呼噜呼噜吃得很快。卫峥嵘说,慢点儿,嚼匀了不伤胃。语气像个注重养生的老头儿。胡海霞说,晚上回来捎一箱奶。卫峥嵘答应了。

吃完早饭,卫峥嵘把碗盘都刷了。洗碗的时候,老婆儿子都出了门。卫峥嵘洗碗的动作很熟练,像个老牌的“家庭妇男”。他将洗好的碗盘放进水篮沥水,刚放好,却只听轻轻地一声脆响。卫峥嵘愣了一下,小心拿起一个盘子,发现盘子自己裂成了两半。

干完家务,卫峥嵘端着泡有养胃茶的保温杯,提着小手包走出楼门洞,来到一辆出租车前。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戴上白手套。现在,他是个出租车司机。早上出车,干到晚上八九点收车。开一天,刨掉油钱和份子钱,能挣两百上下。

晚上八点多,送完最后一个客人,他就把空车的牌子按了,准备在外面对付一顿就回家。开车去常去饭店的路上,他听着车载步话机里的对话,这是出租车司机常用的一个聊天工具,功能相当于现在微信的群聊,在这个频道上,谁都可以发言,大家经常聊得热火朝天。

一个师傅说,我前天晚上还打家具市场门口过呢,好多人!警察拉的警戒线不是刚撤吗,都是瞧热闹的。

另一个师傅问,破案了吗?

又一个师傅说,哪有那么快?

以后晚上拉活都当点心,偏僻的地方不去!

拒载可不敢,一投诉一个月白忙了。

遇害的是漂亮大姑娘,你一个黑胖老爷们担什么心?

听说了吗,衣服都没给人留一件……

到了一个馄饨摊,卫峥嵘关了群聊,在路边停下出租车。他下了车,拿着保温杯提着小包,朝摊主打个招呼,走到一张桌前坐下。

一旁,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坐着,正吃着一碗面。男人闻声转过身,端起碗,走到卫峥嵘对面坐下了。原来是陆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