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洲人从哪里来:破解美洲人类起源之谜的科学冒险
- (美)珍妮弗·拉夫
- 5530字
- 2023-09-05 15:06:47
译者序
也许这是一本伪装成科普书的侦探小说。
珍妮弗·拉夫博士为我们讲述了一桩惊天大案:美洲人到底从哪儿来?同本格派[1]侦探小说一样,案发地点是一处相对封闭的空间,嫌疑人有二十多个;随着情节深入,随时有新线索冒出来,也不断有老证词被证伪或被发现有误。同推理小说不一样的是,这个案子由人类学部门、考古学部门和遗传学部门联合行动,台前幕后出场的侦探更是数以千计,粗看有人类学家、考古学家、遗传学家、博物学家、解剖学家、历史学家、语言学家,细分下来还有体质人类学家、生物人类学家、牙齿人类学家、生物伦理学家、地质考古学家、水下考古学家、人类遗传学家、计算遗传学家、古基因组学家、古生物学家、古文物学家、古生态学家、古气候学家,甚至还有哲学家、神学家和政治家。他们个个都是权威人士、业内大佬,分属不同武术流派,各掌握一门绝技。当然,也不乏伪科学家和种族主义者混在里面捣乱,大放厥词。
美洲原住民起源于何处?这个问题从15世纪末西方人发现新大陆起就存在了。因为《圣经》中并没有描述美洲原住民的只言片语,所以当时人们只能翻故纸堆,试图用经院派的哲学思辨来回答。如果从美国考古学之父,也是美国国父之一托马斯·杰斐逊算起,人们以科学手段“侦查”此案则已经有200年左右的历史了。从那时起,无数科研人员或深入极地、雨林,或探入水底、洞穴,或风餐露宿于荒郊野岭,或日夜蛰伏在实验室内,收集到海量数据和证据。尤其是近几十年来,随着遗传学的迅猛发展,科学家取得的成果超过了以往之总和。
希望上面一段话不会让读者打退堂鼓。尽管破解美洲人起源之谜是一项极其专业的工程,但深奥的理论知识和错综复杂的线索在作者笔下丝毫不显晦涩。这本书深入浅出,生动描绘出美洲原住民祖先气势磅礴的迁徙史。现在,所有证据就摆在读者面前,读者不必劳师远征,便可以像大侦探波洛一样,舒适地躺在安乐椅中,动用“灰色脑细胞”(灰质),花上两三个夜晚,跟随作者来一次上下十万年、纵横两万里的智力冒险。
然而,同普通侦探小说不一样的是,该书直到最后一页也没有破案。文中大案套小案,新案接旧案,洋洋洒洒描述了二十多个“嫌疑人”,包括但不限于:“筑丘人”假说、“克洛维斯第一”假说、“梭鲁特人”假说、“单次迁徙”模型、“双拨次迁徙”模型、“三拨移民”假说、“海藻高速公路”假说、“处女地”假说、“内陆迁徙路线”假说、“走出日本”假说、“美洲冰川人”理论、“多次走出非洲”理论、“过度狩猎”假说、“泛白令传承模式”假说、“德纳里第一”假说、“多次迁徙”模型、“失败移民”假说、“旧石器时代聚居”模型、“白令停顿”假说、“走出白令”模型、“跨太平洋迁徙”假说等等。这些理论模型有的针锋相对,有的互为补充;有些已经被彻底排除,有些仍争议不断。我们的侦探从来没有停歇,正孜孜不倦地收集新线索。可以肯定还会有新“嫌疑人”浮出水面,挑战大侦探的智力。
所以,你如果想在这本书中找到结论,那可能就要失望了,这不是一本给你答案的书,而是提出问题的书,分析线索的书,鼓励你独立思考的书。正如书中所说,“哪种美洲人类迁徙模型最具说服力,将取决于你如何权衡和解释目前有效的证据”,“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因为当我写下这句话时,美洲的遗传故事仍在向我们徐徐展开”。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终将破解谜团;也许穷极一生我们也无法破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朝着真相前进就是最大的胜利。
这本书除了讲本格推理故事外,也带有社会派侦探小说的风格。科学固然客观,但科学界毕竟还是由科学家构成,就是一个江湖。有学阀打压不符合其口味的新理论,有败类公然为种族主义张目,有小人不择手段,不惜伤害原住民来做研究。作者甚至认为,整个美国考古学和遗传学都是有原罪的,并不惜花费大量篇幅来揭露这段历史,反省自身。对于作者的正义立场,我甚为敬佩和感动。
在严肃讨论之中,作者也不时调侃科研有多么困难,找到好工作多么幸运,申请项目资金多么不易,取得成果与否还得看运气(因为首先要能从古人遗骸上采集到DNA,也就是脱氧核糖核酸,这个概率并不高)。我的妻子也是一名学者,她也常常向我吐诉工作之艰辛,看来科研工作者在哪里都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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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纯粹从侦查的角度看待美洲人起源的故事,也不过就是有趣而已,书中讨论的那些案例、假说充其量就是精彩的文献综述罢了。一本真正的科普好书不应该只是简单地告诉读者历史上发生了什么,科学上有了哪些进展,或者用通俗易懂的文字把理论复述一遍,而是要告诉我们秉承科学精神的科学家是如何凭借科学思维,以科学方法来进行研究的。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书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遗址“有效性”这个概念。有些考古学家挖出一处遗址,经年代测定后便宣布距今多少多少年。但这才是刚刚开始,即便学者的人品无懈可击,即便他曾有辉煌的研究成果,也必须拿出无可置疑的证据证明遗址是“有效”的。具体而言,就是遗骸和古器物出土的地层没有被扰动,没有混入其他物品以至于破坏了测年准确性。(更何况确实有人造假,比如日本“考古学家”藤村新一。他自己偷偷埋石头,然后大言不惭地宣称挖到了70万年前的石器,比我国出土的北京人年代还早。脸皮之厚,贼胆之大,无出其右。)如书中第二章介绍的梅多克罗夫特遗址,批评者曾经用煤层污染、地下水渗入、冰川气候等理由质疑发掘团队提出的“有效性”检验标准。但团队负责人一一解答、反驳,最终捍卫了科研成果。推而广之,所有科学研究都应该接受专家团队的灵魂拷问,经历科学共同体的公开审查。毕竟,谁主张谁举证,“不同寻常的观点需要不同寻常的证据”(卡尔·萨根)。该书的高频词非“证据”莫属,一共出现了约200次,几乎每一页都有,可见证据的重要性。作者更是明确写道:“科学不是建立在‘可能’和‘也许’的基础上。模型必须基于现有的证据来搭建,而不是你希望拥有的证据。”
如果证据被推翻了,或者有瑕疵,也不要紧,只要坚持科学态度,接着寻找证据,再提出假说即可。作者写道:“所有的科学家都必须承认,我们可能出错。很可能5年、10年或20年后,本书就会像其他书一样过时。而这种可能性正是在此领域工作的意义所在。”
当然,科学家们不仅仅“拆台”,合作才是主流;其实从广义上说,“拆台”也未尝不是一种合作方式,可以及时止损,避免更多人误入歧途。该书以“三拨移民”假说为例,说明了“多个学科是如何携手工作,相互检验对方的假说”。作者还引用遗传学家埃默科·绍特马里的话:“但愿总有富有创造性的人提出新模型,但愿总有科学家通过检测,让我们得以选择最可能正确的理论。”我想这就是科学家的可爱和伟大之处。他(她)们从来不害怕丢脸,从来不怯于承认错误,从来不惮于接受新理论。科学就是这样循环上升、向前进步的。真理也许会迟到,但终究离我们越来越近。也许某一个或几个科学家固执己见,但科学共同体永远会采纳可靠的新证据,毫不迟疑地抛弃错误假说,拥抱相对正确的新理论(也许以后依然被证明是错误的)。
现在的科普宣传似乎有一种把科学绝对化、神圣化的倾向,而这是非常危险的。事实上,科学家得出的错误结论远比所谓的正确结论要多得多。即使是现在,也没有哪个科学家敢说某个理论就是绝对真理。就算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恐怕也只是特定条件下的良好近似罢了。读罢该书,读者可能会觉得怎么通篇都是这个假说被否定,那个证据不可靠,检测置信度有问题,等等,一句准话都没有。其实,这种自我否定才是科学最宝贵的精神,也是科学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内在动力。
该书的价值不仅仅是讲述了一个生动的故事,它还通过案例教会了我们科学方法论。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即使不是学者,也可以掌握科学这件利器,用以指导我们日常的生活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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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书涉及的第三个主题可能就比较沉重了:科学伦理。
在美洲考古学和遗传学领域,科学家曾经以科学为名,肆无忌惮地开掘、盗取原住民祖先的坟墓和遗骸,而古代和当代原住民作为被研究对象,不仅未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蒙受打击和羞辱。这一过程又大致分两个阶段。早期,白人殖民者研究美洲人类起源问题,既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也是出于压制原住民部落主权,攫取其土地的需要。他们把古人的遗骸等同于三叶虫标本,并强调种族概念,“不仅侵占他们(原住民)的土地,还试图破坏其身份认同,限制原住民语言的使用和传播,把儿童从亲人身边带走,塞进寄宿学校,强迫实施同化教育”。现代,随着学界竞争越来越激烈,很多科学家希望“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对尽可能多的北美古代人类基因组测序”,于是出现了一些违背原住民意愿和利益的项目。更有学者以欺骗手段得到原住民DNA,在对方不知情或未授权的情况下展开研究,这就更谈不上沟通与合作了。
原住民当然会予以反击,那就是远离乃至坚决反对遗传学研究。于是很多人,包括普通公众认为原住民“反科学”。其实不是他们“愚昧”,而是曾经被深深地伤害过,根源还是科学界的傲慢和偏执。结果是,在美国这样一个遗传学极其发达的国家,可供研究的原住民基因组却少之又少。对于这样的双输局面,作者总结说,“我们在探寻知识之旅中必须自我反省,不可脱离科学所处的社会环境而奢谈进步”,进一步提出“要为过去犯下的罪错和不择手段的研究方法承担责任,要为先入为主的种族和社会偏见承担责任”。
对科学家而言,科学曾经如此纯粹。他们并不在意发现可能导致的结果,只对探索真理感兴趣。然而,自从他们掌握了原子的秘密,能够编辑基因,创造出超越人类大脑的AI(人工智能)后,科学研究就必须考虑伦理问题。
“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这个逻辑在科幻小说设定的极端环境下也许是成立的,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欲速则不达。无视伦理的科研活动,不仅终将遭到世人唾弃,而且很难取得真正有价值的成果。抛开功利主义不谈,即便科学讲究客观理性,不带感情,科学家也应该做有温度、有良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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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对作者的一些观点也不能完全苟同。比如作者写道:“我觉得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让所有对美洲人类历史有兴趣的人都能接受,但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认为必须达成统一才能理解过去。正是生长了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树木,历史森林才因此更加健康美丽。”然而,真相只有一个,真理之树只有一棵,这种“调和主义”我并不能认同。另外,作者似乎过分拔高原住民口述历史的科学地位。口述历史无疑具有文化层面的宝贵价值,也能给予科学家一定的参考,固然应该得到尊重,不过如果口述历史和科学证据相矛盾的话,科学家应该毫不犹豫地摒弃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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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主题是美洲人从哪里来,虽然趣味横生,但毕竟是别人家的故事。读完之后,我想很多读者也许会萌生同我一样的好奇,脱口发问:“中国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读中学的时候,历史课本说远古时代,中华大地先后生活着元谋人(距今约170万年)、北京人(距今约70万年到20万年)、山顶洞人(距今约3万年)等早期人类。虽然没有明说,但我自然而然地认为当代中国人就是这样一脉相承而来的。上了大学以后,我听说了所谓“夏娃理论”,即根据只能从母系血统继承的线粒体DNA溯祖,所有现代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女性祖先,她生活在大约20万年前的非洲,这位女性被称为“夏娃”。距今约10万年到6万年前,“夏娃”的后代,即现代智人走出非洲,并彻底取代了遍布其他大洲的早期智人。元谋人、北京人、山顶洞人等等我们耳熟能详的古人类原来不是中国人的祖先,跟我们没啥关系啊!虽然这个“单地起源说”让我颇受冲击,但面对科学证据,我也只能无条件接受。很久以后,我再次接触到这个话题时,才知道我国科学家早就提出了“多地区演化说”。也就是说,生活在中国(以及世界其他地区)的现代智人是从本土直立人演化而来的,与来自非洲的那批智人有过基因流,但绝不是被他们“消灭”的,而且我们的证据也很充分。这个问题比之美洲人起源问题恐怕更复杂了,甚至还掺杂了点儿政治因素。比如有西方科学家认为“多地区演化说”带有民族主义色彩,而亚洲科研人员反斥对方有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倾向。“多地区演化说”的主要证据还集中在考古学方面,不过一旦找到年代超过10万年的古人类DNA,只要测序后发现其与当今中国人存在继嗣关系,那么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我万分期待这一幕早日出现。当然,不管哪一方占优势,归根结底还是两个字——证据。读完这本书后,我相信各位读者一定会无条件支持证据最可靠、最充分、最直接的那个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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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这本书后,我想请您闭上眼睛,在脑海中绘制一张东北亚和美洲的地图。想象一下,一小群人类依靠聪明才智和稍纵即逝的运气,在最可怕的冰期幸存了下来,然后进入美洲,一路冲到最南端的火地岛,从此繁衍开来,生生不息。请再把目光聚焦于亚欧非三个大洲,10万年到6万年前,现代智人走出非洲,同欧洲和亚洲的早期智人融合,形成现代人类。不管我们的外貌差别看上去有多么大,但在基因层面上,全世界80亿人口几乎一模一样,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兄弟姐妹。200万年前,总算有点儿人样的直立人率先走出非洲,30万年后,来到中国的元谋人,也许就是我们的祖先。600万年前,“人猿相揖别”,人类和黑猩猩从此走上了不同的演化道路;300万年前,人类进入旧石器时代,当时只会打制最粗糙的石器,而现在,我们已经能够制造无比精密复杂的火箭发动机和光刻机;几十万年前,人类只会通过钻木取火,而现在,我们已经能够启动核聚变,点燃了人造恒星,未来更有望实现可控聚变。没有神仙给我们提示,没有外星人暗中点拨,所有的成就都是人类凭一己之力达成的。这是一段多么波澜壮阔的历史啊!
在这个内卷时代,在很多人不得不苟且过活的今天,读完这本书,闭目静思,漫游在宏大的时空之中,突然间也许会平静下来。
张炜晨
2022年9月12日
[1] 本格派是日本侦探小说流派,作品注重逻辑推理,破案过程环环相扣。江户川乱步是该流派代表作家。——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