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楚恒在喝酒,一杯又一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子喝酒了。
卫楚楚居然也就这样看着他,既不劝他不要喝,也不陪着他使劲喝。
伺候在旁边的张嫂眼皮打架已经好久,好像随时都要倒下去。
他们逃出南京城,刘长新就与他们分手了,他们要去找部队。临别时刘长新说这事还没完,他们还没输。卫楚恒也没挽留,带着妹妹和张嫂,以及在江边救下的杜小姐,辗转回到上海。
回来之后,发生了一连串事情,他尽力应对,所幸没惹出太大乱子,原想就这样慢慢蒙混着,却不想日本人突然给他来这么一招。
他已经永远无法忘记林翼临死前对他那微微的一笑。
这笑,已经深深刻入灵魂,并将伴着他从黑夜走向黎明,迎接每一个明天。以前俞志铭对他说过很多,他在江西找妹妹的时候也看过很多,但这些加起来,都没有今天来得深刻。所以,松田错了,真的错了,他犯下了大错。
这个松田,听他说中国话的腔调,在中国居住的日子应该不短,多半还自诩为中国通呢。他大概研究过中国古代的一些谋略文献,古书上也确实有投名状一说。但是,他忘记了中国还有另一个成语叫做物极必反。
越是想紧紧抓住,往往越是抓不住。因为被紧抓的人会觉得难受,会拼命挣脱。而这次松田给他的感觉,已经超过了“难受”,而是直接来到了“刺痛”。
酒意朦胧中,妹妹在不住打哈欠。是的,这事不能告诉她,至少现在还不能告诉她。卫楚恒其实没醉,这点儿酒还灌不醉他。他知道妹妹还守在这里的原因,她希望他喝醉后,能说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天?今天很太平,什么事儿没有,就是想喝点儿——最近净顾着折腾厂子去了,好久没喝酒了。
卫楚恒在月亮落坡天色泛白的时辰,才由张嫂扶着,回房睡觉。
天亮之后,又是新的一天。
每日如此,日复一日,天既不会永远亮着,也不会永远黑着。昨晚喝得不少,卫楚恒原想着睡到午时再起床,谁知不过早间九点,那范经理就来了电话,说这个月的盘点出来了,卫总要不要看一下财务那边的报表。
当然要看。事关钞票,怎能马虎。卫楚恒虽然上下眼皮还互相粘着,却还是努力从床上爬了起来。说起来这时间过得也是快,倏忽之间,纺织厂投产已经一月有余。从报表上看,开工和运行正常,利润很过得去。当然他这小卫总并不知大卫总时代的生产销售利润情况,并没对比,他只是看看数据,就觉得这么干下去,铁定要发大财。
事实也是如此,他家早就发了大财。
所以看了账本的第二天他还是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去拜访松田社长的。见到松田社长,马上表态,要坚决地跟着大日本步伐,坚持东亚共荣的方针,一定当好商会的理事——哦不,理事长。
松田对他的表态很满意,不过,前天才逼着他杀人,今天就这态度,又令人费解。卫楚恒也不解释,只拿出账本放到松田面前,让他看看,这才第一个月……当然——他接着强调,这不是他的功劳,这全仗了松田君,要是没松田君,也就没这账上的数字,所以——
他这话还没说出去,就被松田一声大大的“八嘎”给喝斥住了。
松田情急之下,爆出了日式粗口,旋即觉得不妥,放缓了语气,道:“卫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中国人的做事方式嘛。但你要知道,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是是是,是我不对……”卫楚恒赔着笑。
“其实今天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松田的手,有意无意间,放到了账本上。他好像有什么事难以抉择。良久之后,他还是觉得这也是时机,可以出手。
“前线战事紧急,需要被服物资,卫君的工厂既然已经正常生产,那么卫君能否将贵公司的产品向我军前线提供呢?”
“这……真是太好了!”
松田原以为卫楚恒会推托——他把同样的要求向其他人提起,几乎都会遭到抵制——要么拒绝,要么推托,要么拖延……他完全没料到卫楚恒会立刻开心得跳起来。
“不知贵军的采购量多少呢……能不能包销?采购价呢,您知道我做生意最是公平,也不要高价,认个市面行情就行。”在卫楚恒嘴里,这变成了天上凭空降下来的“大业务”。
“我的意思是——”
“您可别跟我说你们不给钱哟。”这是卫楚恒头一回打断松田的话,“你要我捐赠,那就是割我的肉,放我的血,万万不成。当然了,如果您能帮我去说成包销,我这头不用找那么多伙计去挨个跟各家老板谈生意,本钱少了,那价钱也是可以算便宜点的。”
这还真是卫老大的儿子。松田暗自摇头。其实,陆军总部也没打算要强行逼使商家捐赠,毕竟这样的捐赠不可持续,容易引起众怒,不利于共荣这块招牌。
且别说,这小子倒还真能抓机会,趁别的老板心头还有些疙瘩,他就想一口气吃下所有军需,嗯,胃口真不小。
不过松田还是想再争取一下,倒不是一定要强抢,而是这小子还有些放肆,还没达到能够完全控制的目的,于是道:“谁都知道卫家很富有,难道你就不愿意拿出一点点诚意来吗?”
“我当然很愿意拿出诚意。”卫楚恒小跑到他旁边站着,“不过有件事,外间不知,松田君你肯定是知道的。我那朋友出狱,不是国民政府愿意放人,而是我花了五万法币赎的。父亲离开的时候,把家里的钱都带走了,我手上的现钱本来就没几个,现在又拖了这么大家子人,挨了这么长时间,哪里还有多余的钱……”
“哼。”
“你晓得的,后来厂子开工,我又花了一大笔。为了把工人招回来,给出的薪水也比从前高,这成本又是一大笔……”卫楚恒哭穷的法子倒是别致,并不提自己的日子如何难过,只一笔笔跟他慢慢算账。“就是这个月,您好生看看这账目,也是一头欠着下家的棉花钱,另一头又被上家欠着货款呢。您瞧我这两头被压着——”
“那好吧,采购的事,有机会我与军部说一下,你等我消息吧。”
松田听到这里,不想再听下去。再听下去,依这小卫老板的意思,他还该发点福利倒贴才是。当然了,如果是采购,都是要出钱,那找谁买不是买?能借机培植自己人,何乐而不为。
松田手一挥,示意他可以走了。
“哦对了,”卫楚恒却没马上走。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物件,放到松田面前,那是一枚女人戴的金钗,很是精致。“这是舍妹在街上花重金买的小玩艺儿,卖家说是沈阳故宫出来的,皇太极时代的古物,若非逃难到上海,一家人没钱吃饭,他还舍不得让出……舍妹也是瞧他可怜,才搜罗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下。不过,这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我可就分不清了。先生在那边呆过,见多识广,博闻强记,不知先生能否帮忙分辨一下?”
说罢不由分说,将东西放到松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