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吴明之”也很快被放了出来，以老板身份接手徽菜馆。
现在卫楚恒与俞志铭见面的地方再不能是徽菜馆了，日本人做事认真，天下闻名，吴老板虽然从里面放出来了，但并不意味着就此消除嫌疑，接下来的时间，他需要对自己的背景身份进一步完善，比如说他真得要有个“老家”，老家里还要有一份当初他与何百章合股开店的协议，字迹手印都要对得上……另一方面，他还要好好打理餐馆的生意，表示他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日本人放他，是没放错的。
俞志铭问起汉奸袁伯逸的下场，卫楚恒没回答，他只知道，袁经理现在去了远方，很远很远……
他那个茶室，现在归商会。
卫楚恒站在茶室中央玩味着一只瓦罐，一面转着看，一面笑道：“你们还真是长进了。我也没想到，那两人会说捐的不是钱而是物事，姓吴的又说他有只祖传青花，放在何百章处，却在这里被他们找到。这样子证据确凿，老袁确实百口莫辩。”
“这里又不是戒备森严，放一只碗过来而已。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咱们也不用混了，是么。”俞志铭忍住笑。“你知道么，为了把这圈套编得更圆一点，套得更牢一些，我可是抠了一整晚的头皮……”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姓吴的毫发无伤，你却伤了毫发，要报工伤。但你这工伤，找谁也不该找我啊……”卫楚恒忍不住大笑。
俞志铭最终也没忍住笑。笑过，俞志铭道：“我要走了，现在到处都是战场，我要到那里去。”
“你要到哪里去，请便，反正我也管不着。”卫楚恒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子跟他道别，结果拐跑了妹妹，害得他被大哥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被责令去江西的深山密林跑断腿。
只不知这家伙，这回又会惹出什么乱子。
俞志铭也不多说，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出门而去。卫楚恒没有留他，也没陪他走出去，楼下是百货公司，人多眼杂，同时，那众多的顾客，也能成为很好的掩护。
***
卫楚恒以为送走了俞志铭，这事就算是消停了，谁知没过多久，那吴明之却找上了门来。
“这回卫总可算是帮了大忙了。”
“哪里哪里……”
吴明之的头一句话，就吓了卫楚恒一跳。这人到底是老油条还是嫩秧子，怎么——
平时人在场面上回道“哪里哪里”，都是客套话，现在卫楚恒问他“哪里哪里”，却是的确不知道在明面上，他在什么地方帮到了吴明之，救吴合并打袁一事，他根本没出面，能在什么地方扯上关系。
这扯上关系的地方，可能就是破绽。
“鄙人的事，卫总定是已经耳闻。”吴明之拱手完毕，一摆长衫坐下来。“都是鄙人识人不明，看那何百章忠厚老实，这才倾尽家资跟他合股，谁知他……”
这事卫楚恒知道，现在商会所有人都知道，也不用复述了。
“鄙人虽然接手福天楼——哦对了，小店的名字已经改为福天楼，意为洪福齐天——但眼下也就是个光鲜壳子罢了，内里已被那何百章给抽空了。”吴明之说到这里，一派的垂头丧气。
“嗯嗯。”此刻门外就有人瞧着，绝不能露出什么神色来，卫楚恒只能淡淡听着。
“还是卫总体谅，没叫鄙人补足捐款，这份情，鄙人是心领的。”
原来这就是所谓“帮大忙”，卫楚恒暗中松了一口气。
吴明之却还是没走，还是坐在那里。顿了一顿，又道：“我那小店，卫总以前常去，说过那些个小菜也还是合胃口的。”
“那是何老板的手艺。”卫楚恒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借口拉生意，要他常去他那里坐坐。常去他那里坐坐？不用想也知道，麻烦事不知多少。这会儿强敌环伺，可得万事小心，千万不能露出对这些不太相干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好感。
“是是是，是老何——那何百章的手艺。不过现在又来了新的大厨，鄙人诚挚邀请卫总百忙之中……”
“你也知道我是在百忙之中。”卫楚恒打断他。俞志铭已走，他没必要再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若没别的事……”
“当然、当然有。”吴明之好像在抹额头上的汗。抹了汗，赶紧道：“既然卫总忙，那我也就直说了。福天楼被那何百章卷款，眼下实在是没办法了；家里现在又筹不出钱来。鄙人以前虽不在上海，但卫家的名号那还是如雷贯耳，所以我想——”
卫楚恒这才算是真明白了，原来这家伙是来借钱的。问题在于，你找谁借钱不好，偏偏要找上我。我救了你，你却这样子坑我。看来这共产党跟周一峰有得一拼，既要要钱，还要要命。还有那俞志铭，难怪溜得比兔子还快，原来他是早知道这姓吴的要来这么一出，叫他抱怨都找不着地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态度更加冷淡：“借钱当然可以，不过在商言商，都须得当头立个抵押。不知吴老板打算拿什么来作抵呢。”
“福天楼的屋子。这是房契地契，卫总过目。”
这家伙，还早把准备工作做好了。
“这我就不看了吧。”卫楚恒站起来，示意送客。“你可以去众泰当铺，叫文掌柜看看，看看抵不抵得过再说吧。”
自始至终，他与这位吴老板都没有任何的身体接触，更无一点物事触碰。
***
直到两个礼拜后，卫总才大驾光临福天楼。
其间吴老板多次来电相邀，现在大家都知道吴老板以房产作抵找卫家借钱，但卫家当铺给出的抵款实在太低，吴老板一直希望有机会能与卫总当面沟通，看看能不能升一点，卫总却一直避而不见。吴老板只好去找别人，这些人知晓卫总的态度，又知卫总与日本人的关系，纷纷摇头，表示这生意可不敢做。后来，直到有人私下里开骂卫家乘人之危了，卫总这才纡尊降贵，答应去吴老板的酒楼吃饭。
至于两人吃饭的细节，外人不得而知。但最终结果是——没有结果。卫家给出的抵款，还是没有增加一分钱。
吴老板最后只好忍痛割爱，将福天楼低价转让他人。新老板表示想来卫总这儿拜码头，这一回，卫总直接不见，没有理由。
内里情由，卫楚恒当然清楚，也认可吴明之的做法。一则他来上海，确是另有任务，不能老困在这酒楼做老板；二则也是为了卫楚恒的安全。要知道，日子久了，万一他和逃离在外的何百章有什么闪失，身份暴露，那他从狱中脱险的事情就可能引起日本人怀疑，进而牵连到卫楚恒。
关于第二点，卫楚恒也不避讳，他直言告诉吴明之，那些伪造的资料，都不是他的笔迹，即使日本人最后知道是有人做手脚，冤枉了袁伯逸，他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商会的资料不是秘密，就只是简单地放在他办公室的文件柜里，用一把小锁锁着，谁都可能拿到。何况，这东西放在他办公室，说不准做手脚的人正是打算把他也牵连进去呢。
其次，吴明之被捕的时候，也正是袁伯逸到处逼捐的时候。即使最终有证据证明何百章和吴明之是共产党，那也是何百章因被逼捐而想出的预防方案：如果吴明之没出险，这个计划就作罢；如果出险，则派人去偷出资料加以篡改，之后再由吴明之招供，这么一来，不但吴明之可以脱身，还能顺便铲除汉奸，算是一箭双雕。
所以这事无论怎么着，都找不到他卫总头上。
吴明之听着卫楚恒的剖析，怔怔瞧着，瞧了半晌，点头道：“难怪俞志铭同志一直夸赞你，要不你考虑一下——”
“这个……谢谢抬爱、谢谢抬爱……”
这种话，卫楚恒已经听了不下十遍，每回听见，他都用最快的速度向后转，飞奔撤退。本来呢，按眼下情形，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抗日本侵略者是理所应当，但他现在已经加入了军统，也就没法分身再去入共产党了。
再说，这两家不是已经合股，一致朝日本人开火了么。所以，卫楚恒这次的拒绝，并不如从前那样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