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保佑我万事如意。双手合十发出的祈愿,究竟朝向何处?
此刻我正伫立在神社中,那么,也许是朝向此处的神明。
可是,神明又在何处?在赛钱箱的另一端,还是在天上?
抑或……
虽然一月已要过半,但这是我新年第一次参拜,也算实质上的“初诣”。
我在一座商城里的手机店工作。年尾年初,商城始终开放,所以我们没有新年假期。虽然店铺为了照顾我们,采取了轮流短时间出勤的方式,但我作为单身人士,还是把休息日让给了有家室的人,多上了好几轮班。
由于无暇帮忙准备年饭,爸妈都埋怨道:“美保你都二十六岁了还这样。”可我毕竟处在需要拼搏的年龄段,只能请他们见谅了。我从小就很喜欢摆弄高科技的东西,对这份跟手机有关的工作也很上心。
但是,由于一月的排班跟平时不一样,我一时大意,在休息日出了早班。这让我感到万分沮丧。
唉,难得有个能睡懒觉的日子,我昨天还熬夜了呀。
就这么回去有点不甘心,于是我在商城转了一圈。只不过,人总会遇到一些做什么都不顺心的日子。前不久看上的羽绒服竟然已经卖断货了。我强打起精神,又走进快餐店,却打翻薯条的番茄酱,弄脏了毛衣袖子。走进洗手间冲掉番茄酱,正要擦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忘带手帕。
今天真是太倒霉了,我这人本来运势就很一般,今天更是加倍倒霉。搞不好,这是因为我还没去初诣。神社离商城有点远,不过还是去拜一拜,顺便驱驱邪吧。
带着这个想法上路后,我突然想到了云纹咖啡馆。
顺着神社附近的河道一直向前走,穿过成排的樱花树,就能看见那家小店。店里氛围很好,店长又是个爽朗的好青年,室内装潢和咖啡杯的品味都特别好。当然,那里的咖啡和红茶也都十分美味。以前上早班都没什么机会去,但它在我心中是私藏的好店。对了,今天这么倒霉,不如在自己喜欢的咖啡馆转换一下心情吧。
我穿过了无花无叶,只剩光秃枝干的成排樱花树。
吐出的气息融入了一直裹到嘴角的红色格子纹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冻得发僵。
樱花树的枝干间露出了云纹咖啡馆的屋檐。我多想早点走进店里暖和暖和……然而,我猛地停下了脚步。
今天是星期一,如果没记错,是云纹咖啡馆的定休日。
果然很倒霉,要是早点想起来,我就不至于白走这么远了,怎么非要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呢。
我长叹一声,正要转身离开,咖啡馆的门却开了。
我定睛一看,走出来的是个超短发的女性,正在朝我靠近。她看起来比我年长一些,染成灰棕色的头发的光泽异常美丽。
“那个……”
她擦肩而过时,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细长的凤眼看向我。
“云纹咖啡馆,不是休息吗?”
她先是“啊”了一声,然后笑了。
“虽然是休息,但是也开门啊。不如去看看吧?”
听来无比舒心的烟嗓。哇,真的好棒。我正暗中感慨时,她已经走远了。
我依言走到店门口,透过窗户往里窥看,吧台和座席都有稀稀拉拉的人影。
抓住门把手的那一刻,我注意到门上的招牌。原本用日语拼写的ma-buru cafe(marble cafe,即云纹咖啡馆),-buru被人用白色胶条贴上,用黑色马克笔改成了ccha。这么一改,就成了maccha cafe(抹茶咖啡馆)。
抹茶咖啡?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若这是重新开张,招牌改得未免过于草率了。我带着疑惑打开门,一个小个子的大叔探出头来。
“请进。”
我注意到他脑门上的大黑痣,想起自己在云纹咖啡馆也见过这个人,那个爽朗的店长管他叫“老板”。不过他只是坐在吧台翻看体育报纸,丝毫没有工作的迹象,我便猜想那只是个绰号。
黑痣大叔……老板开口道:
“今天这里是抹茶咖啡馆。要是不讨厌抹茶,那就请进吧。”
我很喜欢抹茶,抹茶拿铁、抹茶布丁、抹茶冰激凌。我仿佛遇到了救赎,激动地走进店里。
除了老板,店铺角落的座位坐着一对情侣,吧台位坐着一个身穿藏蓝色和服的男性。我在靠近吧台的餐桌位落座,脱掉了外套。
别的且不说,我总算是从户外的寒冷中缓过来了。我的身体、舌头和双眼,都在渴求着温热甜美的粉绿色抹茶拿铁。
“欢迎光临。”
穿和服的人给我倒了一杯水,放下菜单。厚纸板上叠放着一张和纸,用毛笔字写道:
浓茶 一二〇〇日元
薄茶 七〇〇日元
都带和果子
我有些迷茫。
我本以为菜单上会有抹茶拿铁或抹茶布丁,看来这里的抹茶是正经抹茶。
“呃,只有这些吗?”
“是。”
这人明明来给我点餐,却面无表情地盯着远方。仔细打量之下,他下巴线条纤细、鼻梁挺直,也许比我大个五岁。而且他穿和服的姿态泰然自若,有点少爷气质。
少爷依旧没用正眼看我,等着我点餐。我垂眼看向菜单,虽然没有布丁,和果子也不错。我不太明白浓茶和薄茶有什么区别,肯定是贵的更好喝。我暗自鼓励自己:反正刚去初诣过,不如奢侈一把,就当祈祷新年好运吧。
“那我要浓茶。”
说着,我抬起头,迎面撞上了少爷的目光。那一刻,他飞快地扭开了脸,嘀咕了一声“浓茶是吧”,继而匆匆走进了吧台。
不用那么抵触吧。我被他冷漠的态度深深刺痛,心情顿时阴沉下来。早知道就不来了,这样想着,我看了看周围。
老板在吧台上摊开了体育报纸,还是跟上次一样。
情侣在低声说话。刚才远远一看,我以为他们很年轻,现在仔细打量,那两个人好像都三十多岁了,各自左手的无名指上还戴着戒指,原来是夫妻呀。
真好啊,彼此信任的稳定关系,我将来是否也能遇到这么一个人,跟他相爱,像他们那样……
我正陶醉地看着那对幸福的夫妻,老板突然凑过来对我说:
“你围巾掉了。”
啊——我低头一看,原本搭在腿上的围巾果然掉了。我拾起围巾后,老板又搭话道:
“你常来我们这儿吗?”
我们这儿?那他果然是这里的老板了。
“只是偶尔来,今天来到这里才记起是定休日,原来这里还搞限期一天的抹茶咖啡馆啊。”
“嗯,定休日和下班后经常搞些活动。”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云纹咖啡馆虽然很棒,但从来不打广告,也不在社交网络上宣传。
“平时都不在主页或者社交软件上发通知吗?要是有活动,宣传一下肯定有更多客人吧。”
老板勾起一边嘴角,哼笑道:
“客人不知怎么的就走过来了,或是本来不知道却阴差阳错地来了,这样不是更有趣吗?就像你这样。”
“缘分,是这个意思吗?”
“嗯,算是吧。”老板听了我的话,竖起食指说。
“无论对人还是对物,只要遇见了,就是有缘分。缘分就像种子,无论再小、再不起眼,只要发芽长大了,都能开花结果。到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那些果实的种子原来竟这样渺小。”
我想到那件没能买成的羽绒服,反驳道:
“可是有些相遇一闪即逝,没法开花结果呀。”
“那不是没有缘分,因为哪怕只见一面,也算是有缘分。比如嗑葵花子,它会成为身体的养分,而嗑瓜子这个经验也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延续到未来。”
葵花子,我歪着脑袋想,自己还没吃过那东西呢。这时,老板嘿嘿笑了。
“不过今天搞这个活动不是为了赚钱,而是闹着玩的,所以客人多少都不要紧。欢迎来到星期一的抹茶咖啡馆!”
真的是闹着玩吗?
我正忙着思索,少爷托着黑漆盘走了过来。
“久等了,您的浓茶,和果子是寒牡丹。”
他的口音听着有点靠西边,也许是关西出身。
那个叫寒牡丹的和果子是粉红色的雕花点心,宛如荷叶边的花瓣中央露出了黄色的花蕊。
“真好看啊,在严寒中顽强绽放的感觉太棒了。”
老板说完,又缩回吧台里面看报纸去了。
夫妻站了起来,少爷走向收银台。夫人看了看收银台旁陈列的茶包,选了一盒。他们离开后,店里只剩三个人。我又细细欣赏了一会儿可爱的花朵造型的和果子。
旁边的浓茶恰如其名,是一碗深绿色的茶水。我双手捧起茶碗,发现茶水质地浓稠,宛如油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茶。
这么贵的茶一定很好喝吧。抿到茶水的瞬间,我忍不住拿开了茶碗。
呸——我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声音,尽管并不大,但在没有其他客人的店里还是显得异常响亮。
太浓了,这已经无法用苦或者涩来形容。它的味道过于刺激,以至于我不知如何表达。老板笑着说:“要先吃一口点心。”我慌忙拿起小叉,切了半块寒牡丹放进嘴里。本来还想优雅地享用这块点心,现在实属无奈。
先让寒牡丹滋润了口腔,我再度发起挑战。原以为自己能比刚才更能容忍茶水的苦涩,多少理解其中的韵味,但这实在是太难了。我翻着白眼,难以忍受这样的折磨,但考虑到一千二百日元的高价,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当我停下来大口喝水时,吧台上响起了电话铃声。少爷慌忙拿起了智能手机。
“哎?嗯?”
见他一脸焦急地戳着屏幕,我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往上划拉就行了。”
“划拉?”
少爷求救似的看着我。
“按着画面,轻轻往上一划拉,就好了。”
少爷似乎成功接通了电话,如释重负地跟对方聊了起来。
“嗯,嗯。不是,我没有打给你。”
这是没用过智能手机的人常有的反应。不会接电话,一不小心就碰到什么地方给别人打了电话。
我把剩下的半块寒牡丹放进嘴里,拼上老命喝干了浓茶。
这明明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起来而选的高价套餐啊,今天真的好倒霉。
少爷挂掉电话后,老板问了一声。
“你父亲?”
“是的。好像是这东西自己给他打了电话,然后他就回电了。”
少爷气愤地指着智能手机。
“我两周前把翻盖手机换成了这玩意儿,实在是太难用了,气死人。它总是要我更新什么东西,结果更新完应用就变了,反而不好用,我买的明明是最新款啊。”
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忍不住说:
“智能手机其实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不完整的状态。”
少爷和老板同时转过头来。
“我的工作跟智能手机有关,每天都会这样想。智能手机这个行业一直在变化发展,一会儿有新的病毒,一会儿信号不稳定,一会儿客户的需求有改变。为了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智能手机也必须一直进行细微的改动。”
老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趁势继续道:
“很遗憾,更新有时的确会导致不良反应,但是用长远的眼光来看,智能手机本身就是在不断的试错中渐渐变好的。无须更换主体就能有全新的操作体验,功能越来越广泛,我认为这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就像手机有了生命一样。有时我甚至会想,这家伙真可爱。”
说到这里,我突然回过神来,捂住了嘴巴。
讲太多了,每次涉及智能手机我就会这样,真是个坏习惯。
少爷垂着眼,平静地说:
“要来点薄吗?”
“薄?”
“就是薄茶,一般人熟悉的那种带泡沫的抹茶,那个应该很好入口。为了感谢你教我接电话,算我请你喝的。”
这时,老板看了我一眼,轻飘飘地说:
“你要看看点茶吗?”
“可以吗?我想看。”
我激动地探出身子,少爷微微点了一下头。老板叠起报纸笑了。
“不错不错。你知道吗?人越积极越走运。”
“那是谁说的格言?”
“我说的。”
老板留下这句话,夹着报纸走向了报刊架。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片刻之后,少爷拿来了托盘和水壶放在桌上。托盘里装着茶碗、竹制茶筅、茶勺和茶筛。
茶筅的尖端有点湿润,茶碗似乎已经预热过了。
“那我开始了。”
少爷先用形状宛如大号掏耳勺的茶勺挖了一勺半抹茶粉放进茶筛,再用茶勺背面仔细筛细粉末。然后,他在筛入茶碗的抹茶粉上注入开水,拿起茶筅。
“按照前、后、前的顺序点茶,像写M。”
“M?你是说英文字母M吗?”
“是的。”
听了我的话,少爷有点愣住了。我又抛出了疑问:
“那在人们不认识英文字母的时候,比如千利休他们是怎么解释的?”
少爷忍俊不禁。
“怎么解释的呀,我还真没想过。”
哎。
这个人原来还有如此可爱的表情啊,他应该多笑笑。
我心中涌起一股冰激凌化开般的甜腻甘美。哇,这种心情是什么?
少爷拿着茶筅飞快地划拉了一会儿,轻轻抹了一下表面除去大的气泡,接着又划拉起来。
“最后像画‘の’一样缓缓提起。”
他把茶筅移动到中心,笔直地提起后,一脸高兴地说:
“说不定千利休也说‘の’呢。”
他终于肯看着我了,但是这回我反倒无法直视他,忍不住挪开了目光。
少爷又转进吧台,端着和果子回来了。“这是雪兔。”他报了名称,把和果子放在托盘上。那是个可爱的白色糯米果子,长相颇似雪山上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我先细细品尝了雪兔,然后饮下薄茶。真美味,点心的甘甜清新优雅,薄茶的香气沁人心脾,果然按照这个顺序品尝,和果子与抹茶最能衬托出彼此的味道。
我的心总算柔软地落了地,使我长出了一口气。
“谢谢你的款待,我真的很高兴。我这人运气不好,总是倒霉,今天也搞错了上班时间,没买到想要的羽绒服,还把番茄酱弄到衣服上,简直太倒霉了。”
少爷静静地听完,略显疑惑地歪着头说:
“这与其说是倒霉……”
“嗯?”
“更应该说是笨手笨脚吧?”
他的表情好认真。本以为跟他稍微亲近了一些,没想到他竟说出了这么一针见血的话。他是不是真的讨厌我啊?我正胡思乱想着,少爷又开口了:
“你运气并不差呀。就说工作吧,你能这么热情地谈论一件事,还在做与之相关的工作,这不就特别幸运了吗?能得到你的爱惜,智能手机肯定也觉得很幸福吧。”
智能手机,觉得幸福?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智能手机能感觉到我的热情,因为我而高兴——此时一个旁观者认同了这点,我突然感到心潮澎湃。
对呀,我只是有点笨手笨脚,就是呀,我并不是不走运。难以抑制的笑容背后,紧跟着滚烫的泪水。因为我很高兴,太高兴了。
我在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想擦掉脸上的泪。啊,我今天忘带手帕了。
这时,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手上拿着叠得方方正正的深蓝色手巾。少爷别开头,满脸的不高兴,仔细一瞧,他的耳朵都红了。
“谢……谢谢你。”
我接过手巾,少爷转头对老板说:“我去扔垃圾。”然后走了出去。
手巾角落用白丝绣了个“吉”字。这是什么呀?开运物品?
“哦?原来他用了我给的礼物啊。”
老板看完报纸,又拿起了杂志。
“那上面绣了名字。吉平的吉,一看就很吉利对不对?他啊,是福居堂茶叶铺老板的独子,福居就是福气居家的福居,福居吉平,你说这名字像不像幸运长了两条腿?”
吉平,原来他叫吉平先生。
忘带手帕真是太好了,我暗自高兴,随即陷入了沉思。
如果买到了羽绒服,我可能因为提着大件不方便,就直接回家了。再说,如果今天没搞错排班,我也就不会来到这里。也可以理解为,多亏我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才有幸来到了抹茶咖啡馆。那不就是说,我运气特别好吗?
下次来这里,还能见到他吗?
我问老板:
“什么时候还有抹茶咖啡馆呀?”
“嗯?只有今天呢。福居堂在京都,吉平君因为要替他父亲参加会议,才第一次来了东京,明天就回去了。”
这样啊,原来只有这一次啊。
你瞧,果然很倒霉。
我正要沮丧,却改变了主意。
如果还想见到他,只要行动起来就好。今天我来到这里,一定是得到了缘分的种子,我只要努力让它发芽长大就好了。
我假装以手托腮,双手撑着下巴悄悄合十,默默祈祷。
希望以后还能见到吉平先生,希望好运降临在我头上。掌心相合,我对着自己的体温,注入了祈愿。
没错,愿望就该注入自己的手心里。
“不过啊。”
老板翻着杂志说。
“他们家要在东京开分店,由他当店长。今年春天他就要搬过来了。”
注入掌心里的祈愿,抽出了娇嫩的细芽,我紧紧握住了手。
别担心,我是最走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