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气预报提醒明天夜里有台风登陆龙海,今夜龙海市的夜空依旧是一望无际的清澄,江眠抬头望去,几颗遥遥悬着的星点仿佛与她亲切对视。

小区单元楼下面,站着一对人,是安律师和她的校长前夫。

今晚安莉是清澜出差回来顺道过来看看江眠,同时给她带了好几袋子的礼物,可怜江校长连一根草都没有。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离婚的夫妻便如同陌生人,但母女总归是母女,有天然的血脉相连。

只是,不知道底下这对“陌生人”在说些什么呢?

江眠坐在卧室靠窗的飘窗台,歪着头看向底下这对Divorced couple,安莉穿着黑色职场套装,高跟鞋,长发剪短到及耳,原本离婚前温婉的贤妻良母穿上一身利落的女士西服,站在人高马壮的江之河前面,已经没有半分失势。

反而她家江校长,条纹衬衫短袖,老式西装裤,皮带外扣,一手公文包,一手保温瓶,一如既往的中年直男风装扮……

夜风习习,两人站在小区草坪旁,蚊子多得有些恼人。一块聊了两句女儿的话题,安莉想起刚刚女儿买回来的感冒药,开口问:“眠眠是不是感冒了?”

为什么问江之河,因为前面她也问了眠眠,但眠眠告诉她没有,说是买来有备无患。可是,作为一个妈妈,尤其是不跟女儿生活的妈妈,对女儿的关心往往是缓不济急还无从下手。

“眠眠感冒了?”江之河有些不相信,对妻子,喔,不,前妻说,“没有吧,傍晚去学校还挺精神的。”

江之河这样一说,安莉就知道江之河也不太清楚女儿情况,面上自然一沉。

结果,江之河还相当不要脸地来了一句:“前两天我倒是感冒了,眠眠回来那晚我就是……”

咳,安莉没听江之河说下去。手机响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的号码说:“我走了,等会上楼还是给眠眠量个体温吧。”

“……好。”

“眠眠有什么情况,麻烦及时跟我说。”

“……好。”

“辛苦了。”

这句辛苦,江之河慢了半拍回答,望着安莉这双要与他划清界限的眼睛,强调一句:“照顾自己的女儿,不辛苦。”

如果,江眠听到楼下这两人聊天内容,绝对脑袋一转,撇撇嘴角发出一道不屑的切。

安莉要走了,江之河开口说:“我送你。”

“不用了。”

江之河还是送前妻安莉到小区后面门口,然后发觉安莉不是跟他假客气。小区后门停了一辆奔驰车,车窗落下来,里头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朝着安莉挥手致意。

长得那个油头粉面。

“他谁啊?”江之河眉头一横地问。

“同事。”两个字的回答,说完便走上了车,平飘飘的解释像是恩赐给他似的。

江之河牙齿一咬,收了收腋下的公文包,目送奔驰车子扬长而去。

当安莉还是江太太的时候,江之河觉得“安莉”这个名字有着说不出的温柔可人;只是当安莉成为了安律师,感觉就很不一样了。记忆里,安莉一直是温柔细腻的小女人,细声细语地说话,万事好商量的处事态度,外加一副柔软心肠,简直是最好的妻子形象。自然,安莉也做得很好,十年如一日地操持好家里的一切,默默无言到江之河差点忘了安莉除了是自己的妻子,眠眠的妈妈,她还是一个女人,也有自己的脾气和想法。

只是这一切,等他有这个意识已经晚了,安莉非常坚决地跟他提出了离婚……

上楼之前,江之河站在小区的垃圾桶旁抽着一根烟,他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烟民,安莉怀孕那阵子戒过一次,眠眠小时候闻不了烟味又戒一次;然而事不过三,两次都没有戒掉,后面江之河也就不为难自己了。

一根烟了事,江之河回到家里,江眠还在卧室看书学习,他想起安莉的叮嘱,上前敲了敲女儿卧室的房门,关心道:“江大眠,你要不要出来量个体温?”

语气,像是问要不要出来吃个宵夜一样。

半会,里面响起江眠沉闷的回答:“不用。”

“确定不用?”江之河追问。

“确——定!”江眠加重声音回道。

好,江之河不再打扰女儿用功学习了……

房间,江眠脑袋一仰,头戴耳机,重重地落在了柔软的枕头上。耳机里,响着的是劈里啪啦的重金属音乐……

第二天下午,江眠坐上小叔江之海的车子奔向老江家,给爷爷庆生。今天是爷爷八十岁生日,加上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台风登陆龙海,爷爷奶奶就让小叔叔过来接她。

至于江之河,需要开完会才能赶过去。

“你爸怎么比你这个高三生还忙啊。”江之海说。

江眠回答:“他是校长嘛。”

“校长又不教课。”

“不教课才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

“咳,的确。”

……

下午江眠上完最后一节正课就跟田老师打了声招呼,提前走了;结果田长胜在江眠走之后,重新进行了课桌排位。这是一轮大换洗,每个人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基本以B类生包围A类生的排座思路。江眠和阮南溪成为了同桌,景照煜坐在阮南溪后面。至于张大贺,一个人被分配到了最前面。

紧紧挨靠着讲台的左边。

随着一道不满的“靠”,教室进入大规模搬动桌椅的场面,桌椅相互碰撞,又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道撕拉声。外头刮起了风,原本大大敞开着的教室后门,嘎地一声响,直接被关上了。

立马,教室里的喧闹声重了。

今天有台风登陆龙海,所有年级的晚自习都已经取消,走读生回家学习,住校生到宿舍自习。对于学校而言,比起成绩,最重要的还是学生安全。

“江眠的桌子在哪儿,谁帮忙搬一搬啊。”阮南溪突然一声喊,微微笑着环视一圈。阮南溪性格是全班公认最好的女生,但是性格好不一定适合当班长。由于大家都在忙,一时间也没人理会阮南溪,阮南溪顿时尴尬地站在最中间。

就在这时,路过的张大贺贱兮兮地开口说:“校长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啊,不仅提前走,课桌也让别人搬,了不起啊。”

“咳……”张大贺这样一挤兑,阮南溪更尴尬了。

“而且座位也在最中间,这个待遇真是不得了呦。”

咳,对比张大贺紧靠讲台的座位,江眠的座位的确处于中间黄金区。

“我说班长,你就不能纵容这样的不良风气,就应该让校长女儿明天自己回来搬桌子,大家都是平等的,凭什么要为她效劳?”张大贺继续挑事。

“张大贺……你……”张大贺一句又一句,阮南溪完全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落在张大贺的肩膀,同样新来的景照煜对张大贺说:“让一让。”

景照煜的手劲有些大,而且有意收了收。张大贺条件反射地转了个身,像是一条炸毛的狗撒泼在景照煜对面:“你干什么!”

景照煜只是下巴略微一抬,面带笑意,以一种玩笑又挑衅的口吻说:“没什么,就是过去帮忙搬个桌子,顺便宣扬一下助人为乐的班风班训。”

说完,俊秀的眉眼还冲张大贺一挑。

这份随意,这份刻意,这份作秀!

张大贺:“……”

然后,不等张大贺反应,景照煜已经利落地越过张大贺,留张大贺立在课桌之间的走廊,痛、心、疾、首!

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面子完全被景照煜给赚走了!

同为新来的同学,原本景照煜在张大贺眼里就是好学生一枚,即使不知道他为什么从军科大退学回来;但是能上军科大的,自然不会是差生。所以既然是好学生,那有个共同点,好的不起眼。结果,居然还有景照煜这种,助人为乐都那么高调!

总之张大贺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因为——这位新来的“军哥哥”居然比他这个流氓混混还嚣张!!!

江眠手机里,收到了王赛儿特意发过来的新座位表;座位表田老师写在黑板上,王赛儿用手机拍下照片。紧接着,王赛儿对她说:“江眠,你的课桌是我和军哥哥一块帮你搬的诶。”

“谢谢。”江眠在微信里道谢说。

王赛儿又发了一条:“看到没,军哥哥就坐你后面。”

江眠:“……看到了。”

王赛儿又发来一串话,遗憾她和她不能坐在一起了。江眠不知道回什么,习惯丢了一个表情包过去。耳边,继续江之海的念叨。

一路上,江之海都在给她讲所谓的人生大道理,江眠全程嗯嗯呐呐地应着,脑袋靠向另一侧。

“不过,你爸也不容易。”江之海又开始总结道。

江眠真是听多了这句话,因为只要是江家人与她说话,都会与她强调这一点:你爸不容易。似乎对一个男人来说,离异带孩子是一件特别辛苦的事。即使她吃住全是阿姨负责,偶尔生个病也是她自己去校医院拿药,心情好与不好全靠自己消化。

当然,她爸也关心她,那就是在学习上。每次模拟考成绩出来,就找她各种分析问题。让她觉得,她爸也只有在学习问题上对她上点心。

“我爸怎么不容易了?”江眠忽地反驳江之海。

江之海一顿,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

江眠抿了抿唇角,望着车外沉沉的云层自顾说了起来:“我知道的,像我这种父母离异的孩子,对任何一方都是一种负担。”

“眠眠,告诉小叔,你心里不是真这样想吧?”

江眠回视了小叔一眼:“不然呢,你们每个人都对我说我爸不容易,这不是告诉我,是我让我爸不容易吗?”

咳……

江之海不否认,他刚刚的确有这个意思,对于江眠这位侄女,他关心不多,也了解不多。平心而论他更喜欢她小时候的样子,像是一个漂亮的小公主,可爱聪明到人人夸;连他不喜欢小孩的人每次看见了都要逗一逗。可能是女大十八变吧……他大哥和大嫂离婚后,江眠就变得沉闷而敏锐。

事实上,如果大人一直将身边的孩子当小孩看待,一般是不太喜欢孩子的敏锐,即使她敏锐得很准确。

“哈哈哈!”江之海轻笑了起来,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大哥……是的,眠眠在我这。我先带她回老江家,你好了就过来吧。”

副驾驶上,江眠偏了一下头,将手机放回怀里的背包里。手机短信显示,她寄出去的快递门卫已签收……

江眠双手相握,抬头看向前方道路。

车里的电台播放着台风情况,不过这次台风对龙海的影响似乎不大,龙海市区街道依旧车来车往,唯一能感受台风过境,就是城市道路绿化树广玉兰摇摇曳曳……

龙海的市树就是广玉兰,连龙腾中学都种植了不少广玉兰。傍晚五点半,学生和老师基本散了,江之河大致检查完一遍情况,大步地从2号教学楼下来。

身后,跟着缠上来的田长胜。

“你把景照煜放到我班就算了,你还把张大贺放在我班,校长……”

“欸,我不是信任你嘛。”

信任……信任你个鬼啊!

见田长胜憋着一张脸,江之河只好安抚地拍了拍田长胜的肩膀道:“老田,高三段班我最信任的班主任就是你了,不然我怎么把眠眠也放在你们班?”

这样的肯定,田长胜有些受不了,嗤声道:“真是谢谢校长那么信任我啊。”

“那还不是你自己能力好,管得住学生。”江之河笑着说,正要大步流星地从学校大门出来,门卫叔叔探出一个身叫住他,“江校长,有你的快递。”

快递?

月光照不透乌压压的云层,城市的灯火却远远近近一大片。

台风似乎真的来了,别墅花坛外的灯影都有些飘忽。老江家,江眠一言不发地坐在闹哄哄的客厅,等待爷爷生日会开始……

陈旧也温馨的房子里,军科大归来的景照煜笔直地坐在一家三口的饭桌前,接过女主人递过来的一碗饭,礼貌道谢:“谢谢阿姨。”

常青藤小区,王赛儿坐在书桌前,右手握着笔杆,左手却刷着微博。认真投入写作业的郑泽阳,就算妈妈在门外温柔地叫了他两声,还是浑然不觉。

“阳阳,吃饭啦。”

郑泽阳这才回过头,请求说:“妈,你们先吃。我这道题先解出来。”

晦暗不清的巷子网吧外,张大贺跟着一帮人推推攘攘地等着小吃店老板的炸香肠,刺啦啦地油煎声将他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忍不住动了动发达的肱二头肌催促起来:“快点!”

老板见这帮社会小青年长得凶神恶煞的,导致放辣椒的手一抖,结巴地问:“微……微辣吗?”

“微……微你妹,要辣辣辣,变态辣!”

就在这时,巷尾停下一辆尾号9的绿牌车,里面下来一位高大的中年男人。然后巷子里一伙伴对张大贺抬手一指:“大贺,那不是你新学校的校长吗?”

傍晚六点半,江家人和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差不多都到齐了,除了江校长还在赶来的路上。不远处,江睿又在拍摄什么鬼视频,见镜头对上自己,江眠反感地转了个身。

其实,如果不是有事或必须过来一下,一般情况江眠并不喜欢往爷爷奶奶这里跑。她虽然姓江,却不太喜欢江家。她爷爷奶奶一共生了三个儿子,除了她爸和小叔,还有一个二叔。

江睿就是她二叔的独生子,比她小一岁,从小到大两人就相互看不上。但是不管私底下如何,江睿面上还要叫她一声姐。

“姐,你们班是不是新转来一个龙五的学生,叫张大贺来着。”江睿突然放下手机凑上来问她。

江眠不是很想回答,顿了下才说:“是。”

“他是我的死对头来着。”江睿有意无意地望着她说,“怎么样,人挺横的吧。”

江眠不想搭话。

江睿又来一句:“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嚣张得不得了。”

江眠觉得这个形容,同样很适合江睿自己。

唉……实在是聊得没趣,江睿歪嘴一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大伯怎么还不来?”

江睿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的人就是大伯江之河,也因为从小都惧怕这位校长大伯,江睿高中选在龙五而不是龙腾。至于江睿为什么怕大伯,这恐怕也是遗传,他爸包括小叔,都很挺怕他们的大哥……当然,江睿也早早领教过江之河训人的手段。

事实上他大伯那人面上对谁都是笑眯眯,然而凶起来,超可怕的。

就在刚刚,江之河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临时有事,晚点过来。能这样堂而皇之地放全家人鸽子,也就只有江校长了。

……

车子临时停在老商业楼林立的巷尾,江之河从前方楼道出来回到车上的时候,一道身影从他车后面一晃而过,江之河没有注意,重新坐进了驾驶座上。车子一键启动时,头疼地瞧了眼挂在行车记录下方的石头挂坠——这就是他半小时前从快递盒里拆出来的“收获”。

除了这条石头材质的车挂坠,快递盒里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句话:“送给江校长的离婚三周年礼物。”

不用多想,江之河就猜到这份离婚三周年礼物是谁送的,也知道眠眠为什么送这样的礼物给自己,无非是想气气他,提醒他一下。至于眠眠为什么选择送他一块石头,大概是指责他在他和她妈妈离婚态度上表现得过于铁石心肠。

瞧,他生的女儿多厉害。

所以收到礼物后,江之河特意将这颗石头挂在后视镜上方……

车子上了路,想着女儿眠眠这三年性情上的改变,江之河胸口泛起一阵不爽快的闷意。他将车窗开了半扇,点了一支烟,然后一手掐着烟,一手握着方向盘。

外面起了风,台风呼呼地涌进来,车内的石头挂坠叮叮当当地晃动起来。

关于他和安莉离婚这件事,或许今晚他要找眠眠认真地好好地聊一聊,成人的感情可能跟她现在理解的不太一样,有时候并没有谁是谁非的判断。但是作为爸爸妈妈,他和安莉都是非常爱着她……

平心而论,江之河也觉得这种话没有说服力。何况眠眠并不是一个好交流的孩子。归根到底,大人在处理感情问题的确很自私。

可是,眠眠今年高三了,虽然学习成绩相对不错,但是以他对眠眠的了解,眠眠完全没有拿出最好的状态迎接高三……

别说最好状态,他能感受到,在学习上眠眠完全是没有用心,如果稍微投入用心点,绝对不是现在年级前三十的水平。换句话说,眠眠的智力完全对不上她现在考出来的分数。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心态也符合每一位父母的心态,总觉得自己孩子潜力无限,成绩不理想只是没有好好用功……

唉,总之因为江眠这个学期上了高三,不是作为龙腾中学的校长,而是作为一个爸爸,江之河对女儿的学习问题操碎了心。

然,由于心里脑里都在操心着想着女儿江眠,江之河一时忘了,开车最最忌讳开小差。

外面的风声越来愈大,头顶乌云沉沉移动过来,似乎即将下起暴雨。如果从上方鸟瞰龙海城,整个龙海市像是一团黑影漩涡被笼罩在风起云涌的苍穹之下;渺小的车子行驶在来来往往的双向车道,那一闪一闪的殷红尾灯,如同一盏盏小橘灯笼浸没在无穷无底的深渊之中。

在车子向左转弯的时候,行车记录仪下方挂着的石头忽然亮了起来,江之河感到眼睛一刺,原来是前方一辆逆向行驶的车子打着炽白的强光照过来。

同时,前方人行道上,一辆自行车趁着最后一秒红灯飞快地穿梭而过。

江之河眼尖地看到了骑车的人是谁,猛地一个急刹,结果伴随着一个巨大的碰撞声,他的车子就被后面的车往前推了出去——

追尾事故发生得太快,加上前面逆行而来的车子,在仅剩的反应时间里,江之河将方向盘往右边打,将车子撞向最为安全的绿化带里……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在这个碰撞的瞬间里江之河没有感觉到车子被撞飞出去,而是自己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身子仿佛重重地被抛出了车外,接着沉沉地落了下来,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人到中年,不管做事还是思考问题都更趋向谨慎,生怕一时疏忽犯下大错。可是,人到中年,身上的枷锁也更多了。对家人的责任,对孩子的责任,对社会的责任……然而出事的那一刻里,江之河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爱。他对前妻安莉有过的爱,对女儿眠眠的爱,对自己事业的爱……

同时,就在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事故发生的同一时间里,张大贺正一边吃着烤肠一边单手骑着车从十字路口快速穿梭而过,回想之前在小巷给江之河的车轮胎扎了一枚铁钉,越想越乐,结果不知道从哪个绿化灌木丛里,跑出一只脏不拉几的哈士奇,凶狠地冲向了他手中的烤香肠。张大贺前一秒得瑟,后一秒抖擞,一个不小心,连人带车摔了下来……

对比江之河出事时复杂的心境,张大贺摔下去的最后一刻里,只想着一个问题——他的烤肠!

十几分钟后,江之河耳边隐隐约约听到“嘀呜——嘀呜”的救护车鸣笛声,大脑一丝一缕恢复了清明,确定自己意识清醒,心里自然一松;然而紧接着,他感觉自己人中一疼,不得睁开了眼睛。

视线还是有些模糊。

“应该没事了,只是暂时休克。”有人这样说。

“喂,小伙子,你感觉怎么样啊?”又有人这样问。

江之河觉得这两道声音都不是对他说的,首先他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身体都飞出去了,怎么就一句轻飘飘的应该没事,那也太福大命大了吧。另外他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怎么就小伙子了?

只是接下来每清醒一分,视线更清楚一些,江之河越发确定眼前这两人就是在跟他对话。同时,大致明白了经过和情况。

这是一家临街中医诊所,他晕过去后,就被几位好心的路人抬到了这里,眼前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除了诊所里的老中医,就是送他进来的好心人。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一位老阿姨问他,满脸皱纹,头发花白。

既然对方是一位老阿姨,这声“小伙子”江之河勉勉强强也就接受了。看来他真是福大命大,从车里飞出去也只需要掐一掐人中好了,十分身强力壮啊!

江之河由衷地感到庆幸。

就在这时,一个蹲在他旁边的小朋友指着杯子说:“大哥哥,你要不要喝水呀?”

大哥哥?

现在的小朋友真可爱。

感觉身体真没有任何问题,江之河便从中医诊所的躺椅上起来,在他人的注视下认真地走了两步,双腿同样都十分利索,唯独说话的声音有些沙——

江之河礼貌地对诊所里的人一一道谢,迈着沉稳的大步走到诊所门口。

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狂风卷着暴雨如同拼命地往门口台阶打下来。诊所的老中医好心借了一把伞给他,江之河望向前方自己破一个车头的七座SUV电动车,略微心疼地皱了皱眉头。

他的车啊……

“不过比起人没事,车坏了都是小事。”他开口道,口吻带着两分中年人的释然。

旁边,老中医指了指前方靠在绿化带旁的黑色山地车,笑眯眯地回他:“小伙子,别担心,你的车也没什么事!”

江之河瞅了眼老中医,默默不说话,尊重对方年纪大眼睛不好使。

出了这样一个事故,前方自然站着一群冒雨也要打伞围观的人,江之河撑着伞上前,拨开围观的人群,打算到交警那里做个笔录,只是他刚看到交警就被拦在了警戒线。

搞什么,他是事故当事人!

江之河烦躁地抬了抬眉头,然后,整个人就僵硬地定格住了。

因为,因为……因为他看到了这辈子最为令人刺激最难以形容最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看到前方车祸现场中心,“自己”正被一帮医护人员齐力抬上了担架……

对,就是他自己。那个身高一米七八,体型微壮,身穿条纹衬衫黑色西装裤棕色皮鞋的中年男人,不是他江之河,还是谁……呢。

只见“他”双眼紧闭,面色暗沉,一动不动地躺在医护担架上……

五十米外,“江之河”完全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又怔又懵地看着浑身鲜血淋淋的“自己”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

所以,他是谁,他在哪儿,他到底看到了什么……难道他已经死了???所以才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然后,江之河这才完全清醒地看着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碰了碰自己的胸口,最后不顾老中医的呼喊,长腿一迈,追上了救护车。

等等,等等,等等他啊……

不远处,同样澜海路事故现场旁,行人道上,一条腿被自行车砸伤的……哈士奇正在嗷呜嗷呜地叫着,叫声悲痛而惨绝人寰。他……不,它的面前,还有两根同样淋着雨的烤香肠。

像是最后的伙伴,陪着它。

风雨啪啦啪啦地从天空砸下来,街上的行人只关心车祸出事的人,根本没有人理会一条在路边大声哭泣的流浪狗,更没有人在意为什么一条狗会发出狼嚎般的哭声。

绝望的时候哭是最为无用的反应,有时候还会招来更惨的恶魔之手。因为这一道道嗷呜嗷呜的哀嚎声,小巷里一条大黄狗冒着大雨也要冲过来,然后,快速叼走了地上的烤香肠……

好了,连香肠都没了。

风声萧萧,雨幕茫茫,待救护车嘀呜嘀呜开走,风中,雨中,只剩下……张大贺嗷呜嗷呜地哀嚎声。

嗷呜——

嗷呜——

由于受台风天气影响,全市中小学生放假一天。常青藤小区正门口左侧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景照煜出来买烟的时候,刚好看到同班同学江眠从一辆黑色宾利车下来。

高三九班之前一共56人,相处了两天,每张脸景照煜基本都能认出来;但是每次一眼就能注意到的人,还是这位校长的女儿,江眠同学。

不过他与她打过照面的次数也比其他同学多。除了那晚在车站第一次碰面,回龙海之前他就在一张照片里看过她,全国青少年小提琴比赛获奖者的现场照。

比赛在去年,十六七岁的女孩基本都发育完好,照片里的她和真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唯独比起照片,真人更白一些,也更瘦一些。这两天有意无意的观察,他觉得江眠跟他之前猜想的不一样,也不符合五中校园贴吧有个帖子对她的评价,骄纵自私品行不良的炫富少女。

至于为什么,五中贴吧会有对她的讨论和评价,还是一些看似不太符合的抹黑,这事就有待置喙了。难不成就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看到从宾利车下来?

今天一大早,他也已经知道江之河出事的消息,所以看到江眠从车里下来的模样并不奇怪,哪有爸爸出事不伤心的女儿。不过对比一般女生会哭红脸的样子,江眠比他想象的要平静,只是默着一张脸。唯一能看出她低迷的情绪是——之前整齐绑在后脑的马尾由于一夜未睡,有些微微凌乱;散落下来一些发丝,被斜着的风雨打湿,贴在白皙的额角。

身上,还穿着昨天离校时的夏季校服,白色短袖蓝色长裤……薄款宽松的学生校服在下车后就被一涌一涌的风呼呼地往后鼓,显得少女身形更为单薄秀长。

“不要烟了。”景照煜对老板说,临时打消了买烟的念头,从货架上随意地拿了一盒口香糖,付钱走人。为什么突然不想抽烟了,他倒不是怕被同班同学看到自己买烟抽烟的不良形象。原因纯粹是刚刚一身校服的江眠提醒了他,他景照煜不再是军校生,而是跟江眠一样,龙腾中学高三九班的高中学生。班训上写得很明白,高中男生不得抽烟喝酒打架斗殴。一直以来,景照煜都还算是一个比较守规矩的人。

当然,这也只是他的自我认知。

“江眠。”景照煜叫住前面撑伞走着的人。嗓音在潮湿压抑的空气里仍是清爽十足。

前方江眠回过头,望向叫她的人,一脸的木然。

景照煜迈着长腿,加快了两步,来到她跟前。距离近了,他才清晰地看到江眠的脸。原来同样也是哭红了眼,因为睫毛又长又直,挡住了眼底的一圈泛红。

“有事吗?”江眠出声问他,声音清淡,又困倦。

景照煜瞧着眼前人,想了一下,直接说:“我在校论坛看到江校长出事的消息,还好吗?”顿了下,加了一句真心的疑惑,“怎么一个人啊?”

疑惑的语气里,捎着一份直白的关心。

本身作为同班同学,出事的人又是自己学校的校长,关心两句很正常。特意忍住不问,反而奇怪了。然后,江眠回答他:“手术刚结束,还有两天的观察期,医生说会度过危险期,等淤血消散就好了。”

她说话的样子,很认真。

“会没事的。”他说。安慰的话,不痒不痛。

江眠点了下头,轻轻地嗯了声,不像是回应他,而是告诉自己。

景照煜稍稍低下头,莫名,有些心疼这位才同学两天的女同学。当然也只是轻微的心疼,不足为重。昨晚江之河出事,他也很意外,从江之河出事的时间来看,应该是从宗兴家刚刚离去,在澜海路上遭遇了车祸。

为什么他会知道,因为昨天他就在宗兴家吃晚饭,结果撞上了突然上门拜访的江之河。

有些事怎么说,万事难测吧。可是这世上有些意外不只是意外,还是事故。

江眠交代了两句,转身就走了,景照煜礼貌地跟着走了几步,一路送江眠到25幢楼前。景照煜一直是挺有礼貌的一个人,不过这真不是他的自我认定,而是周围人的一致评价。用那位一起考上军校的室友对他的形容,做人正直又风流,做事得体又放肆。景照煜觉得这话真够扯的,果然夸完之后,室友就跟他借钱了。

然而,江眠却不知道景照煜为什么要一路跟着自己,难道他跟自己还同幢楼不成。从昨晚到现在,江眠一直没睡;现在真的又累又困,以至于心里的担忧和难过都冲淡了不少。

她只想好好睡一觉,等醒了希望什么事都没发生。

虽然,她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25幢楼前站着一个人,王赛儿撑着一把花伞抬起头望着她,顿了下,上前默契地挽着她的手,同时对身后的景照煜说:“谢谢煜哥。”

谢?

“不客气,都是同学。”景照煜答道。

不客气?

江家客厅里,王赛儿陪着江眠。

江校长昨晚出事住院,安阿姨今天就会回来照顾江眠了。王赛儿知道江眠一直希望妈妈回来重新一家人生活,没想到安阿姨今天回来了,却是因为她的校长男神出事。

老实说,王赛儿心里也很难受呢。

江眠在卧室睡觉,王赛儿一个人待在客厅刷了一刷龙腾中学的校贴吧,今天校贴吧第一热帖就是传言江之河校长车祸离世的悼念长帖。

一个个的,都开始悲伤点蜡了!这群小王八羔子。

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等风一过去,天空就放了晴。

龙海资讯站微博放了一组照片,照片是昨天傍晚台风“莉莉娜”登陆龙海,有人用无人机拍出的城市高清鸟瞰图。一组组电闪雷鸣风起云涌的高清照片,就像是科幻大片里的场景。但是现在资讯站用的标题是:“昨晚又是哪位道友在龙海历劫啊!”

实在是有些皮呢。

可是,江之河真觉得一定是神仙历劫,才无辜殃及了自己。难不成他也是神仙肉身,身负历劫的宿命?转身一变,就从老爸变成了龟儿子,但这也太坑人了吧!

同女儿江眠一样,江之河也是一夜未睡,昨天傍晚出了车祸,他先是以为自己会重伤,然后发觉自己毫发未伤,看到“自己”被抬上救护车,又猜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翘翘,等追了几步,就被前来的吴妈妈强行带回了“家”。

吴妈妈就是张大贺的妈妈,在“他”被路人送到附近的中医诊所,路人就通过他裤兜里的手机打电话给了吴妈妈,接到儿子晕倒的电话,吴妈妈立马叫了司机坐上车赶了过来。

对于这位吴妈妈,江之河前两天恰好也见过,一个很普通的家庭主妇,初中文化,但是对儿子的学业异常操心。丈夫做建筑生意,农村出身,高中文化,发家秘诀全靠不要命。作为龙腾中学校长,江之河对这对夫妻没有任何意见,算起来他和他们还是同龄人,都是正在步入中年的70后。

现在,他成了他们家的……儿子。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江之河心里真是又愁又憋屈,恨不得点支烟冷静冷静……突然,想到女儿眠眠!

江之河噌地从椅子站了起来。

“大贺,你现在还发着烧,又要上哪儿?”客厅里,吴妈妈上前拦住儿子问。

江之河顶着张大贺的脸,客客气气地看向吴女士说:“我出去……散个步。”

“你还要散个啥子步呦。”张奶奶也从厨房出来,年迈80多岁的人,双手稳健地捧着一碗刚熬好的草药,眯缝着老花眼递给自己的大孙子:“来,贺贺,先把这个草药给喝了。这个草药是奶奶从老家带来的,发热发烧特管用。小时候你只要一发热就喝这个,立马就好!”

江之河低头瞧了眼这碗黑乎乎的草药,心里只有一句……娘啊。昨晚,江之河还是跟这一家人澄清了一下,说他不是他们的儿子。

结果,张老板还是一个暴脾气,差点一脚就朝他踢了过来:“有本事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女儿眠眠之前说过一句话,青春期的孩子最没尊严。江之河昨晚在躲过张爸爸那一脚的时候,有些明白眠眠这句话也不是瞎扯的……

江之河还是出门了,条件是喝了那碗黑浓浓的草药,理由是上同学家写作业。下楼之后,他立马叫了一辆车,奔向自家的常青藤小区。

可是,等站在常青藤小区门口,江之河又陷入了沉思,他以什么身份见眠眠?

别说是什么身份,他现在连张门禁卡都没有。原本对他十分客气的门卫大叔,现在看到他,瞅了又瞅说:“你应该不是常青藤小区吧。”

江之河:……

“我找同学。”半晌,江之河沉稳道。

同学?

“你同学住哪栋,叫什么名字?”门卫大叔继续盘问。

原本,对于一个普通学生来说常青藤的门卫都不会管得那么严格,可是眼前这位不一样啊,谁让他长得那么社会呢!

江之河还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形象在外人眼里是一身不学好的社会气。昨天他出事到现在,已经十几个小时了。他不知道女儿江眠在不在家,想了想,就说了另一个知道的学生家:“12幢3单元301,郑泽阳。”

郑泽阳,眠眠同班同学,现在也是“张大贺”的同班同学。

“你等下。”结果,门卫还是江之河拦在了外面。拿起拨号器,拨到了郑泽阳的家。

人到中年,脾气就比较好说话,江之河无奈摇摇头,眼睛一瞥,又给他逮住了一人。

里面,景照煜正慢悠悠地从小区大门景观后面走来。刚送完江眠,景照煜还是想抽根烟,所以他又出来买烟了。没错,虽然他是一个比较守规则的人。

但,他同样也是一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那个,他……也是我同学!”大门外,江之河抬手一指,落在了前方景照煜的身上。

景照煜眼睛一抬,眯了眯,同指向自己的“张大贺”对视了一番,上前对门卫说:“没错,他是我的同学……张大贺。”

景照煜念出了张大贺名字,语气说不上愉快,但也绝对不是友好那一卦。门卫大叔听到这个名字,想起来了!前两天一位妈妈带着儿子登门拜访江校长,就是这位儿子啊。唉,难怪他对这孩子没好印象呢。

然,门卫大叔并不知道现在的张大贺已经不是原来的张大贺了。

“那个,小景同学……”小区大门,江之河将手放在学生肩膀,打算借一步说话。

不好意思,景照煜肩膀一抖,左手一拍,将江之河的手打了下来。

江之河:……

这位军科大归来复读的男学生,似乎不太友爱啊。

就在这时,景照煜抬出另一只手,搭在了江之河的肩膀,像是哥俩好地开口:“走吧,小贺。陪我去买包烟。”

江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