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第一个问题只是一块巨石，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一座大山了。
前些日子，街面上连续出现暗杀事件，死者都是些投靠日本的“知名人士”。每次事发，宪兵队都侦缉四出，到处逮人，但每次都无功而返。最蹊跷的是，有好几回，他们追踪的嫌疑分子都逃入了同一片民居，但他们封锁这片民居，派人进去挨家挨户的搜，一个个核对户口，却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由此，宪兵队得出结论，刺客就隐藏其中，但他们有合法身份，能应对常规检查。
直到两天前，事情发生转机。
这次被暗杀者是一名姓柳的“和平人士”，原本是在大学里教书的，日军占领上海，局势稳定下来之后，他主动前来投诚。那时候驻日部队大都不懂中国话，他碰巧日语还行，就去军部做了翻译。后来慢慢参与了一些行动，见识了日军的强大，也就真心实意地臣服于帝国，对付抵抗者，那是比日本人还要手狠。这号人，简直是不除之不足以平民愤。
他在一条暗黑小巷被杀，左肩中刀，颈动脉破裂，血溅得到处都是。跟着他有两名保镖，一名被杀，一名负伤，伤者逃上大街，呼救声惊动了附近的巡逻小队，巡逻队迅速追击，与此前一样，他们追到那片密集杂乱的民居，对方再次消失。
但这次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上几回，凶手都是用枪，远距离射杀，这次是近距离动刀。动脉受损，血液会呈喷射状溅出，所以，凶手身上极可能沾有死者的血迹。
平常那些非致命小伤，多是毛细血管或静脉出血，与动脉的血色不一样，动脉血色是鲜红的。宪兵队里有法医，当场明确了搜查方向。很快，他们封锁了这片民居，许进不许出，派出大量人手，进入各街巷人家，一家一家搜，一人一人过，特别是衣服，无论是身上穿的还是柜子里放的，一件件看过。
他们最后在林阿三药材铺一个伙计身上发现了一块符合这个特征的血迹。
虽然那伙计解释说这是晚上切药时不小心伤到了手，而他手上也确实有伤，但这并不能为他脱罪。两份血样被送到日本陆军医院，很简单地作了个比对，这是两种血型，必定来自两个人。
这才是铁证如山。
于是，连同老板林阿三，药材铺所有人都被抓进了宪兵队。
听完山下的陈述，卫楚恒的脑袋也有点沉重了。
有些话山下没有讲，但卫楚恒可以猜到。林阿三肯定是推了个干净——那是那伙计下班之后干的事，他这个老板总不成半夜也把伙计们看着吧。事情发生已经两天，宪兵队应该已经派人去调查了林阿三的背景，但现在兵荒马乱，人们四处流离，难以查实底细。不过他在上海还有个妹妹，却是立刻就能查到的……于是这事便再进了一步，牵连到他。
但这难不住人：既然林阿三能推，他卫少爷又为什么不能推？
卫楚恒想到这儿，故意皱了眉，转向山下道：“既然那是伙计做下的事儿，你们怎么把小月他哥拉了来呢。你把小月她哥拉了来也就算了，又为什么要把小月也给拉了来呢，还说他们不是亲的，是冒充的。”他不待山下说话，又快速接着道：“你让小月来把事情说明白也就算了，又为什么要叫我来呢……要知道我那里一大堆事儿——”
“难道卫君就不想知道那位伙计都招了些什么吗？”
被卫少爷倒打一耙，山下心里十分不快，哼了一声。
“他都招了些什么？”
“他招认说他们是重庆军统的，潜伏在上海，这位林阿三先生，是他们的上司，少校军衔。”
“他是少校军衔？他还少校……”这话听得卫楚恒笑了起来，他指着林阿三，围着他转了一圈，确实，这林阿三，就一副瘪三长工相，横看竖看，也不像当兵的。之后，他又指着林小月道：“那他有没有说，她又是什么军衔？也是个少校？”
“这个——没有。”这位山下队长确实还是挺实诚的。
“那么我呢，他有没有说，我又是个什么军衔？”
“这个也没有。”山下跟着又补充，“关于您的身份，他说的是他不知道。”
“嗯，我也在想，他要不要授给我一个大大的将军做做……”卫楚恒还在笑，笑过，他才回过头来面对山下，道：“这事儿明摆着。”
“愿闻其详。”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山下，而是松田。
松田在门外已经听了很久，卫楚恒越是笑，他的眉头就皱得越深。他建议黑谷不要派人去抓卫楚恒，而是电话通知，可以看看他的反应。如果他心虚逃走，那么一切问题便自然有了答案。当然他也料到卫楚恒多半会悠然前往，不过，此刻在宪兵队里等着他的，可不是空泛的谈话，而是实实在在的罪证。
抓捕林阿三和林小月，都是十分秘密的，卫楚恒不可能事先得知。这一点，松田完全确信，无论是卫公馆还是李公寓，都有他的人在时刻传递消息。
面对突然袭击，猝不及防之下，心里若是有鬼，很难不露出马脚。凭血型辨兄妹，山下的确不知情，他并非医学专科，黑谷对他说这是大日本陆军医院专家给出的结论，他自然信以为真，立刻觉得自己握住了铁证，底气十足，以这个气势去审犯人，的确比较容易审出真相。
幸好林阿三与林小月事先经过了严密的彩排，也多次讨论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虽然他们并不确定这个所谓的“医学证明”是真是假，但事关生死，无论如何也不能松口，顶多退而求其次，说可能是“抱养”。
而卫楚恒一来，这一证据顿时便一败涂地。上一个炸弹哑火，下一个呢，原本是铁证，但被卫楚恒这么一笑，顿时有一种点起了火，又要被浇熄的态势，松田观战至此，不能不出面了。
“其实这事儿明摆着。”在这里见到松田，卫楚恒并不意外。他只是转过身子，微一躬身，算是行了一礼，然后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哦？”松田一笑，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那伙计我没见过也没问过，他是不是重庆分子，不敢肯定。”卫楚恒也拉了把椅子，坐去他对面。“但不管这人是不是重庆分子，他杀了人，这总是没错吧？既然杀了人，那就得按杀人罪处置了。都说杀人偿命……”说着，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好像颇为惋惜。
“说下去。”松田却在瞧着林阿三。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临死前拉几个看不顺眼的上黄泉去作个伴儿，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是么？”
“你是想说，他反正都要死了，于是就拉上他老板一起死？看来咱们这位祝老板平时待他的职员真不优厚啊。”松田仍是盯着林阿三。“但是我们问了其他职员，他们都说祝老板对人不错，是很好的老板。”
“这样子啊。”卫楚恒笑笑。“那这事就很有意思了，不是么。”
“是啊，这就很有意思了……”
“或许松田先生已经知道，这间铺子原本是卫家产业，是因为林小姐的缘故，我才赠予了李先生。”
“看记录是这样的。”松田的目光总算从林阿三那儿移开。
“我将店铺送给他的时候，店里是有掌柜的。”
这时候，必须步步为营，每一步都不能出错。这是一出没有剧本的戏剧，一上台便是枪口刀锋……
“原先的掌柜姓郑，”卫楚恒慢条斯理说话，其实心中那根弦已经绷直，“老郑在这铺子已经做了十余年，一直无事，送给林阿三之后，没多久他就来向我请辞。我问起缘由，老郑是个本份人，没多话，只说两人合不来。我念着老人家这么些年的辛苦，就另外给他安排了一间小店，继续做掌柜去了。”卫楚恒说到这里，冲松田一笑：“如今老郑还在帮我做事，松田君若有疑问，现在就可以叫他来向您倾述倾述。”
卫楚恒自然不怕郑掌柜来此作证，郑掌柜在卫家算是老资格，他原以为可以借着林小月的势，再进一步，谁知林小月恃了大老板的宠，让林阿三翻身作了他的主人，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松田要宣他来此作证，不用串供，从他嘴里，绝不可能吐出林家兄妹的一点儿好来。
“啊，这么说，是那些职员在说谎了。”松田点头，他没笑。
“倒也不一定是说谎。”卫楚恒也不笑了。“老板对伙计好不好，不是一概而论。老板们可能对某个伙计很好，也可能对某个伙计很不好，甚至厌恶——当然，十分厌恶者，也就卷铺盖了。反之伙计对老板也是一样。一些伙计老实本份，没多余心思，能领一份薪水，过一天日子，便是好了；也有一些伙计，心比天高，永不满足老板给的酬劳，不管老板如何伺候，也是怨恨满腹。况且这做老板也是要赚钱，若把钱全都分给了伙计，他自己又得喝西北风去了，所以呢，所谓好坏，本就是众说纷纭，各有各的想法。”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道：“这还只是内里想法，宣之于口，只怕又是另一回事。毕竟还得在老板手下干活嘛。”
“看来卫君的生意经研究得很不错啊。”现在松田已经转过头来，瞧着卫楚恒，绕有兴趣。
“但他不是普通的伙计，他是重庆分子——”山下突然插嘴。
“是的，现在有两种可能：他要么是个普通的伙计，要么是个重庆分子。”卫楚恒点头。“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伙计，祝老板不知怎地得罪了他，他怀恨在心，却又不知什么缘故——可能是与人结仇，又或是被人收买，他去杀了人，结果被抓住，于是就顺手拉了老板下水。”
“哦？”此言显然漏洞百出，松田听着，只是笑笑。
“第二种可能，那人还真是个重庆分子。”
剧本基本完善，应该……没问题了。
“如果他是重庆分子，那他当然知道这个药材铺的后台其实是我，而我又在您主持的商会任职。店铺老板林阿三，以前不过是个伙计，并不精明，他藏在这样一个又有靠山、老板又糊涂的地方，自然比其他地方安全。而这还不是最关键之处。最关键之处是，如果他被抓住，他完全可以自认身份，这样很自然地，他就能把老板——也就是小月他哥拉下水。小月他哥可比不得大日本帝国的坚强战士，别说动手，就是嘴上吓唬吓唬，那也只好顺着你们的想法招供，之后就能很自然地扯上小月，小月呢，她更是个弱女子……”
说到这里，他朝在场所有人笑了笑：“刚才山下队长说过，他们已经行动了多次，一直没被抓住，那为什么现在又被抓住了呢。大家想想，这人到药材铺来做伙计不是一天两天，那他出去杀人也应该不是一回两回，他这早不被抓迟不被抓，偏偏在我四叔来上海和帝国谈合作的时候被抓……还不用枪，改用刀，最终搞得‘铁证如山’。我想，皇军顺着这条线，会不会得出结论，我四叔是假投诚，是重庆在施反间计呢？要知，四叔这次来上海，那可是引起了不小轰动的，令重庆政府丢尽了脸面，松田君认为，重庆方面想不想除掉他呢？”
这番话，听得松田顿时冒出了汗。
这是怎么回事，总想着弄清楚事件真相，考察卫楚恒，居然把卫绍光给忘记了。
话说回来，最近一系列暗杀，确实就发生在卫绍光来上海的前后，若说之前的暗杀是为了吓阻卫绍光，那么之后……最后是松田君亲自把卫总及林家兄妹礼送出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