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道:“看吧,你们虽然全已回来,可大家都仍有自己不想说的事。这些秘密,我们还是别瞎猜了,各自去做该做的事吧。黄女侠,麻烦你先把门主的身体调理好,这是你的专长,亦是你身为天衣门中人的职责。我要自己好好想一想,等着听门主吩咐。”
黄衣静了静,轻道:“老车,师父在时,你只听师父吩咐。师父不在,你就只听大姐吩咐,是不是?”
老车看着黄衣,只答了一个字:“是。”
黄衣再也无话。
转天,赤衣出来宣布,天衣门从即日起,不再续绣新号牌,只接已绣号牌之人问案。因天衣门自有琐事要处理,暂时无暇他顾,什么时候再重绣新号牌,且待另行通知。
乡野传来一片惊诧之声,但天衣门接案又不收钱,什么时候接什么时候不接,自然由天衣门说了算。扰攘一阵之后,就有些人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先回去,等可以重绣号牌时再回来。
已绣号牌之人,自可继续依号牌上的日期前来求问,雪衣照例坐在厢房花窗前,与来客有问有答,天衣小院仿佛没什么变化。
但是,有那细心的吃瓜群众发现,验号的姑娘似乎不再固定为青衣,而是几种颜色的衣服轮流出现,也再没见到几位姑娘的身影同时跳出跳进。常常院内,只能隐约见到,有一位穿黄衣服的姑娘在走动。
那位褐衣姑娘,不要说露面验号,连菜都不放了,吃货们伤心欲绝,天衣小院的人气值,竟因此下跌了好几个百分点。
不过,显而易见,天衣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小院之内无人在意。
老车天天板着张脸,守住厢房。一旦雪衣问案事毕,院门关得比以往都快,也再不会无事时敞着门,供闲汉们探头探脑。
天衣小院,这是出了什么事么?
江湖中的许多人,已开始暗暗纳罕,却谁也不敢开口问,连私下八卦的都没有。
这一日,又逢初一,赤衣不曾卖过这一日的号牌,小院便没有开门。
院子里,只见老车还在扫地。
如今已春暖花开,落叶是再没有了,从地砖缝隙之间的泥土里,钻出来五颜六色的星星点点,尽是些春日常见的路边野花。而老车的怜惜之意,竟比去年秋天的雪衣犹盛,手下加倍留意,硬是一片花瓣都没有碰伤。
黄衣来到雪衣的厢房里,为雪衣搭脉看诊。调理了这些时日,雪衣气色明显见好,看着黄衣认真检查自己的身体,雪衣轻轻笑道:“黄衣妹妹,劳烦你了。我已不觉得有什么不适,我知道,你是想让我重新站起来……其实,这无关紧要,你不必挂怀。”
黄衣顾自忙着,说:“我未归时便罢,我既已回门,若大姐你在三个月内还站不起来,身为天衣门的神医,我岂不是砸自家招牌?”
雪衣淡淡道:“黄衣妹妹,这些年没见,你还是象过去一样,心高气傲,丝毫没变。”
黄衣的手停了一停,然后,若无其事般继续。
雪衣想了想,转开话题,问:“你那枚金针,是何时被噙剑偷走的?”
黄衣收回手,对雪衣福了一福,道:“这是门主在问?还是大姐在问?”
雪衣道:“门主在问如何?大姐在问,又如何?”
黄衣正色答道:“若是门主在问,黄衣自当禀告。若是大姐在问,那我想答便答,不想答便不答。”
雪衣看着黄衣,过了一会儿,笑道:“你这个妹妹,真是与她们全都不同。算了,你回来这么些天,早就该从褐衣那里取回了金针,可却从未对我说过一个字,我知道你心里不想说……那,我可不可以猜猜?”
黄衣脸上显出些许顽皮之色,道:“大姐但猜无妨。”
雪衣道:“这也不难猜,这些日子,你虽不言不语,守在这小院中替我治病,可妹妹们并没闲着,老车也同我细讲了在京城得到的消息。我知道,你在太医院里铡药草,已做了一年多……而能扮成老头儿混进太医院,必然有人替你打通关节。我猜啊,你应该是在离散后,没过多久,就对师父离世之事起了疑,故此,你去找了‘药谷神农’齐大爷,献上织女金针,求他助你混入太医院,对不对?”
黄衣点头道:“齐神农种药成痴,对珍奇植物尤其迷恋。师父的那六根织女金针,齐神农渴慕已久,但师父在时,连给他多看一眼都不肯。京城太医院里的药草,大半由地处京郊的药谷专供,我想要混进太医院,走齐神农的门路最是合适不过,大姐能猜到这些事,确是不难。”
雪衣说:“是吧。所以,我还猜,噙剑姐姐有案子要求问我,却总不得见,我让她去求织女金针,她便把主意打到了离散的妹妹们身上。当时只有你和褐衣未归,褐衣在老乡绅家里做饭,未入江湖,噙剑姐姐无法找到。可你曾去药谷献金针的事情,估计那位齐神农跟什么人炫耀过,被噙剑姐姐探听了出来。齐神农武功虽高,为人却有些粗疏大意,噙剑姐姐定是去到药谷,把你的金针偷了出来。”
黄衣攒眉,道:“嗯,她只要知道此事,必会去药谷偷,这也不难猜。不过,噙剑这个惹事精,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案子,非要来找大姐?你们毕竟是血脉之亲,她如此执着,大姐,要不,你就索性见见她呗?”
雪衣不接她的话,道:“你故意不对我说这些事,是因为,你想对齐神农耍赖皮,对不对?”
黄衣抿了抿嘴。
雪衣续道:“你已献过金针,又被噙剑姐姐偷走,再被褐衣妹妹拦下,于是这金针,终又回到了你的手里。你怕我以门主之令,要你守诺,再把这枚金针送回去给齐神农,是不是?”
黄衣说:“门主若真有令,黄衣怎敢不从?可是大姐……我献金针本属无奈,现下是齐神农自己没有藏好,被别人偷走了,关我什么事?这金针回到我的手上,实乃天意。而且,除了我们姐妹自家知道,噙剑是贼,不会去告状,齐神农是不会知道的。我们就别再提这事了,好不好啊?”
雪衣摇头不语。
黄衣性子傲,难得撒娇,见雪衣不理,登时冷了脸。
两姐妹一时有点僵住。
正在此时,院外突然响起尖声脆响,叫道:“雪衣妹妹,今日得闲,无案需接,姐姐我特特地赶过来,就想同你说几句话,行不行呀?”
“噙剑!”黄衣失声道,随即返身出了厢房。那一边,褐衣举着锅铲,也从厨房里冲出来,而老车已站到院门处。
其余姐妹却不知在哪里,尽皆不见。
老车回头看了看黄衣和褐衣,神色明显要踏实许多,不似上一次活鼹鼠来问答案的那天,只有青衣在侧时那般紧张。
门外的声音亦十分警惕:“你们不要妄动。我知道,现下天衣门姐妹已齐,可是,雪衣妹妹站不起来,你们布不了天衣阵,还是无奈我何……妹妹,你就听我说上几句话儿吧,别再较真儿了,之前都是我错,还不行么?”
花窗未开,窗纱青黛,厢房里悄无声息。
黄衣喝道:“你这惹事精,还有何颜面敢来求问?我师父骤生急病,是被你传染所致。师父垂危,你即刻远遁,毫无愧疚之心,是师父留下遗命,叫我们不得怪你,我们这才罢了。”
“后来,大姐执掌天衣门的那三年,你在江湖上四处惹事,有人前来问案,大姐一猜到是你,总不免要替你消灾。最后那一次,你仗着血亲身份,胡搅蛮缠,大姐已然替你说合仇家,只需你来天衣小院,当着面给仇家陪个礼便罢。想不到,你竟然当场暴起行凶。不得已,大姐才布下天衣阵,将你降伏,总算是及时救下了你那仇家的性命,终归还是替你解了梁子。”
院外声音娇笑,道:“哟,是黄衣在里面啊?瞅这记性好的咧……咦,青衣哪儿去了?你们这些丫头,都没个礼数,就只得她总唤我一声姐姐,我还怪想她的。”
褐衣接口道:“哎我说,你这个惹事精,能不能学点好啊?你比我们年龄都大,又是大姐的血亲,但凡能稍微有点儿当姐姐的样子,也不至于令我们都嫌弃你。那一次,你伏在天衣阵中,亲口发下死誓:除非我大姐愿意主动见你,否则任由我们姐妹,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到你不敢再找我大姐说话为止。你若是敢违誓来强见我大姐,一旦在我大姐看见你之前,你先看见了我大姐,你便须自己抹了脖子,是也不是?”
院外声音道:“褐衣,翻旧账有意思么?若论真本事,咱们一对一,别耍花样,你们七姐妹中,大概也就只有蓝衣能做到见我一次打我一次吧?褐衣你就别说大话了,到这会子,我还没见着蓝衣跳出来拿我,莫非竟是不在院中?我现下,可还没有违誓哟,两位妹妹,你们打得到我,自可出院来打,打不到我,那就只能随我站在这里说话,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黄衣提声道:“别以为蓝衣不在,我就拿你没办法。噙剑,我这就让老车开院门,你敢站在外面,原地不动么?”
院外声音尖利地说:“奇怪啦,你开不开院门是你的事,我动不动是我的事,你想激我?没用的。我晓得,医毒一家,你已回来帮雪衣妹妹,若是给你机会,这院里的人,就算没一个能打得到我,你也能想办法留住我……我若站在这儿不动,定会不知不觉,被你的什么怪毒给放倒。唉,我还没同雪衣妹妹说上话儿呢,反倒先被你拿住,这赔本买卖,我才不做。”
老车遗憾地摇了摇头。
黄衣想了想,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莫要以为你隔着院墙,就能冲我大姐喊话。我大姐闭着窗纱,你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你曾在天衣阵中发过死誓,大姐说了,血脉相连,她不能亲手杀你,故才放你逃走。但从此之后,你祸福自担,生死由命,天衣门再也不管。你明明知道,就算你有案要问,我大姐也绝不会接,难道你就准备着,一直站在这院墙外,继续听我和褐衣嫌弃你?或者,老车一开院门,你便逃走,就象之前几次那样,再白跑一趟?”
院外的声音静了下来,老车从门缝中看出去,只见彩影晃动,却是没有离开。
黄衣也不再说话,屏息等待。
忽听声音婉转如莺,竟是漫声唱了起来:“在那遥远的天边儿啊,有一位好姑娘。姑娘穿着雪白的衣衫,把那鞭儿轻轻扬。若问姑娘在想什么啊,姑娘在暗自心伤。有泪为什么不敢流啊,因为她已把过去的亲人遗忘……”
黄衣和褐衣听着这歌声,面面相觑。
老车蓦地叱道:“鬼叫什么?门主听不见,我却容不得你在这儿胡唱乱喊,赶紧滚蛋。”一边说,一边猛把院门拉开。
但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穿彩色花衣的女子,婷婷玉立,一张瓜子俏脸,满面古灵精怪。痩长的衣裙紧致合身,显出来她的妖娆身段,偏是袖子似乎有些长,遮过了手背,她右手持剑,左手正掩口而笑。看她年龄,也就刚刚二十出头。
老车见她居然不跑,楞了楞,回身看向黄衣。
黄衣站在原地怔忡,似乎在想什么心思。
褐衣往前走了两步,胖胖身形正堵住院门,手拿锅铲摆出一个起手的剑势,转头大声问黄衣:“你这是咋了?哦,适才她鬼唱几句,你就魔症了?不想赶她走了?哎,光凭我和老车,肯定能让这个惹事精进不来,却也肯定打不走她……黄衣姐姐,你傻站那儿干嘛?你不出手,难道非要闹到大姐出来见她?”
噙剑放下掩口的手,盯住黄衣,惊喜说道:“呀,原来你真能听懂我在唱什么呀,这下便妥当了。黄衣啊,这首歌儿,就只对着你唱管用,偏是以前那几次,你尚未归来,我也没机会试一试。如今可算是时候到了,你放心,我不难为你,亦不必非要破誓求见门主,只需你帮我带几句话儿给我的雪衣妹妹,好不好啊?”
黄衣还在苦苦思索,竟未答话。
老车忧虑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