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他就是个抢劫犯”

1914年7月,著名古文物专家、美国科学促进会成员、美国人类学协会终身会员乔治·古斯塔夫·海伊(George Gustav Heye)因盗墓罪指控而受审。

海伊收藏了大量美洲本土文物,其活动确实对诸多坟墓造成了破坏。海伊及其合作伙伴,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乔治·H.佩珀(George H. Pepper)率领工作人员一直在发掘一个土丘,搜寻古器物。这座“老明尼斯克墓地”(old Minisink Graveyard)位于美国新泽西州萨塞克斯县(Sussex County)特拉华河(Delaware River)岸边,靠近蒙塔古镇(Montague Town),是考古学家和当地人都熟知的芒西-莱纳佩人(Munsee Lenape)的安息之所。他们是特拉华和莫希干(Mohican)印第安人的祖先。

海伊的行为在那时并不罕见。那个年代的“科学人”(men ofscience)通常可以毫无顾忌地从美洲原住民墓地中拿取物品和骨骼。他们用自己的资金建立庞大的收藏库,将藏品用于教学、科研,或在博物馆、大学、世界各地的博览会上展出。这些藏品将在人类学和考古学领域发挥至关重要的学术、专业教学和公共教育等作用,并一直持续到今日。1916年,海伊创立美国印第安人博物馆,将自己收集的文物,以及其基金会资助的考古学家们的工作成果收藏于内。[27]这些博物馆藏品有着巨大的科研价值,但收集过程也对原住民族造成了不可估量的伤害。[28]

海伊和同时代的人并不认为古人的后嗣有理由反对他们掠夺、侵吞、亵渎其祖先的遗体。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优先考虑科研目的,况且他们还认为,随着遗址和墓地因移民开发农业和人口扩张而遭到破坏,“抢救”正在“消失的印第安人”的遗体和物品是他们的责任。[29]

一般情况下,打扰美洲原住民墓地的平静并不会受到惩罚。海伊是极少数因此而被捕的人。海伊和佩珀在他们的发掘报告开头就对这段历史进行了一番讨论,并指出这一案件的司法过程“将对未来美洲考古学研究者产生影响”[30]。他们被指控违反了《新泽西刑法》第148条,该条款禁止“以解剖、出售为目的,或出于纯粹的有意漠视,而将任何死者的尸体从墓穴或棺椁中移出”。海伊被苏塞克斯县特别法庭定罪,罚款100美元。[31]1914年,新泽西州最高法院又推翻了此项判决。该法庭指出,由于海伊移出遗骸并非出于解剖、出售的目的,或“纯粹的有意漠视”,而是为了科学研究,因此其行为不属于《新泽西刑法》第148条的禁止范围。然而,尽管新泽西州最高法院不认为他对遗体存在“有意漠视”,但也指出,“原告的错误行为可能有损斯文”[32]

讽刺的是,海伊对从老明尼斯克墓地挖掘到的人类遗骸实际上没有任何特别的兴趣。他对坟墓里的随葬品要重视得多。有报道称,此前在该墓地出土了雕刻精美的装饰品,海伊希望借此丰富自己的收藏。

由于海伊对从坟墓中挖出的骸骨不感兴趣,于是他把它们转交给了阿莱斯·赫尔德利奇卡(Aleš Hrdlička)。他是一门新兴学科——体质人类学领域的著名学者,也是华盛顿特区史密森尼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馆长。赫尔德利奇卡本人曾监督制作大量来自世界各地的骨骼标本。据估计,史密森尼自然历史博物馆收藏的骸骨时至今日约有33 000具。[33]美国各地许多机构也建立了类似的藏品库。

这些骸骨来自像海伊这样的考古学家(他们将挖掘工作中出土的骸骨捐献了出来),来自希望赚钱的业余收藏家,来自原先的拥有者(或希望在死后捐献遗体的个人),来自其他机构(如将解剖训练列为学生课程之一的医学院),来自民族学家(他们在世界各地进行研究时偶然获得了一些骸骨)。其他骸骨来自部落和个人,他们允许赫尔德利奇卡从他们的安葬地收集人类骸骨;也有的来自赫尔德利奇卡利用史密森尼学会资金赞助的或他自己领导的探险队。与博物馆收藏的文物一样,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类骨骼藏品为生物人类学提供了大量研究样本,为我们了解过去的族群、人类骨骼差异、人类发展、疾病,以及该领域涵盖的无数其他课题做出了无可估量的贡献。例如,学者们通过史密森尼学会的特里藏品库(Terry Collection)、霍华德大学的科布藏品库(Cobb Collection)、克利夫兰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哈曼-托德藏品库(H aman n-Todd Collection)等,研发出识别年龄、身材、性别和血统的方法,在法医学领域大显身手。[34]藏品还帮助研究人员了解疾病和创伤如何对骨骼造成损害,从而更好地重现古人的生活。

但是,许多人对存放和继续利用这些遗骸所产生的伦理问题提出了担忧,特别是考虑到骸骨的收集过程并不恰当,而且它们所代表的人群对此也很敏感。[35]

许多美洲原住民族不同意让祖先的遗体受到打扰,并认为将它们用于教学和研究侵犯了他们尊崇死者的传统信仰,也冒犯了神圣的人类遗骸。尼什那比族(Anishinaabe)学者德翁德尔·斯迈尔斯(Deondre Smiles)在一篇最近发表的文章中写道:“他们将美洲原住民的遗骨视作研究对象,只要能产生科学成果就有利用价值。没有人关心挖掘遗骸可能会给族群造成深重的心理创伤和情感伤害,更不用说拒不归还了。还有人未经族群完全同意,甚至在族群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从族群那里收集材料和数据。”[36]

在所有人看来,即使以20世纪早期的标准来衡量,赫尔德利奇卡也只是一个平庸的考古学家。他的挖掘笔记记得很马虎,没有记录足够的环境细节;他只为丰富自己的藏品而收拣颅骨,却随意丢弃其他文物,破坏了经过安葬仪式而保存下来的原住民祖先遗骸。与大多数同时代人一样,赫尔德利奇卡并不在乎继嗣族群尊崇其祖先遗体的愿望和他们的感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在考古学及体质人类学领域所造成的破坏无动于衷或一无所知。他一方面抱怨早年的欧洲聚居者在“参观”墓地时洗劫了一番,还破坏了现场,另一方面却这样评价他自己的颅骨藏品:“科学研究凌驾于一切之上,这真是很不寻常。”[37]

虽然没有20世纪早期特拉华人和莫希干人对海伊、赫尔德利奇卡的挖掘活动持何种反应的记录,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看到祖先被人从土中挖出来,就算是出于科学目的,也绝不会认可。当然,现今的部落成员也是如此。

“对我来说,他(海伊)就是个抢劫犯。”斯托克布里奇-芒西队群(Stockbridge-Munsee Band)的谢里·怀特(Sherry White)对我说,“如果现在还有人这么干,就要去蹲监狱。”怀特已担任斯托克布里奇-芒西队群的部落历史守护官20多年。他与特拉华部落和俄克拉何马州阿纳达科(Anadarko)的特拉华族成员合作,将部落祖先的遗骸和随葬品从赫尔德利奇卡的藏品中移出来,物归原主。他们现在被重新安葬在一个安全的秘密地点,终于得以安息了。[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