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凡事多想想后果

一九三〇年,大革命失败的余波仍然影响着这片土地上每一位有志之士,国民革命陷入低潮。同时,受西方经济危机的影响,粮价跌破谷底,粮食卖得越多,赔得越多,大片地区出现乡村破产和“丰收成灾”的现象。导致民不聊生的不只天灾,还有人祸。阎、冯、李联合讨蒋,中原大战爆发,子弹一发一发地摧毁着国家本就脆弱的根基。

在这个春夏之交,雨水似乎特别多,风雨飘摇之中,低云和浓雾把阴霾印在每一张仰起的脸庞之上。几乎所有人都在问,这个国家要走到哪里?我们要去哪里?但好在,希望之火即使微弱,却不会被浇灭——

一座不起眼的庙宇藏在广东汕尾的深山之中,浓雾笼罩大片翠绿山林,林石映掩着蜿蜒的挂壁栈道,理石柱和红色廊柱依山而建,死死保护着这大山的血管。顺栈道向上,沿途可见古朴的石碑,不知记载着哪段历史,零星有身着白色短褂和灰蓝色裤子的挎枪男人在林边,或坐或站,或用清澈的山泉冲洗着双臂的燥热,青壮的汉子貌似随意,神色却都是相似的机警,清风拂面,偶尔送来几声似是而非的啼鸣。山风拂动起一切可以拂动的东西,继而吹开了庙宇的窗棂。

这庙宇太小了,与其说是庙宇,倒更像是栈道拐角的一处歇脚亭。从半开的窗棂看进去,老孙站在供桌一旁。半生的经历如雪、如刀,花白了他的胡子,他的神态带着走南闯北的笃定和了然,身材消瘦,看起来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正殿中央佛陀无声而立,垂目看着供桌两头的男人——和那三根黄澄澄的金条。

供桌另一头站着一位中年男子,他的目光落在金条上,神色是老孙从未见过的郑重,“……要知恩图报,是不是?”老孙大致知道这些金条的用途,重重地点了点头。中共中央领导机关设立在上海,这些经费是党的命脉。

“他们家叔伯三人,做生意,开工厂,长年累月支持革命。现在,叔伯两家都死光了,只剩一根独苗,从来没开口要我们帮忙。”

老孙与中年男人共事许久,自然地接过话头,“这个忙一定要帮到底。”

“平安送他到上海,出差错大家都没面子。”

老孙不自觉地直了直腰板,这次任务的重要不言而喻,“谁动他,谁肯定没面子。但我有两个问题,”老孙的手掠过供桌上的香火,用目光摩挲着那些金条,“这些金条也是他们家支持的?”

“两码事,革命经费,也一样要平安送到上海。”

“如果一定要排先后,金条重要还是他重要?”

“徐天重要。”中年男人脱口而出,“金条——也重要。”

这个看似模棱两可的答案,却是中年男人下达的最高指示。

老孙眨了眨眼,似乎在考虑这个男人说的话。他收回目光,就像一部被设定好全部指令的机器,麻利地收好金条,保存在最贴身的位置。两个人一前一后,默契地朝外走去。

“再加一个问题。”

“说嘛。”

“他家在南洋,去上海做啥?”

“三家一根独苗,到上海找老婆成亲。”

老孙有些明白,但又不完全明白,惯性使他无差别的接收指令,在“空门”和“机缘殿”两块牌匾的注视下,老孙和中年男人依次走出。几个持枪的男人或近或远,围成一圈,似是无意,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有一个少年正被他们簇拥着保护在圆心的。

老孙走近廊柱,打量着熟睡的少年。这就是两个人谈话的核心,徐天。

华侨帽遮挡下的脸稚气未脱,长相乖巧,一副没受过苦的样子。但仔细看,徐天的嘴角在沉睡时仍是紧紧抿着的,老孙知道,这个孩子心里应当是有着笃定目标的。

中年男人的声音压到了最低,他跟老孙一样,在暗中观察徐天,“刚从南洋回来,坐船过来好几天,疲劳了。”

“我陪他一下。”

中年男人拍了拍老孙的肩膀,本来已经走出去几步,突然又回过头站定,直直地看向徐天和老孙,目光里掺了一丝担忧,几分期待,全部托付,惺惺相惜,以及乱世之中,不知能否再见的遗憾。

“一路保重啊。”他低声说道。

老孙没回头,他没出声,只是摆了摆手,挨着徐天,在相邻的廊柱旁坐下。中年男子带着几个青壮汉子悄无声息地离开,山林间只剩下了一座庙宇,两个人,和雾,和风。

徐天不知梦见什么蹙了蹙眉,霍然睁开眼,他正好对上了老孙的目光,腾地一声站起来。

“老孙,我是老孙。”老孙尽量让自己的笑容和气一些。

徐天的肢体语言从戒备变得柔和,显然之前有人同他打过招呼。浓雾中的一束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徐天眨了眨眼,观察眼前这个陌生的汉子,他还有些局促,“孙……叔叔,孙叔叔好。”

老孙也站起来,像山一样挡在徐天身前,徐天整个身子都在这座大山的保护之下,笑呵呵地说,“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

“早就准备好了。”徐天咧开嘴乐了,两排牙白闪闪的。

听闻此言,老孙饶有兴致地问他,“说说,都准备什么了?”

“我两岁随父母下南洋,从懂事开始,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这一刻……”

“这趟路不好走。我们要……”

徐天的确有备而来,他兴致勃勃地打断老孙:“我知道,要从这里北上出福建、过江西、经浙江,到上海……”

徐天看向缥缈的远方,踌躇满志的目光里,有亟待实践的信仰,还有素未谋面的爱人。

“这东西不是嘴上说说就行。”老孙迈步下山,示意徐天跟上,“准备也是,信仰也是。”

两个人的身影一前一后,隐入浓雾之中。

徐天此刻还不知道,老孙将是第一个让他对自己开始失望的人,之后还有四个,他们在一九三〇年的春天匆匆而过,搞得徐天一生无法安宁。

这个车站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周围充斥着嘈嘈切切的方言,乘客鱼龙混杂,穿着白西服的徐天倒也没有显得格格不入,老孙更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他们看上去跟其他疲惫的旅人没什么不同。但如果仔细分别,徐天的穿着明显更正式一些。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老孙正戴着草帽,闭目养神,徐天则好奇地打量着其他乘客和周围环境。

工作人员在检票口换上北上列车的提示水牌:福州——南京。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大家你争我抢地在检票口前排成不规则的几列,混乱之中还稍有秩序可言。然而,从那四个人出现开始,这秩序瞬间荡然无存。

四个人的脸型,长短胖瘦各不相同,着装却非常统一,短裤之上不伦不类地套着长衫,似乎在掩藏着什么东西。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排队是什么,在人群的抱怨声中,大摇大摆地挤到最前面。

“挤什么!”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大声呵斥着。“票!”

老孙后背一下挺直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把徐天护在后面。徐天似乎尚未发现潜藏的危险,他正在和旁边旅人怀中的婴儿对视着,婴儿闭着眼咧嘴笑着,徐天也忍不住咧了咧嘴。

“票?”四个人之中,领头的是那个脸最胖的,他痞里痞气地笑了笑,“对,没票怎么能坐车呢。”接着,他从内怀掏出本和笔,撕下四张纸,迅速写了点什么,递给了工作人员——每张纸上,都只有一个潦草的“票”字。

“等着,你们。在这地方还敢惹事。”

工作人员刚准备去叫人,就被胖脸男人一把拉住,他迅速敞开长衫内怀,待工作人员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又迅速合上。

“这……好,好。”工作人员一下变得结巴了,“您四位请。”

四个人进入站台,人群又恢复乱中有序。

“走了。”老孙拍了拍徐天,俩人排在队伍末尾。从现在开始,直至上车,他的目光一直在那四个人身上游弋,从未离开过。

钢轨隆隆,车头尖啸,蒸汽形成一条与行进方向相反的斜线。废气味,汗臭味和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粪便味混作一团,车上的环境非常恶劣。

列车驶入隧道,等阳光重新把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映在乘客们的脸上,车厢尽头鬼魅般地多了四个站立的人,和四支黑洞洞的枪口。

正是那四位长短胖瘦。此时,他们已经脱下了长衫,就为了显出他们斜挎着的,那四支黑漆漆的步枪。

“老实点啊。”

胖脸一句话把列车员牢牢按在座位上,接着,车厢内开始上演一场吊诡的默剧,四个男人没说过话,乘客们也没张过嘴,就连乘客们随身携带的家禽都静音了。然而,他们从车厢那头走来,每经过一排,乘客们便自动自觉地递上贵重财物,抢和被抢各守其职,司空见惯,有条不紊。

徐天和老孙相对而坐,徐天朝老孙努嘴示意那四个劫匪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老孙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不理会徐天的挤眉弄眼。

一位男乘客刚放下袖子想遮住手上的金表就被发现了,他象征性地徒劳挣扎了几下,金表便转移到了胖脸劫匪手中。他的五指死死抠着座位,关节发白,那代表着他的百般不愿,可他的脸上竟然毫无表情,就像彻底睡死了一样。

徐天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劫匪,他的下巴微微颤动着,那是不忿的心情带来的牙齿咬合。

徐天桌下的脚轻轻碰了碰老孙,老孙一点反应都没有,看起来比那位男乘客“睡”得还熟。

徐天脚下的力度越来越大,几乎是在踹,老孙眼睛依然没睁开,但终于说话了。“不要盯住他们看,头低下来。”

徐天还是盯着劫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看,他们就不会过来吗?”

“低头嘛。”

“逃避是没用的。”

“瞪他们也是没用的。”

四个劫匪快走到徐天这一排了,徐天几乎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汗臭。他们扫视一圈,先转向过道另一侧的邻座,那里坐着一个冷汗直下的女孩,她穿着一条连衣裙,显得很时髦,身上配饰不少,七手八脚摘了半天,只为了掩饰脖颈间的那条项链,谁知那串项链早就暴露在劫匪的视线之下。

长脸劫匪如入无人之境,就像处置一座毫无生命的雕塑。他熟练地扯掉项链放进兜子里,女孩像触电一样,整个人弹起,死死捂住了胸口。这一下可吸引了那个短脸劫匪的兴趣。

他紧接着长脸劫匪来到女孩身边,伸手欲掐女孩精致的下颌,却被对方一掌挡开。

“你干什么?”女孩强装镇定,捂住自己的脖颈。

“嘶……”短脸劫匪抽了两下,得寸进尺地勾起女人衣襟往胸口里看了看,所有肢体动作都写满了欲望。

“你干什么?!东西都给你们了!”

“嘿嘿,我喜欢,走走走,跟我走。”他就揪着女孩的衣襟,将她整个人从座位上拽起来。

“放开我!”女孩尖叫着,哭闹声只响了几秒,就消失在车厢连接处,后面的劫匪补上来继续劫掠,这事儿连个插曲都算不上,乘客也无动于衷——除了死死盯着女孩离开方向的徐天。

老孙被长脸劫匪扒拉得睁开眼睛,他顺着女孩哭闹的声音源头看了看,那神情就像真的刚刚睡醒一样,懵懵懂懂,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快点的!”

老孙前后看看,长脸和胖脸,两个已经围住了他和徐天的座位,瘦脸劫匪站在远处警戒。他不动声色地正了正草帽,把对面的徐天往座位内侧护了护,十分配合地打开包袱,敞开衣襟,把劫匪能看到所有的兜都翻了出来,动作十分娴熟。

两块大洋,几打纸钞,长脸劫匪似乎不满足,又从老孙包袱里抓了个馒头,用嘴叼着,接着把目光转向徐天。

徐天的目光终于从车厢连接处收回来——那个女人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快点的!”

徐天看了眼老孙,无动于衷。

两个劫匪都比划了几下端着的枪,他们离徐天更近了,腥臭的呼吸直喷徐天的面庞,“让你快点,你就快点嘛!”

徐天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老孙帮着劫匪拿开徐天按着手提箱的手,又把徐天的西装掀开,所有细软都落入了劫匪的大布袋之中……

“低头。”老孙意味深长地说了两个字。

事实上,低头没用,盯着劫匪看也没用。胖脸劫匪还是搜出了徐天内怀的钱包。钱包刚要落入布兜,就被徐天死死抓住。

他恨不得把全身力量都加在捏着钱包的几指之上,从他的肢体动作就能看出,这钱包绝不仅仅只是个钱包。这更激起了劫匪的兴趣,胖脸劫匪的表情就像孩童到了海洋馆,这种程度的反抗,对他来说是无比新奇的体验。

“皮夹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徐天看着劫匪的眼睛,一句话一点头,非常真诚,“你拿走没有用。”

“放手。”胖脸劫匪混不吝地舔了舔嘴角。老孙刚想说什么,胖脸劫匪的声音陡然增大,“放手!”

“歘,歘。”

就像是两个利落的休止符,钱包麻利地落入了劫匪的布兜,劫匪们马上转战下一阵地:“快点,要到站了!”

“好了。”老孙一边帮徐天收拾着被劫匪弄乱的行李,一边暗自观察着徐天的表情,试图安慰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事了。”

话音未落徐天突然起身,朝车厢那头的连接处走去。老孙心里咯噔一声,浑身一震,盯着徐天离开的方向。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在心里,他重重叹了口气。

八山一水一分田,在闽西特有的梯田背景映衬下,列车隆隆驶过,这两个相邻的铁皮车厢,车门都没有关。横生的气流吹过短脸劫匪布满汗渍的脸,他的刘海都黏在了脑门上,他手扶着把手,探出车门看了看:“走了走了!”

瘦脸劫匪附和道:“东西抱好,下车了。”

四个劫匪已经汇合,他们万万没想到,在全车厢旅客的注视下,徐天竟敢顶着横风和车厢的晃动,摇摇晃晃地走到车厢连接处的四个人面前。他的目的非常明确,直接在长脸劫匪身边站定,理直气壮地说道:“放开她!皮夹还我。”

那个女孩瑟缩在角落,脸上是和劫匪一样不可置信的表情。长脸劫匪从老孙那儿拿的馒头还没吃完,听到徐天所言,他的喉结动了动,差点噎住。

好的,现在有两个劫匪去过海洋馆了,长脸劫匪真的像在阅读科普说明一样,特意从布兜掏出徐天的钱包,翻开看了看——

三张钞票,和一张相片。

相片上一个容颜清秀欢悦的女孩。

“钱可以拿走,皮夹还给我!”

长脸劫匪迅速收起钱包,对着门边喊道:“把她给我扔下去!”

女孩的半个身子马上被探出车外。

徐天义正辞严地喊道:“放开她,向她道歉!”

“啥?”短脸劫匪一时竟然愣住了,女孩趁机抽身回到车内,短脸劫匪见状马上按住她的脖颈,把她压在车厢铁皮上,能看见那上面除了贴了列车时刻表之外,还有《乘务员守则》——第一条:保证每位旅客的生命财产安全……

“土匪强盗也有原则。”不知道是不是高速流动的气流灌进了鼻腔,徐天竟显得有些口吃,“财物……你们已经拿到了。”

“哎哎哎!”长脸劫匪制止了短脸劫匪的回应,他示意短脸劫匪控制好女孩,“啥意思啊?替她出头啊?!”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我一枪打死你,值不值——啊?”

徐天犹豫了一会儿,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四个劫匪,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最终他选择了对着短脸劫匪重复。

“……放开她,向她道歉!”

咔嗒。

一把步枪上膛了。

“太烦了,你——”胖脸劫匪举枪对准徐天欲射击,单眼——游标——准星——徐天这一瞄准路径上,突然出现了一顶势大力沉的草帽,它直直命中了胖脸劫匪的面庞。胖脸劫匪下意识闭眼闪避,趔趄了一下,等他再恢复姿态时,枪已经不在他手中。

车厢连接处多了一个人——老孙——正是他拿着这把枪。

“凡事想想后果!”老孙的枪举得越高,四个劫匪的身姿便越低,他的汗液一滴一滴落在枪管之上,“大家开枪麻烦,有话好说。”

“说他妈什么说啊,”长脸劫匪瞥了瞥徐天,“你认识他啊?!”

“朋友,托我照顾他。”像老孙这样,拿着枪还讲道理的人,实在是不多了,老孙耐心地解释,“朋友托朋友,过命的朋友托我。”

“那……你也可以为他去死啦?”

“可,以,是,可,以……”

枪响了,大概两声或三声。这么近的距离,这么长的枪管,跳弹几乎是必然。子弹们的路径编织成一张张剧毒的蛛网,毒杀着空间内所有不幸的人。这剧毒的第一个效果是,会在人身上产生一个洞。

与女孩相比,短脸劫匪是不幸的,第一个洞出现在他身上,他像甘地的鞋一样无声地飘落车下。

女孩尖叫了一声,趁机逃回车厢,死死关上了车厢连接处的门。这下想解决事情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径,不是劫匪跳车,就是徐天和老孙跳车。

只剩下被夺了枪的胖脸劫匪还在老孙的控制中,剩下两个劫匪均借着车厢连接处死角,躲在老孙的视线之外。

老孙用枪死死逼住胖脸劫匪,两个人都汗如雨下。

“要么跳下去,要么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们,想想后果。”老孙的语气依然和和气气的,但他的表情告诉劫匪,这不是在商量。

连接处突然噤声了,只剩下车轮滚滚。每个人的视线都像探照灯一样扫遍全场,希望对方出现任何一点点破绽——

这时,徐天不知从哪里突然探出头,他底气十足的问:“可以把皮夹还给我吗?”

又是一拨枪响。

这回被打中的是瘦脸劫匪。

老孙再次将枪上膛。

“本来应该全杀光,”老孙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似乎身体某处发生钻心的疼痛,“但我们是路过,不用担心报复寻仇,所以你们有条生路,也送我们一条生路。”

晃动的车厢中,剩余两名劫匪对视一眼,先后垂下枪口,依次跳下了车。

老孙摇晃着来到门边,把手中枪扔了出去,接着他非常痛苦地关上了车门,徐天赶紧上前搀扶。

“没事吧……”徐天一脸关切,他顺着老孙的视线,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老孙的右下腹出现了一个洞。

徐天急忙帮老孙翻开此处的衣服,衣服下还裹着布腰带,解开腰带,只见原本放在里面的三根金条上有一道子弹擦过的痕迹,好在子弹恰被金条挡住,没出血,只留下震击。

两个人互相搀扶地对坐地上,粗重的呼吸甚至盖过了列车的鸣笛声。他们太专注了,专注于劫后余生的庆幸,没人发现,仅仅一门之隔的车厢内,刚刚目睹了一切的女孩,已经被众多乘客围在了中间。

七嘴八舌之中,同样劫后余生的女孩瑟瑟缩缩地先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个都没了。”

“啊?”此起彼伏,男女老少都捂住嘴。

接着,女孩又瑟瑟缩缩地竖起一根手指。

“一共是三根。”

“哦?”沸沸扬扬,父老兄弟都瞪大眼。大家心里都不知道到底是三根什么,但在此刻却有着空前的默契。

信息差往往带来某种地位优势,女孩神志混乱地在大家的注视里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这副神态,让大家肯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测,纷纷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不知是谁先低声喊,“哎……走走走,回来了,回来了!”霎时,乌泱乌泱,人潮散去,徐天和老孙在众人的注视下回到车厢。徐天心情复杂,他没想到,钱包这么快就被人抢走。

这是一条笔直的路段,列车明明没在晃,两个人却都有些站立不稳。女孩转过身面对两人,眼中带泪,嘴唇嗫嚅着不知道想说什么,她犹豫了半天,最终把嘴闭上了。

徐天还未落座四周的乘客就夸张地四散而去,留出了一片大空位,仿佛刚刚抢了众人的是他们两个人似的。

众人压低嗓子议论纷纷,徐天不用看也知道在说他们两个,但这不值得在意,两个人再次对坐。

“这一路,还很长。”老孙的头上已经没有了那顶草帽,脸上是徐天没见过的凝重,语气倒还和气,“我们约法三章,好不好?”

听到老孙说话,徐天蓦然收回目光,他好像不是单纯在看风景,他抿了抿嘴,“……好。”

徐天的目光游离在窗外。

“我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然会征求你意见……”两个人有交流以来,老孙的语气第一次像个长辈,“当然,你不愿意,也要听。”

“嗯……哦,好。”徐天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烦躁得很。

“我说不干什么就不干,这个不会征求你意见,你要听我的。”

徐天突然张口:“火车跳下去没事吧?”

老孙朝外面看了看,没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反而真的在分析是否可行:“你想跳?”

徐天露出了不好意思麻烦人的扭捏,但又很坚定:“皮夹要拿回来。”

“里面有什么?”

“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谁的?”

“我未婚妻的照片,我只有那么一张,还有她最后写给我的一封信,没有信,她不认识我,父亲交代的事也办不好。”徐天的细细的说到。

“交代什么事?”

“结婚。”徐天斩钉截铁,“然后在上海开一家公司,和南洋做生意,以后金条就不用从福建带到上海了,可以直接从上海公司取出来。”

涉世未深的他没有注意到,对于“金条”这个敏感话题来说,在人多眼杂的车上谈论,他的声音显然大了些。

众人的猜想得到了认证,老孙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他压低音量:“信,是寄到苏区的?”

“不,不是的,纪律不允许,上个月前寄到南洋家里的。”顺着老孙的目光,徐天也回头看了看众人。

“她知道你回上海吗?”

“信里说过……”徐天眉目低垂,又补上了一句,“但是应该不知道这么快。”

整个车厢之后,或站或坐,或直视或背对,没人不在听他们两个谈话。先前被抢了金手表的男人就坐在女孩旁边,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妻子怎么不认识你?”老孙像是做笔录的警察,一定要刨根问底。

“我……两岁全家就到南洋了,父亲和仰家指腹为婚,那时候,她……她还没出生呢。”

面对徐天的和盘托出,老孙皱了皱眉,扭头看车窗外,思索着什么。

徐天敏感地观察到老孙捂着自己的右下腹:“你肚子上也打了一枪,下车要看看医生。”

老孙还没回话,那个被抢了金表的男乘客便讪笑着走过来。

“我被抢了一块手表。”他小心翼翼地说,“……金手表,可以还给我吗?”

老孙直愣愣地盯着男乘客。徐天看看老孙,又看看男乘客,露出不解的表情:“怎么还啊?”

这下轮到男乘客不解了:“你们没拿他们抢的东西吗?”

徐天看了看老孙,没做声。

男乘客失望地怪罪起来:“怎么这样,那不应该……”

咔吧,咔吧,咔吧。

老孙掰手指关节的声音生硬但恰到好处地打断了男乘客的话,男乘客悻悻然离开,火车鸣笛声恰好响起。

老孙嚯地一声起身,提起徐天的行李:“车慢了,走。”

徐天微微欠身,算是跟男乘客告别,便紧跟着老孙来到车厢连接处。

火车开始变轨,车轮越过枕木的声音变奏成了风格不同的背景音乐。老孙拉开门,车速虽然变慢,但风好像更大了,他直接把行李朝下一撇,又鼓着嘴回头说:“你先还是我先?”

徐天懵懵懂懂,刚来到门口,伸头观察外面的情况。他回过头,正半张着嘴考虑老孙的话便被老孙一把推下车。

老孙紧随其后。

大地母亲会收留所有出格的野孩子,两个人站在闽西的郊野之上,没人再受伤,遥远的地平线处,火车缓缓驶出视线尽头。

“那几个是当地军队开小差出来打秋风的,回去不敢说死人的事。”老孙在前带路,边走边说。

“你怎么知道?”

“枪是部队制式的,换了衣服,鞋子都一样,本地肯定有地方销赃,抢的东西不能拿回军营,要在附近找地方换钱。”

“军队抢劫老百姓,腐朽的旧世界……”徐天跟着老孙,在狗尾巴草和芦苇之间穿行,“所以要革命,建立新的世界。”

老孙没接这个茬:“刚才在火车上约法三章,还有最后一章,记住:凡事想想后果,第一,先保住自己的命。”

这话与徐天概念中的不同,徐天马上驳斥:“有的事知道后果也要做,这条路上难免流血牺牲。”

“话……说得没错,成功没那么容易。”老孙透出某种市井的坦然,“一下就成功了多没意思,对吧?”

徐天不经常这么走,穿着皮鞋的脚有些酸痛难忍,他顶着烈日,皱着眉头问:“那你为什么参加革命?”

“为……”老孙的眼睛疾速眨了眨,这似乎是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为后代!”他突然想到了答案,这让他忽然有了底气,“成功搞不好没福气看到,路一步一步走,死的时候还在这条路上就对了。”

“孙叔,你有孩子?”

“有,儿子。”

“家在哪儿?”

“没家,老婆难产死了。”

“对不起。”

老孙停住脚步,回头对徐天说:“不要老说对不起,你这么客气,容易把我搞紧张。”

两个人相视一笑,继续前行。“你多大?”

“二十一。”

“我儿子今年二十,比你小一岁。”

老孙埋头走着,徐天快走两步追上他,“一会儿……先找地方看看肚子上的伤吧。”

老孙不在意地挥手说道:“过几天就好了。”

“孙叔叔你听我的,这要脾脏坏了,那就不好了……”徐天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服老孙,猝不及防被打断:“叫我老孙——叔叔以后就不要叫了。”

老孙看着青涩忐忑的徐天,咧了咧嘴,像是在安慰他。这趟路程在一开始就生出了波折,但尚在控制之内,老孙有信心帮这个孩子找回皮夹,不止是为了找回信和照片,也为了他们二人能顺利结婚,让更多的钱邮到上海,想到这里,老孙加快了脚程,山坳之间,小镇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徐天的心里却模糊起来,他总觉得老孙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

徐天的父亲从不用这种眼光看他,父亲只是成天忙着把种植园生意和遥远的革命需求连在一起……这世上,和徐天最亲近的人是仰止,她十四岁之后写给徐天的三十多封信和去年寄来的照片,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她,两个人好像从来就在一起没有远离过。

现在,徐天丢失了她,第一次去寻找她,就像……整个旅程也是为了找她,此刻,她就是徐天在陌生故乡的归宿。

这是一家福建双溪小镇的当铺,内间,无窗,头顶没有总光源,只有隔出分散的点光源。本来角落的长枪就被套上了青布,这明灭不定的光源更加上一层保险。

整个当铺显得处处都是暗格,哪里都有秘密。

一双一看就不事劳作的手翻看着徐天的皮夹,不管钱夹内女孩的照片多漂亮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他把皮夹随手一扔,布兜内已经空空如也,火车上所有乘客的财物都乱中有序地摆在地上。

空中伸出一根巴掌,五个指头。

“五百?”

长脸劫匪兴致勃勃地问道。

“五……十。”

巴掌的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脸色青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吓人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中气不足,像是从嗓子缝挤出来的。

内间比外面柜台大得多,俨然是个小公司,有算账的,有来回走的,有在清点货物的,大多人的身体脸型都具有本地人特色,身高不高,面容更偏“越人”,宽方脸,五官紧凑。两个劫匪刚刚的跋扈劲儿完全消失了,现在仿佛他们才是被抢的一方。

听到掌柜的报价,胖脸劫匪轻哼一声,短脸劫匪收起布兜就要走,当铺掌柜突然声如洪钟,“东西放在柜面上来去随意,进到柜台里就不能出去了。”

柜台内的算盘声越打越响,柜台外的招牌挂着“三省通兑”的字样,显示出这家当铺在广阔地界中调配资金的能力,水很深,背景很厚,一般人不敢碰。

胖脸劫匪抖起腿,继续露出混不吝的笑容:“强买强卖啊?”

眼看着掌柜的表情要变,长脸劫匪一边再次翻起布兜,一边打着圆场:“别,先生,我这儿还有一个好东西,您再给估估——表,金的。”

说完,布兜里又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掌柜皮笑肉不笑:“不要动。”

长脸劫匪讨好道:“这钱我还没收拾出来呢,钱总不能当吧?”

“不要动。”掌柜重复了一遍,音量没大,语气愈发压迫。

“就这七块钱,再加上这些东西,”长脸劫匪一手拿着金表,一手拿着大洋,“您才给五十……”

当铺柜台从来都设的高高的,为的就是交易时候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掌柜看着踮着脚的劫匪,不屑地说:“是你们自己要进来的。”

“抢啊!”胖脸劫匪刚拔高音量,却发现整个当铺内间的算盘声都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官方的,自制的枪支上膛的声音。

出汗了,两个劫匪都出汗了。

“六十。”长脸劫匪又踮高了一点,他比出手势,“好不好?”

掌柜冷笑一声:“知道铺子是谁家的吗?”

“知……道!”胖脸劫匪故意拉长声音,一副了然的样子,“当然知道。”

“来者不拒,三省通兑,这生意不是谁都敢做的,你们的东西也不是谁都敢收。”

两个劫匪对视一眼,掌柜的眼神飘向角落,突然开口,“这三杆长枪……当不当?”

两条街外,徐天和老孙也到了。

春夏之交的闽西已经很热,正值午后,镇民自发在石板路上浇水,降温效果并不明显,偶尔出现的行人都和徐天老孙一样汗流浃背。

老孙盯着路过的行人,似乎观察什么,半晌徐天忍不住出声,指向街边一间铺子:“孙叔叔,有药铺,先看看医生吧。”

老孙没言语,大步迈进药铺之内。“先找皮夹!”

徐天挠了挠头,不知道老孙要怎么在药铺找皮夹。药铺不大,装饰挺简朴的,药罐有的空有的满,有的还冒着热气。郎中的腿搭在药桌上,脸上盖着蒲扇,正在养神。

听闻来人,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拿下蒲扇,慢悠悠的打量来人,“哪儿不舒服?”

郎中捋了捋长须,眼前的两个人显然是外来客。

老孙客客气气地问:“请问,镇子上有当铺吗?”

郎中看到同来的还有一个穿着西服的小哥,目光移到徐天的脸上,徐天忙不迭地道:“他!肚子上不舒服。”

明明是同行的二人,却在各说各的,老孙殷切地望着郎中:“要是抢了点东西,能到哪儿去换钱?”

郎中直起腰,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逡巡,道:“你们是看病,还是当东西啊?”

徐天抢先出声,“看病!肚子上被打了一下,很严重。”

老孙叹了口气,说:“病等会儿过来看,先当……”

徐天大有不依不饶之态,梗着脖子说:“看病!”

郎中叹了口气,他已经大致猜到两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见怪不怪地说:“拐过去,后面街上就有个当铺,都是他们家的。”

顺着郎中的手指,老孙没看到当铺,倒看到了两个举着青布的男人——

没错,正是那两个劫匪。

老孙大步迈出药铺,拍了拍徐天示意他跟上。两个劫匪沿着街边向前,走路一瘸一拐,很沮丧的样子,徐天刚要跟上,就被老孙喊住了。

“东西已经出手了。”老孙低声同徐天讲,徐天有点懵,他不知老孙这话从何说起。

在镇中一个三岔路口,踩着青石板上的水,徐天、老孙二人和两个劫匪朝着不同方向行走,没人注意到,那个火车上金表被抢的男乘客正拎着行李箱匆匆赶来。

三组人,三条路,三个目的地,三种信仰,怎么说呢,这有点像命运。

二人组来到当铺外间,老孙打头,上前交涉。

外间的视线也不好。柜台很高,老孙也得仰着脸,“说话方便吗?”

“方便。”

柜台里的人正是那个掌柜,他依然居高临下。

“我倒是方便,就怕你们不方便。”老孙这话有深意,徐天愣头呆脑地跟在老孙身后,他觉得此刻自己还是不要出声比较好。

“我方便……”那掌柜话说了一半,便抬眉望向刚走进当铺的顾客——被抢了金表的男人冲进来,点头哈腰,依然讪笑着跟两个人打招呼。掌柜扫视一周,默认他们三个人是一起的。

“那我就大声说了。”老孙的声音真的很大。

掌柜皱了皱眉头,也不甘示弱:“当,还是赎?”

“不当不赎。”即使矮一头,老孙的底气也足得很,气场完全没有被压制下去,“取刚才那两个劫匪抢的东西,这铺子销赃我不管,赃物里有一只皮夹,里面一封信,一张照片……”他转头面向徐天,“没有其他东西吧?”

“棕色的,麻烦了,谢谢你。”徐天飞速补充道。

掌柜没动,没说话,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的表情就像是要打喷嚏却没打出来,让人看着很不自在。显然很久没有人像老孙这样跟他说话了。

“别想了!”老孙说道:“收东西进去总要吐出来,哪有只进不出的生意。”

掌柜好像明白老孙的意思了,他的鼻翼翕动了两下:“稍等。”

“哎哎哎!”看话说通了,金表男这才冲过来,“还有一只手表,金表,我们一起的。”

掌柜没言语,消失在柜台之后,金表男感激地对着老孙和徐天点点头,算是表达感谢,接着便从钱袋子里掏出一张纸币。

掌柜再次从柜台上冒出头,正如刚刚的长脸劫匪,他一手拿着皮夹,一手拿着金表。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调整了光源,他的面部更加明灭不定了。

老孙举起手,伸向柜台,“拿来。”

掌柜裁判员一般制定了规则,言简意赅,他先晃了晃皮夹:“十块。”

又晃了晃手表:“五十块。”

本来柜台就高,他还微微仰起头,两个硕大的鼻孔如黑洞,誓要吸纳所有的金银珠宝。

“我五十?”金表男显出某种黏人的萎靡,“表也不值这么多钱啊。”

没听完他说话,掌柜就把表放在了柜台之内。在三人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有其他财物,有当票,有算盘,还有一把……手枪。

“谢谢。”老孙再次诚恳地说道。

“十块,不讲价。”

“忘了跟你说了,没钱。”

此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了,老孙朝掌柜伸了伸手,示意他把皮夹拿过来。

“你什么来头?”掌柜把皮夹往上一举,又打量起徐天,“哪里人?”

“一只皮夹交一个朋友,好不好?”老孙还是那副诚恳的样子,掌柜再次恢复了要打喷嚏的表情,他的嘴巴无声地动了动,举着皮夹回到内间。

“不是……”徐天焦急地扯了扯老孙,“咱们没……没钱吗?”

“跟钱没关系。”老孙再次上前,敲了敲柜台,“讲道理嘛。”

“十块钱我帮你们好了,反正我表也赎不出来了。”没想到,金表男适时上前,把纸币按在算盘上,“十块,拿去!”

掌柜再次出现,金表男接过皮夹后,翻动着打量一番,马上就递到了老孙手里。

金表男局促地笑笑,右手在身上蹭了蹭,朝老孙伸出去:“交个朋友。”

老孙冷冷地审视他,没有说话,身后的徐天抢在他身前,跟金表男握了握:“我给你写借条,肯定还。”

徐天急不可耐地打开皮夹,皮夹内的一切都没变,仰止依然笑靥如花地看着徐天。

“那就更好了,哈哈。”

该收东西的收东西,该看病的看病。皮夹既然找回,当务之急就是给老孙看病,徐天放下虚惊一场的忐忑,恢复平日的从容,完全忽视了老孙脸上的狐疑。徐天起劲儿地带头走回药铺,张罗给老孙看病,几个药罐同时开煎,郎中挂着围裙,在屏风内给老孙把脉,屏风外,徐天笔力遒劲地给金表男写着欠条。

“肝火四溢脾气虚弱,内伤积瘀,汤药三副调理。”郎中松开老孙的手腕,又前后忙活起来,“不在镇上住吧?”

“不住。”

“好。一副现服,两副带走。”郎中拿起抹布裹在把手上,将罐里的汤药倒入药碗,端到老孙面前,“三块,诊资先付。”

老孙捂了捂之前受伤的位置,拿起布袋走出门外,改了主意:“算了。”

“哎?”

郎中看着徐天追出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从这一刻开始,有个半分钟左右,三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药上。

“孙叔叔!药还是得吃的。郎中说你是内伤,咱们还得赶路呢。”

“三块?”老孙声音很低,但停在药铺窗外,跟徐天讲话,演出一副不想被听见但音量又是郎中恰好能听见的样子,“抢还差不多!”

徐天下意识地摸了摸兜,无奈地跟了一句:“三块……”

“哎!”窗内的金边男就站在郎中旁边,“我先垫上吧,也不差这三块钱了,好事做到底嘛!”说完,没等二人回应,三块大洋已经落入了郎中手中。

徐天欣喜地一边道谢,一边拉老孙进屋。老孙被迫移动,那表情很难形容,一个看似从不需要别人照顾,也从未被人照顾过的人,突然被他人施加了恩惠,老孙的心情一定很复杂,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吊诡的小镇,他隐约觉得哪里出了差错。

老孙坐回先前的位置,接过郎中递来的药碗,被枪打中时他的表情都没这么痛苦。

徐天在一旁,殷切地催促着:“喝吧!”自己在车上差点惹出麻烦,但他现在帮忙治了老孙的伤,目前来说自己没有很丢人,徐天暗暗想。

老孙仰脖一口干掉,嘴里发出怪声,很难想象从汕尾下山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状况,喝药竟然是老孙的软肋。

“另两副等下给你们带上。”郎中把药碗接回去,“还要外敷一贴膏药。”

“啊?”老孙的表情定格了,徐天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

郎中连忙解释:“算在诊资里了。”

老孙这才不言语,可那药的苦口仿佛由蓓蕾荡漾到了他的脸上,他面部的每个肌肉都紧绷着发问:“不对吧,这药是不是太苦了一点?”

“看看创面。”说着,郎中就要撩开老孙的衣服。

老孙连忙制止,按住金条的位置,“这儿脱不太方便。”

郎中示意老孙跟他到屏风后面的椅榻上去。屏风外,徐天郑重地在借条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样好不好?”

金表男看着徐天签字,表情夸张:“三十块?这么多。”

徐天真诚地把借条递给对方:“算上利息,这里写你的地址,我原样抄一份,到上海寄还给你。”

“你们俩这个朋友,我算交对了!”

屏风内。

郎中上手就扯,一副“我见多了”的样子:“钱袋子解掉,这样怎么看得清。”

老孙敏感地挡开郎中的手,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用破布袋裹好金条不外露,牢牢缠在右手上,这才小心翼翼地躺下。

从下衣襟解开老孙的褂子,淤血的症状已经由中枪的右下腹蔓延至整个小腹,郎中刚想张口问什么,老孙突然头一歪。

“哎,哎,哎!拿水来!”郎中赶紧喊人,徐天闻声冲进屏风,只见老孙面色铁青,呼之不应。

郎中一挡,把徐天指使出去:“水,快拿水!”

徐天的眼底一下就红了,他转身冲进后屋,跟跑向屏风处查看情况的金表男撞了一下。他取出瓢,在水缸里舀了一下,却一个趔趄——手上并没有吃劲儿,水缸是空的!

郎中走出屏风,双手焦急地上下摆动,指挥:“那儿没有!后面,后面!”

徐天看了半天才明白郎中的手势,他又朝里走了几步,终于找到了有水的缸。满满一瓢水,连跑带颠端过来已经洒了一半。

郎中动作麻利,喝满一大口水就朝着老孙的面部喷去。

“孙叔叔?孙叔叔!”徐天焦急的喊道。

郎中喷了两次,还是不见醒,示意徐天帮忙把人翻过来,郎中刚贴近老孙,顿感一股怪力来袭,他被压在老孙的胸口无法动弹。

老孙用大小臂箍住郎中的头,他的眼睛根本睁不开,胳膊上力道却一点没小。

“药有问题……”老孙艰难地用气声说道,接着他捏了捏手感受一下,顿时睁开眼睛确认,“金条……那个人呢?”

徐天懵懵懂懂:“哪个人?”

老孙旋即再次陷入昏迷,徐天猛然抬头查看,屏风外早已空无一人,金表男不见了。

郎中把老孙的头偏向一侧,接着点燃一根颜色很深的药香,用蒲扇朝老孙的口鼻处送。

徐天追出去又回来,没见到金表男的身影,无奈,他在药铺窗外踱步,朝郎中嚷嚷,“你给他喝的什么药?”

郎中没急没恼,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肯定露财,碰上仙人跳了。”

谈话间金表男已经拎着行李箱,握着金条布袋来到了当铺门口。他最后一次回头确认没人追过来,这才低头冲进当铺,三根带子弹痕迹的金条直接拍在柜台上。

“邻省兑付吗?”金条男语气匆忙,刚才的怯懦不见了。掌柜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死样子,慢条斯理地重复:“三省通兑。”

金表男的气还没喘匀:“手表给我,金条江西兑现钱,扣几成?”

五根手指居高临下地压下来。

“五成!?”

掌柜不看人,只翻看金条,“东西不是好来的,好来的不会放到这个柜面上。”

他没有给金表男犹豫的时间,从柜台下取出金表放上柜面:“手表拿走,金条——江西五成,保证拿到,兵荒马乱的,总比被抢了好。”

金表男抓过他的金表赶紧往怀里揣:“就五成!”

金条入柜,当票一式两份,分别盖章,手印,掌柜刚露出生意达成的笑容……子弹打在柜台上,枪声惊动整座小镇。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三把长枪分配得挺好,长脸劫匪拿两把,胖脸劫匪端一把,枪杆子直接戳到柜台内,差点戳进掌柜的鼻孔里。

金表男抱头缩在角落,没人注意他。

“要求不高!要五百给五十,打劫啊!”长脸劫匪愤忿难当,“我们才是打劫的!”

“别他妈跟他废话!”胖脸劫匪抬手就朝柜台里开了一枪,“快点!”

一声枪响不够,两声也不够,三声、四声、五声……终于把两条街外的老孙叫醒了。

虚汗浸透全身,老孙想直起腰,却连抬头都很难做到:“那个人呢?”

“啊?”

“那个人找到了吗?”

徐天有些不知所措,说话又开始磕磕绊绊了:“我,我,我没找着,就来陪你了。”

枪声就没停过,缩在药桌后面的郎中大喊了一句:“后面当铺!”

“你陪我干什么!”老孙示意徐天把自己拉起来,“你傻啊,我死都没关系,你陪着我有什么用啊!”

药罐打了,屏风倒了,门撞坏了,两个人跌跌撞撞冲向当铺。

当铺内,枪声停了,又是吊诡的安静。火药味充斥着柜台内外,好像有人刚刚放过鞭炮。

高柜台之下多了几个射击孔,高高的柜台变成了易守难攻的碉堡。黑洞洞的枪口由内向外架设着,顺着枪口看出去,第一个在准星里看到的就是金表男。

当票还在手里,行李也没丢,只是人身上多了几个窟窿,他还维持着向外爬的姿势,只是他的速度再快,也抵不过血液从体内流失的速度。

长脸劫匪就躲在刚刚金表男的位置,他身上的血窟窿也不少,不知道哪一枪给他打成了内八字,他以枪为拐,艰难地站起身:“老四,我们走!”

立柱后藏着的胖脸劫匪急切地喊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制止的意味:“老二!”

好吧,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起码知道他们的排序了。

“砰!”

精准制导,血雾把长脸劫匪彻底覆盖,这么近的距离,哪儿中枪都是爆炸的效果。

“给钱给钱,快给钱!”

栓式步枪被胖脸劫匪用成了冲锋枪,他换弹拉栓的速度太快了,端着步枪冲锋,几发子弹还真短暂逼退了“碉堡”内的枪手……

不过,这也就限于“短暂”了。

枪响,血雾,跟长脸劫匪没什么两样。金表男加两个劫匪,三具尸体在柜台外的地上,构成了一幅黄金比例分割的血墨画。

当铺伙计虽然成功守住了当铺,但表情都很惊恐,子弹打谁都是一枪,没人有特权,之前盛气凌人打算盘的家伙们,现在显得有些外强中干,尤其是那个掌柜,这场火拼显然出自他的预料。

“去!跟把头说一声。”掌柜重复了两遍,其中一个伙计才跌跌撞撞地离开,恰好碰见扶着门框进来的老孙和徐天。

徐天第一次知道,流血不是无声的,滴滴答答,虽小,但很震撼。温度明明很高,他却产生了那一片片鲜红都在冒着热气的错觉。

老孙冷冷地看着。

徐天愣愣地看着。

老孙上前一步,麻利地从金表男手中抽出当票。

徐天还在愣愣地看着。

“东西……”老孙举着当票上前几步,突然小翻了一下白眼,接着便站立不稳,他只好坐在柜台之下。

徐天蹲在金表男旁边,大声喘息变成了哮喘式的啜泣。经验主义告诉他,应该试探鼻息,把摸颈动脉,来确认眼前人的生死,可他伸出的手还没碰到金表男,他就大喊一声,冲出了当铺。

他吐了。

“东西在你这儿?”

听见老孙的发问,掌柜弯下腰,从射击孔朝外看,姿势非常别扭。任谁都看得出店里刚刚经过一场血战,偏偏这个中年男子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掌柜擦着额头的汗,语气恢复了些正常人的礼貌,“是,刚进来的。”

“当还是通兑?”

“邻省兑。”

“规矩,是认票还是认人?”

“人,票,都认。”

老孙听罢,歪头做了决定,一脚踹开金表男的行李箱,准备拉金表男的尸体起来,可尚未散去的药劲儿把他变得手无缚鸡之力。

徐天抹着嘴走进当铺,他还有些腿软,老孙叫住他,“你可以吗?”

“可以。”徐天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老孙回到那个射击孔前,坐在了行李箱上。他对着金表男的尸体,朝徐天做了一个向上翻的手势,“举起来。”

徐天表情痛苦地完成了任务,只是他的眼睛,再也没有往下面瞟过一秒钟。

徐天托着脖颈,老孙一手拽住金表男的手,一手举起当票。那一头,掌柜支开举枪的伙计,依然顺着射击孔往外看,老孙和金表男的脸出现在血渍遍布的孔洞之外。

“票在这儿,人在这儿,清楚吗?”伴随着徐天的干呕声,老孙大声说,“东西取走,不兑了。”

掌柜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犹豫着问出那个问题:“你什么来头?”

“就记住,不要得罪我,”老孙说一句话要喘三次,但声音依然铿锵有力,“东西拿来。”

“东西给你是没问题,但做生意咱得守规矩啊。”掌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为难的表情,此刻,他终于和老孙平等交流了,“规矩破了,生意不就黄了,对不……”

老孙生硬地打断他:“你黄不黄跟我没关系啊。”

“票据写得很清楚,章盖了手印按了,出柜扣五成。”

老孙仔细检查起被血浸透一般的当票:“你说话算数吗?”

“扣三成,给你面子。”掌柜半蹲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他急于结束这场交易,他意识到这个男子比刚才的劫匪更麻烦。

“一,毫,都,不,能,少!”

掌柜更犯难了:“没这规矩。”

老孙突然提高音量:“那就等于是跟我结仇了?”

话音刚落,更大的声音响起,是一个年轻的当铺伙计,他冲过来,踩在柜台上,枪直接指下去,对准老孙。

“吃的就是柜上这口饭。”掌柜的语调依然谦卑,但带着不易察觉的迷茫,试图软硬皆施。

“把头什么时候来?”老孙闭了闭眼睛,他缓了缓神,不再强求眼前人能把事情解决。

“明天天亮。”掌柜客客气气地说话。

“天亮我过来跟他说。”

徐天看着伙计从柜台里转出来,三具尸体都被转移进入柜台内。

“东西先留在铺子里,不要动。”老孙对掌柜说到。

“你贵姓?”

老孙盯着掌柜,久久没说话,示意自己刚刚的问题还没得到确认。掌柜心领神会,马上解释:“哦,东西不动。出了这种事情,把头要检查保险柜的。”

伙计来到老孙和徐天身边站定,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啧啧声。徐天赶紧站起来让地方,老孙看了看,捡起金表男遗落在地上的金表。

金表男的行李箱被伙计拖开,两木桶水倾泻而下,混着污血直冲两个人的脚面。

徐天腾挪着躲避污水,随着哗哗的水声,血迹慢慢稀薄消失。

老孙双手攥拳:“这个镇上没有警察吗?”

“明天天亮。”掌柜客客气气地重复着。

感官上折腾了好几天,实际上时间刚刚黄昏。郎中正在药铺内切分、包装中药,似乎正要回家,敲门声突然响起,很急切的样子。

“打烊了!”郎中对着虚空喊,“病不急明天来。”

外面没动静了,他走进后院,刚准备牵着驴车离开,后院大门便弹开,老孙风风火火走进来。

“呦,打烊了。”郎中有些手足无措。

“镇上经常打枪吗?”老孙环视整个后院,他依旧有些眩晕。

“不经常。”郎中不知道老孙到底要干什么。

“刚才在店里写借条那个人……”老孙随意抓了把茅草擦擦手,“是谁啊?”

“谁?”郎中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站在老孙面前,“那不是和你们一起来的吗?”

“看着我。”老孙往前紧逼两步,他定了定神,瞪着郎中,“看着我的眼睛。”

谁承想,郎中反过来逼近了老孙,眼睛瞪得比老孙还大,“……白睛红为肺火盛。”郎中忍不住伸手要去扒拉老孙眼皮。

老孙后退一步,挥开郎中的手,心里有点烦躁。怎么看这个郎中都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和金条被抢与当铺事件均无关联。

他尽量语气和缓地说:“我外敷的药呢?给过钱的。”

郎中恍然大悟,在驴车后的柜匣里翻找了一会儿,又转回到药铺内。

老孙盯着半开的柜匣看了看,从里面翻出一本类似县志和地理志的小册子,他随手翻了翻,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把头探出后院门。

徐天正蹲在墙边,对着自己手上的血渍看。他的眼睛、脸颊,都和血渍一样红。

他一喘一喘的,好像什么无形之物卡住了他的鼻腔,扼住了他的喉管。

“进来啊。”老孙说。

徐天闻声站起,魂不守舍走进院子,语气低落,“对不起。”

老孙关上院门,压着心里的火,想安慰这个初出茅庐小伙子:“又和你没关系,说什么对不起啊。”

毫无预兆,徐天突然大声地说:“那什么是和我有关系的呢!”

老孙被他的嗓门吓一跳,他认真地说:“什么都和你没关系,都是我的事。”

徐天无语了,他又开始喘了,卡在喉咙里的东西似乎更多了,那是无数不知从何说起的千言万语。

老孙话锋一转:“没见过死人吧?”

徐天大声辩解着,他很恼火:“和这个没关系!”

郎中小跑着把药包塞到老孙手里,“你的药,横着敷好,七天不要揭掉……走了。”

老孙没时间理会抓狂的徐天,他捋出思路,问郎中:“福田乡南边那座桥还在吗?”

“桥?”

老孙打量着驴车,“这辆毛驴车过不过得去?”

“能过去啊。”

“借我用一用。”老孙自顾自说下去,“明天一早还回来。”

郎中面露难色:“这驴……出诊还要用呢。”

“今晚还要出诊吗?”

郎中目光躲闪,看了看徐天,又看了看驴:“租当然可以了,你们又没钱。”

听闻这话,老孙麻利地脱鞋,从鞋里掏出一张纸币。

“有钱啊?”

别说郎中了,徐天比郎中更惊讶。

“我这个人讲道理。”老孙一边穿鞋一边说,“有借有还。”

入夜了,闽西乡野之间。

细线般的小路蜿蜒在旷野里,小风将野草来回拂摆。毛驴车挂着一盏风灯行驶在小路上,远看像移动的萤火。

叶落簌簌声,车铃摇摆声,不知名虫群的叽喳声交响一起,显出某种不真实的安宁祥和,这让徐天觉得,白天发生的一切都像在做梦。

徐天倒坐在车斗里,表情愤懑,心里还憋着什么气。

老孙的身形随着驴车摇晃,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去,我赶车你休息,回,我休息你赶车,抓紧时间。到地方,说话一个小时。”老孙从兜里掏出那块金表看了看,“来回三四个小时,路上大家争取都睡一下。”

“说什么话?”

老孙啧了一声:“不是和你说——去福田找个人。”

徐天较着劲般的刨根问底:“有话可以和我说,到福田找谁?”

“你不用知道这些。”

徐天这一日来无法表达的压抑又加了一层,他忍不住大声质问:“那哪些是我需要知道的呢?”

老孙依然平稳地驾车,“组织交代我两个任务,护送你,护送黄金,我对你们负责。”

“我就等于黄金是吧?”徐天终于找到切口,把憋在心里的话表达出来,“我是个大活人好吧?今天的事情……我,我虽然没见过,但我们也算是搭档,一路上就我们两个人。——你不承认也是搭档。”

听着老孙好像要开口,徐天马上补了一句:“黄金丢了我也有责任,所以有些事情你必须得跟我说。”他朝前一指,“连驴都知道你要去哪儿!”

怕自己说多了,徐天又没底气地找补了一句:“当然,也是在约法三章的前提下。”

“明天如果和他们谈不拢,预备几个帮手抢。”

徐天一下坐直了:“抢黄金?”

“你不参与,你比黄金重要。”

“那个男的怎么知道我们带着黄金?”徐天见老孙终于搭理他了,抓住时机赶紧问到。

“在火车上看枪伤露财了,应该那个女人先看到,回去和大家讲,车厢里正好有个仙人跳。”老孙耐着性子回答他,如果一切顺利,事情可以很快解决,路还很长,他愿意跟这个男孩多解释几句。

“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驴车辚辚经过老石桥,那杆“药到病除”的驴幡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夜深了,福田乡一户农舍之内,有孩子在哭。

都说众生皆苦,所以每个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的。可是,这世道似乎太苦了一些,孩子的嗓子都哭哑了。

衣着简朴,蓬头垢面的女人在家徒四壁的屋舍内奔走,收拾收拾这儿,收拾收拾那儿,最后看看孩子,也没什么办法。

“一天到晚就知道喝。”路过家里唯一一张破桌子时,她大声抱怨着。

烛火摇曳下,一个比女人头发还长,还毛躁,穿着比女人还随意的红鼻头男人,正把碗中淡酒一饮而尽。

“也没有……其它有意思的事情。”含糊不清已经无法形容男人的话语了,他的舌头像是被酒精系了个死扣。

女人一边忙活一边说:“家里没菜了。”

“知道啊。”男人挠挠头,“所以就喝酒嘛。”

这句话的重音放在了“酒”上,显得男人好像很体贴,很懂事。

女人越听越气,两步来到男人身边,质问道:“有滋味儿吗?”

“孩子叫,你也叫,正好下酒。”

女人一巴掌打翻酒碗:“你废物啊!”

这一下力道不小,女人看着比男人壮实很多,一看就知道这个家内外都是女人当家。

“米也没了,房子也漏了。”女人绝望地喊,“你就知道喝酒。”

“房子我又不会修,还好,好在好多天不下雨了。”男人竟像一个幼稚的孩童一样,用双手捧住脸,“感谢老天爷。”

“你怎么不去死啊!”

男人嘿嘿笑了:“舍不得你啊。”

“我舍得你!”

“娘子啊!”男人难得正经说了段长句子,“大米小菜我去弄是大材小用啊。难事大事我去办是囊中取物啊!”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谁啊!”女人不满地大喊。

没人回应,敲门声依然没停。女人起身,冲过去一把拉开破破烂烂的门。女人愣在门口,不可置信的表情像是见到了死而复生的人。

“谁啊?”门里传来男人的质问。

“鹏举。”老孙的身影出现在摇摇欲坠的门外。“我,老孙。”

“你……你没有死啊?”

半生的友谊和羁绊都融在这句简单的话中。被唤作鹏举的男人眼神瞬间澄澈了,他的脸像是一下被切割成了地球的两极,一半喜极,一半啜泣。

此刻,很难说,他是更清醒了,还是更迷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