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八一三事变，也是载入史册的历史节点。
卫李二人这次谈话的时间是8月12日下午。十几小时之后的次日早间，日本浪人先在保安总团驻地闹事，双方都开了枪；再到下午，八字桥，中日双方军队相遇，局部开打；傍晚，日本海军上海特别陆战队接到司令部命令，全员进入战备。再之后几小时，到了深夜，日本本部发出对华作战命令。之后再来到次日即8月14日，日本飞机突袭杭州，国民政府则派飞机炸了日舰出云号。
史书所载的淞沪会战于8月14日全面拉开战幕。
当第一发炮弹落到上海城里，卫小姐正瞧着老朱摆弄那些花儿。老朱养花很有一手，再兼雨季天热，园子里那几株原本长势不佳的茉莉，经他一番养护，已经结出满树花骨朵儿。卫小姐瞧着正夸奖呢，突然，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地皮发麻。
这声音太熟悉了，恍然间，卫楚楚又回到了几年之前，大山深处。
老朱却还从未听过这样的声响，茫然不知所措，落下花锄，呆站园中。卫楚楚也顾不上他，返身朝屋里跑去，才到阶前，就见二哥从屋里冲出。卫楚恒在檐前站定，眼望炮声响起的远处，嘴里对妹妹道：“不用怕，这里是租界，日本人不敢来的。”卫楚楚冷笑道：“那不是租界的地方他们便可随意炸啦？”白他一眼，返身朝大门跑去。
卫楚恒站在原地怔忡了一会儿，也朝大门跑去。
他们去往了不同的地方。卫楚楚去的地方，是巨响的方向。过了昌森路的桥，对面便出了租界。虽然距离第一炮才过去半小时，就已经有了大量百姓逃往租界，界口被密密堵着，卫楚楚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挤了出去。
想进而进不去的人有些糊涂：别人拼命朝里挤，还有人往外走。
卫楚楚已经顾不得他人惊愕的目光。早知道日本人会打来，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而且这也太没规矩，打仗归打仗，打仗是军队的事，怎么能拿老百姓开刀。
可是卫楚楚并没能跑出多远，因为前方已经无法通行。
繁华的上海，平时虽拥挤，却是有序，但现在，就只剩下了拥挤——挤成一窝粥。街道虽宽，但人更多，拎箱子的抱孩子的背老人的，一片惶然，相互冲突，堵死了道路。其实此地距离真正的战场尚且甚远，炮弹也飞不到这里来，只是这战争是大多数百姓从未经历，惊慌之余，做事也没了准头。卫楚楚身陷其中，动弹不得，只好遥望远方的枪炮隆隆，叹了口气。
“卫楚楚？……”突然，一个声音透过人群钻了过来。
卫楚楚蓦然回头，只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从人群中拼命挤出。
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胡春兰，金陵女中的胡春兰呀。”女子跑到她近前使劲拢了头发，把脸放到她眼前。不错，她是胡春兰，她的同学，七八年不见。
“你家不是在南京么，怎地到上海来啦。”
“我夫家在上海。你呢？”
“我家原就是在上海的。”卫楚楚嘴里答话，眼还在望着远方。
“哦？那——你家是在上海哪里呀？”胡春兰的眸子有些闪动。
“霞飞路。”
“那、那不是在法国租界里面么……”胡春兰整个人都在发亮。
“是呀。”
“仲文！仲文！你过来！快点快点……”
胡春兰顿时高高地跳了起来，高声呼来一人。卫楚楚猜得到此君是谁，也明白胡春兰的想法。的确，在这时候能遇到一个在租界居住的老同学，真的很救命。
而卫小姐也的确无法做到见死不救。
***
于是卫小姐此番外出观战的行动，结局是战事的边儿都没瞧着，反倒领回了一对逃难的夫妻。
卫楚恒对此倒没多大意见，家人走了，也是冷清，两位客人算是平添了热闹，不是坏事。只有管厨房的王妈有些嘀咕。这突然打起仗来，事先没太多预备，家里存粮不多，又添了人口，不知能撑几日。听她抱怨，卫楚恒道：“也不定日日在家里吃，我们可以多下下馆子的。”王妈苦笑道：“二少爷下馆子是下惯了，我几个命贱，在外头吃不惯的。再说这战火连天的，就不说天天下馆子得要多少用度，那外面馆子怕也是撑不住几天的。”絮絮叨叨说着，走开去筹划晚餐的菜单。
王妈走开了，卫小姐坐了过来。“你刚才去哪儿啦？”她上下打量着二哥。
卫楚恒眨了眨眼：“你猜？”
卫楚楚也眨了眨眼：“现在开战了，难道你想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卫楚恒叹了口气：“你瞎想些什么。你以为我去投军了？”
卫楚楚扁嘴道：“现在是人家打上门来，你身为男子汉，难道不该去投军？”
卫楚恒苦笑道：“投什么军……跟你实说吧，我去找我妹夫了。”
“你妹夫？你唯一的妹妹我现在还待字闺中……坐在家里，你又哪来的妹夫？”卫楚楚瞪视着他。
“就是前些日子天天登门的小李呀。”卫楚恒又眨了眨眼。“虽然你不认他这个丈夫，但我认他是我妹夫。不过现在呢，我怕是真没妹夫了。”
“为什么？”这回轮到卫楚楚不明白了。
“这不打仗了么，小李说他是当兵的，要去参战打日本人，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只好取消求亲了。他叫我转告你，他不会再来烦你，并且对他之前的诸多打扰表示抱歉，请卫小姐原谅。”
“他……”卫楚楚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这下子好啦，他不会再来了，你也不用嫌弃他了，彼此缘尽，一切风吹云散了。”卫楚恒双手一拍，站起来潇洒走出去，留下卫楚楚愣在原地。
战事一直持续到晚上，直到晚间才听街面上传说，白天国军出动飞机炸了日本军舰，同时对据守上海的日军发起进攻。五年前日本人发动一二八战役，结果是《淞沪停战协定》签订，中国军队撤出上海，日本军队进驻上海。现在发起进攻，算是走出收回失地的第一步。
卫楚楚这时候真是很认同俞志铭所言，这个国民政府，对内排除异己，残酷杀伐，对外软弱无能，卖国求安，上海明明是自家国土，却不能驻军，反让人家四处横行，真是把中国人的面子和里子，一齐全给丢尽了。所以，此战是保家卫国的正义之战，这一战不能不打，不能不打赢，四万万中国人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人，也要与日寇死战到底。
所以她认为，国民政府这一回主动出击的决定是正确的，李和箴前去参战的决定也是正确的。由于这个决定，不管他是什么人，站到什么阵列，加入什么军队，她都应该去见他一面。
她希望可以敬他一杯壮行酒。
可是当她来到李和箴下榻的旅店，得到的却只有店老板的三字回音：他走了。
是的，李和箴已经离开，他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书信，唯一通过卫楚恒传达的口信也只有两个字：抱歉。
卫楚楚站在旅馆门前的街头，看着那一街尘土，惘然若失。
虽是小街，却颇为热闹，街邻与行人相互拥挤，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慌乱与焦虑，但卫楚楚没有慌乱也没有焦虑，她只是有些失落。李和箴是真的走了，他不会再来了，这是大仗，非朝夕之功，敌强我弱，哪怕留在上海，也是万分危险，去前线冲锋陷阵，那是九死一生。
但是，如果人人都自求多福，无人去九死一生地冲锋陷阵，那么不但上海会沦陷，整个中国都会沦陷——沦陷的结果，就是亡国。幸好，这世间有卫楚恒之类置身事外只图安全者，也有如李和箴之类不顾九死一生的冲锋陷阵者。
卫楚楚迅速在心里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