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楚恒回到办公室,就接到袁伯逸的电话。
这位袁总,原是广隆百货公司的经理,战事一开,老板跑了,留他善后。日本人来了,他积极向占领军投靠,不但自己加入特别商会,迅速成为理事,还响应松田号召,四处游说各商界人士参会,也算是做得风生水起。
要说成绩……袁总真还拿得出手。仅几个月,就拉了七八十名老板进入商会,为此他还专门在百货公司楼上搞了一个日式茶室,此茶室恕不对外,仅限于他的朋友。
按眼下职位,卫楚恒对于袁伯逸,自然是他上袁下,但照着这干劲,用不了多少日子,只怕他就得功高盖主了。卫楚恒心里明白,若非卫家那棵大树,松田也不会一开始就“重用”他。对于松田,在认识他的第一天,卫楚恒便从他流利的汉语、挺拔的身姿、凌厉但隐藏的目光之中,判断这绝非一个普通商人。或者说,能调动军队“请客”的,根本就不会是商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一步步印证着这个结论。而松田好像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林翼事件,就等于直接向他表明身份。这时候卫楚恒才知道,原来日本警察系统里面有个特殊的机构,叫做特高课。
特高课,全称特别高等警察课,隶属日本内务省,警务编制。这个机构原本是针对日本本国高层的事务,管辖范围与地方警察相区别。后来日本人把中国作为侵略目标,这个机构就变了味,刺探情报,侦破案件,抓捕反日人士,渐渐的,折腾成了间谍机构。
他们来到中国的第一站是东北,之后进入华北,培植汉奸,推行自治。上海沦陷后,又成立上海机关,派出工作组,从政治文化经济等各方面,多管齐下,发现发展并培植亲日者,达到以华制华的目的。
松田在东北的时候,一直以商人身份工作,到了上海,还是干老本行,他知道,面对商场上的老江湖,秘密身份终究是隐藏不了,不如干脆表明,一则使对方畏惧,二则也是示之坦诚。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瞒着卫楚恒。
袁总又来电话了,他又说动了一位大老板,有意加入商会,问卫理事长下午在不在,这位大老板要来拜访。
什么大老板。卫楚恒一听这话,就提不上劲儿。莫说上海,就这方圆几百里地,眼下哪还有什么真正的大老板,否则这理事长的位子又怎么轮得上他这个不学无术的二少爷。不过呢,瞧着他这份热忱,也不好打击他,只好说届时一定恭候。
卫总没猜错,那哪是什么大老板啊,不过就是松江那边码头开了一个车行。不过呢,卫楚恒还是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几方落坐后亲切交谈。谈话中,卫理事长主要强调了一下眼下当务之急是让上海重现繁荣,满街跑的黄包车是城市交通的重要组成部分,意义十分重大……那老板姓黄,听着这话,不断裂开嘴笑,露出一口焦黄的板牙。
“袁君,很好、很好。”结束的时候,他以日本礼节与袁伯逸道过别,又亲自与黄老板握了手,很隆重地把这二位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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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卫楚恒连续接待了许多此类人士,质地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差。倒也不足奇,优质的早就跑了,如今算是抓壮丁吧,凑数。
只是,再这么下去……今天是黄包车夫,明天可就要来苦力头儿了。
果然,第二天,又有两位老板前来——不是苦力头儿,一个是面包店主,另一个是粮杂店老板。卫楚恒这时才知,原来袁总在外面宣传,只要是自己做老板的,不论生意大小,都可以报名。只要好好表现,得卫理事长赏识,就可以加入特别商会。加入特别商会,就等于攀上了日本人的高枝,从此有了日本人做靠山……
卫楚恒听着这话,实在很想掐死这姓袁的……
松田也是有些日子没到商会来了,他听在商会里的下属汇报,最近来投诚的不少,卫总都快接待不过来了,这才来瞧瞧情况。
卫楚恒连忙把一大叠资料放到他面前。
“都在这里了。”他在额头上抹了抹,示意这活儿干得可不轻松,其实这时候已值隆冬,额头上哪能有什么汗水。
“嗯,很好、很好。”这么多资料,一时间也看不过来,松田只是随手翻了翻,就放一边儿去了。然后抬头对卫楚恒道:“卫君,对于眼下的时局,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卫楚恒道,“您瞧见啦,我成天搞这些事,都搞不过来,报纸都没顾得上看,时局怎么样,都不晓得。”
“那我来告诉你。”
“嗯。”
“皇军向西进军,激战四个月,现在已经进驻武汉。”
这消息其实卫楚恒知道。武汉失守的消息传来,卫楚楚很难过,嚷着要喝酒,他阻止了。毕竟家里有疙瘩,无论何时,都不能放肆。之后他去了祝小月那里,却见林小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说是正等着他,一起出去跳舞。在舞厅,借着舞厅音乐的掩饰,祝小月告诉他,她家人都在武汉,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说着说着在他怀里哭了起来,这是他头回看到这个女人真正落泪,叹了口气,手臂加劲,真正揽她在怀,两人紧紧抱着跳完了这支舞。
“目前,皇军对长沙的攻势也即将展开。”
松田带来的第二个消息也没什么震惊。武汉战役之后,挥师两广,剑指西南,合围重庆,这一总体方针,在两边的军方都不是秘密。
“那——”卫楚恒转了转眼珠,“长沙之后,是不是就要去广西了?我地理不好,不知有没有记错方位。”
长沙之后——松田有些失笑。长沙也是大城市,上海第一仗,以帝国尚无任何损失的精锐,原以为可以速战速决,号称三天,最多半月,便可拿下,谁知打了三个月,损失巨大,所幸南京轻松拿下,才算赢回面子。
长沙,是另一个上海,还是另一个南京?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有点不对,问道:“你怎么认为我们下一步会进军广西呢,中国很大,我们可以向北,去进攻陕西河南,还可以向西,去进攻重庆——你知道,现在国民政府的首都正在重庆。”
其实卫楚恒说出那句话来就有些后悔了,言多必失,此言没错。他一方面说自己不了解时局,另一方面却又说下一步可能是广西,这自相矛盾……只能说明,他不但了解时局,还可能有着某种内幕消息。
当然,这内里的慌乱,脸上是不可表露的。于是笑笑道:“这个嘛,可以猜的。”
“愿闻其详。”
“要是往北去陕西河南,而长沙在武汉的南边,岂不是要折回去?这明明是一条冤枉路嘛。”卫楚恒故作老练地沉吟着,“往西,看上去可以直奔重庆,但武汉长沙与重庆之间隔着一片大山,地势十分凶险,皇军的重型武器怕是开不过去吧。重武器开不过去,那就只好靠士兵去战勇了,只怕也是不智吧。”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当然,武汉与重庆之间,还有一条长江。不过此长江非彼长江,宜昌以下之长江,水深流缓,利于航运,而宜昌之上,则是高山峡谷,河床时浅时深,浪滔汹涌,有些时节,连木船都要靠人力拉纤才能航行,皇军的军舰在这种河道里……”说到这里,他自己摇了摇头。
“咦,卫君刚才说你地理不好,我看你地理倒是非常的好呢。”松田绕有兴趣地端详着他。
“不瞒松田君,武汉到重庆那一带,我曾亲身游历。”这个卫楚恒倒是没说假话。当年卫绍光买回来一辆新车,他打着替他跑磨合的招牌,到这一带旅行了好几个月。“至于其他地方嘛……我就没去过了,也就不太清楚了。所以我想着,往南可能会平坦一些,从南边绕道重庆,避过那片大山,说不定整个儿就一马平川了呢。”
“一马平川……”这回轮到松田苦笑。
说过了时局,松田回过头来说今天的来意。自前年八月份开战,日军华东派遣军在前线连续作战至今已有一年零五个月,他们在中国秦淮以南的广阔大地上四面开战,八方奔袭,军备日渐枯竭,后勤逐步吃紧。原计划以战养战,不料中国政府也看透这一点,撤退之前,总是来个坚壁清野——在他们到来之前,自己先拿走烧光,坚决不给他们留一点能用的东西。
军部下令,必须在占领区解决前方的军备问题。
所以现在上海的“特别商会”有了任务,需要发挥作用了。
“这个完全没有问题!”卫楚恒完全没有犹豫,马上点头。“我就说呢,咱们费那么大的劲儿,招收了那么多的老板,可不是让他们白攀高枝,借了皇军威风出去显摆的!那也是得让他们割点儿肉,付出点儿代价的!……”
“很好、很好。”松田有些诧异,不住点头。他原以为卫楚恒会抗拒。他现在大概是摸准了,不说钱,一切都行;但一说到钱,这人马上就不好说话。
“不过松田君,”卫楚恒又道,“我觉得这事儿你我还是不要出面的好,这要钱的事儿……老板们个个爱财如命,万一闹起来,一则咱们亲自跟他们纠缠,太耽搁工夫;二则,万一遇到实在不好缠的主,先去办事的人办不了了,咱们再出面收拾残局,一是大家有面子,二是事情也就有了回转的余地。”
“这个……”松田本想叫卫楚恒作个表率,带头捐赠,谁知这家伙三言两语,便把自己和他绑在了一块儿,不过他说的话,似乎还是有些道理。
“那你打算找谁去出面办理呢?”
“我瞧着……这个袁伯逸不错。”卫楚恒赶紧跑去把那叠已经放得远远的资料又抱了回来,在里面翻了翻,就翻出了袁总的纸页,放到松田跟前,道:“这是袁经理的档案。到现在,他一共帮我们发展了七八十名成员呢。”
“嗯,确实不错。”袁总的履历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松田没理由不同意。不过松田还是没打算放过他,接着道:“但是卫君,你是理事长,你可能必须要——”
“放心吧松田先生,”卫楚恒马上站到他面前,站得笔直。“我自然是不会落于人后的。”
“好吧,那就由你去安排吧。”松田此行,算是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