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哥答道:“回家后,我同爷爷吹嘘,说漏了嘴,被我爷爷骂惨了。而且,爷爷居然坚决不许我把这枚棱镜呈交给大内总官。爷爷说,这是江湖宝物,不该落在官府手里。若是朝堂上的人得了这宝物,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祸事呢。”
“爷爷说,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该是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东西。冤有头债有主,纵然是东西的主人惹了祸事,也自会有东西的主人设法去处理,不需要我添乱。爷爷命我,趁再当值的时候,把七巧棱镜放回宫中原处去,且不许我看是谁来取走的。”
雪衣睁大眼睛,有些好奇地问:“你就那么听你爷爷的话?”
孙小哥扭捏了一下,道:“没那么听……我趁夜把七巧棱镜放回了宫中原处,却等在暗地里,就想看看是谁来取。而且,我还在想呢,时隔这么久,谁会那么白痴啊,还回来原处找东西?”
“却没料到,黑乎乎的,突然就有一个白影子,从我身后的宫墙上冒了出来。我吃一吓,手忙脚乱比划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只不过是个投射过来的影子,没啥可怕的。但是,当我再抬起头时,放在地上的七巧棱镜已经不见了,我没能看见是什么人取走的。”
雪衣喃喃道:“在宫中……怎么会在宫中呢……”
孙小哥看着雪衣,试探着问:“门主能猜得那人是谁么?”
雪衣摇头道:“不,不,这个人,我完全无从猜起。”
阖院众人都安静无声。
孙小哥左右看了看,见再无问题,便放松下来,开始喝酒吃菜,大快朵颐。
褐衣见他吃得香,索性折回厨房,不一会儿,又端了两盘菜出来,摆满小桌。
这几盘菜,很快就被孙小哥席卷一空,连呼“好吃”。
雪衣待他吃完,才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孙小哥站起来行礼,道:“门主请讲。”
雪衣问:“你在京城,可曾见过一个穿黄衣的医倌?”
孙小哥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京城的私人医馆挺多的,倒没听说有哪个医倌特别出名,象我家这样的,真要看病,还得上太医院……哦,对了,说起来,太医院里,有个专管铡药草的衰翁,白头发白胡子,偏爱穿黄衣,似乎从没换过。我陪爷爷去看病时见到几次,他算医倌么?”
“黄衣姐姐扮成了老头儿啊?”赤衣叫起来,这么半天,她一直没有说话,也真难为她忍得住。
雪衣问:“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个衰翁呢?”
孙小哥说:“哎,我行事鲁莽,见那衰翁年纪很大,还天天辛苦铡药草,就去同当值太医吵架,说他们用人不当。当值太医说我无理取闹,还说,此人年纪虽大,但识认药草比谁都快,铡药草比谁都细,人家自愿在这里干这个活儿,不关我的事……如此,我便记住了这个衰翁。”
雪衣颌首道:“那我就不必再问了,你已守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我现下,还想再拜托你帮我办一件事,不知可否?”
孙小哥很肯定地道:“无事不可。”
雪衣说:“拜托你回京城后,去告诉那个衰翁,天衣门召她回来。”
孙小哥十分好奇,问道:“这衰翁莫非竟是个女子假扮?且还是你们天衣门的人?门主,我替你带话倒容易,可她凭什么信我呢?”
雪衣想了想,正色道:“你同她说,再过十日,我便要起棺。届时她在,还是不在,请她自行选择。”
“起棺?”院内姐妹个个惊呼出声,全围了过来。
孙小哥促不及防,被五位女子夹在中间,登时手脚都没放处。
雪衣示意妹妹们不要说话,对孙小哥温言道:“麻烦你,把我的话原样带到就行。此去京城路远,就算你快马加鞭,也得五日才到。若是她肯即刻动身,十日后当可赶回,我会等着她,直到十日后的此刻。”
老车已牵过马来,孙小哥看这情形,不再多问,与众人作别而去。
回到堂屋中,六姐妹和老车围桌而坐,俱是神情严肃。
雪衣不待大家发问,先行说道:“如今七巧棱镜确证现世,令我对师父离世之事起疑,故此,我决定要起棺查看。各位妹妹,老车,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褐衣道:“大姐,七巧棱镜本与那枚薄透凸镜在一起,师父传下了薄透凸镜,却未传过七巧棱镜,我们都以为,七巧棱镜是留给你的。可谁知,师父突然病危,你又在外无法及时赶回,天衣小院忙乱失序,等到给师父落葬那一日,七巧棱镜竟然遍寻不见……如今忽然现世,我们正该想办法找回来,大姐为何却要起棺?”
青衣道:“五年多以前,师父突生急病,病危时,黄衣姐姐衣不解带,整整三天三夜侍奉榻前,终是没能撑到大姐赶回来。以黄衣姐姐的医术,尚不能救,当世不做第二人想……请问大姐,有何疑处?”
蓝衣难得开口,简洁表态:“大姐,若是无端起疑,就去惊扰师父,不妥。”
紫衣柔声劝道:“大姐,我虽然一直希望你果断,却也不明白,大姐为何忽然下此决断。师父入土为安,已有五年多了,此时开棺,就需拣骨迁坟……可当年,我们把师父葬在五灵观后的那处静地,师太认真推算过,说是极好的风水宝地。如若此时起棺,就会破了风水,原地再葬更是大忌。大姐,为何非要这么做呢?”
赤衣瞪着雪衣,怒道:“大姐,此次你若不把话说清楚,再用什么旧事推搪,我可不依。”
雪衣仔细听妹妹们说完,看向老车,平心静气地问:“你觉得呢?”
老车有些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听得雪衣问他,方道:“我听门主示下。”
雪衣凝神想了一会儿,才道:“此事不难说清楚,一句话就可以让你们明白,我实是在疑,五年多以前,师父其实未死,故此,我要起棺查证。”
“啊?!”堂屋里登时炸了锅一般,妹妹们都抢着说话,连老车都直跳了起来。
雪衣抚额不语,只等着屋里再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众姐妹才觉气馁,闭上嘴,重新坐下,只有老车仍然站着,死盯着雪衣。
雪衣坐直身子,开始解释:“那一年,我虽在外未归,但黄衣妹妹医术已成,虽说师父突然病危,可我回来时见到师父遗容,查问经过,亦知黄衣妹妹已尽全力,这世上,没人能比她做得更好。”
“我们七姐妹,跟随师父学艺,虽各有所专,但天衣门下的全挂子本事,我们彼此也并非一无所知,师父骤病而逝,这是当年我们姐妹一致的结论,对不对?”
众姐妹都点头。
雪衣续道:“我们安葬了师父,共同打理天衣小院,你们一起推举我做了天衣门门主,七姐妹撑起了天衣无缝的招牌。如此这般,过了三年,声名渐隆,客人频来。可我们姐妹之间,却各自生了别样心思,终于离散。”
“两年多前,你们皆说,要回去归依亲族,只剩下我和赤衣。老车那时,才刚入天衣门五年,他跟着师父的时间尚没超过两年,根本不熟悉探秘之事,我不得不闭门摘牌。”
听到雪衣徐徐说起旧事,妹妹们都红了眼圈儿,却没人再出声。
雪衣轻叹一声,道:“闭门的那两年,我独自走江湖探秘,不慎遭了毒手,虽抢回来一条性命,却再也站不起来。到了去年春天,有一个晚上,我无法入眠,独坐在窗前,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就此了断残生,去地下侍奉师父?”
赤衣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姐……”泪珠儿潸潸滑落。
雪衣继续说道:“便在那一晚,我听到了师父跟我说话。”
“什么?”堂屋里再一次,象炸了锅般。
只不过这次,很快就又安静下来,各人咬唇屏息,眼光灼灼地望着雪衣。
雪衣道:“那一晚,我独自坐在厢房中,开着花窗,对外望月,心内百转纠结。正觉得有些恍惚,突然见到一个白影,凭空挂在窗格上,似在向我点头。我先是一惊,随后便想到了七巧棱镜,正要呼唤老车,却听得幽幽一叹,竟是师父的声音,仿如风刮过来那样,吹进我的耳朵里。”
“师父叹道,‘雪衣啊,我白教你了’。我当即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来。师父接着道,天衣门不是她的,亦不是我的,而是天下众女子的。若我真正晓得互助相帮的道理,又岂惧身为废人?我作为师父的首徒,跟了师父这么久,一经大事,便犯了糊涂,令她九泉之下,难以安魂。故此,师父说,她避过鬼差,还魂与我一见。只盼我能彻悟,那她也算是,尽了最后一份为师之心。”
“师父言罢,白影即逝,没有容我回一个字。”雪衣的眼里隐有泪光,但声音照旧如常,轻道:“那一晚之后,我便下了决心,不管有多少困难,我都要重开天衣门,重挂天衣无缝的招牌,也一定,要把你们都找回来。”
堂屋里,响起了抽泣之声。
老车木然坐下,道:“你……门主,你从没跟我讲过这件事。”
雪衣道:“那一晚,我虽然也想到了七巧棱镜,但因分明听到师父的话语就在耳边,我无可生疑。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冒充师父的声音来哄我呢?就算真有人冒充,又还有谁能说的出那些话呢?那一刻,我是真的相信,师父的确是魂魄回来见我。”
“同时我也相信,那枚遍寻不见的七巧棱镜,的确是被师父带去了地下。我们的师父,才是真正的无事不知,我想,或许她早就算到我会有此一劫,才在去世时,带走了那枚七巧棱镜,就专是为了,在这一晚能显现魂魄身影,叫我再次听到她的教诲。”
“直到这个官府之案冒出来之前,我真的,一直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相信的。可现下,我却在猜测,当夜,连老车都未听得丝毫动静,或许是师父用了‘传音入密’的功夫来对我说话,师父她可能还在这世间,只是不想让我发现。”
青衣抹一抹眼睛,问道:“所以,直到这一次,郭兴将军前来,说起了白日见鬼之事,大姐才意识到,七巧棱镜未被师父带到地下,一直就在这世间,于是大姐才起疑,认为师父其实未死?”
雪衣反问:“你们难道不疑吗?”
褐衣吸了吸鼻子,嗡声道:“本来绝无可疑。可是,大姐竟然在去年亲耳听到了师父的声音……而且,那位孙小哥即是实证,七巧棱镜确然在世……如此想来,分明便是可疑。”
蓝衣只在拭泪,并不说话。
紫衣揉了揉眼睛,哑声道:“大姐,我知你心伤……可是真要起棺,兹事体大……还能不能有别的法子?”
赤衣小脸红红的,显然是用力在把眼泪憋回去,说:“若是早知道,大姐听到过师父的声音,我才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早就会去把师父的坟打开来看看……师父就是没死。”
老车长叹一声,抬头道:“门主,众位女侠,起棺吧。我那大姐,平生从来不信鬼神,若她真的离世,依她的风骨,该不会返魂来见。可是,门主绝不可能听错大姐的声音。虽然,我不知大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我也不得不疑,她可能真的不在那座坟中。”
众人皆肃然点头。
转眼间,十日已过。
五灵观后的那处静地,一座精心打理的坟茔之前。
雪衣端坐在轮椅车上,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有词。
众人立在她的身后,妹妹们每人拿着一柄铁铲,老车的手里却拿了两把。
不远处,还站着一位身着道袍的老师太,面向坟茔,手持拂尘,望空祝祷。
忽有一道黄色身影,沿着山路迅疾奔来,俄顷便到坟前。
众人定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黄衣的窈窕女子,眉清目秀,鼻直口方,通身有一股英姿勃勃之气,正拦在雪衣身前,轻声急叱,道:“且慢。”
雪衣声色不动,抬眼看了看她,淡淡说:“黄衣妹妹,你总算赶到了。恰是好时辰,老车多带了一把铲子,咱们姐妹,这就起棺吧。”
黄衣急问:“大姐,你为何非要惊扰师父的骸骨?”
雪衣盯着她,道:“这话问的有些奇怪……黄衣妹妹大隐于朝,难道不就是因为,你自己已然起疑吗?”
黄衣楞了楞,放平声音,道:“大姐,你猜到了?哎,我虽是起疑,却无实证,若鲁莽起棺,万一惊扰到师父,总归不好。当年,是我侍奉师父仙游,师父溘然而逝,就算我不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不信师父的遗容。”
雪衣如实说道:“一年前,我曾亲耳听到过师父的声音。”
黄衣又是一楞,却旋即答道:“那时,天衣门尚未重开,大姐困于身疾,心神不宁,若万一听差了呢?这可不算实证。”
雪衣点头道:“对,这的确不算。但现下,我是天衣门门主,起棺之事由我决定,门主有令,你听是不听?”
黄衣彻底楞了。
雪衣耐心地等着她回话。
终于,黄衣裣衽施礼,道:“天衣门中人,谨遵门主之令。”
说罢,黄衣便退开一旁,接过老车递来的铁铲。
雪衣看向坟茔,镇定发令:“起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