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蒂

伯爵的马车在大马路一拐弯,阿尔贝便转过身来,对着伯爵敞声大笑,声音那么高,显然有点做作。

“怎么样,”阿尔贝对基督山说道,“我要问您,就像圣巴托罗缪屠杀之夜[1]过后,查理九世问卡特琳·美第奇:‘我扮演的小角色,您觉得怎么样?’”

“您指什么事?”基督山问道。

“就是指我的情敌进驻丹格拉尔先生府……”

“哪个情敌?”

“还用问!哪个情敌?还不是受您保护的那位先生,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

“嗳!可别乱开这种玩笑,子爵。我根本不保护安德烈亚先生,至少在丹格拉尔先生那里绝无此事。”

“假如那个年轻人需要保护的话,我真要责备您这一点。幸好他碰到的是我,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怎么,您认为他在追求丹格拉尔小姐?”

“我敢向您保证这一点:他那对眼珠脉脉含情,说话也柔声细语,一副坠入情网的样子。他正一心追求高傲的欧仁妮。咦,我刚吟了一句诗[2]!凭良心讲,这可不是我的错。不管怎样,我再重复一遍:他正一心追求高傲的欧仁妮。”

“只要人家心中有您,这又有什么关系?”

“您可别说这种话,我亲爱的伯爵。两边都不给我好脸。”

“什么,两边?”

“当然了,欧仁妮对我爱搭不理,而她的心腹,达米利小姐,就根本不搭理我。”

“是这样,不过,她父亲特别赞赏您。”基督山说道。

“他?恰恰相反,他往我心口不知捅了多少刀,当然,那是舞台道具的刀子,一捅刀刃就缩进刀柄里,不过他还真以为捅了多少伤口。”

“嫉妒就表明有情。”

“不错,但是我并不嫉妒。”

“他可嫉妒。”

“嫉妒谁?嫉妒德勃雷吗?”

“不是,嫉妒您。”

“嫉妒我?我敢打赌,不出一周,他就不让我登门了。”

“这您就错了,我亲爱的子爵。”

“有证据吗?”

“要我举出来吗?”

“对。”

“我接受委托,要去请德·莫尔塞夫伯爵来同男爵商议,最终确定此事。”

“受谁之托?”

“就是男爵本人。”

“噢!”阿尔贝极尽甜嘴巴舌之能事,说道,“这事您不会去办,对不对,我亲爱的伯爵?”

“您错了,阿尔贝,我既然答应了,就得去办。”

“真是的,”阿尔贝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您是非让我成亲不可。”

“我要同所有人都搞好关系。对了,关于德勃雷,我在男爵夫人那里怎么见不到他了?”

“闹翻了。”

“同男爵夫人闹翻了?”

“不对,是同男爵先生。”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事?”

“嗳!开什么玩笑!”

“您认为他有所察觉?”基督山问道,那副表情天真得可爱。

“说出这种话!您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呀,我亲爱的伯爵?”

“就算从刚果来的,随您怎么说。”

“那还不够远。”

“我知道你们巴黎的丈夫是怎么回事?”

“嗳!我亲爱的伯爵,天下的丈夫全一个样。您在某个国家,只要研究一个人,就能了解整个民族。”

“那么,是什么原因,能让丹格拉尔和德勃雷反目呢?表面看来,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啊。”基督山说道,又是一副天真的表情。

“唔!这事啊!这就等于窥视伊希斯[3]的秘密了,我可不是那女神的信徒。等小卡瓦尔坎蒂先生成了人家的门婿,您再问他去吧。”

马车停下来。

“我们到了,”基督山说道,“刚刚十点半,您上去坐坐吧。”

“好哇。”

“回头用我的马车送您回去。”

“不用,谢谢,我的马车一定跟来了。”

“果然不错,您的车来了。”基督山跳下车,说道。

二人走进宅邸,到了客厅,里面一直亮着灯。

“您去给我们准备茶点吧,巴蒂斯坦。”基督山吩咐道。

巴蒂斯坦一言未发,领命去了。刚过两秒钟,他就端着摆好茶点的托盘回来,仿佛童话里的食物,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老实说,”莫尔塞夫说道,“我亲爱的伯爵,您最令我赞赏的地方,并不是您的财富,也许还有比您更富有的人;也不是您的智慧,博马舍的智慧不能说更高,总还算不相上下吧。令我赞赏的,是您受到服侍的方式:下人一句话也不问,当即,刹那间就办到,就好像他们听到您敲铃的方式,就猜出您想要什么,就好像您所需要的东西,全准备好了放在那里似的。”

“您这样讲倒也差不多。他们熟悉我的生活习惯。比如说,我让您瞧瞧:您喝茶的时候,不想做点什么事吗?”

“真的,我想抽烟。”

基督山走到铜铃跟前,敲了一下。

一秒钟之后,一道暗门就打开了,阿里拿着两支土耳其长管烟斗进来,里面装满了上等的拉塔基亚烟丝。

“真让人叫绝。”莫尔塞夫叹道。

“哪里,这简单得很,”基督山接口说道,“阿里知道,我喝茶或者喝咖啡的时候,一般要吸烟。他知道我吩咐上茶,而且知道我同您一起回来,再听见我叫他,便猜出叫他什么事,而且,他在以烟待客的国家,于是就不止拿来一根,而是两根长管烟袋。”

“当然了,这样解释也说得通;不过,也只有您办得到,这恐怕也是事实吧……咦!真的,我听见了什么声音?”

莫尔塞夫说着,朝房门俯过身去,倾听从里面传出的类似吉他的琴声。

“您真是命里注定啊,我亲爱的子爵,今晚算是躲不开音乐了:您刚刚逃脱丹格拉尔小姐的钢琴,又落入海蒂的独弦琴声里。”

“海蒂!多么悦耳的名字!这么说,在拜伦爵士的诗歌之外,还真有名叫海蒂的女子啊?”

“当然了。海蒂这个名字,在法国很少见,可是在阿尔巴尼亚和埃皮鲁斯却相当普通,就像你们这里叫贞洁呀、纯真呀、淑清呀什么的。按照你们巴黎人的说法,这是一种洗礼的教名。”

“嘿!这可真美妙!”阿尔贝说道,“我多希望看到我们法国姑娘名叫善良小姐、静默小姐、仁爱小姐!您说说看,丹格拉尔小姐,如果不像现在这样,名叫克莱尔—玛丽—欧仁妮,而是叫贞洁—纯真—无邪·丹格拉尔小姐,哈,这样写在结婚公告上,那该是什么效果啊!”

“疯子!”伯爵说道,“别这么放开嗓子开玩笑,会让海蒂听见您的。”

“那她会生气吗?”

“不会。”伯爵回答,神态十分高傲。

“她这人好脾气?”

“这不是好脾气的问题,而是她的本分:一名女奴,不能对主人生气。”

“算了吧!您也别开玩笑了。难道还有女奴吗?”

“当然了,海蒂是我的奴隶。”

“您的所作所为,的确处处与众不同。德·基督山伯爵先生的女奴,在法国也是一种身份啊。以您这样挥金如土的方式,女奴的身价,也得是每年十万埃居吧。”

“十万埃居!这可怜的孩子,从前拥有的可比这多得多。她降生在金银财宝堆上,而相比之下,《一千零一夜》里的金银财宝就不值一提了。”

“这么说,她真是一位公主啊?”

“您算说对了,甚至是她那国家最高贵的一位公主呢。”

“我早就料到了。可是这样一位高贵的公主,怎么又沦为奴隶呢?”

“暴君狄奥尼西奥斯[4]怎么又沦为教书匠呢?战争变幻莫测,我亲爱的子爵,是命运的捉弄。”

“她的姓名保密吗?”

“对所有人都保密,但是对您则不同,亲爱的子爵,您是我的朋友,而且也不会往外讲,对不对,您肯答应我守口如瓶吗?”

“唔!我以人格保证!”

“您了解约阿尼纳帕夏的那段历史吗?”

“您是说阿里—台佩莱纳吧?当然了解,家父就是在他麾下发迹的。”

“不错,这情况我忘记了。”

“那么,海蒂是阿里—台佩莱纳什么人啊?”

“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什么!阿里—帕夏的女儿?”

“阿里—帕夏和美丽的瓦西利姬的女儿。”

“她成了您的奴隶?”

“唔!我的上帝,对。”

“怎么会这样?”

“很简单!有一天,我经过君士坦丁堡的市场,就把她买下了。”

“真是天缘巧合!到了您身边,我亲爱的伯爵,那就不是活在世上,而是生活在梦境里。现在,请听我说,我有个不情之请。”

“您尽管说。”

“您既然同她一道出门,既然带她去歌剧院……”

“怎么样呢?”

“我能冒昧地向您提出这种请求吗?”

“无论什么请求,您都可以冒昧向我提出来。”

“那好,亲爱的伯爵,请把我介绍给您那位公主吧。”

“可以,不过有两个条件。”

“我先就答应了。”

“第一,这次引见,您永远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很好,”莫尔塞夫伸出手来,“我发誓。”

“第二,您不能对她讲,令尊曾为她父亲效过力。”

“我也发誓。”

“很好,子爵,这两个誓言,您会牢记的,对不对?”

“哦,对!”阿尔贝回答。

“很好,我知道您是讲信誉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铜铃,再次唤来阿里。

“去告诉海蒂一声,”他对阿里说道,“就说我要去她屋里喝咖啡,让她明白,我请求允许把我一个朋友引见给她。”

阿里颔首领命,便退下了。

“一言为定,不要直接发问,亲爱的子爵,您想了解什么事,就问我,再由我来问她。”

“一言为定。”阿里第三次进来,擎着门帘,向主人和阿尔贝表示,他们可以进去了。

“我们进去吧。”基督山说道。阿尔贝伸手拢了拢头发,又捻了捻小胡子。伯爵又戴上帽子和手套,引领阿尔贝走进套房:这套房是个堡垒,阿里犹如前哨,还有由米尔托指挥的三名法国侍女守卫。

海蒂在头一间屋里,即客厅里等候,她十分惊讶,瞪圆了两只大眼睛,因为,另一个男人要进入她的房间,这还是头一回。她在一个角落的沙发上盘腿坐着,就好像在最华丽的东方刺绣锦缎上筑了个小巢。她身边放着琴声暴露了她的那把乐器。她那样子很可爱。

她一瞧见基督山,就立刻站起来,脸上绽开她那特有的女儿兼情人的笑容。基督山走到她面前,把手伸给她,而她照习惯吻了吻这只手。

阿尔贝愣在门口,一时惊呆了:这样奇异的美貌,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在法国根本无法想象。

“你给我带来什么人了?”少女用现代希腊语问基督山,“一个兄弟,一位朋友,一个寻常认识的人,还是一个仇敌?”

“一位朋友。”基督山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

“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贝伯爵;就是我在罗马从强盗手中救出来的那个人。”

“你要我用哪种语跟他说话?”

基督山转向阿尔贝。

“您懂现代希腊语吗?”他问年轻人。

“唉!”阿尔贝回答,“就连古希腊语我也不会说,亲爱的伯爵。荷马和柏拉图从未有比我更糟糕的,我甚至敢说更不敬的弟子了。”

“那么,”海蒂说道,她通过发问表明,她听懂了基督山和阿尔贝的问答,“如果我的主人要我说话,我可以讲法语或者意大利语。”

基督山思索了一下,说道:“你就讲意大利语吧。”

接着,他又转向阿尔贝:“真遗憾,您听不懂现代希腊语和古希腊语,而这两种语言,海蒂讲得非常出色。可怜的姑娘,她不得不跟您讲意大利语,这也许会给您一个对她的错误印象。”

他向海蒂打了个手势。

“欢迎你,同我的老爷和主人一道来的朋友。”少女用纯正的托斯卡纳语说道,那柔和的罗马口音,使得但丁的语言与荷马的语言同样响亮:“阿里!上咖啡,拿烟斗来!”

阿里奉年轻女主人之命,退下去办事,这时海蒂又用手示意阿尔贝靠近。

基督山向阿尔贝指了指两张帆布折椅,他们每人搬一把,放到一张独脚桌旁,只见小桌正中摆着一支水烟斗,旁边还放满鲜花、图画和乐谱。

阿里拿来咖啡和烟斗。至于巴蒂斯坦先生,是不准进这间客厅的。

阿尔贝推开黑奴递给他的长管烟斗。

“哎!接着,接着,”基督山说道,“海蒂有教养,几乎不逊于巴黎女子,她不喜欢难闻的气味,觉得哈瓦那雪茄太刺鼻,而您也知道,东方烟草是一种香料。”

阿里退下。

几杯咖啡都倒好了,还专为阿尔贝添了一个糖罐。基督山和海蒂不加糖,以阿拉伯人的方式,饮用这种阿拉伯饮料。海蒂伸出一只手,用粉红色的纤指尖,拿起日本瓷碗送到唇边。带着孩子般的天真乐趣品尝,就像喝一种或者吃一种喜爱的东西。与此同时,两名侍女走进来,又端来两个托盘,放到两张专用的小桌子上,只见托盘上装着冰块和果汁雪糕。

“欢迎你,同我的老爷和主人一道来的朋友。”少女用纯正的托斯卡纳语说道。

“我亲爱的主人,以及您,夫人[5],”阿尔贝用意大利语说道,“请原谅我这么惊讶。让我看得目瞪口呆,这也很自然:我又置身于东方,名副其实的东方,绝非我亲眼目睹的样子,而是我在巴黎市中心所梦想的情景;刚才我还听见巴黎公交马车行驶的声响,商贩叫卖柠檬汁的铃声。夫人啊!……只可惜我不会讲希腊语,否则,在这样的仙境,再同您谈话,我过上这样一个夜晚会终身难忘的。”

“我意大利语讲得还行,能同您谈话,先生,”海蒂平静地说道,“如果您喜爱东方,我就尽量让您在这里感到又仿佛回到东方。”

“我可以对她讲些什么?”阿尔贝低声问基督山。

“您随意,讲什么都行:谈她的国家、她童年时代、她的回忆;还有,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谈谈罗马、那不勒斯或者佛罗伦萨。”

“面对一位希腊女郎,就没有必要重复对巴黎女士的话题,让我同她谈谈东方吧。”

“那就谈吧,亲爱的阿尔贝,这是她最喜欢的话题。”

阿尔贝转向海蒂。“请问夫人,是在几岁离开希腊的?”他问道。

“五岁。”海蒂回答。

“您还记得自己的祖国吗?”阿尔贝又问道。

“我一闭上眼睛,就又看到我见过的一切。人有两种视觉:肉体的视觉与心灵的视觉。肉体的视觉有时可能遗忘,但是心灵的视觉总会记着。”

“您能回想起来最早是什么时候?”

“我刚学走路的时候。我母亲,人称瓦西丽姬(瓦西丽姬意思是尊贵的,姑娘抬起头补充一句),我和母亲把自己的所有金币装进一个钱袋,母女俩都戴上面纱,她拉着我的手,一同上街去为囚犯募捐,嘴里念叨:‘施舍给穷人就是放贷给天主。’等我们的钱袋装满了,我们就回到王宫,什么也不对父亲讲,将行人把我们当作穷人施舍的钱,全部交给修道院的长老,再由他分发给囚犯。”

“那时候您几岁了?”

“三岁。”海蒂回答。

“那么从三岁开始,您周围发生的事,都还记得吧?”

“都记得。”

“伯爵,”莫尔塞夫悄声对基督山说道,“您应当允许夫人给我们讲述一点她的身世。您不准我向她提起家父,但是,也许她会谈到。您想象不出,从这样一位美人的口中说出他的名字,我听到该有多高兴。”

基督山转向海蒂,挑一挑眉毛示意,要她特别认真听从他的叮嘱,然后用希腊文对她说道:“讲讲你父亲的命运,但是不要提起那叛徒的姓名,也不要谈背叛的事实。”[6]

海蒂长叹一声,十分明净的额头便升起阴云。

“您对她说什么?”莫尔塞夫又悄声问道。

“我再次对她说,您是一位朋友,她在您面前不必隐瞒什么。”

“为囚犯募捐的那件往事,”阿尔贝说道,“看来是您最早的记忆了;此外,还记得什么呢?”

“还记得什么?记得我在湖畔埃及无花果树下,现在仿佛还看见透过枝叶望见的粼粼湖水;我父亲背靠着最古老、最茂盛的那棵树,坐在垫子上,我母亲则躺在他的脚旁边。当时我很小,拂弄着父亲垂到胸前的白胡子,抚摸他挂在腰带上的那把手柄镶钻石的弯刀。不时有一名阿尔巴尼亚人来向他报告,说的什么话我没有注意,而父亲总是以同样的声调回答:‘杀!’或者‘赦!’”

“这实在奇妙,”阿尔贝说道,“听到一位姑娘不是在舞台上讲述这种事情,而且边听边想:这绝不是编造的故事。”阿尔贝又问道:“您见惯了那样极富诗意的视野,见惯了那种遥远的神奇境界,现在,您看法国如何呢?”

“我认为这是个美丽的国家,”海蒂答道,“但是,我看到的是原本原样的法国,因为我是以成年女子的眼睛观赏的;反之,我的祖国,我仅仅以孩子的目光见过,因而总蒙上一层光灿的或者黯淡的雾气,也就是说在我的眼里,它时而是温柔之乡,时而是痛断肝肠之地。”

“当时您年龄那么小,夫人,”阿尔贝顶不住俗见的力量,不由得问道,“怎么还能感到痛苦呢?”

海蒂的目光移向基督山,他难以觉察地给个眼色,咕哝一声:“讲吧。”[7]

“一个人最初的记忆,比什么都更能构成心灵的底蕴;除了我刚才对您讲的那两件,我童年的所有回忆都是悲伤的。”

“谈谈吧,谈谈吧,夫人,”阿尔贝说道,“我向您保证,我怀着难以言传的喜悦听您讲述。”

海蒂苦笑一下。“您是希望我转而谈别的记忆吗?”她问道。

“我恳求您讲一讲。”

“好吧,我四岁那年,一天夜晚我被母亲叫醒。我们是在约阿尼纳的王宫,母亲把我从睡垫上抱起来,而我睁开眼睛,却见她泪水盈眶。”

“她什么也不说,抱起我就走。”

“我见她流泪,就要跟着哭了。”

“‘住声,孩子!’她说道。”

“我跟所有孩子一样任性,往往不顾母亲的安慰或者威吓,总是哭个不停;然而这次,我母亲的声调流露出极大的恐惧,我当即吓得不哭了。”

“她抱着我快步走了。”

“当时我看见,我们是走下一座宽大的楼梯;我母亲的侍女都走在我们前面,她们每人都拿着箱子,提着袋子,带走珠宝首饰和金币,沿着同一座楼梯走下去,确切地说冲下去。”

“在妇女的身后,是二十人组成的卫队,他们手持长枪和手枪,身穿的那种军服,自从希腊重新成为独立的国家之后,你们在法国是很熟悉的。”

“请相信我,那场面显示大难临头了。”海蒂摇着头补充道,而且只要一回想脸就变色。

“女奴和侍女拉着长长的队列,她们一个个睡眼惺忪,懵懵懂懂,也许是我自己还未睡醒,看别人也都睡意蒙眬。”

“楼梯上奔跑着巨大的身影,并由松枝火把它摇曳不定地投上王宫的穹顶。”

“‘赶快!赶快!’走廊深处传来吼声。”

“那声音让所有人俯身低首,仿佛田野的一阵大风,吹得小麦弯下去。”

“那声音,我听了也浑身颤抖。”

“那正是我父亲的声音。”

“他走在最后,身穿华丽的王袍,手持贵国皇帝赠送给他的马枪,另一只手扶着他的亲随塞利姆,他驱赶着我们,就像牧人驱赶迷途的羊群。”

“我父亲,”海蒂抬起头,接着说道,“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阿里—台佩莱纳、约阿尼纳的帕夏的名字传遍欧洲,土耳其曾在他面前吓得发抖。”

讲这番话的声调难以描摹,十分高傲,又大义凛然,阿尔贝听了,不知何故浑身一抖,就觉得姑娘的眼里,闪现一道阴沉而可怕的光亮:她就像女巫呼唤幽灵一样,唤醒这段血淋淋的记忆,而她父亲正因为惨死,在当代欧洲人的心目中就显得特别高大了。

“我们很快就停下脚步,”海蒂继续说道,“到了阶梯下面,到了湖畔了。母亲把我紧紧搂在怦怦心跳的怀里,我看到在我们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我父亲不安地四处张望。”

“我们眼前有四级大理石阶,最后一级下面摇弋着一只船。”

“从我们所在的位置,能望见湖心耸立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那是我们要去的湖心亭。”

“也许由于夜色很浓,我觉得那亭子遥不可及。”

“我们走下台阶,上了船。我还记得船桨划水悄无声息;我俯身看桨,发现桨叶缠上了我们卫兵的腰带。”

“船上除了几名桨手,只有那些侍女、我父母、父亲的亲随塞利姆和我。”

“卫兵留在湖边,单腿跪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如有敌兵追来,上面三级台阶就是一道防御工事。”

“我们的船疾驶如风。”

“‘船为什么走得这么快?’我问母亲。”

“‘嘘!我的孩子,’她答道,‘我们在逃命。’”

“我不明白。我父亲为什么要逃命?往常他无比强大,都是别人见了他逃之夭夭,他的座右铭便是:他们恨我,因而他们怕我。”

“我父亲湖上之行,的确在逃命。后来他告诉我,约阿尼纳城堡的守军,由于长期作战,已经疲惫不堪……”

海蒂讲到这里,富有表情的目光便停在基督山的身上;而基督山的目光也不再离开她的眼睛。姑娘又往下讲,但是语调缓慢,如同一个人边讲边添加或削减一些情节。

“您是说,夫人,”阿尔贝接口说道,这段叙述他听得十分专注,“约阿尼纳城堡的守军,长期作战,已经疲惫不堪……”

“因而同苏丹派来打我父亲的统帅库尔希德谈判了。于是,我父亲派他完全信任的一名法兰克军官去见苏丹,决定退避到他早就经营的地方,他称之为卡塔菲基翁,即他的避难所。”

“而那名军官,”阿尔贝问道,“他的姓名,您还记得吗,夫人?”

基督山同姑娘交换一下眼色,但疾如闪电,没有让莫尔塞夫发现。

“不记得,”姑娘回答,“想不起来了。以后可能想起来,我再告诉您。”

阿尔贝正要讲出他父亲的名字,却见基督山轻轻一抬手指,示意保持沉默,年轻人这才想到自己的誓言,就没有再说话。

“我们的船朝湖心亭划去。”

“湖心亭的一层装饰成阿拉伯风格,四周的平台浸在湖水中,第二层的窗户临湖,这便是这座亭阁看得见的部分。”

“但是,一层的下面还有个地下室,是向小岛下面凿出来的宽敞洞穴,母亲和我,以及侍女都被带进去;里面还堆放着六万只钱袋,装有两千五百万枚金币,还堆放二百只木桶,盛着三万斤炸药。”

“塞利姆守着炸药桶,日夜不离开,他手持长矛的顶端点着药捻;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他就炸毁一切,包括亭子、卫士、帕夏、妇女和金钱,统统炸毁。”

“记得我们的女奴都知道可怕的炸药就在身旁,她们吓得日夜祈祷,总是哭哭啼啼,哀叹不已。”

“至于我,眼前始终浮现那年轻卫士苍白的脸和乌黑的眼睛;等日后死亡天使降临我身边那一刻,我肯定会认出那是塞利姆的模样。”

“我无法告诉您,我们那样待了多久,那个时期,我还没有时间概念。有那么几次,但是很难得,父亲叫我们上去,母亲和我就到亭阁的平台上,这是我的快活时光,因为待在地下室里,我只能看见哀伤的身影,以及塞利姆那根燃着药捻的长矛。父亲坐在一大扇窗户前,阴沉的目光凝望着远方,探问湖面上出现的每个小黑点。母亲半卧在他身边,头偎在他的肩上;我就在他脚边玩耍,用孩子那种看什么都显大的惊叹目光,观赏耸立在天边的品都斯山脉[8]的悬崖峭壁、从蓝色湖水中冲出的棱角分明的白色约阿尼纳城堡,观赏无边无际的墨绿色山林,那丛林远眺就像覆盖山岩的地衣,就像一层苔藓,但是走到近前就会看清,那全是参天的冷杉和高大繁茂的香桃树。”

“一天早晨,父亲派人来叫我过去。我们看到他很平静,但是脸色比平日更苍白了。”

“‘耐心点儿吧,瓦西丽姬,今天,一切就将结束;今天,苏丹的诏书就到了,它将决定我的命运。如能得到完全赦免,我们就胜利了,再回到约阿尼纳;如是坏消息,今夜我们就逃走。’”

“‘可是,如果他们不放我们逃走呢?’母亲问道。”

“‘唔!放心吧,’父亲微笑着回答,‘有塞利姆和点燃药捻的长矛替我对付他们。他们想要我的命,但又不同意和我同归于尽。’”

“这种安慰话并非发自父亲的内心,母亲听了只是叹息,没有应答。”

“父亲自从退避到湖心亭,就一直发高烧,总喝母亲给他准备的冰水。母亲还给他雪白的长胡子洒香水,有时给他点上烟斗,而他往往一连几小时,眼睛出神地望着缭绕的烟雾。”

“他猛地一动,十分突然,把我吓坏了。”

“接着,他目不转睛,盯住吸引他注意的黑点,并吩咐递给他望远镜。”

“母亲把望远镜递给他,便靠在大理石柱上,她的脸色比大理石还惨白。”

“我看见父亲的手在发抖。”

“‘一只船……两只……三只……’父亲喃喃说道,‘四只!’”

“于是他站起来,抓过武器,那情景我还记得,他往枪筒里塞火药。”

“‘瓦西丽姬,’他浑身明显地颤抖,对我母亲说道,‘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刻到了,再过半小时,我们就知道至高无上的皇帝的答复了,你和海蒂躲进地下室去。’”

“‘我不愿意离开您,’母亲说道,‘我的主人,如果您死了,我要同您死在一起。’”

“‘你们都到塞利姆身边去!’我父亲吼道。”

“‘别了,老爷!’我母亲讷讷说道,她只好从命,一躬到地,如同生离死别。”

“‘把瓦西丽姬带走!’父亲命令他的卫士。”

“可是,我却被人遗忘,我跑到他跟前,双手伸向他;他这才看见我,朝我俯下身,吻了吻我的额头。”

“唉!这个亲吻,是最后一个,它还印在我的额头上。”

“我们往下走时,从平台的葡萄架的缝隙中望去,只见湖面上的船影越来越大,刚才还只是几个黑点,这会儿就像贴着粼粼湖波飞行的水鸟了。”

“这工夫,湖心亭里二十名卫士坐在我父亲脚下方,隐蔽在细木护壁板的后面,他们端着镶嵌螺钿和银片的火枪,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驶来的船只,而地板上散放着大量的子弹。我父亲看着怀表,惶恐不安地来回踱步。”

“给我极深印象的场景,就是我接受父亲最后一次亲吻之后,要离开他时。”

“母亲和我又走进地下室。塞利姆坚守自己的岗位,他忧伤地冲我们微微一笑。我们去洞穴的另一端,拿来垫子,回头坐到塞利姆的旁边:面临巨大危险的时候,忠诚的心就要贴近,我虽是个孩子,但是本能地感到我们大难临头了。”

那位约阿尼纳总督的最后时刻,阿尔贝经常听人讲述,但都是听别人讲的,他父亲一直绝口不提。他也读过有关总督之死的不同记载,然而,这段历史由这姑娘亲历,亲口讲出,就变得格外生动了:这种富有表现力的语气、这种哀婉的情调,以其难以形容的魅力和恐怖,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海蒂则完全沉浸在这种可怕的回忆中,一时间住了口。她的额头,宛若暴雨天低垂的一朵花,一直垂到她手上;她的眼睛,神色恍惚迷离,仿佛又看到天边苍翠的品都斯山脉、约阿尼纳湖碧蓝的湖水——映现她所描绘的悲惨场景的魔镜。基督山注视着她,那副关切和怜悯的表情难以描摹。

“讲下去吧,我的孩子。”伯爵用现代希腊语说道。

海蒂又抬起头,就好像被基督山响亮的话语从梦中唤醒,她又讲道:“那是下午四点钟,尽管外边阳光灿烂,我们却陷入地下室的黑暗中。洞穴里只有一点亮光,好似漆黑的夜空闪烁的一颗星:那是塞利姆的药捻儿。我母亲是基督徒,她在祈祷。”

“塞利姆不时重复这些圣言:‘上帝是伟大的!’”

“不过,我母亲还抱着几分希望。刚才往下走的时候,她好像认出来者,正是派往君士坦丁堡的那个法兰克人;而我父亲完全信任那个人,因为父亲知道,法国苏丹的士兵,一般来说都心地高尚,侠肝义胆。母亲朝楼梯走了几步,侧耳细听。”

“‘他们快到了,’她说道,‘但愿他们带来的是和平和生命。’”

“‘你怕什么呢,瓦西丽姬?’塞利姆回答,声音十分甜美,又十分骄傲,‘他们带来的如果不是和平,那么我们就给他们死亡。’”

“他说着,又把药捻吹旺,他那举动,特别像古代克里特岛上的狄俄尼索斯[9]。”

“然而,我年龄太小,又太天真,害怕他这种勇气,觉得这未免残酷和疯狂,我恐惧这种死亡,在火光中炸得血肉横飞的死亡很恐怖。”

“我母亲也有同感,因为我感到她在发抖。”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妈妈!’我喊道,‘我们是要死了吗?’”

“一听我的叫声,女奴们的哭泣和祈祷又变本加厉了。”

“‘孩子,’瓦西丽姬对我说道,‘上帝会保佑,不让你遭遇你今天害怕的死亡。’”

“接着,她又压低声音问道:‘塞利姆,主人给你的是什么命令?’”

“‘如果他派人给我送来他的匕首,那就意味着苏丹不肯赦免他,我就点响炸药桶;如果他派人给我送来他的戒指,那就意味着苏丹宽恕他了,我就把火药桶交出去。’”

“‘朋友,’我母亲又说道,‘等主人的命令发到,如果送来的是匕首,那么我们就把脖颈伸给你,你用那把匕首杀死我们,不要让我们二人死于那种令我们恐怖的方式。’”

“‘好吧,瓦西丽姬。’塞利姆平静地回答。”

“突然,我们听见类似大喊大叫的声音;再一仔细倾听:那正是欢呼声,卫士们不断地高呼,派往君士坦丁堡的那个法兰克人的名字。显而易见,他带回了至高无上的皇帝的答复,而那是有利的答复。”

“那人的名字,您想不起来了吗?”莫尔塞夫说道,他准备帮助讲述的姑娘回忆。基督山向她丢个眼色。

“我想不起来了。”海蒂答道。

“叫喊声越来越响,脚步声也更近了,有人顺着台阶走下洞穴。”

“塞利姆举起他的长矛。”

“在阳光透进洞口所形成的幽蓝的光亮中,很快出现一个人影。”

“‘什么人?’塞利姆喝道,‘不管你是谁,都不准再走一步。’”

“‘光荣属于苏丹!’那人影说道,‘阿里总督完全得到赦免;他不仅保全了性命,财富和产业也都给归还了。’”

“我母亲欢叫一声,把我紧紧搂在怀中。”

“‘站住!’塞利姆见她要冲出洞口,便对她喊道,‘你知道,我必须见到戒指。’”

“‘是这样。’母亲说道,随即跪到地下,把我举起来,她为我祈祷上帝的时候,还要把我举向上帝。”

海蒂极度激动,又第二次住口了,她那苍白的额头滚下汗珠,声音哽咽,仿佛难以通过她那干涩的喉咙。基督山往杯子倒了些冰水,递给她,用透着命令的温柔语调说道:“拿出勇气来,我的孩子!”

海蒂擦了擦眼睛和额头,继续讲述:“当时,我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认出来人是帕夏的使者:那是一位朋友。”

“塞利姆也认出他来,但是这个忠诚的年轻人只认一件事:服从主人的命令!”

“‘是谁派你来的?’他问道。”

“‘是我们的主人,阿里—台佩莱纳派我来的。’”

“‘既然是阿里派你来的,你就应该知道要交给我什么吧?’”

“‘知道,’使者答道,‘我给你送来他的戒指。’”

“他说着,一只手就举过头顶,但是他离得太远,光线又暗,塞利姆从所在的位置,难以辨识向他出示的物品。”

“‘我看不见你拿的是什么。’塞利姆说道。”

“‘那你就过来,’使者说道,‘或者让我过去。’”

“‘两种办法都不成,’年轻的士兵回答,‘你就把东西放在你站的地方,放在那束光亮下面,然后退出去,等我看清楚了再说。’”

“‘好吧。’那使者答道。”

“他把信物放到指定地点,便退了出去。”

“我们的心剧烈地跳动:因为那件东西,在我们看来确实像一枚戒指。不过,那真是我父亲的戒指吗?”

“塞利姆手不离燃着药捻的长矛,他走到洞口,满脸喜悦地俯下身去,拾起光亮中的那件信物。”

“‘主人的戒指,’他吻了一下,说道,‘一点不错!’”

“于是,他将燃着的药捻摔到地上,用脚踏灭。”

“那使者欢叫一声,又拍了拍巴掌。听见这一暗号,库尔希德手下的四名土耳其兵当即冲进来,塞利姆身中五刀倒下。每个人都下了手。”

“他们虽然吓得面失血色,但是沉醉在他们的罪恶行为中,都冲进洞穴里,到处寻找是否还有火星儿,同时在钱袋上打滚。”

“这工夫,母亲一把将我抱起来,敏捷地钻进只有我们知道的弯弯曲曲的地道,一直走到亭阁的隐秘楼梯,听见亭阁里沸反盈天。”

“亭阁的底层各厅室都挤满了库尔希德的土耳其兵,也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母亲正要推开小门的当儿,我们忽然听见父亲那威慑的可怕声音。”

“我母亲把眼睛贴在木板门缝上,我眼前正巧也有一道缝隙,我往里张望。”

“‘你们要干什么?’我父亲对那些人说。他们当中有一个拿着一张写有金字的纸。”

“‘我们就是要向你传达陛下的旨意,’一个人说道,‘你看见这道圣旨了吧?’”

“‘我看到了。’我父亲回答。”

“‘那好,念念吧,是要你脑袋的。’”

“我父亲一阵狂笑,比发出的威胁还可怕;笑声未落,他那两支手枪就打响了,撂倒了两个人。”

“匍匐在我父亲周围的卫兵都跃身而起,一齐开火;一时间屋里枪声大作,充满了火光和硝烟。”

“与此同时,对方也开了火,飞弹射穿了我们周围的板壁。”

“啊!我父亲,阿里—台佩莱纳总督,手握弯刀,满脸被火药熏黑,挺立在枪林弹雨中,显得多么英武,多么高大啊!他的敌人纷纷逃窜!”

“‘塞利姆!塞利姆!’他喊道,‘火捻卫士,履行你的职责吧!’”

“‘塞利姆死了!’一个声音回答,仿佛发自亭阁的深处,‘而你,我的阿里大人,你完蛋啦!’”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沉闷的枪声,我父亲周围的地板炸开了。”

“土耳其兵在下面透过地板往上射击。三四名希腊卫士被下面射上的子弹射穿身体,倒了下去。”

“我父亲大吼一声,手指插进子弹打出的洞眼,用力掀开一块地板。”

“然而,从这个缺口立时一阵乱射,好似火山喷发,火焰吞没了室内帷幔。”

“震耳欲聋的枪声一片,凄厉可怖的喊声一片;而在这片枪声中,有两声更加清晰,在这片喊声中,有两声更加揪心,吓得我浑身血液都凝住了。这两枪击中我父亲的致命处,这两声喊叫正是他发出来的。”

“可是,他双手抓住窗台,一直挺立着。我母亲摇晃门扇,要同他死在一起,不料那扇门反锁着。”

“在他周围,垂死的卫兵抽搐着身体,只有两三名卫兵没有受伤,或者仅受轻伤,他们跳窗夺路而逃。就在这工夫,地板咯咯作响,整个地板要塌下去。我父亲已经单膝着地,这时多少条手臂伸过去,拿着马刀、手枪和匕首,同时打击一个人,这些吼叫的恶魔喷出的熊熊烈焰,吞没了我父亲,就好像地狱在他脚下裂开了。”

“我也感到自己滚到地下,我母亲昏倒了。”海蒂垂下双臂,呻吟一声,眼睛注视伯爵,似乎询问伯爵对她的顺从态度,是否满意。伯爵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用现代希腊语对她说道:“你歇息吧,亲爱的孩子,重新鼓起勇气,要想到上帝会惩罚那些叛徒的。”

“这段历史令人发指,伯爵,”阿尔贝说着,他见海蒂面无血色就吓坏了,“现在我真后悔,这样冒昧地请求你讲述,实在太残忍了。”

“这倒没有什么。”基督山回答。接着,他将一只手放在姑娘头上。“海蒂,”他继续说道,“是一个勇敢的姑娘,这些痛苦的往事,她在讲述中,有时也能寻求些安慰。”

“这是因为,我的老爷,”姑娘急忙接口道,“这是因为,我的痛苦让我想起你的恩情。”阿尔贝怀着好奇的心理看着她,因为,她还根本没有讲到他最渴望了解的情况,即她是如何成为伯爵的奴隶的。

海蒂从伯爵的眼神和阿尔贝的眼神中,同时看出了同样的渴望。她接着讲道:“等我母亲恢复知觉了,我们就被带到土耳其的统帅面前。”

“‘杀了我吧,’我母亲说道,‘但是请您保全阿里遗孀的贞洁。’”

“‘你根本不应当求我。’库尔希德说道。”

“‘那该求谁?’”

“‘求你的新主子。’”

“‘哪一位?’”

“‘就是他。’”

“库尔希德指给我们看的那个人,正是害死我父亲出力最大的一个。”姑娘脸色阴沉,满腔悲愤地说道。

“那么,”阿尔贝问道,“那个人就拥有你们了?”

“不,”海蒂回答,“他不敢把我们留下,就把我们卖给奴隶贩子。奴隶贩子带我们穿越希腊,前往君士坦丁堡,到了皇城门,我们都半死不活了。那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纷纷闪开让我们通过。忽然,我母亲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不禁惨叫一声,指给我看城门上悬挂的一颗人头,便一头栽倒了。”

“那颗人头的下方写了这样一行字:‘这就是约阿尼纳帕夏,阿里—台佩莱纳的脑袋。’”

“我哭着想抱起我母亲:她已经断气了。”

“我被带到市场。一个有钱的亚美尼亚人买了我,他让我接受教育,请来教师教我各门技艺,等我长到十三岁,就把我卖给了马哈茂德苏丹[10]。”

“我对您讲过,”基督山说道,“我又从苏丹手里把她买出来,代价就是那块祖母绿,和我装印度大麻的那颗相同。”

“唔!你善良,你伟大,我的老爷,”海蒂说道,就吻了基督山的手,“能够属于你是我的福气!”

阿尔贝听了这番叙述,一时意绪忽忽,神不守舍。

“您喝下这杯咖啡吧,”伯爵对他说道,“这段身世讲完了。”

注释

[1]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罗缪节的夜晚,法国天主教徒大肆屠杀新教徒胡格诺派。这场大屠杀的主谋,就是王太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母亲。

[2]指“他正一心追求高傲的欧仁妮”一句,原文为十二音节,属亚历山大体。

[3]伊希斯,古埃及神话中司生育和繁衍的女神,能掌握世人的隐私和预知未来。

[4]狄奥尼西奥斯(约前395—前340):古希腊叙拉古一位僭主,战败后流亡到科林斯,当过教师。

[5]原文为意大利文,是尊称。

[6]原文为希腊文。

[7]原文为希腊文。

[8]品都斯山脉:希腊境内的山脉,是希腊神话中诸神居住的仙山。

[9]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10]马哈茂德二世(1785—1839),奥斯曼帝国苏丹(1808—1839年在位)。